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未,本名魏连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作家》《诗刊》《山花》《诗选刊》《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作品,有诗作入选《中国诗歌精选》等选本。诗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项目扶持,曾获吉林文学奖、中国年度诗歌奖、《作家》诗歌奖等奖项。
月光在窗外沉默(组诗)
信
抱歉,秋天还没有结束,我这里就
下雪了,遍地金黄的玉米穗
还没扒下来,我这里就下雪了
廊前的燕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商议
南飞的计划,我这里就
下雪了,早春时出走的人
还没有归来,我这里就下雪了
为祖母购买寒衣的冥钱还没有燃尽
我这里就下雪了,河两岸的蝉鸣
还没有被河水的喧响遮蔽,一场
突如其来的雪却埋葬了它们
一夜之间,院子里已积满厚厚的雪
纷飞的麻雀们丢失了一地草籽,
惊恐的叫声打破了初雪后的宁静
抱歉,给你的这封
写于浅秋的信还没有寄出,我这里
就下雪了……
纸上的冬天
徒步归来,书桌前铺开一张白纸
纸上,就有一场雪扑面而来
就有一条河开始封冻
就有冰天雪地的荒寂,在我
局促不前的生活里开始了
一场空白,一张白纸上的冬天
有太多不明真相的人,和水一样
停止流动,而雪不再融化
它们堆积起来,在寒冷中
成为一个季节陡现的
冻僵了的阴影,此时此刻
严冬的素手就这样雕塑着万物
我只能在纷飞的雪中
用一张白纸守住万物皆白的秘密……
虚构
这首诗中,我要虚构一场雪和一个人
内心中,尚未被大雪填平的
荒僻,他走在新鲜的雪地上
有心旌摇动的沉默,有猎猎成风的
哑然,我要虚构这个人
更多忧伤的细节,像正在落地的雪花
静静地铺满整个冬天
他有比雪花更凉的心境
也有比漫天飞雪更散碎的眼神
这首诗中,我要虚构一个人在破碎的
生活里,成为一个脆弱的词语
他有毫无目的的零落和
雪花般虚晃的影子,我虚构的这场雪
用明晃得有些炫目的微光
遮蔽并覆盖了一个人
裸露在尘世间的苦难的缝隙,而这一切
都不为人知……
我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我是一块铁,我心里却有
新枝再生,你以为
我是一截木头,我身上
却锈迹斑斑,你以为
时间的污垢如灰尘落满我的周身
我却在十二月的天空
化身为雪,干干净净,寒气逼人
我是从正在熟睡的肉身中
逃出来的那部分,是一截木头
也是一块铁,是返回自身的事物
在天地间飞舞,从未停留在
任何人的记忆中……
一首未完成的诗
他丢掉纸笔和书籍,从乱哄哄的
文字中抽身,他拒绝了
一首即将完成的诗
和一个可能在黑暗中发光的句子
就这么隐身于今晚
不开灯的房间,用默不作声
来冷却诗歌的温度
多么令人不可思议,他曾写下
无数文字,却在此刻把自己置于
文字的废墟之上,让自己
成为最空洞最无用的部分,成为
今夜的不存在,如这首未完成的
诗……
一个关于死亡的事件
一只瓢虫,被深秋的寒凉逼入
阳台上那扇虚掩的窗口
又被我捏起来丢进
正在飘雪的窗外,眼见它
小小的黑黄相间的影子
被一片又一片净白的雪花
无声地覆盖,让它摊开翅膀
弱弱挣扎的动作
成了一个生命最后的表达
于是,这个不为人知的
殉难者,就这么消失在了
这个沉默的雪夜
而刚刚开始的冬天
用这场越下越大的初雪
掩盖了一个关于死亡的事件和
这个事件背后,曾经
五彩斑斓,声势浩大的秋天……
写一场秋风叶落般的离殇
你不在的日子,我总能在每一场
最早的秋风中受伤,一种痛
