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轩 :时间当铺 |《青年文学》

“头条诗人”2025年3月第6期

作者:尘轩   2025年03月18日 10:00  中国诗歌网    5129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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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轩,本名谭广超,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现居长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家》《星星》《花城》《草堂》《鸭绿江》《文学港》《诗歌月刊》等期刊,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圈地运动》《隐形云梯》。获多种文学及艺术奖项。



时间当铺


收藏家


我收藏的老照片,现今成了参照物

我收藏的生铁般的书,不能放进潮湿的空间

我收藏的信,放弃了邮寄的功能

我收藏的毛衣,尚穿在时间的身上

我收藏的大唐马蹄声还在架上回荡

残破的手稿与灰尘还很干燥

蓑笠上的雪、迁徙的语词还很醒目

我收藏余光中的乡愁,戴望舒的雨巷

艾青的鱼化石,牛汉的华南虎

被雷平阳放大的一条狗痉挛的脊背

我收藏李亚伟的中文系,于坚的尚义街六号

还有一把梁小斌丢失的钥匙

我收藏西川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

也收藏被食指相信过的未来……

一些或熟识或陌生的名字,我收藏

一些不得见的气味,我收藏

没有哪一间屋子可以永久存放它们

我收藏不了自己的骨头,甚至灰也不能

我收藏一种未知,这未知是一匹野马

它需回到我无法收藏的草原



当铺


我要去当铺

赎木床的吱呀声和场院里的烟火

赎一张嘴唇,让它讲述未知的个人史

赎祖父送我的黄脆的词典

用那些词修条小路,去更多的当铺

一并赎回萧红的棉袍

去塔子桥东咸欢河北岸的恒记当

替周树人赎回父亲的子母会

如果赶在枯水期,我还要赎一条河

朝着它的来处,赎回

张之洞的每一口皮箱

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及一把辛酸泪

李白的五花马与千金裘

张继船舱外的江枫渔火……

这需赶远路,搭更多的车马与船

挤进人群与灯火,辨认一种真实

当然,我还要去一次当铺

当掉漫天黄沙,给群鸟和旅人让路

当掉一面镜子,给墙壁一种隐喻

当掉多余的灯火,给星空一种纯粹……

如果可以,我还要当掉往昔

为赎回更多物件筹措碎银

也为一首诗腾出足够的位置



黑色抒情诗


当一根白发被点燃,遗失的黑色素得以回来

喧嚣的夜晚被驱散,此刻它重新聚拢

我体内有丰富的黑色素,像一座煤矿

时而柔软时而坚硬的黑,等待开采与点燃

锅里的黑豆,碗里的黑米

袋子里放弃发芽的黑芝麻

壁橱里等待泡发的黑木耳……

统统回来了,在我狭窄的居住空间里

堆积成小巧的黑洞,让一些光线弯折

用稳定的基调,写一首黑色的抒情诗

铅笔碳素笔内的石墨,打印机中的碳粉

将它记录在一张纸上

用稳定性,延长诗在物体表面的停留

或弹奏黑色的抒情曲

琴声里盖起黑色的小房子

使它拥有黑色的外轮廓及倒影

虽然看起来并非如此

但总有一种错觉,让你相信——那就是黑

一种反哺的鸟,拥有漆黑的翅膀和嘴唇

一种黑皮肤的鸟,拥有黑色的肉和骨头

黑狸猫在屋顶等待夜晚

黑鹦鹉在花木上寻找食物

黑色的豹子和美洲狮正走向丛林

黑色生灵,拥有黑色的呼吸和声线

我始终相信——

黑是宇宙的面孔,也是温暖的面具



未被计算的数学家


一团毛线多久才能织成一条围巾?

雨水用多久冲刷掉旧宅的墙皮?

衣绳上晾晒的衣服水分多久才蒸发干净?

每条河多久才能抵达大海?

一首诗走多久才能在人群里停住?

