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有如一根竹竿，分成若干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他那个阶层更高的阶层，而上面那个阶层却总是千方百计地阻止他。

——司汤达

大凡英雄人物往往是孤独的，由于他们具有不同于常人的思想情感和行为，因此他们注定不为世人理解不为世人所容。

——司汤达

《红与黑》是法国十九世纪杰出的作家司汤达的代表作，反映了一个贫寒青年于连为反抗自己卑贱的命运而不屈不挠最终被上面那个黑暗阶层吞没的故事。我国著名法文翻译家傅雷盛赞司汤达深刻。司汤达同时代的天才作家巴尔扎克也高度评价《红与黑》是一部出色的关于权谋的杰作。

小说的主人公于连.索列尔是法国外省小城威埃尔一个锯木匠的儿子。他身体瘦弱，长得非比寻常的俊俏，以至于常有女孩子在他后面赞美他清秀的容貌。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那种五大三粗特别粗俗、脾气暴躁的男人。他们一点都不喜欢于连，觉得他干不了体力活，对家里没有一点作用，他们还经常打他，不怕打死他。于连的父亲还是个特别精于算计的狡猾的人，谁在他那讨不到半点便宜只会吃亏。

于连喜欢看书，特别崇拜拿破仑，凡是关于拿破仑和拿破仑战争的书他都视若珍宝，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失败后被流放到大西洋荒岛圣赫勒拿岛上所写的《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更是于连所爱。于连自小就有一种英雄情结，希望像拿破仑一样凭借自己的奋斗成为一个卓越的人。

可惜于连生活的时期拿破仑因为战败已经成为历史，被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推翻的腐朽的波旁王朝复辟了。资产阶级宣扬的自由、平等、博爱被封建专制制度禁锢，社会等级重新回到从前那个森严冷酷的时代，贵族和黑暗虚伪的教会势力统治着法国，平民阶层哪怕受到良好的教育想跻身于上流社会几乎不可能。于连想通过军功改变命运的理想被社会现实粉碎了。但他又不愿当一个农民，他有着非常强烈的高傲，蔑视他那个农民圈子。他又不是贵族背景，于是他想通过教会这条道路出人头地。于连天才的记忆力让他能够把《圣经》中的《新约全书》用拉丁语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因此他特别受到一个比较正直的老人谢朗神父赏识，于连的才华也因谢朗神父的推介被威埃尔市市长德.瑞纳先生所知。

德.瑞纳先生因为威埃尔一个暴发户万尔诺先生买了两匹诺曼底良种马而到处炫耀而不满，决定给自己的三个儿子请个好的家庭教师来反对万尔诺的炫耀，于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妻子德.瑞纳夫人。德.瑞纳夫人此时二十八岁，从小在修道院长大，接受的是修道院的教育。她十六岁嫁给了德.瑞纳先生，已经陪伴了丈夫十二个年头，并生了三个儿子。德.瑞纳夫人是她在省城贝尚松一个极其富有的姑妈的唯一财产继承人，她的身家比她丈夫德.瑞纳先生富有得多。德.瑞纳夫人貌若天仙，温柔贤淑，她不喜欢在社交圈子抛头露面，只喜欢相夫教子，不希望外人打扰。当她听说丈夫要给三个孩子请个男性家庭教师时，她很不放心甚至害怕，担心一个粗鲁的家庭教师会打她的孩子，那她会心疼得受不了。

德.瑞纳先生去找精明狡诈的老索列尔说明想请他的儿子于连做自己家的家庭教师的想法后，被老索列尔几次敲竹杠。德.瑞纳先生为了和万尔诺先生的比富中不落下风，只能忍气吞声，认可了老索列尔的敲竹杠。于连在确认了自己不是去给德.瑞纳先生家当仆人，不和仆人们坐一桌吃饭，而是和德.瑞纳夫妇和孩子们同桌吃饭的情况下才答应去德.瑞纳先生家当家庭教师，他高傲的自尊不允许他去当下人。

于连出发去德.瑞纳先生府上。他先去了教堂，在那里的桌子上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路易.让列尔伏法及最后时刻之详情。执刑地点：贝尚松；时间：……”他感到十分纳闷，“他名姓的结尾跟我的是一样的呢。”他仿佛看到了地上有一滩血。

于连来到豪华气派的德.瑞纳府门口，他被这豪宅的壮观所震撼，不敢去摁门铃。这时德.瑞纳夫人从门厅出来，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衣，腋下夹着一个小灰布包，深棕色的头发被打湿成细细的鬈发，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含着泪水，一颗眼泪挂在苍白的脸上的清秀少年。德.瑞纳夫人甚至认为这是一个穿着男装的漂亮的小姑娘。于连无比清秀，在德.瑞纳夫人眼里不过十七岁。这时的于连十九岁。于连说自己就是德.瑞纳先生请的家庭教师。夫人多日不安的心绪彻底释然了。这个清秀的年轻人让她充满了好感。“您会打我的孩子们吗？”“我为什么要打他们呢？”于连也被德.瑞纳夫人的优雅和美貌深深吸引，他很想吻一下夫人的右手，但他又有些害怕。“这对我新的事业有好处。”于连这样想着，壮着胆子抓起夫人的右手吻了一下。德.瑞纳夫人很尴尬，收回了右手。为此于连还有些不安。但很快的，德.瑞纳夫人因为于连的清秀和才华，对他颇有好感，根本就不在意这事了。在遇见于连以前，德.瑞纳夫人所接触的男人都是只看重金钱、地位和勋章的，她认为自己的丈夫相比于其他男人还算是好的。可她见到于连，觉得他清秀有才特别善良，一条小狗被车碾死了，他都会落泪，而她丈夫却是大笑。

在于连眼中，德.瑞纳夫人如此美丽善良，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而她的丈夫德.瑞纳先生却贪婪、粗俗，骨子里瞧不起这位年轻的小教士。于连对夫人充满了好感，对于德.瑞纳先生对于他的粗俗，他不仅以他可能被万尔诺先生挖墙角来要挟德.瑞纳先生给他加薪水，同时决定占有美丽温柔的德.瑞纳夫人来报复这个粗鄙的家伙。

德.瑞纳夫人在遇见于连前从不知爱情为何物。她从负责听她忏悔的谢朗神父那里听说爱情就是淫荡和肉欲，她为此对爱情没有好感，就算有，也不过是水中的月亮。那个恬不知耻的万尔诺先生追求了她六年，都被她拒绝了。她甚至不喜欢那些表面阳刚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她只想着相夫教子。可自从遇到了于连，她内心的情感似乎一下子复苏了，对于连无限好感。

于连随同德.瑞纳夫人一家离开威埃尔，到德.瑞纳先生在韦基乡下的别墅去消夏。他和夫人一起捉蝴蝶，讲昆虫知识，两人感情日渐亲密。一天夜里，于连和德.瑞纳夫人以及夫人的表妹和闺蜜德薇尔夫人坐在椅子上聊天。于连想把德.瑞纳夫人的手抓在手里，他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要取得战斗胜利的决心战胜了胆怯，他毅然把德.瑞纳夫人的手抓在自己手里，夫人有些紧张和生气，把手从于连手里抽了出来。

为此于连有种失败的感觉，他发誓一定要把德.瑞纳夫人的手抓在手里，不让她抽回去。德.瑞纳夫人也因为把手从于连手里抽了回来而担心于连生气，这样她会很失落。第二天晚上在花园聊天时，于连非常果断把德.瑞纳夫人的手抓在手里，这次夫人没有把手抽回去。甚至在于连聊得起劲时，不自觉地松开了夫人的手，德.瑞纳夫人居然主动把手重新放到了于连手里。这一举动让于连非常满意，征服美丽温柔的德.瑞纳夫人，这种想法越来越现实可行了。于连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的计划。

一天于连对德.瑞纳夫人说，让她晚上两点在卧室等他。德.瑞纳夫人生气地拒绝了他。随着离晚上两点的钟声越来越近。于连的心也在胆怯和勇气之间挣扎。最后他几乎是豁出去了。他来到夫人的卧室，跪倒在夫人面前。夫人起初拒绝他，但于连的泪水让夫人心碎，何况她已爱于连爱得发狂。这一夜，德.瑞纳夫人成了于连的情妇，她这二十六年来才真正体会到了爱情的甜蜜。于连志得意满，他通过这样的方式报复了那个他所鄙视的德.瑞纳先生。从此于连和德.瑞纳夫人几乎夜夜幽会，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德.瑞纳夫人因为自己比于连大了将近十岁，特别担心于连不爱她了，于连知道夫人深爱着她，他也同样深爱着夫人，日子就这样继续着。

可是好景不长。于连和德.瑞纳夫人的私情被夫人的贴身女仆艾利莎察觉了。艾利莎因为曾经追求于连并想嫁给他，被于连以可能会伤害到别的男人为由拒绝了她，这个理由不仅拒绝她，还给她安上一个脚踏两只船的罪名，因此艾利莎恨于连。于是艾利莎到万尔诺先生家里把于连和德.瑞纳夫人的奸情告诉了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心肠黑到底的家伙。万尔诺自从追求德.瑞纳夫人被拒绝而心怀不满，这下他总算找到了机会。于是他把夫人和于连的私情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德.瑞纳先生。

早上，当于连看到德.瑞纳先生看了一封信后对他非常愤怒，聪明的于连马上意识到了那封匿名信的内容。当日他告诉德.瑞纳夫人，说德.瑞纳先生很可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叫她晚上不要来卧室找他了。德.瑞纳夫人晚上去于连卧室找他，被于连关上房门拒绝她进来。伤心的夫人回到自己房间，给于连写了一封特别伤感的信。夫人是个特别聪明的人，她意识到如果那封匿名信是真的，不能束手无策。她于是模仿万尔诺先生的口气写了一封匿名信。第二天一早就把信交给于连，叫于连从书本上剪下一些文字拼贴成她模仿万尔诺写的匿名信的内容，并把万尔诺以前给她的信封装好。于连在一个小时内做好了，把伪造的匿名信交给了夫人。夫人让他上午带孩子们上山，自己把那封伪造的匿名信交给德.瑞纳先生，如果计谋成功了，她会在鸽楼上系上一块白手帕。

于连带孩子们上山了。德.瑞纳夫人把这封伪造的匿名信交给了德.瑞纳先生，说自己也收到了匿名信，并把万尔诺追了她六年的事情告诉了德.瑞纳先生。暴跳如雷的德.瑞纳先生用斧头砍开贵重的装着万尔诺写给德.瑞纳夫人情书的抽屉，一封封仔细看那些情书。德.瑞纳夫人趁机快步跑上鸽楼，将白手帕系在竹竿上。为了不让德.瑞纳先生去找万尔诺的麻烦，夫人利用德.瑞纳先生的懦弱和愚蠢，巧舌如簧地说明了丈夫。为了息事宁人。夫人让于连暂时离开韦基的别墅，回威埃尔，并让他搞好同万尔诺先生和其他有权有势的人的关系，于连照做了。

有一次，万尔诺先生请于连赴家宴，想请他给自己的小孩当家庭教师，被于连委婉拒绝了他的建议。宴席上，他想到万尔诺这个贫民救济院院长从那些需要救济的贫民伙食中克扣费用中饱私囊并且可以任意限制他们的自由，他喉咙就被哽住了，大颗的眼泪滴落下来。于连内心是很善良的。

不久德.瑞纳先生一家从韦基回到了威埃尔。德.瑞纳夫人和于连彼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一次，德.瑞纳六岁的小儿子斯坦尼发高烧，德.瑞纳夫人急得要命！她觉得这是天主因为她和于连的奸情而惩罚到她的孩子身上。那种宗教式的妇道疯狂折磨着她，她都快崩溃了！于连也被这善良的妇人感动得感觉到是自己害了她，决定离开她。但德.瑞纳夫人爱他爱得要命，舍不得他走，将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孩子的病好了，但是夫人总在爱情和妇道之间挣扎，痛苦不堪。

因为万尔诺先生不甘失败，把德.瑞纳夫人和于连的事弄得满城风雨。于连没法在威埃尔立足了。德.瑞纳夫人只好让他去贝尚松神学院学习，以缓解一下舆情。德.瑞纳先生每年要为于连交六百法郎的学费，被高傲的于连拒绝了，于连以借贷的方式接受这笔学费，同时拒绝了夫人给他的私房钱。

到贝尚松的第一天，在一家咖啡店，没有德.瑞纳夫人陪伴的于连觉得空虚无聊，和漂亮的女招待阿芒达.比内调情。因为阿芒达的一个情人瞪了于连一眼，于连觉得受了很大的羞辱，想找那个人决斗，被阿芒达制止了。

于连来到阴森森的神学院，见到同样阴森森长得奇丑无比的院长皮拉尔神父。一向勇敢的于连被吓晕了过去。当他清醒过来，同皮拉尔神父聊天，才知道神父是个非常正直的人。皮拉尔神父特别欣赏于连的才华，非常喜欢这个聪明的学生。

高傲的于连压根儿看不起神学院那些愚笨的学生和那些坐吃等喝，不愿种地，只想靠几个拉丁文混日子的农民出身的学生。

一天，在迎接圣体的宗教仪式的日子，于连在布置完主教教堂后，突然看到德.瑞纳夫人和德薇尔夫人，德.瑞纳夫人跪在地上虔诚祈祷。夫人发现了于连，尖叫了一声昏死过去。于连和德薇尔夫人马上扶德.瑞纳夫人坐到椅子上。德薇尔夫人严厉责备于连不要打扰德.瑞纳夫人，说她一直处于宗教的悔恨之中。于连痛苦地离开了。

神学院里派系纷争，副院长和皮拉尔院长就是不同的教派，同时副院长还是个教会的密探。正直的皮拉尔神父受到排挤和打压，因为是皮拉尔的得意门生，于连也受到影响。

一次，贝尚松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神父派一个考官来考试，本来应该是第一名的于连因为是皮拉尔院长的高足，就只给于连一个第一百九十八名的名次。皮拉尔特别生气又没有办法。

这位代理主教弗里莱尔和巴黎的大贵族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在贝尚松有地产官司，皮拉尔神父多年和德.拉莫尔侯爵保持联系，他认为在地产纠纷上，拉莫尔侯爵在理，就支持侯爵，并把于连遭到的不公平对待也写信告诉了侯爵。

不久皮拉尔神父被解除了院长职务，两袖清风的他只身前往巴黎。拉莫尔侯爵在等他。

侯爵想让皮拉尔神父给自己当秘书，被神父拒绝了。神父向侯爵推荐了聪明的于连。侯爵马上给于连写信并寄给他一大笔路费的汇票，让他马上动身来巴黎。同时侯爵安排皮拉尔神父管理巴黎一个富裕的教区。

于连接到侯爵的信和路费后，离开他呆了十四个月的神学院，准备动身去巴黎。

他先去见了他特别情深意重的好友傅凯，然后去了威埃尔，他太想他的情人德.瑞纳夫人了！他买了一架木头梯子。半夜三更翻墙进入德.瑞纳先生的住所，然后冒着被抓住的危险，爬梯子进入了德.瑞纳夫人的卧室。夫人起初想推开他，但最终却倒在于连脚下，她太爱他了！重燃旧情的两人再次感到爱情的甜蜜和幸福！

