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新作《冶工记》,一本用铁水淬炼的诗集,以炼铁厂为核心场景,构建了一部有关现代工业文明的抒情史诗。其间诗歌不仅是对冶工视角生活的记录,还在艺术层面还原出了钢铁眼中的世界,充满对于工业时代的哲学思辨。炼铁厂厚重的铁门在读者眼前缓缓推开,风裹挟着雪粒与火星扑面而来:那些被工业齿轮碾轧过的词语,在焦炭与矿石的缝隙间生长。这里没有机器的冰冷,只有钢铁的呼吸;没有数字的囚笼,只有诗意的觉醒。
薄暮的诗歌如此质朴、简单,围绕着炼铁厂的高炉,敲打着生命的重量。新工业诗歌需要打磨和重塑的不只是诗,更是人。在这里,钢铁会呼吸,风雪会思考,而每一个与铁对话的人,都在成为自己的铸件。薄暮像块深埋于地下的矿藏,被父亲打制、被自己锻造,终于燃烧出属于世界的光亮和温热。
在《冶工记》中,薄暮将炼铁厂化为一座巨大的生命体:高炉是它的心脏,铁水是它的血液,风是它起伏的脉搏。冰冷的工业符号不再囿于物理变形和化学公式,而是被转化为充满温度与张力的诗性语言——从概念一跃成为生命。铁,在这里不再是沉默的金属,它摆脱了Fe的定义,是“有血有肉,有筋骨”的灵物(《面对铁》),是黑色矿石中孕育的“金黄谷粒”(《钢铁厂的风从来不会平静》)。“铁水成河,不停奔涌”:诗行展现着自然物的原始力量,工业生产的动态场景被升华为自然河流般的永恒意象。诗人随心而动,“去物化”成为他身处工业文明抒发情感的最好出口。
诗集中最具挑战性、最为难得的是诗人对传统诗意的提取和运用。当大雪在星光中“纷纷扬扬”,光的颗粒度竟比雪更接近雪的本质;当“高炉如孤峰”矗立,机械的轮廓反而比山峦更具古典诗意。诗集中反复出现的自然意象(风雪、天空、鸽群、谷粒)与工业生产场景(焦化、炼铁、连铸)形成的对话张力,为机器和机械化生产赋予更为深刻的浪漫性。《风雪中的炼铁厂》以“当我在中控室捕捉跳动的数字/大雪从太行山上起身”开篇,将自然的山雪风光同“跳动的数字”并置,暗示着工业文明对自然秩序的介入。“它们的翅膀有别于这个世界/一切苍白而轻盈的事物”,鸽群的“轻盈”与铁水的“奔涌”带给人不同的重量观感,但当“鸽群正领着风雪呼啸而去”时,数字也绽放出了生命温度——工业与自然并非二元对立,而是共同构成人类生存的“祖居之地”(《仿佛祖居之地》),二者早已在诗歌中达成和解。那些曾经在《诗经·七月》里流淌的农耕时序,如今在轧机运作的节奏中获得了“工业平仄”。
诗人虽是以钢铁炼制工厂的生产生活为中心进行诗歌写作,但他没有简单地书写一部“断代史”,单纯叙说工业时代,而是让农耕经验与工业逻辑达成和解,让“黑色矿石”中孕育的“金黄谷粒”成为连接两种文明的纽带。农业扎根于土壤,工业生产亦立足于大地。在诗人笔下,炼铁厂工人与轧机车间共用着一同条血管,中间流淌着的是火焰(高炉外滚滚上升的浓烟),却比麦田里的农人更接近土地的温度。
薄暮认为,诗歌应“向下看,向内看”,直面生活的本真。《冶工记》中最动人的篇章,不是对钢铁的礼赞,而是对工人形象的重塑和对“人如何与钢铁相互锻造”的凝视和反思。在《面对铁》中,诗人进行了深刻且残忍的自我解剖。“我从没有因此变得坚强”的坦白,颠覆了传统的工业叙事模式中对劳动者的英雄化想象。由此,铁不再是征服的对象,而是映照生存困境的镜子。工业文明既为我们提供“厚重的依托”,也带来“下坠的哀鸣”。铁教会人的不是坚强,而是如何在锋利中保持柔软,如何在炉火中涅槃重生。在《中年》一诗中,安全帽下的指纹与铁轨相互镌刻,高炉如“双兔傍地而走”的隐喻,也揭露了工人与机器之间近乎宿命的纠缠。他们的脚印“雕刻铁的轨迹”,而铁也反过来雕刻他们的生命——被矫直、裁边、剖分,最终成为一块“睡得踏踏实实”的中厚板。
《冶工记》作为新工业诗歌的优秀代表,终极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揭示了工业文明的潜在问题:我们究竟是在征服自然,还是在完成一场迟到的“认亲”仪式?跳出诗歌,工人与铁矿亦是早已难舍难分,甚至说不清镌刻于身的坚韧究竟来自于铁还是来源于人。或许所有文明的终极形态,终将回归至矿藏那丰满绚烂的一生:生长,掩埋,再燃烧。
梁思琪,女,现为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21级本科生,已保送至中国传媒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曾在《北京日报》《温州晚报》等发表文学评论文章。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6056634号-4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ICP备2023032835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