在宇宙的尘埃上,未被计算的太多

包括未被计算的人世的烟火气与尘埃

若去计算这些时间、重量、速度……

它们堆积起来,定足够建造巨大的屋宇

足够铺就向远的路或河床

让流动的生命栖息与奔走,相遇与告别

未被计算的雪在消融

未被计算的野花正准备怒放

未被计算的气味与声音正蔓延开来

未被计算的鸟翼此时正飞上高空……

人海翻涌,你许是未被我计算的亲友或敌人

我定是未被你计算的数学家



语言的盲盒


每一个岛上都有我的语言

甚至岛的本身也是我的语言

如果再退到另一种视角

海水、陆地、丛林……也会成为我的语言

我们共同的语言,被铺在宇宙的桌子上

此刻,已平展开母语的维度

这些都是上好的语言,且是一部分

哪怕它们发出的声音像呼吸一样微弱

也不代表缄默,语言与我们有别致的友谊

“通常而言友谊就是一种喜剧”*

面对语言塑造的悲剧,总有人不知所措

转译为喜剧,人们总是很投入

我打开语言盲盒,以期获得更多叙述方式

接纳另一种语言的光,产生光合作用

让树洞讲述衰老的熊,让海床讲述每艘沉船

也会用语言释放出的氧

讲述熊的幼崽,和它嘴里的蜂蜜

试图讲述罹难者的故事,用语言致哀

符号、色彩、线条、文字、声音、动作……

我将这样的语言投入更广的场域

以它足够的摩擦力,推动着每一个生命前行


注释:

* 语出德勒兹。



液态的人


一个很容易溶入空气和人群的人

溶入一些不易陌生的空间和秩序

也溶入水,冰一样随时准备化掉

变成无色无味的液态,走路湿滑

越上年纪,说话越水头充盈

洗涤或搓洗不快的过往

待足迹风干,便消失不见

一个液态的人,有液态的生活方式

连蒸发都不会发出多余的声音

站着流淌,还是倒下流淌

会有什么推倒一个人,像推倒一条河?

贝多芬和莫扎特此时也变成液态

冲撞更多的耳膜,溜进更多的血液和记忆

液态的人,即便流泪了你也看不见

液态的人,用透明安抚一种浑浊

他有颗坚定的心,让流经的液体翻涌

推动着一种信念,前进

他确信,会有人因他的存在

而建起一座固态的桥,走上去阅览他的一生

液态的人有液态的亲人

先拾捡液态的哀乐,再谈论液态的烟火



自我访谈


每天早晨,我在床上叫醒自己

问自己新的一天还需要什么

我的日常需要诗,需要一支笔的提醒

我把它们记下来,比日记更为重要

燕子的叫声好听,我还需要一个巢

如果有人向我走来?我收集细碎的脚步声

在空旷处,完成一种建造

如果有人向我伸出手或送来拥抱?

他们脸上的朝霞与鸟声,我都不拒绝

如果雨洼漾起波纹?我相信是白鸽自远处飞来

翅膀上驮着整个世界的空气

它比时钟更像我的孩子,牵引我的视线

这是否会成为一个理想的居所?