就以最沉默的方式
在万亩稻田的边缘,心事重重
或者伤心欲绝,抑或是用一首诗
写一场秋风叶落般的离殇
写着写着,就把你
写成了一把刀,刺得我
遍体鳞伤,而疼痛是没有声音的
只有我能清晰地听到
这胜于此刻风吹稻花的喧响
这喧响究竟来自何处,这诗中
无法修改或删除的部分,正如你
挥手在绵延不绝的田垄上
不再回头的背影,就这么无声地
抛下整个秋天……
雪中走着一个人
深夜的雪中走着一个人,冷光映照下
他有奇异之相,如同我常在梦里
走一段无始无终的虚无之路
而雪并没有停,白色的背景下,这个
移动的影子若有若无,像梦里的我
要走的路总是模糊不清
诡异之处在于,我也无法判定
他被大雪掩埋的去路
像迷失于旷野的亡灵,独自在一段
空白中游走,踽踽独行的背影
不惊动每一个深夜熟睡的人……
安静
现在,我需要安静一会儿,我需要
在日落前,收回一整天
散落在地的忙碌的影子,像窗前
那盆盛放的紫蝴蝶
在变暗的光线里悄悄拢起叶片
当沉默开始,我的喘息声
都令自己心惊,像花盆里的一片腐叶
掉在地上,成为
此刻房间里的一声巨响
两种不同的事物,在同一个时段里
用重叠的安静,为一天的疲惫和嘈杂
送行……
你该说些什么呢
如果和我相遇,你该说些什么呢
说漫长的孤独是一种秩序
在你的生命里,与交错的人影
和热烈的世声抗衡
说一次不为人知的离别,在刚刚过去的
秋日发生,一次秘密的转向
让一个人的孤独雪上加霜
说日渐老去的沉默已遮掩并覆盖了你
所有的心事和欲念,形如枯草的
表情,假设着一个人苦难的一生
说今夜的雪还没有停
漫天乱舞的雪花,追赶着你
越来越寒冷的灵魂,说一生的出逃和
隐逸,就这么陷入了一场
风雪的旋涡……
靠近
某日途经闹市,猛然想起一个人
这是不经意的想起
我从未对这个人的出现,有过
一点点的设定,就像
这些和我一样穿行闹市的人
接下来谁会与我擦肩,我真的
无从得知,就像
我在这个寒冷的午后
毫无征兆地成了,拥挤的人流中
一个似有若无的融入者
我怀疑这样突然的想起,是一个
曾经的虚无主义者,已难掩
远离尘烟的孤苦,或者
一个逃出秘境的人,正向着
那么多,迎面而来的人群靠近……
一场雨为离别虚设了忧伤的背景
再近一点,会看见这棵孤单的树
正沉默着掉下最后一片叶子
像惶惶归家的人,一下子没入
初冬的草丛,自此
这棵树上所有的叶子都回到了
它的根部,卸载完
曾经高高在上的绿意盎然的青春
再近一点,会看见这棵孤单的树
正在微风中轻摇它光秃秃的枝
仿佛在向每一片落地的叶子
挥手告别,而此时
恰有一场雨为所有的离别虚设了
忧伤的背景,也恰有一群
慌张的麻雀,呼啦啦落在树上
如一树新叶,又回到早春的枝头……
我又要去写那些雪了
我又要去写那些雪了,那些下在
十一月的雪,都堆积在
刚刚到来的十二月的岸边
它们不再融化,不再
随一夜之间封冻的河水流走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停下来
又悄无声息地把十二月,雕饰成
最真实的冬天,像一个诗人
用一些美好的词,默默修改了
上一个季节留下的
最破败的一笔,让十二月,发出
令人炫目的光芒
然后,满目皓洁,就是一首
完整的诗了……
担心
一开始我就担心今夜会没有月光
一个人会走失在
比深夜更深的地方,或者
会下一场大雪,让另一个自己
在纠缠不清的纷飞中
挥霍越来越少的梦境,我还担心
会有一阵风起,吹落
深夜的树上,最后一片叶子
让一棵树,成为众叛亲离的孤影
我更担心一只刚刚飞走的麻雀
会在黑暗中迷失,像一片落叶
隐匿在这场越下越大的雪中
其实我担心的不止这些,当世间
更多的消息,被今夜的黑暗与
风雪拒绝,一个人就开始了自己
既荒诞又未知的命运……
关窗
关窗,拒绝乍起的风,拒绝一些灰尘
借风势,闯入我的房间
拒绝这个傍晚早来的黑暗和
岸边那片灌木丛中,乌鸦的叫声