于连要求再待一天，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第二天，夫人把于连锁到给德薇尔夫人住的房子，冒着被众多眼睛监视的危险给于连送吃的喝的。入夜了，两人在夫人的卧室幽会，德.瑞纳先生突然敲门。夫人赶紧把于连藏到床下，并且异常镇静地给丈夫开门聊天，并机警地扔了一件衣服盖住于连放在椅子上的帽子。德.瑞纳先生总算走了。可没多久，德.瑞纳先生又带着人猛烈敲门。这时的德.瑞纳夫人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危险，她很从容地让于连跳窗逃走，并将于连的衣服捆好扔给他。于连身后响起了枪声。一个曾经狂热追求艾利莎的男仆向于连疯狂开枪。于连最终安全逃脱了。

于连到了巴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谒了他崇拜的英雄拿破仑战败后住过的宫室。然后去见了德.拉莫尔侯爵，成为他的秘书。不久于连的才干被侯爵深为赏识，觉得离不开他了。

于连的傲慢依旧，有一次避雨，他进了一个咖啡馆，有个穿短皮上衣的男人瞪了他一眼，这让于连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他要那人把家庭地址给他，他要上门和他决斗。那人掏出几张名片砸向于连。只要有一张砸到于连脸上，于连就会立刻朝他开枪。

第二天，于连找了一个证人按名片找到了一个外交官家。头一天侮辱于连的那个人是外交官的一个马车夫。于连从马车上一把将车夫拽下来，抽了他几鞭子。其他几个仆人见马车夫被打，一起上来打于连。外交官决定解雇这名马车夫，并自己亲自和于连决斗。于连的胳膊中了一枪。但他很高兴，他不仅报复了那个羞辱他的人，还有幸和这名温文尔雅有着骑士风范的外交官决斗。

德.拉莫尔侯爵有个十九岁的女儿玛蒂尔德.玛格丽特.德.拉莫尔侯爵小姐。这位小姐长得特别漂亮，舞会上总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一群贵族公子哥想追求她，拉莫尔侯爵想让他爱得要命的宝贝女儿嫁给年轻的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因为日后克勒瓦西诺瓦侯爵可以承袭公爵爵位，玛蒂尔德若是嫁给他，可以是高贵的公爵夫人。但生性高傲的侯爵小姐看不上这些公子哥，觉得他们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没有特点，没有才华，只有懦弱。因此她常常感到空虚。

于连的出现让小姐另眼相看。于连长得俊俏无比，生性冷傲，又有才华，根本就不会曲意迎合她。于连越对她冷淡，她越爱于连，觉得他的高傲正是她的崇拜。于连也被小姐的美貌深深吸引，不知不觉爱上了玛蒂尔德这位侯爵小姐。

一天，于连看见玛蒂尔德穿着黑色的丧服，而家里其他人都没穿，于连觉得很奇怪。于是他向到侯爵家作客的一位老院士了解情况。原来每年四月三十日这天，玛蒂尔德小姐都会穿上丧服，纪念她的先祖博尼法斯.德.拉莫尔。一五七四年，博尼法斯为了营救被监禁的两位王子，被抓住后在河滩广场遭到刽子手斩首。他要救的一位王子是他的好友，而这位王子的王后玛格丽特是博尼法斯的情妇。玛格丽特王后从刽子手的手里要回了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头颅，她乘着一辆蒙着黑布的马车，将情人的头颅放在自己的膝上。她将情人的头颅埋在蒙马特山下一座墓地里。而那位王子最终成了法国国王亨利四世。这个故事深深触动了侯爵小姐玛蒂尔德，她感佩于玛格丽特的那种行为和勇气。

有一次，于连要短暂离开巴黎去处理一小片地产的事，其实他也可以不去，他就是想试试玛蒂尔德是否真心爱他？玛蒂尔德马上给于连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见不到他，她做不到。于连文不对题写了一封讥讽她圈子里的人的回信交给她。于连怕是玛蒂尔德耍他的阴谋，把小姐那封信的原件寄给了好友傅凯，作为日后或许用得上的证据。玛蒂尔德又接着给于连写了第二封信。急不可耐的玛蒂尔德又给于连写了第三封信，从图书室扔给了于连。信上让于连晚上一点爬梯子到她的卧室去。

于连拿着这封信纠结不已，他怕这是玛蒂尔德的一个圈套，和其他几个公子哥合谋，在他爬梯子或者在他进入小姐房间时抓他；但另一方面，他又怕是小姐如果真爱他，他又不想失去这位绝色女子。况且，如果他不爬梯子去见玛蒂尔德小姐，小姐一定会为他的懦弱而瞧不起他，这是他高傲的自尊心所不能容忍的。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在晚上一点爬梯子进入玛蒂尔德的卧室。

“你总算来了，我等了你一个小时了。”玛蒂尔德对他说。他们似乎只是模仿着，却没有感受销魂的快乐。玛蒂尔德称于连是自己的主人，自己是他的女奴。玛蒂尔德成了于连可爱的情妇。

第二天，玛蒂尔德开始对于连特别亲密，可没过多久对于连特别冷漠，这让已经深爱她的于连倍受折磨。于连对她说：“您不爱我了，可我崇拜您！”这句话让傲慢的玛蒂尔德小姐更看不起于连。“我恨自己委身于随便遇见的一个男人！”于连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打击，他抽出了挂在墙上的古剑。玛蒂尔德沉浸在于连要杀死她的快乐里。她觉得于连的英雄气概是那么崇高，上流社会其他人加在一起都掀不起这种令她激动的情感。但是玛蒂尔德因为自己高贵的出身，而于连是个贫寒的小教士，自己却狂爱于连，而疯狂悔恨。她对于连时冷时热。于连快疯了。

一天晚上，他又冒着危险，爬梯子进入玛蒂尔德小姐的卧室，小姐强烈的爱情战胜了理智，她跪倒在于连脚下，并让她的主人可以时刻惩罚她这个想要造反的女奴。玛蒂尔德剪下半边头发交给于连，让他保管，并用以警示她。

可很快地，玛蒂尔德又活在自责的情绪里，这种反复无常把于连折磨得极其痛苦。一位俄国亲王叫他假意追求一位女士，但必须每天都要去看侯爵小姐。于是于连马上追求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双方写了一大堆信。但元帅夫人的来信，于连一封都没拆开过。

于连的这种行为深深刺痛了玛蒂尔德。她彻底被于连征服了，并怀上了于连的骨肉。她用这骨肉向多疑的于连证明自己对他深厚的爱情。

玛蒂尔德把她和于连的爱情以及她已经是索列尔太太的事实写信告诉了父亲，如果父亲觉得这件事有损侯爵的声誉，她会和于连去侯爵希望他们去的任何地方。

德.拉莫尔侯爵接到女儿的信火冒三丈，把于连一顿臭骂。于连不好待在侯爵府，只好去皮拉尔神父家住，但他经常去看玛蒂尔德。

皮拉尔神父在拉莫尔侯爵那里支持为玛蒂尔德和于连公开举行婚礼，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不会招致有辱声誉的事情，玛蒂尔德也逼父亲去参加她计划好日期的婚礼。但德.拉莫尔侯爵只是拖延。他希望于连能够死于一场意外。

一天，玛蒂尔德派人把在斯特拉斯堡轻骑兵部队挂职的于连十万火急地叫回来，把德.拉莫尔侯爵交给玛蒂尔德的德.瑞纳夫人写给侯爵的回信给于连看。

信中这样写道：“您要打听的那个人（指于连）的行为实在应该受到严厉的谴责，其恶劣程度已非同一般。这个人贫困而贪婪，他企图用十足的伪善去诱惑一个软弱和不幸的女人，以改变自己的身份，谋取社会地位，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他在一个家庭里取得成功的手段之一就是诱惑最有影响力的女人。他装出一副无私的面孔，满嘴华丽的词藻，其实他最大和唯一的目的就是支配主人和主人家的财产，而他留下来的只是不幸和终生的悔恨……”

于连看到将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毁于一旦的这封德.瑞纳夫人的诬告信怒火中烧！他已经有了娇妻和她为他怀的孩子，自己又因为侯爵的关系在军队挂职，侯爵还被迫给他和爱女三万多法郎的馈赠。他的前程本一片光明，可是这封信！他已经失去了冷静，火速赶到威埃尔的新教堂，站在正跪在地上虔诚祈祷的德.瑞纳夫人的身后朝她开了两枪，第一枪打穿了她的帽子，第二声枪响，夫人倒在地上。

于连被宪兵抓起来关进威埃尔的监狱里，很快又转到贝尚松的监狱。

事实上，那封诬告信不是德.瑞纳夫人的本意，那个负责听她忓悔的年轻神父写好逼迫她摘抄后寄给德.拉莫尔侯爵的。这件事其实很蹊跷。德.瑞纳夫人这么爱于连，不可能受到胁迫就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加害于连。她冰雪聪明，关键时刻又总是特别勇敢，不可能那么愚蠢之极！只有一种可能，德.拉莫尔侯爵为了不让爱女嫁给于连，买通那个神父，如果德.瑞纳夫人不写这封关于于连的诬告信，他们就会杀死于连。夫人为了情人的生命，被迫写的。否则说不过去。当然原著并没说德.瑞纳夫人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胁迫。

为了营救于连，傅凯想把他全部的家产变卖。但于连不同意。于连很平静地承认自己蓄意杀人。当看守告诉于连德.瑞纳夫人没死，只是肩膀受了伤，并无大碍时，于连特别高兴。他一直深爱着德.瑞纳夫人！玛蒂尔德怀着身孕，一个人来到贝尚松，不惜名誉，不顾危险，不惜金钱，想方设法打通方方面面的关系，从律师到贝尚松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神父，只是为了营救自己的爱人于连。事实上，她特别厌恶她要打通关系的那些人。为了营救于连，她还不得已给她的情敌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写信。她每天去监狱看望于连，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仿佛变了一个人。于连却对她很不耐烦很冷漠。两人总是争吵。

在法庭上，于连掷地有声：“对蔑视的厌恶使我不得不说几句。先生们，我没有资格属于你们那个阶级。在你们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农民、一个奋起反抗自己卑贱命运的农民！我不会向你们乞求怜悯。我不抱任何的幻想，死亡在等待着我，它是公正的。我居然企图杀死一个最值得敬爱的女人。德.瑞纳夫人曾经像慈母般地待我。我的罪行是残忍的，而且是有预谋的。因此我应该去死。但是即使我犯的罪没有这么严重，我也知道有些人不会因为我年轻就怜悯和宽恕我，而是一定要严惩我。杀鸡儆猴，从而使我这一阶层的年轻人永远丧失勇气。这些年轻人出身卑贱，但他们有幸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且敢于闯入有钱人引以为荣的上流社会中去。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们。我将受到极为严厉的惩处，因为事实上审判我的都不是同我一个阶层的人，在陪审官的席位上，我没有看到一个靠自己奋斗发迹的农民，都是一些愤怒的资产阶级……”

被万尔诺控制的三十六人的陪审团最终宣布于连死刑。万尔诺这个卑鄙小人笑到了最后，不仅宣布了判处情敌于连的死刑，而且他马上要当省长了。

于连被关到死囚牢房。玛蒂尔德带了律师来请求他上诉，但被他冷漠地拒绝了。他心里只想着德.瑞纳夫人，只想和她在一起。德.瑞纳夫人来看于连，于连希望在他死前她每天都能来看她。夫人答应他只要她丈夫不阻止，她就来看于连。于连要夫人不能直接或间接地自杀，并要她好好活着照顾他和玛蒂尔德的孩子。夫人答应了。

离于连的死期越来越近了。德.瑞纳夫人逃出威埃尔，通过大把金钱和她那位富有的姑妈在贝尚松的关系，她每天来看于连两次，而玛蒂尔德却只能看于连一次，她因此特别嫉妒德.瑞纳夫人，为此和于连拌嘴，但她越来越爱于连了。于连总是自作主张为她安排未来，先是要她嫁给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为了玛蒂尔德的名誉和一个诋毁她的百万富翁决斗，结果死于非命，不到二十四岁。于连又自作主张让小姐嫁给德.吕兹先生。他明明知道玛蒂尔德小姐特别不喜欢那些公子哥，只爱他！他却一次次戳她的心。他甚至要求玛蒂尔德把孩子生下来以后交给德.瑞纳夫人抚养，这一点简直残酷到不尽人情！玛蒂尔德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却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却要让情敌去抚养。玛蒂尔德冷冷地回答于连：“我在世上已经活够了，不过半年时间我就已经看到我的情人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造成我们这一切不幸的根源。”

于连的父亲老索列尔来探监，这是于连最不想见的人！儿子马上就要死了，他想的却是怎样瓜分儿子的遗产，并且要于连把欠他的膳食费、教育费还清。于连痛苦地说了一句：“这就是所谓的父爱！”

于连死了，这个一直都在试图出人头地的青年死了，年仅二十二岁，他的清秀让当时法庭上的人们以为他不到二十岁。

小说最末尾是全书非常悲壮也非常精华的一部分：

傅凯在他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守着他朋友的遗体度过漫长的黑夜。使他大吃一惊的是，此时他看见玛蒂尔德走了进来。几小时之前，他曾将她送到了离贝尚松十里以外的地方。她的神色是异样的。

“我要看看他。”她对傅凯说。

傅凯说不出话，也无法从他的坐椅上站起来，他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一件蓝色的大披风，于连的遗体就裹在那里面。

她跪了下来，用颤栗的双手掀开了那件披风，傅凯将眼光拉开了。

他听见玛蒂尔德在房间里急促地走动。她点燃了几支蜡烛。当他有了勇气看她时，看见她把于连的头颅放在她前面的一张大理石桌上，正吻着他的前额……

玛蒂尔德陪着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生前选定的墓地。一大群教士护送着棺木。但没人知道她单独乘坐一辆蒙着黑纱的马车，把她曾如此深爱过的人的头颅抱在自己的双膝上。

就这样来到了侏罗山脉一座高耸的山峰附近的地方。午夜，在那个小山洞里燃起了无数支蜡烛，把山洞渲染得富丽堂皇。二十名教士在做着安灵的祈祷。送殡的行列经过的那些小村庄的村民们被这奇特的仪式所吸引，都跟着上山来了。

玛蒂尔德身着长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祈祷结束后，她让人扔给那些人数千枚五法郎的银币。

她同傅凯单独留了下来，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傅凯痛苦得几乎发疯。

在玛蒂尔德的关照下，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把这个荒凉的山洞装饰一新。

德.瑞纳夫人信守她的诺言。她没有以任何方式自寻短见，但在于连死后的第三天，她拥抱着她的孩子们离开了人世。

于连是个特别聪明自尊心又特别强的人。他贫寒的出身造就了他的敏感和多疑，他甚至经常用一些龌龊的想法去理解德.瑞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小姐对他的爱情。他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做出需要巨大勇气的事情，往往冒着生命危险，他一次次用勇气战胜怯懦而获取了成功。他瞧不起那些下人，他也看不起上流社会那些人，除了他的高傲，他难以接受别人的傲慢。他有强烈的英雄情结，因此他具有强烈的控制欲。德.瑞纳夫人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于连事先就能揣摩得清清楚楚，这是他的过人之处。而德.拉莫尔小姐也有着强烈的英雄情结，也有着很强的控制欲，因此她尽管爱于连爱得无以复加，却总是变化无常，让于连受了很多精神折磨。她和于连可谓是针尖对麦芒。最终她的骄傲败给了于连的高傲和心机，成了于连事实上的妻子。

