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酱


每到三伏暑天
外婆就要在院子的石磨上
晒一盆老黑酱
为了离太阳更近一点
也会把酱盆扛到房顶

每当此时，我会爬上去
看着煮熟的麦子高粱
在老盆中眨着眼，冒着泡
像泛水泉一样，圪嘟圪嘟
溢出盆沿

我也会，我执意用木棍
搅着那些黏稠的酱糊
只为闻闻，盆里扑出的芳香

打那以后，那一盆冒泡的酱色
那一丝噗儿噗儿发酵的声音
把那一股扑鼻的酱味
磁针一样，刻入我的嗅觉的光盘

数年来，每当饿意来袭
烈日照射的房梁上
总有外婆酱色的笑脸，隐约浮现


遗憾的光影


120海鸥，135尼康，几台旧相机
多年来，闲置在书架的柜顶
成了我禁地

破损的皮套缝隙、凸起的镜头上
铺满灰尘
卷曲的胶片里，故人的脸上
洇出了黄渍
缺胳膊少腿的放大器
装过显影液定影液的盆盆碗碗
都成了古董

我曾挂着它
风风火火，穿行于乡间集市的人群中
把一个个俊俏的女子带回家
放到药水里，整夜整夜地冲印
贴在干净的玻璃上
晾干，压平，裁出花边
再一一还给她们
获利更大的是
我留下了其中的一位做了我的新娘

惭愧不已的是
在父亲的灵堂，望着
父亲那张不知谁用手机拍摄的遗像
模糊不清，似泪雾弥漫我眼前

当年父亲，用粗糙的手整理衣角
等待我给他拍摄遗像
眼神中含有一丝
我当时未能读懂的忧伤
而我却一次次拒绝，只拍他
抱着大西瓜笑哈哈的样子
我害怕拍了遗照，他就会离开我们

至今，我还在后悔
没给父亲照一张像样的遗像
这遗憾，石头一样压我的多年


母亲的菜园

谷雨里，母亲把院子里那块硬地
像撕棉花一样，撕得绵软如被
漂泊在外的儿女们见了
仿佛来到了开心农场
都争着抢着，想在上面打个滚儿，颠个盹儿
恍如回到生命之源

芒种时分，母亲把种子种进泥土
如若怀了一个个儿女
深夜里，母亲哼着歌儿
一针一线，缝补着捡来的塑料和布片
像给孩子们换上一件新衣，一块尿布，一双新鞋

烈日下，她拔掉一根根杂草
帮助儿女，把一切路障铲除
捉掉菜叶上的虫子
像捉掉他们头上的虱子
又一瓢水一瓢水，细细地浇灌着
她在用乳汁和小米把饥饿的儿女喂养
半夜醒来，也忍不住到菜地走走
瞧瞧孩子们是不是已经睡熟
是不是蹬开了被子，掉下炕沿
这块菜地，成了她养儿育女的圣地

夏日，看着那些
青涩的萝卜、葫芦、茄子
总要忍不住摸摸
不留神摸到扎手的茄刺
她只是皱皱眉头
偶尔碰伤了茎叶
呆望着绿色的汁液
像看着见儿女胳膊上流出的鲜血
心里也会泛酸

秋风里，一嘟噜一嘟噜的西红柿，若仙女座
一串又一串的青椒，似天蝎座
这些生命，一天天饱满、红润
仿佛旋转的太阳系，已是群星璀璨
生命的光芒呈现

看着运往太空的食物，被黑洞吞噬
母亲的眼睛，变得湿润
手，一天天粗糙
头发，一天天花白稀疏
身影，一天天变瘦，变得弯曲

母亲的菜园，再度遭到冰雹的敲打
已是一片狼藉
她的宇宙，经历了一场大爆炸

冬至，白雪覆盖的菜园
依然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看着空落落的菜地，望着空落落的村口
母亲的心里，是否还有什么秘密
需要嘱咐

一年年，一茬茬
母亲都在作务着她的那块菜园，寸步不离
守着菜地的母亲
生怕回家的孩子迷路


天眼看家

对着手机屏幕
目光穿过千里，站在老家的上空
扫遍院子的各个角落
俯瞰空空落落的家园

清晨，鸡啼鸟鸣
荒芜的田园里，水鸪鸪一声声喊着布谷、布谷
清明的雨中，对面山洼里桃红杏白
院子里，雨水淋湿的柴禾
在灶膛里冒出浓浓的炊烟
寒冷的雪天，白雪铺满院子
长长的冰挂，从窑檐啪地摔碎
镜头前，飞舞的枯草落叶
以及风雨中晃动的电线
把整个院子晃动
黑乎乎的夜色，令我心生惆怅

终于看到，母亲从窑洞里缓缓走出
走至硷畔，朝村口张望
身披金毛的莎莎紧随身后
看着她们在院子里悠闲地走动
我的心安静了许多
如果看见，母亲一个踉跄
我的心也会跟着踉跄
真想隔空喊一声莎莎，又怕惊着母亲
我只能像离世的父亲一样
干瞪着眼，在院子的上面
默默盯着她一举一动

麻雀与小鸡在院子里啄食
灰猫扑来，麻雀呼啦飞上树梢
莎莎追着灰猫满院子奔跑，爬上树梢
看一眼主人，莎莎在树底狂叫
仿佛向主人告状，你看灰猫，撵走了咱的客人

对面公路上，有汽车隆隆驶过
如果莎莎叫着跑到硷畔
准定有亲人回家，不是兄弟，就是姐妹
拎着的大包小包，挤暖了家门


抚摸家园 

久违的家园，已落了一层灰尘 
墙角结蛛网，挂钟也停摆
相框里的全家福
与墙皮一起，因潮湿而翘角
院子里的砖缝，钻出了一根根荒草 

我双手抖颤，操起扫帚 
把家园细细抚摸
从炕头到脚地 
从窗户到门台 
从院子到坡底 
从头到脚，从胳膊到腿 
我抚摸着她的每一块骨骼 
每一根疼痛的神经 

而硷畔上的那棵槐树，已绿荫蔽院
树下站着的母亲，还在朝村口张望

家园啊，每当摸到她的痛点 
我的心也跟着疼痛


废弃多年的架子车

那是多年以前
用来搬运庄稼的架子车
废弃在老家坡底
数度风雨，已给那些木质的架梁上
涂了一层薄薄的绿苔

初夏，一场又一场雨后
几个远道而来的文朋诗友
坐在废旧的架子车上
与车子一起，回忆旧事

如今，车子还在，老友远去
又一场秋雨，正把温暖的记忆浇凉


呵着水气的苹果

当漫天雪花笼罩寂静山村之后
一曲悠扬的天籁之音回旋于茫茫穹庐

窑院脑畔上，积雪覆盖的菜窖里
那些冬储的土豆、白菜、红苹果
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
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不时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着
有几棵白菜心里，还长出了嫩绿的枝叶
甚至，还开出了小黄花

穿着红色羽绒服，围着白围巾的女子
为了招待城里来的客人
从窑院到菜窖，扫开一条弯弯扭扭的土路

满筐的苹果，泛着红扑扑的脸
呵着水气，水淋淋地荡漾在女孩的臂弯里
缕缕果香，飘浮在干净的雪野
丝丝流在，村庄的呼吸里


李纪元，陕西米脂人。1987年开始在《星星》《诗选刊》《延河》《中华辞赋》等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雪落陕北》《诗意陕北》《吉祥陕北》《高原陕北》《陕北文化研究》执行主编，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榆林市突出贡献专家，陕西省作家协会优秀文学工作者。
李纪元
身份证号：61272819650407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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