拒绝残阳撤离后扑面而来的寒凉和
被流云遮蔽的闪烁其词的月光
拒绝无数在风中飞舞的断草败叶
在三月之夜制造的每一场小骚乱
然后独守房间里的安静,如一条刚刚
靠岸的小船,在风平浪静中
悄悄地停下来……
我无法让这场乍暖却寒的风停下来
我无能为力,春天迟迟不来,我叫不醒
遍地沉睡的枯草,柳林寂寂
我更唤不来一树新枝
我无法让这场乍暖却寒的风停下来
让冻土拥有松软温润的思想
或者让一地腐朽的落叶,化蝶起舞
池塘中的残荷,依然苦撑这个
颓废的月份,我没有可能
让一群飞过冰面的水鸟,成为
先知水暖的鸭子, 此刻,我在这个
刚刚过去的冬天留下的废墟之上
顶着一副无奈的面孔,默默地写下这些……
月光在窗外沉默
我醒着,看群舞的灰尘和混乱不堪的
思绪之剑,无声地刺穿深夜
而月光在窗外沉默
对我的无眠和掉在地上的影子
视而不见,任由这些杂尘无端地遮蔽
一切都在荒寂又阴暗的场景中
我只能暗中祈祷
除了无法拯救自己早已沦陷的影子
我不能成为尘土飞扬的碎片
必须醒着,看愈发冷瑟的月光在窗外
与我对视,我们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些
都保持了秘而不宣的冷静……
可疑论
可疑如这场落地即溶的大雪,那些
铺天盖地的纷纷扬扬是虚象
而湿润的草丛和岸边小路上的
泥泞却是真的
可疑如一群水鸟从我的头顶飞过
匆忙而欢愉的鸣叫之后
就变成了一道模糊的阴影,在我的
目光中消失无迹
而落在我头上的一片白色羽毛,
竟散发出雪花一样的气息
可疑如梦,我常常被一些
难以挣脱的幻景所困,如笼中穷鸟
走投无路,而醒来后
又身陷这场莫须有的大雪之中
于一片茫茫中,丢失了所有存在的
依据……
“头条诗人”总第1056期,《作家》2025年第3期
有诗评家曾言:“真正的诗歌创作都与诗人的灵魂密切相关的。毋宁说,古今中外所有优秀的诗歌作品,都是打着诗人鲜明的精神烙印,都是诗人个体灵魂的真实袒露。”(张德明《诗是诗人灵魂的真实袒露》)阅读诗人阿未的组诗《月光在窗外沉默》,我便被深深地触动到了。那里有精神的力量,那里有灵魂的踪迹,那里有诗人的呼吸、心跳和脉动,总之,我在那些分行的文字里,辨认到诗人的声音和气味,辨认出一个在现实中细致观察、深入思考和勤勉写作的东北诗人真实的生命情状。
诗如其人
我早就听说过诗人阿未的名字,但其实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为了尊重我对他诗歌的直观感知和第一判断,我故意不去查询诗人的生活痕迹,也不阅读他人对诗人的评说,只想安静地面对这组诗,从这一组诗里读出诗人的画像,听到那诗歌中潜藏的诗人最真实的自我。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说道:“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我想,阿未的诗亦如此,用“诗如其人”来形容是贴切的。
阿未的诗歌擅用叙述的技法,这叙述也有助于将诗人的真实生活和生命状况写照出来。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说过:“叙述性是诗歌不可或缺的。一首诗越主观,叙述性诗句越清晰。叙述性,在最广泛的意义上,符合艾略特在谈到‘意义’时所说的‘读者的一种习惯’。”当然诗歌的叙述性并不等同于叙事诗。诗歌的本源是歌,歌是特定场合的表白,其实就是叙述。所以诗的叙述性是一种天生禀赋,是对读诗者的一种叙述与诉说。通观现代诗,不难发现其叙述性离不开描写刻画。确切地说,现代诗不是单纯性地叙述与诉说,而是采用刻画意象与意境的方式表现出来。细品组诗《月光在窗外沉默》的叙述与诉说,诗人阿未的轮廓与气质便跃然纸上。