这里有太多车路过,却没有站台

这里有太多雨水,却未淋湿我的屋顶

留在这儿,不知人们将用怎样的方式靠近我

没了围囿,我成为一个重新获取故乡的人

一个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异乡者

虽然每天都摸索回这个熟悉的位置

但体内的电一直在催促我,趋向每一种陌生



夜晚和诗


这是属于我的夜晚

夜一深,能听到很多的声音

在努力向上生长,不留余力

所有白天想不到且未被灯火照亮的词

此时醒目起来,再次回到我的面前

回到桌面、书页,以及家的耳朵

我有这样的夜晚,不止一个

它像我在林间遇见的蘑菇或松果

饱满,有自然之气和落地之声

在不远的地方回荡,直至进入我的心

回到一张被反复修剪和竖起的纸

这样深的夜,我的脚步声也歇了

它处于颜色最深的一间屋子,不挪不移

给大脑一个信息,回顾它白天的到访之地

不该这时写诗,让那些词和声音扎下根来

或者说,不该在这时候写这般颜色的诗

我躲避嘈杂之声,躲避市井之声

但奇怪的是,我愿意用这样的夜晚将它们记录

夜晚是诗的母亲,诗是灯火的镜像



一列永远写不工整的字


我在纸上写一列永远不工整的字

一直对不齐上一句,甚至下一句也显吃力

长长短短地存在着,像一份心电图或频谱

从上到下,一行行错落码放

修一间悬空的房,做一架倒置的梯

一些字是烧好的砖与钢筋,让骨架结实

一些字是泥巴,抹平词语的缝隙

一些是木棍,自然有一些成为绳索

我需要在墙壁上留下不规则的窗口

让光进来,坐在行间的长椅

下行中,我需要随时为门敞开一个豁口

让它准确出现在一间房最下的位置

施工时,我不需一张图纸

会在适当时停歇,思考它的下一行

让新鲜的泥干燥、凝固,在回行处伸出手

但我不会在某个字的面前睡去

也不会在它的内部安置绊脚的家什

我需要借助浮梯,在行间徘徊

适当补充瓦片,或敲掉某一块砖

用标点修复这个空间里并不对等的缺口

让它安静,递出均匀的喘息声

让每个房间都采到光,词语不至于拥挤

字终于停下,在需要出现的位置

它终于用最后一行踩到地面,扎下根来

不知是什么在推动这样一间房屋的生成

除了时间,还有什么住在它里面

也不知这不工整,是否会让它塌成废墟

它的墙壁写满疑问,但没有答案



在他们的讲述中


在他们的讲述中,我有些孤傲

不食人间烟火,不爱扎堆儿闲聊

如被世界弃置于丛林的孤儿

像没被点燃的柴火,等待煮熟的米

在他们的讲述中,我夹生或软糯

印象里忽长忽短,说话带有弹性

适合做一把让喧嚣闭嘴的弹弓

不符合某些逻辑,不适合走某条路

让一些人手痒痒,想找改造我的工具

我沉默、粗糙,像一座荒凉的岛

看上去有些扎手,像一颗榴梿

有坚硬的质地,像一块石头

在他们的讲述中,我像另外一个人

是一根在泥坑中等待拔起的萝卜

在他们的讲述中,我很新鲜

体内有充足的水分、营养、叶绿素

有甜有辣,有不同的辨认和解读方式

我没有导演和剧本,是不合格的表演系

但在他们的讲述中,我却是一部好看的剧



透明的演奏曲


如果我是透明的,坐在一架钢琴前

隔着脚,能看见一个踏板

隔着指头,能看到跳跃的琴键

日常里并不是一个演奏家

不是平静的,也不是永恒的起伏

甚至在梦里也不能读懂乐谱

钢琴在舞台上,但是无人弹响

困在时间里的琴,需要困在时间外的演奏者

台下的赞美与攻讦都是透明的

那之前,毛毡已磨损严重

黑键听来拖拉,白键变得走调

不要指望脚踏板,更不要谈论琴的个头

灰尘遮住琴的嘴唇,发不出足够的声响

递给这个空间里透明的观众

有多少手触摸它,就有多少指纹盖在上面

如半空里散落的叶子或细沙

一层层一粒粒地讲故事,娓娓道来

一条舢板横过江面,缓缓驶向你的港口

痕迹散于水中,声音散于空气

一首透明的演奏曲,不需要具象的手指

当然也不需要一对具象的耳朵



距离


在送给你的一首诗里拴一匹马

穿过几条用脚踩实的小路

去大野上割些青草

让诗里的马活着,用壮硕的牙咀嚼暮色

天亮了,我和你或许又要隔着更多的时间

隔着更宽的大地与长河

想要缩短它,我需要和这一天的自己告别

用柔软的嘴唇,柔软的方式

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你迈去

在词语里绕很远的路,敲响你的门

像时钟的秒针不停地奔跑

只为奔向某个特定的时刻

我需要在写给你的信里,把马松开

恢复它的野性,让它自己走向草地

让它跳跃和奔跑,给大地一些响动

大地、墙壁和天空皆有厚度

我们目前仅接近了它们的表皮

在它们上面,肯定有裂缝是马跨不过去的

它透光,甚至像玻璃与空气

然而你不敢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

手臂不能挨着我的手臂

那有一道裂缝,我将其唤作距离


“头条诗人”总第1061期,《青年文学》2025年第3期


诗的生长或生长的诗 尘轩


我们在走,而时间许一动不动,它被置放在一个偌大的展厅,成为一件我们一生都欣赏不完的作品,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

