刘晓萍,著有随笔集《出门遇见飞燕草》,诗集《失眠者和风的庭院》《照见何物是何物》,电影笔记《极圈线上的湖水》等。
旷野诗章(组诗节选)
风笛
清晨,风笛已从体内
拔出刺槐。生活像一件被冷水泡久的紧身衣。
我服用止痛片一周。
星期天,我想
有次远游。提前看看老了将依身的岛屿。
她是否足够宁静,
是否能在黄昏的湖面上留住自己的
倒影,并有一个长长的优美的弧线。
知了……
蝉有修持的烈日。
我有一扇小窗户。
阵风捉摸不定。一块单音节的石头,
反复击中我的窗户。
蝉坐在浓荫中,凝视自己的翅膀,
那短促的、透明的、最脆弱的部分。
那想象从未认识的生命科学。
我坐在窗下,静候暴雨不时到来。
窗外,阵风使所有相关的事物
四分五裂。
“知了,知了……”
这谢幕的结语过于孤注一掷。
浓荫盖住了历史,没有谁回过头。
这一刻
这一刻。飞翔是有可能的。
假如羽毛上没有缀满钉子。
假如钉子并未拥有令它迷失的线团。
云雀用流亡的花瓣拭干泪水,
它身上裹着古老的黑桌布。
这一刻,它不得不回到原地,重新背起那块石头。
尘烟
一屋子老者,
我是最先衰竭的那一个。
他们在竹林里舞过大刀。这一刻,握紧盘中
刀叉,刺向早已倾斜的桌面。
那些细碎的空罐的闷声,仿佛白骨。
横七竖八躺倒在一间黑屋子里。
尘烟散去重又升腾起来——
全部都是闪电的遗容。我愚钝无知,不懂得何为悲伤。
云杉
我知道——
那被高高举起的枯枝是什么。
清风犀利。清风所带给它的耻辱
已将生死换作凌空绝响。
午后
我想在梦中度过整个午后。
我的邻居不断地往窗外倒药渣。
这病症四散的
现实,总叫人有无法面对的荒唐。
没有人看见,我在梦中死死关紧的那扇门。
没有人听见,我在苏醒时一声短促的呼喊。
四周有滂沱的沉寂。
我有不舍昼夜的销魂的梦魇。
最后一站
唯一的窗户碎了。
秋风再也无法将它们维持下去。
这些碎片,曾是全部的
生活,有梦中鹞鹰般的极乐。
我从未认清它们。
它们埋葬了同类和异类。此刻,
唯有埋葬自己。
秋风,写下了最惊心动魄的悼词:
必须学习裁剪和缝纫,
用空地上的铁和石头做件得体的衣裳。
一枚针
一枚针将我叫醒。
它站着。撑起清晨瘫痪的面颊。
在解剖流水的手术刀旁,
它睁着双眼。再也没有一具洁净的身体高过秋色。
我愿意再一次无可挽救。
就像蜘蛛活在自己的毒汁里。
雨人十四行
管教这只猛虎,让她
在回廊上看雨,也看藤萝似叠嶂。
这个时空不是我的——
我正在回到我不曾渴念
也不曾抵达的地方,可以飞,
比灵魂极速之地更远。
看,那只“逃出笼的天鹅,
白羽毛拖在糙土上。”①
她从砧板上捡起头饰,
再也没有合适的绳索约束满头乱发。
最为急切的,还是那棱镜
在背后叫喊,塞壬一样穿透人心。
从岛屿空翻折返,我又是
这个在回廊上患有痴呆症的雨人。
注:
①引自波德莱尔的诗《天鹅》。
宽宥十四行
日暮时途经枯枝,
它向我讲述烈火之遇,
半生灰烬如此醒目,
死过,似乎还可以再死好几回。
只要毫无节制,
我便是昼夜不知疲倦绘制岛屿地图的
测绘员,我手中这把尺子
有着宽宥一切世事的决绝。
枯枝用绝对寂静应对云霞和星月
这涤净的棱镜,照沟渠有人世间的宴席,
照过客有广义上的圆满。
被赦免的人如何相爱?穷匮的
人如何去爱?从糖果的方向看,
总会看到一生中用礁石制作的长笛。
访客十四行
很久没有访客,
连绵雨使野草高过头顶,
掩护所有荆棘。我有
独立庭院,枝丫虬结,阔叶与针叶起伏。
有时我在枝头,有时
再深的坑洞也无法将我掩埋。
眺望,就像某种积习,
冰雹中的群峰也会陷入灯塔垮塌后的
无明,又将启示之声吹进内室。
我使用微小的烛火,
唯一清晰的脸享用我的头颅。
谁见过那只静默的苍鹭——
她已遗忘所有听众,
收拢翅膀之前,她在校准怀中提琴。
“头条诗人”总第1063期,《诗歌月刊》2025年第3期
迁居郊野后,草木禽兽就是我的近邻,一只举着靛蓝和柠檬黄羽毛的八色鸫有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的小号,一只大长腿的灰鹤通常独自伫立稻田选择静默,灰腰雨燕有时踏步在院外的高压电线上,叽喳两声迅疾飞去,而成群的野鸽干脆霸占了我们的屋顶,一天到晚说个不停,通常更吸引人的低音提琴来自栖息于山中的大杜鹃和四声杜鹃,晨暮之时可以穿透一切。你看,群鸟共栖于林木、旷野,它们从不说同一种语言,在我看来,它们都是诗学上的上乘佳音。很少有人知道它们为何而鸣,这些鸣声中有着怎样的事件产生?