阿未有一双敏锐洞察力的眼睛。这双眼睛犹如X光线具有穿透性,从皮囊看到骨相。诗人从一场不期而临的初雪中看到了天地万物的失序状态(《信》);从一张白纸上,窥到了万物洁白的秘密(《纸上的冬天》);借着微光,从一条缝隙看到了不为人知的“荒僻”(《虚构》);从锈迹斑斑的铁中,看到了“干干净净”(《我什么都不是》);从未完成的诗中看到了“空洞”与“不存在”(《一首未完成的诗》);从一只瓢虫生命的完结,领略了“生”与“死”背后的真相(《一个关于死亡的事件》);从“最早的秋风”中,看到了落叶般的“离殇”(《写一场秋风落叶般的离殇》);从深夜的雪中行人,看到了人类的“孤独”(《雪中走着一个人》)。借着阿未的眼睛,读者可以像医生一样看到世界的密度与精度,也可以体味到万物之像背后的“本体”与构造。
阿未或许是个传统之人。当然传统并不意味保守,也不意味着固执。传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坚守与执着。随着电脑、电话、手机等通讯工具,以及QQ、e-mail、飞信、微信等科技产品的出现,从“黑便士”到手机短信再到微信,信息已经实现即时传递,书信联系越来越少,传统书信离我们越来越远。虽然在今天坐下来静静地写一封信,并非易事也显得不与时俱进,但还是有一部分人执着地迷恋着这种传统,阿未应该算是其中一个。在《月光在窗外沉默》的组诗中,阿未选择以传统“信”的形式来完成十八首诗的叙述与诉说。读着这一组诗,犹如手捧书信,见字如面的感觉不觉升腾起来。品读之间,仿佛看到了诗人坐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白纸”,时而奋笔疾书,时而踱步踌躇,时而凝神窗外,时而执笔不下,时而仰面长叹。纸短笔淡,但诗人笔下的玉米穗、廊前的燕子、冰冻河流、漫天飞雪、瓢虫、万亩稻田、紫蝴蝶、孤独的叶子、白色的羽毛,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能引起生命的最强烈的震动。只有亲手书写与捧读的传统书信,才能给人心无隔阂,虽隔千里却彼此相通的感觉。
阿未也是个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孟子·离娄》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在古人眼里,幼儿不过尺把高,所以有时幼儿被称为“尺子”。在古代,“赤”与“尺”互为通用,所以“尺子”也称作“赤子”。孟子认为“大人”最可值得称颂的地方,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孩提时代的赤诚真心,永远是那么纯真、质朴和热烈。阿未是质朴的,他的质朴来自于对于天地自然万物的关注,从“早春时出走的人”到窗户口的那只“瓢虫”,从“万亩稻田”到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从“掉在地上的影子”到“旷野的亡灵”,从“河两岸蝉鸣”到“风雪的漩涡”。阿未是情感热烈的人,他的热烈不是热血奔放而是深沉涌动。读组诗《月光在窗外沉默》,读者会感受阿未胸中的情感就那么自然地流淌过来,有时欲语泪先流有时欲罢不休,有时让人应接不暇却又难以拒绝,就这么随着诗歌的情感跌宕流徙,时时触摸到诗人的那颗赤诚之心。
诗蕴哲理