于连之所以更爱德.瑞纳夫人，是因为夫人总体来说特别柔弱，当然很多关键时刻异常勇敢镇定。一个柔弱又美丽善良贤淑高雅富贵的女子，自然会博得于连这个内心多少有些自卑又有着强烈控制欲的男人的爱慕；而玛蒂尔德小姐多少显得任性、折腾，于连尽管爱这位高贵高傲富有、异常美丽又才华横溢勇气超常的女王一样的奇女子，但又受不了她的折腾。事实上，玛蒂尔德为于连作的牺牲比德.瑞纳夫人多得多。玛蒂尔德为了于连，不惜身败名裂，不惜一掷千金，无所畏惧，敢作敢为，为了营救心爱的于连，她怀着身孕只身从巴黎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贝尚松，去求那些有可能对营救于连有用的人。她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而她求的都是些肮脏的男人。她自己想想都是可怕的，甚至会突然消失在某间屋子里，但为了于连，她真是豁出去了。看着于连在监狱公开表达对德.瑞纳夫人的爱慕而表达对她的厌烦时，她一如既往甚至更爱于连，从没放弃哪怕一点营救他的希望。于连死后，她更是做出了惊世骇俗的壮举。她把于连的头颅放在大理石桌上，吻着她如此深爱的情人头颅的前额。为于连下葬的途中，她乘坐着蒙着黑布的马车，将于连的头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她让人把上万法郎的银币扔给那些看热闹的村民，然后亲手埋葬了情人的头颅并为情人守灵。

玛蒂尔德如此刚烈，她认定的事根本不会去改变。所以于连死后，她不可能去嫁她根本看不起的那些人，她也不会顾及什么名誉地位委屈生活，她会把自己和于连的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于连式的人物。

德.瑞纳夫人嫁给了又老又丑又贪又俗又蠢的德.瑞纳先生，在没有遇到于连前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懵懵懂懂地相夫教子，与世无争。这是她的悲哀又是她的幸运。但自从遇见于连甚至是见到于连的第一刻起，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清秀如女孩一样的青年。在于连的步步为营下，德.瑞纳夫人迅速坠入爱河。可她又时常被虚伪的宗教宣扬的妇道所困扰，一方面想享受真正的爱情，一方面又受困于虚伪的妇道。这种矛盾挣扎让她时常痛苦不堪。她特别聪明，那种聪明和镇定有时连特工都不及，危急时刻她总是从容应对。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却莫名其妙地受到教士强迫，写了那封让于连致命的诬告信，若无蹊跷之处，她的这种愚蠢显然是不可理喻的，没有玛蒂尔德那种侠女般的勇气，也不能去害一直深爱自己的于连啊！

德.瑞纳夫人是她富有的姑妈的遗产唯一继承人。她的身价比德.瑞纳先生高得多。贪婪的德.瑞纳先生觊觎夫人将要继承的巨额财产根本不敢真正得罪德.瑞纳夫人。夫人有钱有地位又冰雪聪明，对她那个圈子里的规则清清楚楚。她完全可以和德.瑞纳先生分手，带着三个孩子和于连离开威埃尔，去巴黎或者贝尚松生活。三个孩子都很喜欢于连而并不太喜欢粗俗的德.瑞纳先生，于连也很爱孩子们。凭借于连的才华，完全可以打拼出一片天地。可德.瑞纳夫人没有这么做，却向虚伪阴险的教士忏悔。这些教士不是神，却以上帝的名义肆意发号施令，愚弄虔诚的教徒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十九世纪有良心的法国作家都特别讨厌黑暗的教会和虚伪的教士。法国天才作家巴尔扎克特别讨厌教会，维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写的红衣主教克洛德.弗罗洛是个表面和善内心却是一个邪恶无比的色鬼。他对美丽的爱斯美纳达垂涎三尺，遭到拒绝后就以女巫的名义处死了她。司汤达在《红与黑》里写的马思龙神父、德.弗里莱尔神父、贝尚松神学院副院长、逼迫德.瑞纳夫人写诬告信的都是一些无耻小人。所以宗教是披着伪善外衣的骗子，是桎梏思想、愚昧精神的工具，是一些卑鄙者达到目的的利用手段。

德.瑞纳夫人被宗教鼓吹的妇道弄得痛苦不堪，终于没有勇气向前走一步，却把自己和于连送上了绝路。她成了间接杀害于连的帮凶。若没有她那封莫名其妙的诬告信，于连也不会死，最多是和玛蒂尔德去外省过中产阶级生活。小说第一部中的德.瑞纳夫人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女子，第二部中的她就没有那么可爱了。在于连离死不远时，希望每天看到她，她却说只要她丈夫允许，她会每天来看于连，结果她马上就被醋意大发的德.瑞纳先生派车接回了威埃尔。虽然后来她逃出了威埃尔，来到贝尚松，每天两次去看心爱的于连，但总觉得欠缺了点什么。最后她遵照于连的要求没有自杀，却以一种悲剧的方式在于连死后三天殉情。

《红与黑》是一部写得非常深刻的小说，权谋、心理，都写得入木三分。不愧是一部反映人性的世界文学名著。《红与黑》问世之初并不被看好，几十年后终成不朽的名著。这就是真正伟大作品的魅力。

——兰军
2024.12.28 03：42
湖南.长沙.城市.4℃夜


反英雄的悲歌（译序）——我眼中的于连 作者：莫雅平

《红与黑》是法国十九世纪伟大作家司汤达（1783—1842）的传世名作。它于1830年11月15日出版，问世初便因其所谓“道德的残忍”而受到批评界指责，人云亦云的大众对它也反映冷漠。因此，司汤达曾既自信又不无悲哀地说：“我将在1880年为人们理解。”

不过，独具慧眼的同时代作家巴尔扎克知道《红与黑》的价值，他说：“这是一部关于权术智谋的文学杰作。”时间证明巴尔扎克没错，因为一百六十多年之后的今天，仍有无数的读者对《红与黑》爱不释手，为书中的主人公于连的悲剧扼腕叹息。

有人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的确，其中花了大量的篇幅写男女情爱，如于连勾引德.瑞纳夫人，勾引德.拉莫尔小姐，向元帅夫人献殷勤，等等。但细细一读，便会发现于连的这些行为首先不是为了爱（爱情于他有时简直只是一种副业。）而是为了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除了男女情恨，《红与黑》还逼真而深入地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唯利是图，政界的勾心斗角，神圣教会的黑暗堕落，贵族阶层的庸俗势利，等等，这一切都说明了《红与黑》不是一本单纯的爱情小说。

司汤达曾说过这么一段话：

社会有如一根竹竿，分成很多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从自己所处的阶层爬到更高的阶层上去，而上面那个阶层的人总是千方百计阻止他。

这段话可以说是我们解读《红与黑》的一把钥匙，因为于连的历程可以说是一个爬社会的竹竿的过程。

于连生于一个木匠家庭，由于体质较弱，不是一个干活的能手，因此他受到贪婪的父亲和粗鲁的哥哥的鄙视甚至虐待。但是于连心智很高（记忆力尤其惊人），读过大量的书，其中有他特别喜爱的拿破仑遗著《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他的聪明才智使他不甘于平庸地了却一生。他崇拜靠自己的奋斗从下级军官跃为叱咤风云的法国皇帝的拿破仑，渴望有朝一日也像拿破仑一样建立伟业。

只可惜他生不逢时。其时拿破仑已垮台，波旁王朝复辟，拿破仑式的晋身之道被堵死了。有感于教会的巨大权势，于连转而想成为一名大主教，于是苦读神学，还居然把拉丁文的《新约全书》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

惊人的记忆力使于连得以进入市长德.瑞纳先生家任家庭教师。但市长先生雇他，不过是为了和贫民救济院院长万尔诺比阔气，因为万尔诺买了几匹良马，怪神气的。在市长眼里，于连不过比几匹马强一点！

市长等看不起于连，有才气又年轻气盛的于连同样鄙视市长。一肚子怨气使于连决定勾引市长太太德.瑞纳夫人。美丽、顺良的德.瑞纳夫人从粗俗自负的丈夫那里得不到多少温情，她虽已生儿育女，却不知爱的浪漫为何物。于连的才气和勇气最终使他占有了德.瑞纳夫人。

后来奸情有露馅的危险，于连被迫进了神学院。所谓神学院其实是一所精神牢笼，在这里不能有新的思想，否则就会被思想密探在背后捅一刀子。神学院也是一个不同教派暗地争斗的场所。在这里于连目睹了教职界的堕落，为了出人头地，于连不得不戴上面具，以虚伪为立身之道。但是他的自尊心和傲气一直未变。

于连的超人才华和高明手腕使他被德.拉莫尔侯爵聘为私人秘书。在侯爵府，于连一方面竭力想进入上层社会，另一方面又瞧不起上流社会的人物。但他始终在努力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他的才华和傲气征服了整日耽于荒唐的浪漫幻想的德.拉莫尔侯爵小姐玛蒂尔德，他为自己在情场战胜了别的贵族公子而自豪。他还出色地参与了侯爵等人的政治阴谋，因此大受赏识。但是他毕竟只是一介平民，只是贵族们利用的工具而已。因此，当玛蒂尔德和他要准备结婚时，侯爵大人立即表示反对。

于连忙于爬社会的竹竿，忽略了原先的情妇德.瑞纳夫人。夫人在教士的诱骗之下告发于连“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他的拿手好戏是“诱惑最有支配力的女人”从而“支配主人的财产”。于是，于连被贵族阶层抛弃。他愤怒地向德.瑞纳夫人开了两枪。在法庭上，于连的反抗精神依旧，他不但没有委曲求全而皈依宗教，相反还控诉了统治阶层对平民的压迫。经过两个月痛苦的思索之后，他勇敢地走上了断头台。

从以上概述我们可以看出，《红与黑》写的是一个雄心勃勃、富于反叛精神的平民子弟个人奋斗的悲壮故事。

《红与黑》为我们刻划了众多有血有肉的人物，如虚伪贪婪的万尔诺、庸俗委琐的德.瑞纳、老谋深算的德.拉莫尔侯爵、美丽聪慧的德.瑞纳夫人、热情如火的玛蒂尔德、重友重义的傅凯、见钱眼开的老索列尔，但全书最激动人心的还是于连这一反抗者形象——这一孤独的反英雄形象。

于连毫无疑问具有某种英雄性格和素质，他生为平民子弟，可他偏不服从命运的安排，具有极强的反抗意识。他不顾一切要出人头地，渴望像拿破仑一样建立丰功伟业。即使是后来被迫走宗教之路时，他仍然对此念念不忘，可以说他有一种英雄情结。

他敢于藐视权贵，为向上流社会挑战，而去勾引市长夫人，征服侯爵小姐，这的确需要巨大的勇气。为证实自己的勇气，他敢于深夜冒着生命危险去爬市长夫人卧室。他既有勇又有谋，善于欲擒故纵，步步为营地争取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免遭不测，他在深夜带着枪闯侯爵小姐的卧室之前，先把小姐的信抄了两份，把原件寄给好友，要他一旦出事就把信公之于众。他更有惊人的意志力，能忍受巨大的痛苦，能克制自己的冲动，能坚决不含糊地去做决定去做的事，哪怕有生命危险。这些性格和素质都可能使他成为战场上的英雄，可惜他不是生活在他向往的拿破仑时代。

从敢作敢为、有勇有谋的意义上说，于连称得上是一个英雄。那为什么说是反英雄呢？

首先，他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英雄。他出身平民，处在一个充满禁锢的时代，他不可能干出真正伟大的事业，他只能通过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所谓学问去引起别人的关注，利用他所勾引的女人，为他打开晋升之门。为了达到目的，他只顾自己不择手段。他报复市长的手段是勾引市长夫人，可第二天就忘了她，只想到自己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取得了又一次胜利。他具有马基雅维里式的狡猾和残酷。他本不信上帝，却背下整本拉丁文《新约全书》，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极虔诚的教士。他最崇拜拿破仑，可在公开场合却大骂拿破仑。虽然这一切是被迫的，但他奉莫里哀笔下的伪君子达尔丢夫为导师却是事实。自私、虚伪、狡猾、残酷，诸如此类的特点给于连抹上了反面的色彩。因此说他是一个反英雄。

大凡英雄人物往往是孤独的，由于他们具有不同常人的思想、情感和行为，因此他们注定不为世人理解，不为世人所容。于连也是孤独的，而且他的孤独还很特殊，那是一个局外人的孤独。在家庭生活上，他父兄不理解他的大志和才干，而是把他当作异己。（他的老父在儿子临死前，感兴趣的只是儿子归还的养育费！）在爱情方面，他也有点像个局外人，和市长夫人通奸之初，他为的是证明自己的勇气，后来虽然也动了点真情，但那还只是为了他晋升的需要；他一离开市长夫人，在赴神学院的路上就开始和女招待阿芒达调情了；在与侯爵小姐的恋情中，于连也仍旧是局外人；侯爵小姐具有某种虐待狂和受虐狂的气质，于连把与她的交往也视为权力政治的一部分，他对她说：“是虚荣心把我召了回来，不是爱情。”在宗教方面他绝对是个局外人，他精通很多宗教经典，装出虔诚的样子，可是内心他压根儿不信教；他瞧不起那些想借宗教糊口的农民子弟，尽管他自己也出身平民。他出身平民，可又很想跻身上流社会，而内心里又瞧不起上流社会，他没法成为上流社会真正的一分子，同时又脱离了他本来的阶层。他没有真正理解他的人，他是个局外人，是一个孤独的反英雄。

于连单枪匹马征战，想杀进上流社会，可在上流社会过了一段局外人生活之后，他发现上流社会的人虽然有了权势和财富，但是未必幸福。苦苦求索的结果是找到幻灭，于连的心冷了。经过极度的痛苦与绝望，悟出了与世纷争的悲哀之后，于连对自己是否出狱和尘世的恩恩怨怨其实已不太在乎，因为一旦他的英雄理想破灭，他就死了，连爱都救不了他，因此，他既不与宗教和贵族阶层的人妥协，也不要求上诉。临刑前，他最关心的是上断头台时要走得像条汉子。

孤独的反英雄于连死了，令无数不屈于时运的后人扼腕，同时留给我们一个大问号：什么是幸福？

司汤达讲完这个悲壮的故事后写道：

本书献给幸福的少数人。



                                   第一部


                               第一章  山 城


小小山城威埃尔被认为是弗朗士-孔德省最有吸引力的去处之一。依山临水，一幢幢白色屋舍，有着尖耸倾斜的红瓦屋顶，点缀起开阔起伏的山坡。各个山窝凹地丛生着一簇簇壮实高大的板栗树。许多年前西班牙人在这儿筑起的城堡，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杜河在城堡下面数百英尺的地方流过。

连绵的高山在威埃尔市的北面形成天然屏障，那是侏罗山脉的一个分支。十月间初寒的日子到来，维拉山高低错落的群峰逐渐覆盖上一层皑皑白雪。一道激流从山上宣泄而下而下，穿过威埃尔小城注入杜河，给众多的锯木厂供应动力。这些锯木厂极其原始，却给大多数的居民带来了可观的收入。这些居民，更多属于乡下人，而不是城里的商人阶级。不过，使这座小小的城镇一天天排场起来的，并非锯木业；那种人们叫做密卢兹布的印花棉布的织造，才真的给威埃尔带来了更多的钞票。人们可以看到，自拿破仑兵败以来，本市的房屋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已经修饰一新了。