我做绘画、雕塑与写作的年头都不算短,绘画始于小学三年级,写作始于初二,雕塑是大学时主修的专业,这几门手艺一直做到现在。学它们都是不能速成的,拿运动作比,得算是长跑,尤为耗时。可时间不动声色,看似又那么虚无。在这虚无的时间里,我认为诗在很多时候不是写出来的,在纸上或一块屏幕里完成它,只算是局限的记录,即便最好的诗也只能是“无限靠近”,真正的诗还藏存在我们心里。诗不可能被轻易写透,因为感受是一枚枚抽象的种子,会继续从内心的场院、大野、星际发芽,不断追寻亿万种光的指引,带着些许野性,生长下去。

在南美的雨林里生长着一种名为“轻木”的树,它是一种锦葵科的乔木,和榴梿、木棉是宗亲。轻木贪长,一年能长五六米高,一般树望尘莫及。但轻木骨质疏松,又轻又软。树之所以能盖房子、打家具,是因植物有细胞壁,这使得植物即使死了,也保持着一定的刚性和韧性。轻木轻在了细胞壁,它的细胞壁比一般树更薄,腔体大,比重就小得多。轻木虽贪长,但寿命短,也就十几年光景就草草谢幕了,至死也未长出结实的筋骨,只能用来做风力发电的扇叶、木筏子、老式暖瓶塞等。

诗的种子里面是有些叛逆的,它有刚劲的基因,也有敢于对平庸生活说“不”的内在成分,在一定的程度上不按逻辑生长。诗的种子能长得面貌不一,生命没有大小之分,自然也没有孰高孰低,但我更希望我的诗的种子能长成内里结实的树,哪怕是一株枣树。轻木或许算是可飞翔的植物,它的生长代价是命短枝脆。我更希望我的诗生长缓慢,内里结实,是一种和轻木不一样的树,甚至遇见了干旱的年头,它还停止生长,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处在尚未完成的状态里。

我写过一首《隐形云梯》,从获取第一个素材(父亲打造的木梯),到第二个素材(公输班为楚造云梯之械),到第三个素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巴西塞拉·佩拉达金矿绳梯),再到第四个素材(艺术家蔡国强的大型火药作品《天梯》),成诗时间跨度非常大,实属漫长的等待。诗写完,拿去发表,但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它是尚未完成的,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这“云梯”又有了延展的可能,生长,与更为遥远的时间和生命去对话。我的类似于这样的诗还有一些,最初被写在小纸条、日记本、手机上,始于念头或试探,以片段形式被放置在那里,时间一久,竟险些忘记它们;当有诗句被重新翻出来,我甚至有些兴奋,觉得时间又给了它们一次机会。被我找回的诗句,有些被重新写在纸上,焕然一新,成了诗;有些则成了我在绘画和雕塑上的某种创意,不太可能再回到诗里。我看中的是诗的生长,至于是长在画里还是其他场域,于我是一样的。

一些人写诗要速度,觉得酣畅淋漓,但在极速生长之下,诗的内部可能是中空的,大部分并不可靠。我认为诗的生长是缓慢的,要一点点,要结实,要有耐心、有推敲,哪怕被做成一根寻常百姓家的檩木,只和这一家人的烟火产生一点关联,也让它对生命支撑起了足够的作用。

“做成的作品像天上出现的焰火,没有实现的只是黑夜而已。”(蔡国强语)正如此,我写出的诗,只是我一部分燃爆的念头,成了璀璨的焰火,而更大的一部分还是黑夜,混沌未开。诗在更多的时间里还只是黑夜、种子、胚胎,会被灯火、雨水、心跳唤醒,长成新的生命体。诗的行走很被动,需要被发现,被标记,被传播,被转化……