优秀的诗歌从来都是深刻的艺术形式,优秀的诗人都是深度的思考者。他们用诗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思索,探寻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类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组诗《月光在窗外沉默》最打动我的,就是诗人对人类自身命运和意义的探寻与追问。而在探究世界内在意蕴的过程中,诗人也将自我追求事物真相和宇宙人生妙义的精神影像加以曝光。
当今社会,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们常常被琐碎的事务和社会压力所困扰,几乎忽略了内心的声音。借用《月光在窗外沉默》组诗,似乎阿未获得了一种心灵的释放和精神的神游,让生命回归内心,找到追求真实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进而传达出自己真实的情感和思想。
孤独或许是现代人的一种重要的精神症候,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说的:“每个现代人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在阿未的诗中,孤独感是诗人反复喟叹和纠结的诉求点,这体现出他对现代人精神世界的深刻领悟。在诗歌《你该说些什么呢》中,阿未写道:漫长的孤独是一种秩序。这是颇富意味的。当然,孤独感并不是一种消极的情绪,而是一种对于内心真实的坚守。但直面孤独需要勇气,与孤独和解更需要内心的坚定力量。诗人阿未勇敢地面对孤独,追求内心真实的表达。“雪”是阿未在组诗中多次出现的意象,也是诗人展示孤独感的关键词。在这首诗中,诗人以“突如其来的雪”来隐喻突然袭上心头的孤独感,这种孤独不期而临,打乱了所有生活的节奏,屏蔽了所有外界的链接,日常的生活也“和水一样停止流动”。某种意义上,人类的孤独感往往是难言之痛,诗人形象地将这种隐痛勾勒出来:“他有比雪花更凉的心境/也有比漫天飞雪更散碎的眼神……他有毫无目的的零落和/雪花般虚晃的影子”(《虚构》)。不止如此,诗人还毫不掩饰地写出孤独不仅使人们疼痛,更使人感到迷茫和荒芜。在《我什么都不是》中,诗人叙述自己“是一截木头也是一块铁”,还是“在天地间飞舞”的干干净净的“雪”,却“从未停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这不仅会引发读者对生活和归属的思考,更会让人不知不觉地叩问那困扰人类千年的问题:我是谁?
诗歌可让读者看到诗人对生活本身的思考和质疑,也可以为读者提供一种反思世界和人生的良机。面对孤独感带来的痛苦、迷茫和无助,阿未用文字描绘出生活的真实面貌,进而探问人类存在的意义。在《一首未完成的诗》中,他写道:“他丢掉纸笔和书籍,从乱哄哄的/文字中抽身,他拒绝了/一首即将完成的诗/和一个可能在黑暗中发光的句子/就这么隐身于今晚/不开灯的房间,用默不作声/来冷却诗歌的温度/多么不可思议,他曾写下/无数文字,却在此刻把自己置于/文字的废墟之上,让自己/成为最空洞最无用的部分,成为/今夜的不存在,如这首未完成的/诗……”这里既有生命的辩证法,也有关于语言与意义之复杂关系的机智陈述。《庄子》有云:“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这阐明了语言言说和道义言说之间并不同步的关系。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其实就说明了宇宙人生之意义的道说,并不是语言文字能完全胜任的。同时,放弃言说,隐身和沉默,也折射出诗人内心深处那种强烈的孤独之感。面对孤独,诗人并没有完全陷入被动和绝望之中,而是想法完成与孤独的和解,在战胜孤独的历程中达到自己精神的超越。