步入小镇，耳膜似乎马上要被震穿，一眼便瞥见那发出轰鸣巨响的吓人的机器。从山上急冲下来的湍流推动着一架大木轮，木轮又高高举起二十个笨重的铁锤。哐啷啷一声落下，使路面都颤动起来。一些稚嫩佼俏的小姑娘伸手急速将细细的短铁条塞到大铁锤下边，小铁条立刻便成了钉子。像这样子速度干下来，真不知道每个铁锤一天要出多少枚铁钉！这些童工干的活如此触目惊心，必定会令每一个乍到法兰西、西班牙边界这一带山区的过往行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要是他想打听一下这大街上把每位行人的耳朵几乎都要震聋的可敬的制钉厂归谁所有，人家就会用一种懒洋洋的土腔回答他：“哦，那是市长先生的。”

威埃尔的主要大街是一条倾斜的坡道，从杜河河岸逶迤直达山顶。行人只须在街上稍呆片刻；便不难遇见一位身材颀长、举止忙碌而庄重的人。

此人一出现，街上所有的人立即摘下帽子。他的头发渐趋灰白，衣着也是灰色的，上面佩着几枚勋章。高高的额头，鹰钩鼻子，整个面部可以说很端正。给人第一眼的感觉，不乏一种山村长官的威严，兼杂着四十八至五十岁之间的，成年男人尚未完全失去的魅力。可是不久，若是巴黎大地方的来客，便会从他自以为是、沾沾自喜的神态，以及从他思路偏狭、想象力缺乏的谈吐，感到不悦；最后认定：这个人唯一过人的本领，无非有办法让欠他钱的人尽快、准时、如数归还，而他欠着别人的，则能拖延多久便拖延多久。

这就是威埃尔市的市长德.瑞纳先生。他步履庄重地横过街道，进入市政厅便消失了。要是来客继续徜徉留连，在大街一百码以外的前边，将看到一幢十分引人注目的房子。透过大门这幢房子两边的铁栅栏，可以望见一方一方极为美丽的花圃。远处勃艮第的丘陵起伏衬托着天际线，令人赏心悦目。市街上蝇营狗苟、追逐铜臭而让人感到的那种憋气，顷刻一扫而光。

不难问明，这公馆也是市长先生的。一座宏伟的石造建筑甫告落成，资金来源全靠他那家大制钉厂的利润收入。1815年（译者注：1815年是拿破仑滑铁卢战役失败，波旁王朝复辟的次年。）德.瑞纳当上了本地市长，打那时起，他就以为一个只会从事商业的人，是不够光彩的了。

尽管倨傲不凡，市长先生不得不低下头来，同索列尔，一个又顽固又刁钻的农民老头，进行长时间的谈判，最后靠数量可观的黄灿灿的金路易（兰军注：金路易是法国货币，比法郎值钱。）解决问题，不管他愿意迁到什么地方去都行。

他是付给索列尔四英亩地来换取一英亩的。不仅如此，新厂址顺着杜河岸推移了五百码，由于更加靠近了木材的供应地，还为乡下老头的杉木板生意带来了更大得多的赢利。索列尔大爷——自从他变阔以后人们便开始这样称呼他，实实在在从他少耐性的地产狂邻居手里斩了六千法郎。

这笔交易受到当地一些有识之士的讥笑。事隔两年后的某一个礼拜天，德.瑞纳先生身着礼服从教堂回家，远远地看见老索列尔朝着他微微一笑，三个儿子跟在左右。这一笑像电光一样闪进了市长的脑瓜，又像一下痛彻心肺的雷击，他终于明白那笔买卖使自己当了一回猪猡。


                             第二章  市长先生


当局太不作美，老把这些茁壮优雅的梧桐树干剪过来修过去，弄得光秃秃像颗颗大白菜，而不让它们保持丰满、匀称、婆娑低垂。下手太野蛮了！这大概就是他们从英国学过来的最壮观的园艺吧。但市长先生的意志别人是无法与之抗衡的，凡属市有的树木，一年两次，通通难逃毒手。

几年前的一天，一位老外科军医，参加过拿破仑意大利战役，退休以后定居在威埃尔的，居然敢当面向市长抱怨不该时不时地损毁这些漂亮的树木。在市长的眼里，这位老军医退休以前既是个雅各宾党（译者注：法国大革命时期最激进的政党。），又是个波拿巴分子（译者注：波拿巴是拿破仑的姓，波拿巴分子指拿破仑的拥护者。）。（兰军注：雅各宾派和拿破仑都代表资产阶级利益。）

“我喜欢荫凉，”德.瑞纳先生略微带一点傲慢的口气回答。对一个法国荣誉军团成员、曾接受1802年拿破仑授勋的外科军医说话，这样不卑不亢的语气无疑是很恰当的。“我修剪这些树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树荫。不能想象，对这些不能挣钱的树，又不是结果上市的核桃，人们还能期望些什么。”

“挣钱！”真是一语道破天机，这个简单的词语像魔咒一样左右了威埃尔市发生的一切事件，代表了百分之七十五以上人口的惯常心态。

秋高气爽的一天，德.瑞纳先生由他的妻子挽着胳膊，在忠义大道上漫步。德.瑞纳夫人看上去大约有三十岁，可还是十分俏丽。她耳朵听着丈夫面色凝重的谈话，眼睛却紧盯着活动不停的三个小男孩，心里捏了一把汗。最大的一个可能十一岁，跑来跑去一心想爬到栏垛方形石块的平顶上去。“阿道夫！”发出了一声娇柔的呼叫，孩子只好放弃他那逞英雄的冒险。


                              第三章  夫与妻


德.瑞纳先生同他的夫人一向日子过得十分美满，可是此刻却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一再怯生生追问着的问题：“这位从巴黎来的先生，究竟怎么能伤害到我们的囚犯呢？（兰军注：指从巴黎来的阿佩尔先生找威埃尔教区一位正直的老人谢朗神父陪他一起参观威埃尔市的监狱、和由万尔诺先生担任院长的贫民救济院以及德.瑞纳先生主管的医院的事情，德.瑞纳先生和万尔诺先生都不喜欢阿佩尔先生走访他们管理的机构，怕他查出他俩的经济问题。）”眼看他就要急得发火了，突然她示意着他，喉咙里发出一个闷声的警告。他们的二公子已经爬上大道边沿上的栏垛，在上面跑来跳去；全然不顾栏垛建在陡直凌空的护堤上，底下的葡葡藤架有两丈多呀。出于害怕惊吓着孩子使他失身坠落，她才没冲着小孩大声叫喊出来。这时，得意于自己的英勇无畏，孩子乐呵呵地朝他母亲一望，瞅见她骇得面如土色，才一家伙跳下大道，跑回母亲的怀里，受了好一顿埋怨。

这一出小小的插曲，改变了谈话的进程。

“我已决定，要把那个小索列尔，就是那个锯木厂老头儿的小儿子，弄到家里来，”德.瑞纳先生说，“叫他来照看这几个小家伙——他们越来越淘气，我们几乎应付不过来了。他是个年轻的教士，或者差不多是个教士了。拉丁语学得不错，据谢朗神父说还性格刚强，那正可以严格督促孩子们的学习。我可以付给他三百法郎一年，外加包吃包住。原先我不了解他为人如何，品格怎样，因为他同那个老外科军医搅得火热。谢朗神父告诉我这孩子为了进神学院，已经潜心攻读神学三年，我是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要这个割木头老头的崽子，来跟我的孩子们呆在一起的。”

“这么安排给我们带来的好处不只一桩，”德.瑞纳先生继续说，投给夫人胸有成竹的一瞥，“万尔诺新买了两匹诺曼底（译者注：诺曼底，法国西北部地名。）良种马配备他的马车，为此而神气活现的。可是他的小孩子没有家庭教师呀。”

“难道他就不会抢先一步夺走我们这一位吗？”

“这点我倒没想到。这么说，你是同意我的主意了？”德.瑞纳先生由于受到夫人的启发，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好，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啊，老天！你办事真果断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使德.瑞纳夫人陷入沉思。她具有一个匀称和窈窕的身材，曾经是本地区的大美人儿。她那一身的纯洁朴素，那天然的优雅风致，和天真无邪的青春活力，很容易激起巴黎人充满甜蜜情欲的遐想。幸亏她懵懵懂懂，要是自知有这种销魂的魅力，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的。在她高贵的心灵中本来丝毫没有矫揉造作、卖弄风情的念头。有流言说万尔诺先生，那位富有的贫民救济院的院长，曾经试图过勾引她，但没有成功，却更大大增添了她贞洁的美名。万尔诺先生是一位魁伟健壮的青年人，满面红光，一脸粗黑的大络腮胡子，在外省（兰军注：指巴黎以外的法国其他地方。）人眼里不愧为一个颇具吸引力的男士，只是有些大大咧咧、粗俗厚颜，喜欢乱喊乱叫罢了。

德.瑞纳夫人非常腼腆，情绪多变，对万尔诺先生在室内不停走动、指手画脚，和大炮般的大嗓门尤其反感。一切威埃尔城里人感兴趣的娱乐，她都退避千里，这带给她一个名声：因出自贵族名门而极端孤傲。其实，她对自己的出身并无所谓，但是本城往她家走的客人越来越稀，却着实叫她高兴。有一件事用不着掩饰的，那就是本城的夫人小姐们背地里都管她叫做大傻瓜。因为她从来不知道捉弄她丈夫，白白放过了多少叫他在巴黎，或者贝尚松（兰军注：贝尚松是本省的省会城市。），为她买时髦衣着、鞋帽的好机会。让她一个人清清静静逗留在可爱的花园里，别来烦她，她便称心惬意了。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城府的心灵。从来没有想到妄自评判自己的丈夫，对他也未感到厌烦，她以为——虽然并未明确讲出来，——在丈夫同妻子之间，本来就不可能还有什么更加甜蜜、更加温柔的关系存在。只有当德.瑞纳先生向她述说关于孩子们的教育的计划，她才感受到了对他的喜爱。总之，在她所熟悉的男人当中，丈夫是最少令人生厌的。


                               第四章  父与子


“我有一个头脑不凡的妻子！”第二天凌晨六时，威埃尔市长朝河下老索列尔的锯木厂走去时自言自语道。“为了稳住我们家在社会上高人一等的地位，虽说是我主动跟她提起，可这一点我确实不曾想到：要是不抓紧把这个小教士索列尔弄到手，他们说他精通拉丁语不亚于一位老教授啊，说不定那个贫民救济院的院长，成天转歪脑筋又生性嫉妒的家伙，真的也想到了这一层并且把他从我手上抢走！那他一谈起他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我就得看他的神色了。……不过要是我雇用了，他还要穿教士的黑袍么？”

德.瑞纳先生沉浸在这番思索中的时候，看见了远处一个差不多有六英尺高的乡下人。很明显一打从天亮，他就在这里忙着丈量那些堆放在杜河岸拉纤小路上的木材了。看到市长朝自己走过来，乡下佬未必很高兴，因为这样的堆放法妨碍交通，是违章的。

这位便是老索列尔。德.瑞纳先生有关他儿子于连的天外飞来的建议使他大吃一惊，更是喜出望外，可是在听着的时候他却表现出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甚至心不在焉。这是当地山民惯用的一手，他们知道怎样扮演自己的角色。

索列尔的回答，首先是长篇背诵他熟记在心的一大堆表示敬意的恭维话和客套话。他把空洞的陈词滥调一再重复的时候，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更加显出虚伪，像个十足的无赖。这位思路敏捷的老农民绞尽脑汁，苦苦地想要刨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样一位大人物光临寒舍，要把他那一文不值的小畜生请到家里去。一家人他最不满意的是于连，偏偏就是这个于连，德.瑞纳先生甘愿三百法郎一年，提供高得吓人的薪俸，还带吃，还带住，甚至还带衣服。这最后一项条件是老索列尔灵机一动，在一闪即逝的话头上提出来的，也出乎意料地被德.瑞纳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可是这一个要求却触动了市长的另一重心事。“既然这索列尔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立刻被我的建议压翻、征服、喜昏了头，”他对自己运神，“明摆着是已经有人走在前头了。那这人除了万尔诺，还会有谁呢？”他一急，就力促索列尔当场拍板，但是白搭，这狡黠的老农民还是软硬不吃地拒绝了。他说得征求一下于连本人的意见。

锯木厂坐落在一条溪河边。没有墙壁，四根粗大的木柱头支撑着巨大的棚顶。棚子中央距地面九到十英尺处，悬着一架机锯上上下下来回不停地转动。水流冲击着一个大转轮，大转轮又驱动着一个个极其简单的机械装置，同时一方面缓缓将圆木推向机锯口中，一方面使机锯不停地上下转动，将圆木轧成一块块的木板。

老索列尔回头走过去，粗厉地叫唤于连，可是没人应声。只见老大跟老二，两条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挥动大斧沿着圆木上边笔直的墨线将之砍削方正。老头儿直接走进厂棚，于连的岗位上——他本应当守在锯旁照看这台机械运转的，根本没有人。抬头一瞧，三少爷原来骑在比锯子还要高出五六英尺的一根横梁上，津津有味地在看他的书。没有什么更比这个叫老头子恼火的了。要不是看书，考虑到他纤弱的体质，跟两位兄长大不同，根本不适合干粗活，他或许还能原谅他。他自己一个大字不识，因而最憎恶小儿子这种捧起书便读的怪癖。

他连叫了两三声于连。年轻人全部心思都在书上，连机器怒吼的噪音都充耳不闻，哪还听得见老头火冒三丈地叱叫。再也憋不住了，老索列尔顾不上大把年纪，矫健地一步跳到正朝锯口送过去的圆木上，两步便翻上了横梁；挥手一拳，于连手上的书便飞落到了河中。再一老拳，绝不比头一个留情，打在耳朵前的颧骨上。冷不防的这一下使于连失去身体的平衡，看看就要从十二至十五英尺的高处坠落，让正在飞转着的机锯辗成肉酱了；就在要往下掉的那一刻，老父伸出左手抓住了他。

“好哇，这懒虫，你就是这么样子干活的，要你照应机器的时候偷偷去读那狗屁不值的书！干吗不利用晚上在谢朗神父那儿闲泡的时候去读呢！”

一拳被打得晕头转向，脸上还在淌血，于连慢慢走到机锯旁他自己的位置上。两眼噙着泪水，那脸上的疼痛还在其次，主要是丢掉了心爱的那本书。

“跟我来，你这下流胚，我有事要跟你说。”

这道命令于连又没有听到，机器的噪声太响了。已经下来的老头不想再费事爬回锯子的高度，便找来一根用来敲落树上核桃的长竿，用它在于连肩上敲了两下。于连一下地，他就从背后粗暴地推搡着他往家里走。“天哪，他打算要怎么处罚我啊！”于连心中暗忖，同时满心忧伤地望着河中漂流远去的那本《圣赫勒拿岛回忆录》（译者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拿破仑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后口述的回忆录。），那是他看得比什么都宝贝的。