诗歌写作大概有30年了(从中学时代的第一首诗算起),很少思考我会写成什么样子,而一再思考我为什么要这么写。换一个说法,所有的诗歌批评在我这里是被屏蔽的,我所思考的就是我这个诗人个体为什么要这么写,此时此刻我为何而写?在普遍的理解力上诞生普遍的诗。这话仍然缺乏共鸣。一首诗需要预留多少门窗才能最大限度地让读者窥见内室全貌?实际上这不是写作技巧的问题,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天赋能力的问题。完全没有屏障的诗歌也意味着内部空间的坍塌,当然读者可以随意进出,但只是一次性观光。完全没有“门窗”的诗歌存在吗?排除呓语,难度就在于结构逻辑和情感逻辑,语言却不是这两者的平衡,而是结构和情感之间的密探。诗歌的魅力其实也因人而异,所以,那个独特的内部空间几乎就是诗歌与诗歌的全部差异。
诗有万千面貌,在文学史的范畴中,被贴上各种流派标签、年代标签和身份标签,但遗憾的是,以我算不得宽阔的视野没有看见一本专著能以灵魂和生命事件为线索来谈论诗歌。语言在诗歌中的运动机制被无限放大,而又一再离语言运动机制背后的这个生命本体十分遥远。可是与密码学同等繁复的诗歌,在评论者和文学史家那里约等于一些公式,他们可轻易归类某一些诗歌,某一类诗人,某一种创作手法,某一种语言结构;但完全忽视了每一位成熟的诗人各有其密码,且这密码可由最初的原始代码经由灵魂事件的不断演化而不断演变升级,只是那个极其隐秘的核心只有敏锐的勘探者才可发掘。我们可以从文学史的流变长河中看到那些河道的演变和不断衍生的支流,但我们很难去窥测每一滴水珠在遵循河流的流向时所具有瞬息万变的时态。但,正是这种难度,才是诗歌的迷人之处。如果以精神维度作为核心指标,我认为可以简单把诗歌分为两大类,第一类,神圣的诗歌,诗人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先知,是更高维度时空与人之间的信使。这类诗歌必然走向宏大和庄严(荷马、但丁、荷尔德林、弥尔顿、艾略特、里尔克等都在其列),神秘性和高密度的语言是必要条件,是基于生命本质的质询,人类生活的图景会置于更广泛的场域之中。第二类,人类生命图景的诗歌,其中还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就是我们人类普遍生活的体现,情感深度和生命体验是可以趋向庄重的,而另一类就要次一等级,只是日常事物和个体情绪的体现,也可能会触及人心,但经不起重复阅读。
诗歌需要每日修习,这修习包括不著一字。因为个体精神的觉悟并非爬楼梯运动,而似在悬崖上攀缘,有时,我们会一直处于悬空之中,命悬一线,它也许是梦境的第十八层,这十八层,层层混乱而又相互篡改,成为相互的僭主,相互实行酷刑。也许你会说,记录这个酷刑就非常精妙,而我想说,呓语这时就会乘虚而入。诗歌并不是我们可以任意安排的东西,它是悬崖求生后的救赎。无疑,我是一个沉溺于灵魂事件的诗人,日常万象、自然万物也不过是我灵魂事件的投影,生命(命运与性格)的不可揣度始终令我迷惑,我的这些诗章就是试图看清其本质的努力。正因为灵魂事件和生命事件的百般缠绕,难以厘清,我的诗歌也呈现出了“藏”的要旨。在此,语言亦如一件罩衫,有其形其色,但未必可以完全信任,因为在追溯灵魂事件的途中,每一根细微的蛛丝晃动都将出现无数分岔,语言只不过是这些难以详尽的分岔的魅影。在我这里诗歌的难度等同于灵魂事件的不可交涉,不可效仿。语言作为那一面可能映照全貌的内窥镜,被我洗了又洗,我在语言中所追求的洁净就是我在诗歌中所追求的洁净,它们试图卸载灵魂事件所施加的全部压力,试图不动任何一根蛛丝而站在网外。如果你还要追问,我只能告诉你,我就是那个独自在室内踱步并演奏的乐手,我唯一想打开的窗户是天窗,唯一关心的听众是灵魂中每一根各安其静的蛛丝。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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