在孤独感面前,诗人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成为一个自觉者和主动者,他甚至通过驱除孤独来战胜繁琐而忙碌的现实。《安静》一诗中,诗人写道:“现在,我需要安静一会儿,我需要/在日落前/收回一整天/散落在地的忙碌的影子……用重叠的安静,为一天的疲惫和嘈杂/送行……”即使“像迷失于旷野的亡灵,独自在一段空中游走”,“踽踽独行的背影”也“不惊动每一个深夜熟睡的人”(《雪中走着一个人》)。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笔下鸿篇巨作《百年孤独》一书中,曾有过这样一句令人顿悟的话:生命中所有的灿烂,都要用寂寞来偿还。阿未的诗歌表达,也在一定意义上印证了马尔克斯的这句名言。
人生远比我们想象的短暂。一辈子往往只是一个说辞,长短不由得人来定命。由此,生与死,便成为了古今诗人言说不尽的时间主题。阅读阿未的诗,我们明显地意识到,死亡也是他的诗歌中始终绕不开的话题。阿未用荒诞感来表达了对死亡的关注。荒诞感,是人们在高度重复的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徒劳感和无意义感。在诗歌《一个关于死亡的事件》中,阿未从描述瓢虫死亡开始,用一个瓢虫的死亡,来开启对人生荒诞感的探讨。“寒凉”“窗口”“我”“雪花”都是死亡的随时制造者,瓢虫的出逃是徒劳的,“让它摊开翅膀弱弱挣扎的动作成了一个生命最后的表达”。几乎每个生命都会与瓢虫的死亡一样,被“一场越下越大的初雪掩盖”,即使是“五彩斑斓,声势浩大的秋天”一样也会了无痕迹。面对这样的结局,很多时候是无力的,就如诗人在《我无法让这场乍暖却寒的风停下来》所写:“我无能为力,春天迟迟不来,我叫不醒/遍地沉睡的枯草,柳林寂寂/我更唤不来一树新枝/我无法让这场乍暖却寒的风停下来/让冻土拥有松软温润的思想/或者让一地腐朽的落叶/化蝶起舞”。
人在少年时期很少会感受到荒诞感,但随着阅历的增长,思考力和洞察力的不断提高,让人们对过去和未来有了更深入的认知,他们逐渐意识到:越来越多在过去“并不知道是徒劳无用”的行动,而今都变成了“已知的徒劳无用”,所以人到中年之后,更容易产生人生的荒诞感,便是这个道理。荒诞感是时间给每个生命个体注入的一款重大的精神炙烤剂,一旦荒诞感产生,人们就都不得不面临一个终极问题——如果明知徒劳无用,那么生活究竟值不值得过?这也是法国小说家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所提出的最根本的哲学问题。阿未显然也躲不过这个深刻而伟大的哲学问题的拷问和折磨,他在诗歌《写一场秋风落叶般的离殇》如此道来:“写着写着/就把你写成一把刀/刺得我遍体鳞伤”。但即使这样,他并没有用自己结束的生命方式来逃脱荒诞感带来的折磨,也没有回避荒诞感而将精神寄托于某个虚无的载体,而是在揭示出人生的荒诞的同时奋力反抗。在诗歌《月光在窗外沉默》中,他这样告诫自己:“我不能成为尘土飞扬的碎片/必须醒着,看愈发冷瑟的月光在窗外/与我对视,我们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些/都保持了秘而不宣的冷静……”他用“关窗”的动作,拒绝了“灰尘”“乌鸦的叫声”“闪烁其词的月光”以及“断草败叶”,摆脱了可能因此出现的“小骚乱”,让自己在风平浪静中“悄悄地停下来”。最后他用回归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循环与延续,正如他在《一场雨为离别虚设了忧伤的背景》中写道:“再近一点,会看见这棵孤单的树/正沉默着掉下最后一片叶子/像惶惶归家的人,一下子没入/初冬的草丛,自此/这棵树上所有的叶子都回到了/它的根部”。