面孔绯红，两眼低垂的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个头青年。身体显得孱弱，样子文秀，一副老鹰鼻子，眼睛又大又黑，心境宁和的时候显露出一种热情和沉着，但此刻却冒出仇恨的凶光。深棕色的头发垂在前面，遮住了一部分额头。当他生气的当儿，那神气是很恶毒的。在人类数不尽的各式各样不同的脾性中，恐怕不会有比他更为独特的性格了。纤瘦的身材灵活或许有一点，力气根本就谈不到。打幼小他便老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两颊苍白，使他父亲认为肯定带不大；即使活下去了，也必定是家庭的包袱。在家里他是个人人轻贱的家伙，自然对父兄他也爱不到哪里去。主日做完礼拜孩子们在广场上戏耍打闹，他老是倒霉挨欺的一个。

直到去年，他才因为俊秀的脸庞得到了几位少女的青睐。人人都把他看成胆小怯懦而鄙视他，殊不知他却崇拜着外科军医那个老头，就因为老头子有胆量为剪树的事当面向市长提出异议。

那外科军医时不时付老索列尔整天工钱买下于连的时间，好教他拉丁文和历史——起码是自己亲身经历的那段进犯意大利的历史（译者注：指1796年拿破仑统率大军远征意大利，该战役的胜利使拿破仑名声大噪。）。死后，他把拿破仑授予的荣誉军团十字勋章、政府拖欠他的退休金，连同三四十册随身的书籍，全部遗赠给了于连。被抛入市长利用权势改了道的激流中去的，就是那些书当中最弥足珍贵的一本。

一进门，于连感觉着父亲强劲的大手一把逮住他的肩。他浑身战抖，等着挨耳光。

“不许撒谎，老老实实回答我！”那老农民一边冲着于连的耳朵沙声大喊，一边一使劲把他拧转身来，就跟小孩子转动玩具锡制小兵一般。于连大而黑的眼睛饱含泪水，迎住老锯木匠一对儿小灰眼珠射出来的凶光；它们像两把利剑，似乎立时要将于连的心劈为两半，把其中的底蕴看个明白。


                               第五章  讨价还价


“老老实实回答我，不许撒谎，你敢！没出息的书呆子，你是怎么认识德.瑞纳夫人的？什么时候你跟她谈话来着？”

“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于连急着分辩，“除了礼拜堂我没在任何别的地方碰到过那位夫人。”

“可是至少你吊过她的膀子？你这不知羞耻的家伙。”

“绝对没有！……你知道教堂里我是只一心一意望着天主的。”于连装出一副十分虔敬的神态，矢口否认以外又补上一句，他相信这样可能少挨些揍。

“那也没啥两样，总之这里头你有文章，”诡诈的老农沉默了片刻后又接着说，“好啦，打你口里我是问不出话来的。鬼鬼祟祟的，早知道你是个假正经。反正走了你，锯木厂只会干得更好，我也少生好多闲气。你怎么弄的谢朗神父为你说了好话，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搞的，给你谋得了一个好职位，我也不管啦。现在，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我送你去德.瑞纳先生家。你就乖乖地去当他家少爷们的家庭教师吧。”

“他给我多少报酬？”

“吃的，住的，穿的，另外还有三百法郎一年。”

“我可不想给人家当仆人。”

“谁说过要当仆人，你这白痴，你认为我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去给别人当仆从吗？”

“那我同哪些人一桌吃饭呢？”

这个问题把老头子给咽住了。他意识到再多说可能会失言走火，于是换过话头来，对于连破口大骂，指斥他贪得无厌。然后便丢开他，径直找两个大儿子商量去了。

“要我作贱自己跟下人们同桌吃饭，”他自言自语，“没门！我宁可什么享受、什么待遇都不要。老爸可能强迫我，那我情愿去死。我已存了十五法郎和八个苏（译者注：苏，法国货币名，一法郎为二十苏。），今晚我就逃走吧。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大好前程，我通过神职的阶梯一步步飞黄腾达的伟大抱负，便通通泡汤了。”

把跟仆役同食看作奇耻大辱并非于连的天性。为了出人头地，比这还令人难堪一万倍的事他也会去做。他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是从卢梭（译者注：卢梭（1712—1778），法国人文思想家，《忏悔录》为他的自传体小说。）的《忏悔录》里薰染过来的。他想象中的社会生活，社交圈是什么情景，也全靠的这部书。还有《大军战报》（译者注：大军，指拿破仑的军队。）汇编，以及《圣赫勒拿岛回忆录》，这三册书就是他全部的经典。它们所展示的思想光辉，他将终生服膺，为之百死不辞。至于世上以外的种种书籍，他完全信服老外科军医有一回跟他说的，全是些废话和谎言，是一些泼皮为了升官发财而胡诌出来的。

除了火爆的脾气，于连还具备一些怪人才有的惊人记忆力。为了博取谢朗神父的好感，他知道那可是他一辈子命运之所系啊，他将《新约全书》（译者注：《新约全书》，圣经的后半部分。）的全部内容用拉丁语背了下来，还有德.迈斯特先生（译者注：德.迈斯特（1753—1821），法国保皇派大理论家。）的名著《教皇论》，也给背了下来。虽说对这两本书他哪一本也不相信。

第二天很早德.瑞纳先生便打发人去叫老索列尔了，后者磨磨蹭蹭，故意让市长先生等候了一两个小时才慢悠悠地来到。一进门便忙不迭作揖打恭，举出了一百条客观理由，行了一百个礼，道了一百次歉。在转弯抹角毕恭毕敬提出各种各样的质疑以后，他终于弄明白，他的儿子将跟这家主人女主人，一家人一同就餐，不过要是宴请客人的日子，他就得在另外准备的房间内跟孩子们一道用膳了。本来就满肚子狐疑的索列尔，看出市长先生内心的猴急，更加觉着可以放刁了。于是提出来要去看一看给他儿子安排的住处。那是一间装饰豪华、设备齐全的大房间，佣人们正忙着将三个孩子的小睡床抬进去。

这一番视察使这位老农的脑瓜子灵光一闪，他立刻又提出，并且用的是一种似乎不容商量的语气，要看看给他儿子准备的衣服。德.瑞纳先生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来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用这点钱，足够你儿子到狄郎先生的成衣店购买一套黑礼服的了。”

“要是我领他回家，这套衣服还是他的吗？”有些踌躇满志的农夫，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身份。

“自然。”

“那好，现在么，”索列尔不慌不忙地说，“就只有最后一件事儿需要商量的了，那就是你付给他多少工钱。”

“什么话！”德.瑞纳先生气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三百法郎一年，我们昨天就说好了的。我认为这够多的了，可能还太多了！”

“那是你开的价，我不否认，”老索列尔更为慢吞吞地沉吟着，陡然神机一动；这伟大的天才！会叫那些不熟知弗朗士—孔德省农民的习性的人吃惊得目瞪口呆；他两眼直勾勾瞪着德.瑞纳先生，接着说下去：“有人出过更高的价钱啊。”

一听到这话，市长先生的心一沉，脸都白了，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镇静。经过整整两个小时艰辛的斗智，简直是唇枪舌剑，寸土必争；终于，乡下人的狡狯战胜了不是靠狡狯混饭吃的富人的狡狯，所有和于连未来新生活有关的诸多事项，终于得到一揽子解决。不光年俸提高到四百法郎，而且于每个月的初一提前交付。

“好吧，每月我给他三十五个法郎，”德.瑞纳先生最后妥协地说。

“为了方便，像您这样又家财万贯又出手大方，我们最可钦敬的市长先生，”乡下人十分谄媚地说，“一定会给他三十六法郎凑个整数的（译者注：当时法国有个货币单位埃居，合六法郎，三十六法郎正好六埃居。）。”

“行，不过你的得寸进尺也该到此为止了。”

德.瑞纳先生窝了一肚子气，忽然又想到这一冲天涨价的过程还得向妻子有个交代，那涉及到当丈夫的形象啦，他的口气立时变得强硬起来。老索列尔急滋滋一心想代儿子领走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被断然拒绝。乡下佬看到，他真的得适可而止了。

索列尔回到锯木厂，可是寻不着儿子。原来于连害怕祸事临头，已于半夜三更走掉了，首先他珍爱的书籍和荣誉军团十字勋章得找个安全地方搁着。他来到俯临着威埃尔市的高山的一角山麓，将它们寄存在一个朋友家里。这人名叫傅凯，年轻，是位木材商。

当于连重新在家里露面，他父亲叫住了他：“你这好吃懒做的孬种，这么些年我为你垫出去的伙食费，天知道你有没有起码的荣誉心会如数归还给我。现在去打点你的行装，马上去市长家。”

为居然没有再次挨打而感到十分意外的于连，匆匆忙忙离家上路了。可是一脱出他那可怕父亲的视线，他就放缓了步子。他决定先上教堂去打一转，这于他的立身之道将有百益而无一害。

当他还是个儿童的时候，曾经如醉如痴地梦想有一天要踏入军界。那是因为他看见第六团的龙骑兵身披白色战袍，头戴饰着黑色马鬃的帽盔，威风凛凛地从意大利凯旋，打威埃尔市经过，有的还把战马拴在他父亲房间窗外的铁栅栏上。后来长大一些，老外科军医又向他讲述落第桥、阿科莱和利沃里（译者注：落第桥、阿科莱、利沃里，均为1796—1797年间拿破仑在意大利大败奥地利军队之所在。）三大战役的故事，听得他全身热血沸腾。他瞥见了老医生投向十字勋章的目光中，闪烁着激动的火花。

还在幼小的童年，于连也有过兴奋的时刻，那是当他幻想着有一天被介绍给巴黎上流社会漂亮的仕女们，他会想出点子以优雅的举止引得她们心动的。既然拿破仑还在身境寒微的时候便能获得华光四射、地位崇高的德.博阿内子爵夫人（译者注：德.博阿内夫人，即拿破仑称帝后的约瑟芬皇后。）的钟情，为什么他就不能被其中的一位爱上呢。一连好几年，于连是日日时时不停地告诫、敦促着自己：不为人知、一文不名的陆军少尉拿破仑，就是仗着腰间的一柄长剑成为世界霸主的呀。这个想法使他在悲惨的生活中得到慰藉，“我要有出息，我会有出息！”使他在为时不多的快乐中获得加倍的欢乐。

威埃尔教堂的奇迹和地方治安官的变节（兰军注：于连十四岁那年，对于在威埃尔兴建的宏伟壮观的大教堂，地方治安官同副教区神父间因建造的政见不同而深仇大恨。地方治安官为此险些丢掉了饭碗。最后他只能屈从于那位有权势的神父，陆续作了好几桩不大公正的判决。在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严厉打击保王党和教会特权阶层。但拿破仑失败，波旁王朝复辟之后，这些被打击的黑暗势力又卷土重来。），这两件事震动了于连，一下子赫然照亮了他的心坎。看到教会同保王党逐日扩张、无所不在的势力，他冒出来一个全新的想法，这么大的弯子转得这么陡，多年来的信仰同追求一旦正打入冰窟另外改弦更张，弄得他好几个礼拜都疯疯癫癫的，饭不食，茶不饮，最后才让一股强大的自制力镇住。这种自制力是一个热情有为的青年，相信自己应当不断有所发现、不断进取，所应当具备的。

“当拿破仑名震遐迩的时候，”他想，“那是法兰西正处于被侵略的危险之中，战功不仅绝对必需，也成为一时的风尚。今天不同了啊，四十岁左右的神父一年可以挣十万法郎，拿破仑手下最骁勇的将军才不过他们的三分之一呀。人们在教士面前只能俯首贴耳，你看那治安长官，一直都那么聪慧正直的，又到了这么一大把年岁，竟因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年轻的副教区神父，连自己的荣誉都牺牲不要了。不行，我得坚决走当神父的这条路。”

刚好那位老外科军医，他的挚友，也于此时过世。从此于连闭紧嘴巴，不再提起拿破仑的名字。他宣布要献身神的事业。在索列尔锯木棚的一旁，人们时时可以看到他手不释卷，在专心致志地诵读那本向谢朗神父借来的拉丁语《圣经》，将之背得滚瓜烂熟。神父这位心地善良的老人，被于连飞速的学习进步打动，不辞辛劳整晚整晚地给他讲授神学的功课。于连一副虔恭笃诚的神色，在那苍白、腼腆、跟个小姑娘似的面孔底下，谁能想到竟包藏着一颗宁可死上一千遍，也要出人头地的决心呢？

不过有一回，在他开始攻读神学两年后，就是他对这种新皈依的热诚走上了正轨，刚刚能表现得得心应手之时，在谢朗神父家有不少教士参加的餐宴上，神父将他作为学习的神童介绍给大家。交谈中他竟得意忘形，让潜匿在心灵深处的灼热钻空子突然迸发，眉飞色舞地漏出一句热情褒扬拿破仑的话来。为了这件事他把自己的右臂绑扎起来吊在胸前，声称是在搬运杉树时脱了臼。这么别扭着过了两个月，对自己进行肉体惩罚。

于连还憎恶他的故乡，这里的一切都叫他心灰意冷。他认为要想飞黄腾达首先的第一步，就是得离开威埃尔。

这就是于连，就是这个文秀柔弱，看上去顶多只有十七岁的十九岁青年，遵循着他的立身之道，胳膊弯挟着个小衣包，走进了威埃尔壮丽雄伟的教堂。

在祈祷案上于连看到一张平摊着的字纸，好像专为等人来念似的。他放眼望去，上面印着：“路易.让列尔伏法及最后时刻之详情。执刑地点：贝尚松；时间：……”

下边的纸被撕去了。

“是谁把这张纸条扔在这儿的呢？”他感到十分纳闷，“可怜的家伙！”又叹了一口气，“他名姓的结尾跟我是一样的哩（译者注：路易.让列尔——Louis Jenrel，不但与于连.索列尔——Julien Sorel最后三个字母雷同，而且都是由完全相同的十一个字母组成，这里似乎是本书大结局的谶兆。）……”于连揉皱了纸条。

步出教堂时，他相信看到了地上有一滩血。实际上那是从圣水钵中溢出来的圣水，阳光从遮掩住窗棂的暗红绒帘透过来，看上去便红得跟血无异了。

于连为内心的惊恐感到羞愧。“我岂不成了胆小鬼？”他不断鞭策自己，“拿起武器！”（译者注：“拿起武器”，法国大革命时《马赛曲》中的一句，《马赛曲》现为法国国歌。）。

“拿起武器！”这句歌词在老外科军医的英雄故事中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于连的耳际是如此的崇高与无畏，他挺直胸膛快步朝德.瑞纳先生公馆的方向走去。

少年人的决心是很美妙的，可是一当他瞅见二十码以外那座华美的大厦，整个的心又被一阵无法克服的怯懦攫住了。大铁门关着，在他眼里堂皇又考究。他现在必须走进去。

何止是于连在进入这所巨宅的时刻忐忑不安，德、瑞纳夫人生性极其胆怯，想到一向清静的家里将突然多出一个陌生人，为了履行教职还时时要跻身于自己同孩子们的中间，她何尝不同样的心慌意乱！夫人已经习惯让三个孩子跟自己同住，今天早上看见一张张的小床往指派给家庭教师住的屋里搬，曾请求德.瑞纳先生叫人把斯坦尼—查维埃的，即小儿子的床抬回她的房间，未获同意，因而泪流满面。

过于敏感和女性的洁癖，使长期生活在孤独与幻想中的德.瑞纳夫人想入非非。她惶惶不安，唯恐一个举止粗俗、衣冠不整又面目可憎的乡下佬将凌驾于她的亲骨肉之上，对他们成天大声呵斥，就因为他懂得两句拉丁文，说不定还会用鞭子抽他们的屁股呢。