功夫在诗外,我们在画面、气味、声音等方面获取的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瞬间感受是短暂的,接收与消化的过程却是缓慢的。诗建构起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全新认知,我看得到诗外围的脚手架。对于写作,不要着急,要相信随时会有新鲜的感受和新鲜的语言生长出来。


“语言与我们有别致的友谊”——读尘轩组诗《时间当铺》 纪梅


一九八六年生于河南杞县。文学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新诗。现执教于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出版有《情绪的启示》《观看与观念:1990年以来的汉语风景诗研究》等著作。曾获第二届西部文学奖·评论奖等奖项。

在组诗《时间当铺》中,诗人尘轩或化身当铺的掌柜,通过强大的收藏吸收能力,建构自我与历史的关系;或变形为“液态人”,将自我溶入无限的他者……诗人的写作捕捉了主体吸纳、融合他者的美妙过程——“他们脸上的朝霞与鸟声”被诗人愉快地享用。诗人在享受他者、敞开自我的同时打开了“语言的盲盒”。他与语言之间“别致的友谊”深深鼓舞并感染了我们。

组诗甫一开篇,一位收藏家登场了,他向我们展示了琳琅满目的收藏品,从“老照片”到“书信”,从“毛衣”到“大唐马蹄声”,再到我们十分熟悉的新诗名篇《乡愁》《雨巷》《中文系》《尚义街六号》……这首诗的句式也如琳琅珠玉的货架,鳞次栉比,层层排列,具有纷至沓来的气势和力量:


我收藏的老照片,现今成了参照物

我收藏的生铁般的书,不能放进潮湿的空间

我收藏的信,放弃了邮寄的功能

我收藏的毛衣,尚穿在时间的身上

我收藏的大唐马蹄声还在架上回荡

残破的手稿与灰尘还很干燥

……

我收藏不了自己的骨头,甚至灰也不能

我收藏一种未知,这未知是一匹野马

它需回到我无法收藏的草原

——《收藏家》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在题为“时间与他者”的讲座中提醒人们:“时间并不是一个孤立和单一的主体的所作所为,而是主体和他人的关系本身。” [ [法]伊曼努尔·列维纳斯著,王嘉军译:《时间与他者》,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5页。]通过收藏,通过精神性的继承和吸纳,诗人将自己结构在文学和历史的碎片之中,继而生成一个无限丰富和广饶的主体,让久远的时光穿越灰尘、风暴和雨雪,逐次显形为醒目的语词。

在《当铺》一诗中,诗人又转化成赎当者,他想当掉的物象一一泄露着他的精神谱系和身份密码:


当掉漫天黄沙,给群鸟和旅人让路

当掉一面镜子,给墙壁一种隐喻

当掉多余的灯火,给星空一种纯粹……

如果可以,我还要当掉往昔

为赎回更多物件筹措碎银

也为一首诗腾出足够的位置

——《当铺》


漫天黄沙、镜子和灯火,共有的特质是漫幻和迷离,它们便于营造朦胧的意境和气氛,可以轻易取消时间的刻度。此刻它们被诗人扬弃。诗人廓清领域,为新的道路、空白和纯粹的想象留出位置。与浪漫而迷人的氛围相比,诗人的行动彰显出认识的努力和判断力的决断。群鸟和旅人之路、空白的墙壁和纯粹的夜空,彰显了明澈的可见性。他摒除迷障而对理性之光发出吁请,像树叶一样迎接光的照射,期待充分的光合作用,也像一座沉淀历年的煤矿,等待认识与打开:“我体内有丰富的黑色素,像一座煤矿/时而柔软时而坚硬的黑,等待开采与点燃”(《黑色抒情诗》)。这些抒情性诗句的背后,隐藏着清晰理性的主体意识和行动路径——寻找他者,吸纳他者,不断充实和丰富自我。很明显,这是一个“很容易溶入空气和人群的人”:


一个很容易溶入空气和人群的人

溶入一些不易陌生的空间和秩序

也溶入水,冰一样随时准备化掉

变成无色无味的液态,走路湿滑

——《液态的人》


诗人或承纳了“上善若水”的古训,他将自我化为“液态的人”,丝滑穿行于空气和各色人群,溶入各个时间的结构当中。一个敞开的主体秉持着友爱的伦理学,通过观看、倾听、触摸、拥抱、合作,诗人与他者充分关联在一起:


如果有人向我走来?我收集细碎的脚步声

在空旷处,完成一种建造

如果有人向我伸出手或送来拥抱?