随诗赋形
读组诗《月光在窗外沉默》,就像在读一封来自远方朋友的来信,一大叠厚厚的信。如果是中年之后的人,对于书信都有特殊的记忆与感觉,那是一个时代的期盼与温馨。很多人的心思会随着邮差的绿色邮包和专有自行车而荡漾,信纸摩擦的碎响也会让人激动半天。阿未选择传统信的方式来打开自己的内心,向所有的读者来表白和诉说。在读这一组诗歌的时刻,你就是收信人,你就是那个让诗人念念不忘又想真实表白的那个人。读着读着,你仿佛看到了阿未,看到了他在诗歌中所提到那场雪,那片孤叶,那个影子,甚至那群慌张的麻雀,也深切地感受到了阿未的那激流涌动却又缓缓流出的情感。所谓见字如面,我想也许正是阿未用“信”的形式来完成这一组诗歌的重要原因吧。
诗歌说到底是一种抒情艺术。感情使人的生命摇曳,生命摇曳就产生千姿百态。诗人是感情的享用者,也是感情的生产者。他将感情进行咀嚼,然后分发给读者,引起共鸣,同时又在现成感情的基础上,开发新感情,进而丰富人类的感情世界,拓展人心与人事的联系渠道,其感情生活会更加深入、多彩、灵动、有效。优秀的诗人不可能将常人的感情原封不动地搬进诗里,而是将感情进行细腻、深度或长远的引申。诗人阿未的感情引申能力相当高,他将本色的感情进行拓展和引申,从特殊到普遍,从陈旧到新颖,从现象到本质,从临时到长久,然后再用娓娓道来的节奏来告诉远方的朋友。从第一首诗《信》,到最后一首诗《可疑论》,从开始的惊恐压抑,再到纠结不安,再到安静沉默,再到担心拒绝,到最后可疑释然,读者跟随着诗人情感的强度、力度、深度、幅度、高度而彳亍行走,让它肆意浸染自己的情感世界,给人带来美感、深刻、丰富和方向。
信中的文字往往是普通的,日常化的,身边的,但又往往是最具情感力量,最能打动人的。阿未在用词方面非常独特,整组诗歌里并没有惊艳的句子和词语,但却时不时地敲击读者的心灵。在诗歌《信》中,遍地金黄的玉米穗、廊前的燕子们、早春时出走的人、为祖母购买寒衣的冥钱、河两岸的鸣蝉,看似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但在诗人的组合下却让读者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在诗歌《虚构》中,诗人用“散碎”来形容眼神,显得精巧别致,前无古人。古人有无数形容伤心的诗句,但却没有写过散乱而碎成小块的心是什么样,当“散碎”一词被诗人拧出,一个忧伤人的细节就这么被赤裸地又形象地凸显出来。诗人还借用“零落”和“虚晃”来镂刻这个忧伤人的脆弱,这种脆弱如“雪花式”,可谓不摧自毁。在诗歌《一场雨为离别虚设了忧伤的背景》中,诗人用“慌张”来形容一群麻雀,在诗歌《关窗》中,用“闪烁其词”来形容月光,在诗歌《雪中走着一个人》中,用“空白”来暗喻道路,在诗歌《你该说些什么呢》中,用“枯草”来修饰表情,这些用词瞬间让诗句中的词不但具象起来,而且还有形有神地活起来了,一首诗歌的穿透力也就瞬间袭来。所谓工夫在诗外,我想,这工夫也包含诗人的字词句造诣。
阿未还善用中国画的留白,他的留白很多时候是通过诗歌中最后的省略号表现出来,组诗中的每一首都是如此。这些省略号既给读者们自行想象和感受的空间,也增加诗歌的深度和广度,使得作品更具张力和感染力。这些留白也是诗人作为一个写信人的情感状态,永远说不完的话,永远放不下的情,让读信人一读再读,总有读不完的信息和思考的空间。
是的,阿未的诗值得一读再读,因为那里有诗人灵魂的踪影,那里有诗人最真切的心跳和呼吸!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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