                              第六章  登堂入室


不在男人们面前，德.瑞纳夫人总是既儒雅，又灵巧，这是天生如此的。此刻她正从客厅的落地长窗走出来，站在向着花园的台阶上，忽然看见大门的旁边立着一个脸色惨白，还跟个大孩子似的小乡下人。泪痕未干，显然刚刚哭过鼻子。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腋下挟着藕色的粗棉布上衣。

乡下人的皮肤这般白皙，眼神又楚楚动人，德.瑞纳夫人不无罗曼蒂克的脑瓜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一个来找市长先生求情的女孩，作了男性的打扮？这个可怜的小人儿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概是犹疑着不敢去按门铃吧。夫人的心一软，暂时忘却了由于家庭教师即将来到带给她的愁苦，轻移莲步走向前去。于连的脸正朝着大门，没有注意到她走近，当一个甜甜的声音贴耳而来时，他不觉哆嗦了一下。

“你到这来有事吗，孩子？”

于连迅速转过身去，立刻被夫人高雅的气质所震慑，忘记了心怯；接着，更失惊于天仙般的娇艳，更忘怀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连到这儿来的目的都记不起来了。她不得不重复一遍她的问题。

“我是来当家庭教师的，夫人。”他恭谨地回答，惭愧于脸上的泪水，赶忙用手指揩干净。

德.瑞纳夫人哑然失色。两人站得很近，互相打量着对方。对于连来说，从来没有一个穿着如此华贵、并且容颜又是如此白皙俏丽的女士，用如此屈尊降纡的口吻同他说过话的。而夫人呢，看着一颗晶莹的大泪珠，仍旧挂在起先那么灰白、现时又那么红晕的脸颊上未被抹去，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十足像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那么开怀地放声大笑。她是在嘲弄她自己呀，原来她想象中以詈（力的音）骂、鞭打她的孩子为己任的那个蓬头垢面、一身邋遢的穷教士家庭教师，就是他！她简直无法形容，现在她泡在多么巨大的快乐和幸福之中。

“你是说你懂拉丁语，是吗，先生？”

“先生”这个称呼太出乎于连的意料之外，是否听真切了？他不得不默想了半晌。

“是的，夫人。”

德.瑞纳夫人太兴奋了，以至有些忘乎所以冲口而出：“你骂我的孩子们，不会太凶吧？”

“骂他们？我？”于连吃惊道，“干吗要骂他们？”

“你将会和善地对待他们，对不对，先生？”停了一小会儿她接着又说，感情越来越激动，“你能答应我吗？”

听到这样有身份的夫人口口声声尊自己为“先生”，这在于连，原来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从小以来在那些狂热的白日梦中，他都深信在正式穿上一套神气的尉官军服以前，没有哪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会搭理他的。而德.瑞纳夫人呢，眼前这稚嫩的小脸蛋，又大又黑的一双眼睛，以及一小圈儿一小圈儿逗人喜欢的头发，把她完全给搞蒙了。于连因为刚才把头在广场喷泉的水池中浸了一下，好让大脑镇静、冷却下来，头发现在比平时鬈曲得更加厉害了。方才她还愁得要死，唯恐会对她的孩子穷凶极恶、求全责备的那个家庭教师，竟然含情脉脉，跟个大姑娘家似的。这使她大感欣慰。在她平静的生活中，原有的恐惧同现实所闻所见构成的强烈反差，确是一个很不小的波澜啊。不过终于，她还是从惊异中苏醒了过来，自己怎么竟然走到了大门以外，跟一个差不多只着了一件单薄衬衣的少年男子一道，而且靠得这么近？自己也不免吓了一跳。

“我们进屋去吧，先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在德.瑞纳夫人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快乐，这么深的发自心底的快乐，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的体验，极端惶恐的心情一下子被满心欢畅所代替。一直处于她温情的卵翼之下的可爱的乖孩子们，这下好了，并没有落到一个脾气暴躁、缺少教养的教士的手中。进入客厅她回过头来，于连困窘地跟在后面；看到如此堂皇的布置他不禁张口结舌；而他这种出神的傻态，在夫人眼中却更加动人。她不禁怀疑起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她觉得至少一个家庭教师应当穿一身黑衣服的。

“可是，这话当真吗？先生，你懂拉丁文？”她又一次发问，并停下脚步。刚才给她带来的欣喜确实太大了，她唯恐忙中出错。

这句话却伤了于连的自尊，还把他从已有十五分钟之久的神游状态中拉了回来。

“是的，夫人，”他尽力显出冷淡，“我的拉丁语可以说同谢朗神父同样地道，有时他甚至还谦虚地说，我已经胜过了他哩。”

德.瑞纳夫人发现于连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在几步以外立住，似乎有意保持距离。她便主动迎上前去，柔声问道：“开始的几天，孩子们可能一时弄不懂他们的功课，你不至于抽打他们吧，你会吗？”

这样容光焕发的女人，这样妩媚甚至近于恳求的语调，像九级台风一样，把于连要维持一位拉丁语学者尊严的决心顷刻刮得踪影全无。她的玉脸这么近，从夏衫散发出来的体香都让他闻到了。对于一个穷苦的乡下人，这可是开天辟地都从来没有过的。他的脸唰地一下子变得通红，叹了一口气，变得低声下气地回答道：“别着急，夫人，一切我都听你的就是。”

只是到了此刻，她为孩子们的忧虑已经完全消散，德.瑞纳夫人才留意到于连非比寻常的俊俏。像女孩儿般的清秀同他那局促的神情，对于一个自己也害臊得要命的女人来说，并不显得滑稽可笑。通常被认为是男性美所必须具备的那种阳刚的男子汉气概，反而可能吓着了她。

“你多大了，先生？”

“很快十九岁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了，”她议论开了，心绪完全宁静下来，“他差不多可以给你当伙伴了，你最好能跟他讲道理。有一回他爸爸打了他一下，他竟病倒了整整一个礼拜。其实那一下并不重。”

“天哪，老天多么不公平！”于连心想，“就是昨天老爸还狠揍了我。有钱的人家竟这么不同。”

德.瑞纳夫人觉察到这位教师情绪上产生了些微变化，但她把愁闷错认成了胆小，于是试图鼓励他：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这一声问，那轻柔温馨让于连感到好受用。

“我叫于连.索列尔，夫人。当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进入这样一所大宅子的时候，心里难免战战兢兢。初来乍到，这里的一切对我都这么陌生，千万要请你多多关照。我没上过学，家里没钱。除了表哥同谢朗神父我从没跟别的大人说过话。我表哥就是那死去的外科军医，得过荣誉团勋章的。谢朗神父最了解我，你可以跟他打听。我的两个哥哥时常打我，要是他们说我的坏话你可别相信。我如果做错了什么事，夫人，请务必原谅我，我绝不是成心的。”

于连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信心，话也就多了起来。同时他仔细打量德.瑞纳夫人。一个女人华贵优雅的风韵纯粹出自天然，尤其本人对其魅力又完全不自知，这份华贵优雅在男人身上产生的效果便可以想见的了。对女性美颇有鉴赏能力的于连，在突如其来的一瞬间，几乎认准夫人还不足二十岁，产生出要亲一下她的玉手的强烈冲动，跟着又被这胆大妄为的狂想自己吓唬住了自己。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寻思：“‘一个刚从锯木棚捡来的穷小子，’这个美丽的贵妇人可能免不了轻蔑，我这么一来就可消除掉她的轻蔑，对我今天——新事业的可始，会有用处的。要是连这都不敢，我就是个大懦夫。”近半年来几乎每个星期天从教堂做完礼拜出来，都有那么几位小姑娘跟在他后头叽叽喳喳，“好俊俏的小后生！”曾经多次飘入他的耳际，这件事大概也在怂恿着他。在他灵魂苦苦挣扎的当儿，德.瑞纳夫人就孩子的学习如何入手提了几条建议。他脸色惨白，极度克制自己，文不对题而且声音发颤地说：“我绝不会打你的孩子，夫人，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说话的时分，他已经放胆拿起夫人的手，送到自己的唇边。这一动作把她骇呆了，想一下，更觉震惊不已。当时天气燥热，她赤裸的双臂完全裹在绸质的宽披纱底下，当于连抬起她的手时，雪藕似的整个胳膊就都暴露无遗了。过了几分钟她开始深责自己，为了尊严她当时就该发作的。

德.瑞纳先生听到他们的谈话声，便从书房走了出来。他以一种威严而又不失祥和的语调对于连说话，那是他在市政大厅为人们主持结婚典礼时惯用的。“我想，在你见到我的孩子们以前，我该和你谈一谈。”

他把于连领向一个房间，他的夫人想要离去，也给他留下了。德.瑞纳先生关好房门，神情严肃地坐了下来。

“谢朗神父曾介绍说你是个有为的青年，”他说，“我们家每个人都会给你应有的尊敬，而且，要是你做得使我称心，日后我还可以帮你成家立业。不过，我不希望你的家人，或你的朋友进我家的门，他们的仪表和谈吐对我的孩子可能不适宜。这里的三十六法郎是你头一个月的薪俸，但是我要求你以荣誉保证，不将其中哪怕一个苏交给你的父亲。”

德.瑞纳先生对那个老头耿耿于怀，愤恨于心。在这笔交易中他比自己还要精明老到。

“嗯，现在，先生，”最后这一个称呼他特别加重了语气，“因为我已经明令这里所有人都称你为‘先生’，可是你，先生，让孩子们看到上身只穿一件衬衫是不合适的。”他转向妻子问道：“有仆人见到过他吗？”

“没有，亲爱的。”她回答，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那就好。现在，把这个穿上吧，”他将一件自己的黑色长礼服递给惊愕万分的青年，“行了，我们这就上成衣商狄郎先生的衣店去吧。”

过了一个多钟头，德.瑞纳先生同一身笔挺的黑衣黑裤的新任家庭教师返回家中。他的太太仍坐在他们动身外出时的老位子上没有动。她审视着于连：穿戴整齐，完全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便淡忘了方才对他的恐惧，放心下来。于连的脑袋瓜里可没在意她，尽管对人生和命运依旧充满猜疑，此刻他的心却完全跟小孩子过春节一般，想起不到三几个小时前他站在教堂的神案前边发抖，就好像那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德.瑞纳夫人面若秋霜，他知道她还在生他的气，不该亲吻了她的右手。不过此身的穿着跟平生太不相同了，这种身价百倍、焕然一新的感觉太使他欣喜，太使他兴奋若狂了，越是想掩盖，一切举止便越发不得体。德.瑞纳夫人好奇地望着他。

兰军注：于连让孩子们考考他。

阿道夫（兰军注：德.瑞纳夫人十一岁的长子）翻开一页，才读出两个字于连便接住了。轻轻松松顺顺畅畅，整页书一口气便用拉丁文背诵完毕，跟说法语一样流利自如。德.瑞纳先生得意地望了妻子一眼，孩子们见到连父母都这般惊异，更加相信这位教师当真了不起。恰好一个女仆打客厅门口经过，于连的书声琅琅如流水，她稍一驻足便走了开去。顷刻之后，德.瑞纳夫人的随身女佣厨工一起跑来挤在门口，这时阿道夫已经第八次翻出新的一段，于连面不改色，依样轻巧自在地背诵着。

“哇，多英俊的小教士！”女厨子叫了出来，她是位非常虔诚的好姑娘。

当天傍晚，城里几乎所有德.瑞纳家的熟人都蜂涌到他们家，以一睹神童的风采为快。于连无精打采、敬而远之地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的名声迅速在威埃尔变得家喻户晓。德.瑞纳先生害怕这一宠物被人挖了墙脚，几天以后建议他签署一份为期两年的合同。

“那不可能，先生，”于连冷冷地说，“一纸合同单方面束缚于我，对你却没有约束性，随时可以辞退我。这不公平，我不干。”

于连的立身之道玩起来这般老到，进了这座大宅子还不足一个月，就连德.瑞纳先生本人也得对他刮目相看了。既然谢朗神父同德.瑞纳先生和万尔诺先生都已经失和（兰军注：指谢朗神父曾陪同从巴黎来的阿佩尔先生视察监狱、万尔诺先生担任院长的贫民救济院和德.瑞纳先生主管的医院，德.瑞纳和万尔诺怕阿佩尔先生查出他们的经济问题，所以联手指责谢朗神父，这让正直的谢朗神父很生气。），也就不用担心会有人泄漏他疯狂崇拜拿破仑的往事。现在他当众提到拿破仑，自然是满脸的憎恶和恐惧了。

                                  第七章  缘


孩子们倾慕于连，但他并不喜爱他们，他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冷漠、公正，不论学生们怎么不用心，怎么瞎吵瞎闹，从不失去细心和耐性，他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家庭教师。由于他的到来，大宅子里原有的那股沉闷也去除了不少，所以益发获得众人的喜爱。至于于连这方面呢，他却有一肚子的不平与忿恨，针对他现在已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上层社会；虽说这一席之地乃是餐台的最下首——说不定这就是他的不平与忿恨的动因吧。宅中不时宴请贵客，于连要用老大的力气才能勉强把自己对周围一切的厌恨收敛住。在圣路易节（译者注：圣路易节，8月25日，天主教节日。）晚上的宴席上，万尔诺先生竟然在大庭广众中滔滔不绝，于连憋不住几乎就要喊出声来了。他赶忙藉口照看小孩飞也似奔入花园，一进花园就破口大骂：“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诚实多么的了不起，多么的重要，是世上最高的美德！谁不知道自从你接手了赈济贫民的基金以来把自己的财产翻了两番！这群谄媚的小人对他居然听得毕恭毕敬！我敢打赌就连救济弃婴弃儿的钱——这些比街头流浪的乞儿还要作孽呀——他也要沾手的。我不也是个弃儿，甚至比弃儿还要惨么，我的父亲，我的哥哥们，他们全恨我，全家都这么恨我！”

就在圣路易节的早几天，于连一边读着祈祷经文，一边在一个小树林子里散步，从这个树林可以俯望忠义大道。由于专心读经，等他瞧见两位兄长从一条僻径向他走过来时，要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望着如此高贵的黑色礼服，那温文尔雅的娘娘态，还有高人一等、毫不掩饰的对他们二人的藐视，两条粗汉子不禁妒火中烧，跑上去将他痛打了一顿，直打得鲜血直流，不省人事。恰好不久后德.端纳夫人同万尔诺先生以及区长先生，也散步来到小树林子。看到了于连直挺挺躺在地上，以为他已经死去，德.端纳夫人大为激动，不觉引发了万尔诺先生的醋意。

万尔诺先生未免神经过敏了。于连充分意识到德.瑞纳夫人天人般的美丽；可正是这美丽诱使他初来那天中了魔邪似地去吻她的手，接下来好多天都叫他提心吊胆。她是他锦绣前程中的第一道暗礁，差一点叫他粉身碎骨，所以她的美丽反叫他恨她。他现在尽可能地少接近她，少跟她说话，以使她慢慢忘却那一件不愉快的事。