他们脸上的朝霞与鸟声,我都不拒绝

——《自我访谈》


在朝霞的闪耀和清脆的鸟声中,我们分享了诗人的满足、享受和迷醉。这种状态让我们发觉,诗人“收集细碎的脚步声”首先出于内心的渴求和愉悦。虽然说理性和明晰是主体做出行动的前提条件,热爱和内心的享受才是行之久远的充分保障。“他们脸上的朝霞与鸟声”,这洋溢着幸福的诗句让我们想到王阳明流传甚广的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传习录》)列维纳斯也有类似的表达:“被照亮的客体是我所遇到之物,但它被照亮的事实又说明了,我们遇到它,就好像它来自我们。” [ 同上书,第45页。]那些我们认出的他者,就像列维纳斯所言,与我们并不拥有“根本上的陌异性”。认识和享受他者的过程,也是我们认识和发现自我的方式。

“他们脸上的朝霞与鸟声”,这种充满乐观的诗句,深深地鼓舞我们忘记孤独,拆除自身的壁垒,享受与他者交流和协作,享受新的主体的生成:


没了围囿,我成为一个重新获取故乡的人

一个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异乡者

虽然每天都摸索回这个熟悉的位置

但体内的电一直在催促我,趋向每一种陌生

——《自我访谈》


包容他者的主体拆除了自身的围囿和障碍。他坚持“趋向每一种陌生”,以构想并实现与世界的不断结合。不仅与他者的结合,诗人体内的电火也持续发力,促进主体进行自我孵化和增殖。

在组诗《时间当铺》中,诗人尘轩反复探讨着自我与他者、时间与收藏品的动态关联,而他最终关切的,是“一首诗走多久才能在人群里停住”。换句话说,语言如何成为最终的收藏品:


一团毛线多久才能织成一条围巾?

雨水用多久冲刷掉旧宅的墙皮?

衣绳上晾晒的衣服水分多久才蒸发干净?

每条河多久才能抵达大海?

一首诗走多久才能在人群里停住?

——《未被计算的数学家》


回忆《当铺》一诗我们也可以发现,被诗人赎回的事物首先是农业文明和自然的遗迹:“木床的吱呀声和场院里的烟火”,枯水期的“一条河”。其次是语言的象征物:“赎一张嘴唇,让它讲述未知的个人史/赎祖父送我的黄脆的词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语言的巴别塔和文明史:“萧红的棉袍”“周树人的子母会”“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诗人与他者的关联,其实是与语言的友爱。萧红和周树人,朝霞与鸟鸣,均藏身语言的盲盒中,等待诗人温情的问候和展开:


语言与我们有别致的友谊

……

我打开语言盲盒,以期获得更多叙述方式

接纳另一种语言的光,产生光合作用

让树洞讲述衰老的熊,让海床讲述每艘沉船

也会用语言释放出的氧

讲述熊的幼崽,和它嘴里的蜂蜜

试图讲述罹难者的故事,用语言致哀

符号、色彩、线条、文字、声音、动作……

我将这样的语言的投入更广的场域

以它足够的摩擦力,推动着每一个生命前行

——《语言的盲盒》


收藏家对待过去,采用的是历史化的视野,他通过拣选过去,通过讲述过去的故事,来形成对当下的作用,对自我的观照,或者说对日常生活的超越。换言之,收藏家对当下的日常没有太多兴趣,这也是尘轩诗歌甚少出现日常生活叙事的原因。作为时间的收藏者,他将抒情的语调“投入更广的场域”,他凝视过去并朝向未来。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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