谁知道德.瑞纳夫人的随身女佣艾利莎，偏偏竟堕入情网，对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无限相思起来。她不时向女主人提到他。这招来了一个男仆的嫉恨，一天于连无意中听到他对艾利莎说：“自打那下贱的教拉丁语的进了这屋，你变得连话都不愿跟我说了。”这种恶言相向，对于连来说实在很冤枉。不过，大概出于漂亮小伙的天性吧，他倒是的确非常注意打扮自己来。这又引起万尔诺先生的不胜厌恨。他公开指责说，一个年轻的教士不该这么精心专注于自己的外表。其时于连此时除了教会服装，只有一件长外衣。

德.瑞纳夫人注意到现在，于连跟艾利莎不时有小小的接触。不久她便弄清楚这完全是由于连的衣物不足引起的。他只有极少的几件内衣裤，因而三天两头要拿出房来洗，无疑这是艾利莎乐意效劳的机会。这种闻所未闻的拮据使德.瑞纳夫人大为感动，有心想赠几件给他，却又不敢冒昧，于连的名字对她来说，一直都是跟一种纯然的精神快乐联系在一起的，引起了内心的难受和矛盾，这对她还是第一回。

踌躇再三，老想到他穷得可怜，她终于向夫君开口建议买几件换洗衣服送给于连。

“哪来的馊主意！”德.瑞纳先生大声回答，“对一个活儿干得挺好、我们样样满意的人，凭啥要给他送礼？只有开始吊儿郎当，不用心职守了，我们才该送些东西去激发他的热忱才是。”

德.瑞纳夫人对这种蛮横不讲理的作风感到呕心。于连进她们家以前她可从不曾留意到过。每当她看见于连虽简朴但仍不失衣冠楚楚地出现在面前，总免不了默默念叨：“他是怎么做到的啊，这可怜的小家伙！”

慢慢地，对他的短缺她不再震惊，而成了一种深深的歉意。

德.瑞纳夫人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心地单纯，毫无生活经验，说话也没有思量。命运将她置于一些十分粗俗的人物中间，纤巧、孤傲和天生的乐天性格却使得她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哪怕接受少许的教育，活跃的心智同天真爽朗的性格都必将给她带来名望。可是，作为女继承人，她却是被虔诚而热情的耶酥圣心会的嬷嬷们抚养大的。在修道院学到的那些东西被生活的常识制胜，很快就被看作荒诞不经而被忘记了，可又没有旁的东西来填补空虚，于是她的心和脑就只剩下了一张白纸。作为一笔巨大财产的继承人，从小就受到阿谀奉承，再加上女修会氛围熏陶出来的热诚的宗教倾向，又使她形成了一种完全内向的精神生活。从她外表上显露出来的柔顺和自制，成了威埃尔所有丈夫向妻子们称颂的榜样。当然，这也是德.瑞纳先生巨大的骄傲。谁想得到骨子里她却有的是孤芳自赏和轻蔑。世界上任何一位目空一切的公主，对对追随在屁股后面的骑士、贵族的言行的关心都比德.瑞纳夫人——表面上如此温柔、如此谦恭——对她丈夫言语行为的关心，要多得无以数计。她的一生中，除了在贝尚松圣心修道院那段日子敬慕主以外，直到于连走进门，除了她的孩子——他们小的病痛、他们的懊恼、他们的欢乐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灵，她没有认真留意过任何人。

每回一个孩子发烧，她都担惊受怕，唯恐他会死去，急得自己同样地发起烧来。这种经历她当然不屑跟别人诉说。但是一个女人总有打开心扉一吐衷曲的时候，在婚后最初的几年，当她向丈夫坦白时，不管是上述情况还是其他什么情况之下，她得到的都只是粗鲁的一阵狂笑，耸耸肩，加上几句讽刺妇女愚不可及的口头谚语。这种讪笑，尤其事关一个孩子的病痛之时，就像是拿一把尖刀刺进她的心脏。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向人诉苦，即使是她的好友德薇尔夫人，她也不会的。她还相信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跟她的丈夫、万尔诺先生，以及区长夏果.德.莫融先生一个样：大大咧咧，除了同金钱、权势和勋章有关的以外，对其他的什么事都是麻木不仁。只要跟他们的利益相左，不管有多少的道理，通通一个劲地踩到脚底下。在她看来，男人如此行事做人，大概跟他们穿靴戴帽一样自然。

经过这么些年岁月流逝，德.瑞纳夫人始终未能跟这些嗜财如命的人欢洽相处，却又不能不依然生活在其中。于连跟她历来所认识、所想象的男人都不同。这便是他的力量所在。新奇而卓然不群的魅力，以及自己对他那圣洁、高傲灵魂的同情，都使她悄悄尝到一种前所未有甜蜜的欢愉。她转眼便原谅了他惊人的无知，这无知反增添了几分可爱；鲁莽失礼的举动也得到了宽恕，这种失礼正被她耐心地予以纠正。她越来越喜欢听他在餐桌上的说话，哪怕只是极为平凡的小事情。诸如一只可怜的小狗在大街上溜达，被一部乡下人赶着急驶而来的大车辗死了，这个血淋淋的场景赢得她丈夫的朗声大笑，她却看到于连那两道弯弯的漂亮的浓眉蹙到了一起。终于她感悟到：人间的慷慨、高尚和仁慈，只存在于这位年轻教士的身上。她把这些美德对自己——一个洁白无瑕的灵魂——所能激发出的全部同情和赞美，全都倾注了于连。

一个生性敏感却命途不济的青年，憧憬只有金钱才能提供的种种享乐因而雄心勃勃，每天跟一位三十岁的女人打交道。这女人贞洁得一尘不染，全心全意放在孩子们身上，绝不会到小说中去学样。在这里，样样事进展缓慢，按步就班，一切都得听其自然。

一想到年轻教师的穷酸，往往使德.瑞纳夫人伤心落泪。一天，他碰到她在哭，见他并不掩饰。

“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夫人？”

“没有，我的朋友，”她回答，“请把孩子们叫过来，我们一道去散散步吧。”

她管他叫朋友，这是第一回。她还挽着他的胳膊，相依相偎，这使于连大感惶惑。

散步终了，她红霞飞颐，脚步也随之放慢，于连注意到了。

“大概你也知道，”她眼睛看着别处，“我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姑妈住在贝尚松，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她不断大手大脚送礼物给我。……孩子们取得了……自你来以后取得了这么迅猛的进步……所以我想请你接受一点小小的馈赠，聊表我的一点心意，不过几个路易的事，让你买几件衬衣换洗。可是，……”她打住不说了，脸红得更加厉害。

“可是什么，夫人？”于连不解地问。

“我看没什么大必要，”她接着说，眼睛往下看着地，“跟我的先生提起这件事。”

“我出身寒微，夫人，可是我并不下贱，”说到这儿，于连突然停住，眼睛冒火，胸脯挺得笔直，“你怎么不想想，要是我不得不向德.瑞纳先生隐瞒我在你们家任职期间任何有关进款的事，我还能叫光明磊落吗，岂不是连个仆役都不如了？”

德.瑞纳夫人呆若木鸡。

“市长先生他，”于连继续说，“自从我到尊府上以后，已经五次给过我三十六个法郎；我的收支账目经得起他的检查，以及任何其他人的检查，哪怕那个恨我的万尔诺先生都行。”

这一场迸发使德.瑞纳夫人脸色死白，浑身哆嗦，一直回到客厅，两人再没有开口。在于连骄傲的心里，对夫人产生情爱的希望愈发渺茫了。而夫人呢，对于连更加敬重，更加赞慕了；正是这种敬重与赞慕，平生从未有过的一个外人对她的申斥，她也忍受了下来。“为了弥补让他受到的羞辱——当然是无意的，”她找到一个很适宜的藉口，给自己进一步去关心、体贴他打开了绿灯。她果真这么做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的感受使她快活了七八天。于连的火气是消了一大半，仅此而已，跟儿女私情丝毫沾不上边。

“有钱人都是这样子的，”他对自己说，“他们先侮辱了你，然后以为略施小计，使点小小的手段，便一切都没事了。”

德.瑞纳夫人原是拿定主意三缄其口的。但是她毕竟太单纯，心里实在憋不住了，终于把她为何向于连建议，又如何遭到于连拒绝，向丈夫和盘托出。

“什么？”德.瑞纳先生大发雷霆，“你是打算告诉我，你容忍了一个下人拒绝了你，是么？”

她对下人这个词表示异议时，他说：“听我说，夫人，严格划清尊卑上下，保持自己的身份不容玷污，对我们这种人家是至关重要的。任何人不是出身贵族，又住在你家，接受你的工酬，他就是你的下人。现在没工夫跟你多谈了，我这就去见于连先生，打发他一百个法郎，看他敢不受！”

“哦，请你，亲爱的，”德.瑞纳夫人浑身颤抖，“至少别当着佣人的面给他！”

“那是当然，免得他们眼红。”她的丈夫一边走开，心里一边掂量着这么大的一笔钱数。

德.瑞纳夫人倒在一张扶手椅上，痛苦得几乎晕厥过去，“他跑去羞辱于连去了，这都要怪我！”两只手蒙住了面孔，心中对丈夫突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暗暗对自己发誓：今后不再跟任何人说真心话。

当又见到于连的时候她四肢打战，喉咙发干，紧张得吐不出一个字来。极端的困窘中她几乎支撑不住了，只好紧紧拉住他的双手。

“那，我的朋友，”她最后说出话来，“对我的先生，你觉得还好吗？”

“当然好——凭什么不好？”于连苦笑了一下，“他刚给了我一百个法郎。”

她朝他瞧了一眼，那味道叫人捉摸不透。“把手伸过来。”最后她说，那种坚定的语气于连从来没听见她有过。

完全不顾那老板自由主义（兰军注：这里表示这个书店老板是资产阶级拥护者，资产阶级宣扬自由平等博爱，而德.瑞纳夫人的丈夫德.端纳先生是个保王党人，对资产阶级势力仇视。）的恶名，挽着于连的胳膊，她竟然走进了威埃尔的书店。她花了十个路易挑选了不少书给她的孩子们，明知这些书是于连感兴趣的。当她为自己如此大胆，以如此巧妙的方式报偿于连而十分得意万分欣喜之时，于连正被如此繁多的书刊，如此的五花八门，如此的渎神弄得眼花缭乱，意失神迷。这样的场所是他从来不敢涉足的，心儿怦怦乱跳。他穿肠破肚挖空心思，怎么能让研究神学的年轻学生也搞它几本据为己有，才是他一心的忙乎，哪还有闲工夫去猜想夫人她在转些什么脑筋。终于冒出来一个主意：藉口孩子们作文需要阅读本省那些著名贵族大人物的传记，想想办法，去说服德.瑞纳先生出钱购买。

注：经过于连巧舌如簧，德.瑞纳先生同意于连的办法，用一个最不管用的仆人的名义，去自由主义倾向的书店老板那儿登记一个长期顾客的名字。这样，既照顾到了德.瑞纳先生的面子，又可以让德.瑞纳先生买于连想看的书，冠冕堂皇的名义是为了孩子们。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就是这种小小的委琐的交涉连绵不断，构成了于连的生活。对他来说，这类较量的节节胜利比德.瑞纳夫人的偏爱重要得多。如果他加以注意的话，这种偏爱的感情——那颗跳动的芳心，其实是不难体味到的。

在父亲的锯木厂，他打心底憎恶周围与他同住的人们，他们对他也报之以同等的憎恶。如今万尔诺先生，本区区长，以及这个家庭其他的朋友，每天都要把发生在本市的种种事件说三道四一番，全是那样的鼠目寸光！凡是于连想要赞扬的，这些人肯定会大加贬斥。他在内心忍不住要大声喝斥：“你们这些恶棍！”或者“你们这群蠢猪！”不过有一点十分滑稽，不管他本人多么骄傲，多么自以为是，对那些人所议论的任何题目，实际上他往往一无所知。

在于连的一生中，除了那位老外科军医，他没有跟任何人倾心交谈过。

德.瑞纳夫人头一回请他谈谈有关孩童教育题材以外的话，他便开始大谈特谈起外科手来。夫人吓得面色死白，求他赶快住口。

除此而外，于连的脑海只有一片茫茫。因此，尽管于连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同夫人在一起，只要没有第三者，他们之间便立刻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默。每当她俩单独在一起，哪怕只短短的一霎那，他也会显出明摆着的忸怩不安。女人微妙的本能告诉他：这种忸怩绝非出自一种柔情。她为此而心烦。

在上流社会，一位绅士不该让他同一位女士在一起时保持沉默。因此每次出现上面的场合，他都会责己殊甚。尤其茶余饭后，夫人跟他在不是谈正事的场合，长长的沉默更使他懊恼羞愧，他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他曾想象出一些夸夸其谈的说词，幻想出天花乱坠的豪侠英武，但到了紧要关头却又都派不上用场。真叫他掉进五里雾中了。总之他无力从丢人现眼的沉静中挣脱出来，只好在同德.瑞纳夫人漫长的散步中，更加铁青地板起面孔，让灵魂经受最残酷的煎熬。

他没法瞧得起自己。要是强使自己没话找话，很不幸，说出来的会全是超级荒唐的废话。使他更为不幸一万倍的是，这份荒唐全部让自己看到了，并且刺激他愈加歇斯底里。但是他自己那迷人的眼神，泄露出一个如此炽热的心灵；他的一颦一笑真美妙，使本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具备了引人无限遐想的义蕴；这一点他却一点也没有看到。

德.瑞纳夫人注意到，既然她家来往的亲戚朋友对她的恭维中从来都没有什么新鲜和有趣的东西，那么听到于连的那些虽不多见却很有意思的言语，也就是她很大的欣悦了。

自拿破仑倒台，向女人献殷勤等等的一切风流行为都已经从外省的礼法中禁绝。人人都怕丢掉自己的饭碗。地痞无赖也去投身教会。虚伪的风气甚嚣尘上，那些自由主义分子都不能免。万马齐喑，沉闷压迫着整个社会。除了读读书，种种花，人们再也找不到什么娱乐了。

德.瑞纳夫人是她笃信天主的极其富有的姑妈的财产继承人，十六岁嫁给了一位有地位的绅士。在她的一生中莫说爱情，就是跟爱情有些相近的情感，她也从来没有体验过。似乎只有谢朗神父——她向他作忏悔的那个好人，跟她提到过爱情这个词，那是在万尔诺先生对她节节进逼的时候。谢朗神父的描绘令她觉得爱情就意味着淫荡和肉欲，是最叫人恶心不过的。出于极偶然的机会也有一两本小说落到过她的手中，那上边的爱情让她觉得太不现实，简直违反人性，再不就只是人间极其罕见的例外。真该感激她的这种无知，终日让于连盘踞着心灵的德.瑞纳夫人过得很幸福。连一点点内疚的意识都没有。


                            第八章  先苦后甜


德.瑞纳夫人的随身使女艾利莎最近接受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遗赠，当她走向谢朗神父作忏悔的时候，她吐露了对今后生活的打算：跟于连结婚，搬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由于生活中出现了新奇的充实，还因为原有的天性，半年来沉浸在天使般安馨中的德.瑞纳夫人，想到这件事就心乱如麻。

谢朗神父为他年轻朋友的鸿运高照大感快慰，却不料于连坚决声称，他不准备接受艾利莎的好意，使神父惊诧不已。

“对于你心里的盘算，孩子你可得仔细当心！”神父皱着眉头说，“你拒绝艾利莎这份厚意——它够你无忧无虑过一辈子的了，果真仅仅是出于献身圣职的志向，那是值得庆贺的。不过要是相反，你是想借教会来趋炎附势，博取更大的功名，那灵魂下地狱，便是无可救药的了。照你的心智，你可能获得成功，去当一个奉承那些区长、市长以及所有有权有势的大人先生们的神父，为他们的嗜欲奔劳，与此同时，还必得损害那些穷苦无告的。这等等作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作为世俗的平民百姓，或许跟灵魂和拯救还不至于水火不容。但对于我们圣职人员，那是没有中间道路好走的，他必须在两条道路中选一条：生前享乐了，死后便不得安宁。我的朋友，回去好好考虑一阵子，过三天来给我一个最后的答复。当我看到隐含在你性格深处的那股积郁着的冲动，它不像对崇高道德的殉身，不像对世间享乐的彻底捐弃，而这些于一个好的教士是绝对必需的，我感到万分的惶恐与痛苦，我绝不低估你的才智，但是请让我爽直告诉你，”这位心如菩萨又洞察秋毫的老人泪水盈眶，“要是你决定踏入教会之途，我将为你灵魂能否得救而担惊受怕啊。”

三天以后，于连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振振有词的由头，这由头纯粹是个诽谤。他跟神父说，做出吞吞吐吐的样子，拒绝艾利莎是有根据的，但不便明说，因为那会伤害你我以外的一个第三者。这无异于在指控艾利莎的品行。谢朗神父从他的神色中察觉到一丝俗人的狡黠，那绝不是一个年轻的教士应当受到鼓励的耿直和义正辞严。

“我的朋友，”他再一次忠告于连，“做一个诚实的、有教养的、受人尊敬的乡村绅士，要比一个得不到神的恩宠的教士强得多啊。”

艾利莎从天而降的幸运并没有给她带来欢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德.瑞纳夫人感到纳闷。夫人注意到她老是往谢朗神父那儿跑，回来时眼睛带着一包泪。最后，艾利莎终于向她诉说了自己婚姻的打算。

德.瑞纳夫人大概是病了，可能是发烧使得她夜不成眠。只有于连或她的贴身使女在侧时她才感到自己仍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到晚在她脑子里面转的也只有他们这两个人，以及他们两个人建立起来的幸福的婚姻生活（兰军注：这里指德.瑞纳夫人想象着于连和艾利莎的婚姻生活，这使她非常痛苦，她不知不觉爱上了于连，不能忍受于连和艾利莎结婚。）。一栋小小的房舍谈不上奢华，靠着五十个路易的年金平平安安过日子，那多浪漫，多有情调啊！

德.瑞纳夫人现在相信自己快要疯了，她这么跟她丈夫说；最后，她终于真的病倒了。就在那个傍晚，在艾利莎服侍她的时候，她看到使女毫不自制地哭鼻子，不由得心中发烦说了她几句难听的话。接着又向艾利莎道歉，不想艾利莎反而哭得更来劲了。她说，要是夫人允许，她将把她的不幸全部说出来。

“说吧。”德.瑞纳夫人同意。

“是这样，夫人，他不答应我，一些缺德的人在他跟前说了我的坏话，他相信了。”

“谁不答应你？”德.瑞纳夫人急问，呼吸都停住了。

“于连先生，夫人，还能有谁？”艾利莎抽抽噎噎地说，“谢朗神父相信，他不应仅仅因为一个纯洁的女孩子曾经当过女佣而拒绝她，毕竟他的父亲也不过是个锯木匠，而他本人，到这家公馆来以前过的又怎么样呢。可是谢朗神父没能说服他。”

德.瑞纳夫人再也无心听下去，一种疯狂的幸福感压倒了她，大脑几乎都麻木了。她要艾利莎再三重述了好几遍，以确证于连毫无保留的拒绝，并且是以日后绝不反悔的坚决态度。

“我给你尽最后的一趟努力吧，”她对随身使女说，“我去跟于连先生谈谈。”

次日中饭以后，德.瑞纳夫人为她的情敌去讲情。她看到这一个小时以内，艾利莎的爱情同财富不断遭人拒绝，实在是满心欢畅的。

对于德.瑞纳夫人有力的申辩，于连逐渐地放松了自己，谈话的机锋变得活跃起来。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凄风苦雨，她的心境突然被一阵强大的幸福感所淹没，甚至晕了过去。知觉恢复以后已然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卧室，她把女仆们都打发开，对自己不胜惊讶。

“难道说我爱上了于连？”她迟迟疑疑地问道。

要是换上旁的时候，这一省悟必定会使她愧悔不已，坐立难安。但是此刻，她只觉得有点怪怪的，又好像平淡无奇；刚刚度过的一切已经叫她心力交瘁，再也没有精神来奔放激情了。

她想起身来干点什么，却堕入了甜甜的梦乡。醒来后远没有她本应该的那种惊恐，迎接她的只是一片辉煌。太幸福了，心思根本没有朝坏的那一方面去。在于连来到以前，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家务事之中，那便是巴黎以外地方一个贤妻良母的命运。感情，那是什么东西？当时在德.瑞纳夫人的眼中无异于我们眼中的彩票，是个绝对靠不住的骗局，水底的月亮，只有傻子才会去捞捉的。

晚饭铃响了，她听到于连带孩子们进餐厅发出的喧闹，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自从落入情网她也变得机灵了点，推说头痛得厉害以搪塞自己脸红的原因。

“要不怎么叫女人呢？”德.瑞纳先生自得地哈哈大笑，“她们的身体机器总是这里那里需要修理！”

虽说对德.瑞纳先生这一类粗野的风趣她已经习以为常，今天听起来都特别的反感。她转移开去注目于连的脸；即令他是天下第一丑男子，这一刻她也会倾心于他。

寒冬已成过去，一当晴和的春天开始转暖，德.瑞纳先生总是迫不及待地仿效宫廷的习惯，把全家迁到韦基去。

“每棵这些该死的胡桃树，”只要德.瑞纳夫人赞美它们，她的丈夫就会大发牢骚，“都要毁掉我半亩地的粮食，它们把麦地的阳光全抢走了。”

风光如此绮丽，德.瑞纳夫人兴高采烈，简直像初次来到似的。这份狂喜还引发了她的机智和决心。到韦基后的第三天，德.瑞纳先生回威埃尔处理公务，她立刻自己掏钱请来工匠，那是于连出的主意：迂回通过苹果园修一条砂石便道直通胡桃树底下，这样跟孩子们早起散步就不怕露水打湿鞋子了。于连说这话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工人们就已动工干了起来。夫人整天神采飞扬地跟于连在一道，对工人们指手画脚。

在花园和果园里跟孩子们一道奔跑追蝴蝶，日子过得多快乐！他们用薄纱做了一个大网，用以捕捉那些不幸的“赖皮大胡儿”（译者注：“赖皮大胡儿”，鳞翅目昆虫，蝶类。）。

德.瑞纳夫人和于连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兰军注：指昆虫这个话题。）。由于无话可说那窒息般的极大痛苦，于连的精神长期负重，现在解脱了。

他们不断相互交谈，越谈越来劲，虽说谈的大多是些毫无意义的事。这种轻快活跃、又紧凑的日子叫人人欢欢喜喜，只除了艾利莎。艾利莎现在超负荷运作，太辛苦了。“就是嘉年华会，”她说，“威埃尔举行盛大的舞会，夫人也从没有这般精心打扮过。一天她要换两三轮衣服呢。”

德.瑞纳夫人的确很漂亮。她的皮肤天生丽质，特意定做的衫裙袒胸露臂；那迷人的窈窕身段，真是步履生风，百看不厌。

“你真越过越年轻了！”她的从威埃尔来韦基赴宴的朋友们对她发出惊叹。

她回过一趟威埃尔，也为的去选购刚从著名的穆尔店运来的名牌夏季时装。

回韦基的时候，她带了她的表妹，德薇尔夫人同来。她们在圣心修道院是同学，打从德.瑞纳夫人婚后，两人日益变得亲密起来。

说到于连，自从来到乡间他便如回到童年，他跟在蝴蝶后面追跑，同他的学生们一样忘情。经过这么多艰苦的自我克制以及使用手腕周旋，此际一个人自由自在，在远离男人们敌视的眼睛，出于直觉他对女主人又无所畏惧，真该恣意享受一番生存的乐趣了。于他生命力最为旺盛的这个年龄，本来就该这样，何况还遨游于世界上最美丽的群山之中。

德薇尔夫人一来，于连就觉着她是自己的一位朋友。他急不可耐地引她来到新修小路的尽头，就是巍峨的大胡桃树的底下，欣赏那儿的美景。自由的、幸福的于连——差不多像是家族的帝王，领着他的两位女友，陶醉在她们对这一片辉煌的热情赞颂里。

“此曲只应天上有，这是莫扎特的音乐啊！”德薇尔夫人叹息道。

天气热起来了。大楼前几码远的草坪中有一株高大的菩提树，下边摆着几把油漆得很好的木椅。于是夕阳西下，于连陪着两位女士来到树荫下边消暑，这成了每日例行的乐事。一个黄昏，夜色已经很暗了，于连说着说着，不觉眉飞色舞；让两位美貌的年轻妇人听得津津有味，自然是一种很大的乐趣呀。他手之舞之，无意中碰到了德.瑞纳夫人斜靠在椅背上的一只手。

这只手立刻缩了回去。此时，拿破仑在于连心中的铃突然响了起来，作为一名大丈夫，作为一位绅士，他有义务要使德.瑞纳夫人的手，当他触到的时候，仍然保持在原地。这种英雄的作为他敢不敢于尝试，能不能够实现；那个卑贱的出身是否仍在噬咬着他的灵魂，他这一辈子是否注定了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料……这种苦苦思虑一下取代了方才的满心欢畅。

                              第九章  乡间夜色

次日于连遇见德.瑞纳夫人的时候，他眼里射着一种奇异的光，瞪着她就像决斗之前的仇敌。这副模样跟头一天晚上变化这么大，弄得她忐忑不安。她对他一直一片柔肠，他干吗发这么大脾气？她不理解地直勾勾瞅着他，目光移不开。

于连草草收束了孩子们的功课。德.瑞纳夫人的倩影终于使他下定决心，事关他一辈子的前途，他的荣誉，今天晚上一定要使她接受这个——把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手中。

太阳开始落山了，决定性的时刻一分一秒地迫近，于连的心也怦怦乱跳。夜幕降临。热风吹拂着，天空中既没有星，也没有月，大块的云朵一片接着一片，他想到会有雷雨，夜色势必更暗，不禁心中窃喜，搬掉了胸口的一块大石头。两位夫人自由自在地散步到很晚，于连跟在她们后面，觉着她们今晚一举一动都怪怪的。这样的天气对烘托爱情的氛围，其实最妙不过了。

她们终于在菩提树下坐了下来，德.瑞纳夫人伴着于连，德薇尔夫人伴着她的女友。于连无心开口，仔细惦量着即将采取的行动，谈话变得断断续续的了。

“要是有一天我第一次走上决斗场，我也会这样发战，这样没出息可悲吗？”于连既不信任别人，也不信任自己，不可能看不到自己的畏怯。

在极度的焦虑中，于连好几次心中打退堂鼓，宁可到别的场合去赴汤蹈火。他甚至切盼老天发慈悲让德.瑞纳夫人出点什么事，好叫她离开花园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为了拼老命控制住自己，他嗓音都变了；跟着德.瑞纳夫人吃惊得同样嗓音也变了。夫人吃惊是因为看到了于连的窘态，但是于连却看不到夫人的变化。逞英雄的尽“义务”同心虚胆怯的交战如此激烈，如此痛苦，以至他根本无法再去顾及任何自身以外的事务，城堡的钟声响起，已经九时三刻了，他还不敢有任何作为。痛恨自己的怯懦，他向自己发出重誓：“准定在十点钟，如果我竟不能实现整天都在计算着的计划，我便回房去一枪结束了自己。”

临刑前的十五分钟，紧张同焦灼煎熬得于连几乎丧失了理智。最后，头顶上的大钟终于“当，当，当……”敲了十下，悠悠的钟声黑暗中传到辽远；可是于连感觉钟声似乎并未扩散开去，而是凝成了一个巨大笨重的汽锤，一下下敲打在他的心坎和他的肉体上。

第十个“当——”还在夜空中余音袅袅，于连伸出手奋力抓住德.瑞纳夫人的一只小手。她立刻把手抽走，可是于连，自己都不甚明白在干什么，马上又将它逮住。虽然处在疯狂的激动之中，他仍感觉出那手冰冰冷冷，为之吃惊。她最后一次作出努力想挣脱开，但被他死死攥住，终于留在了他的把握中。

于连心中狂喜几乎从喉咙里涌了出来。这并非因为他对德.瑞纳夫人的爱，而是因为日间那漫无止境的自我折磨宣告结束了。为了不让德薇尔夫人有所察觉，他觉得现在需要讲话。他的声音响亮，充满自信。德.瑞纳夫人却完全相反，其声音中流露出那么多的紧张和不自然，以至于她的女友以为她病了，建议快回屋里去。于连意识到了危险性：“她的手留在我这儿的时间这么短，我还不能认为已经稳操胜券，”他警觉地盘算着，“如果我们现在就回客厅去，明天又得从头做起，我还得重复今天的遭罪。

德薇尔夫人再一次敦促回客厅去，于连重重地握了一下手中那只现在已经听天由命的小海绵。

德.瑞纳夫人立起身来，可重又坐了下去，她有气无力地说：“我的确感觉有些不大舒服，不过这里的空气对我有益。”

这两句话使于连大大地放了心，可以说幸福到了极点。他高谈纵论，海阔天空，连他的立身之道都不记得了。在一旁静听着的两位夫人眼里，他几乎成了最可爱不过的男人。

德薇尔夫人一向觉得于连笨拙，跟个小学生似的索然寡味，这晚上对他虚张声势的说词居然发生了兴趣。德.瑞纳夫人呢，她的纤纤玉手还在于连的掌握之中。她什么也不去想，顺天由人，听其自然。她在树下恍恍惚惚度过的几个小时，可说是十分甜蜜的时刻。风在繁茂的树梢间呻吟，最开始的几粒雨滴落到树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些给她心头带来了愉悦。有一件事于连未及注意便溜过去了，否则会叫他大大开心的。风把一个花盆吹倒，跌落在两位夫人的脚边。德.瑞纳夫人起身帮助表妹将它扶正时，将小手抽了出来；可是她重新坐下时又立刻将手送回了原处，就如同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一般。

早已过了午夜，该离开此地了，他们终于互道晚安各自回房。德.瑞纳夫人怀着从未有体验过的恋爱中的兴奋，彻夜难眠。太过天真无知的她将对自己几乎没有任何谴责的意思。于连倒头便睡，昏昏沉沉地跟死去一般。一整天畏怯同要强的交战，整得他已心力交瘁了。

第二天早晨于连在五点钟醒来，这时——如果让德.瑞纳夫人知道，这一下打击对她可够惨了——他早已将她忘得精光。他记得的惟有他的义务和他的战功。

中饭铃声响起时，《大军战报》他正读得入神，连头天夜里的辉煌战果都抛到一边去了。一边下楼梯他一边算计着下一步的棋：“到时候了，该跟那个女人说我爱她了。”

跟于连心情轻松的预料相反，迎接他目光的不是温情脉脉的凝视，而是德.瑞纳先生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他两个小时以前便从威埃尔来到了，而且不打算掩饰对家庭教师一整个上午荒废孩子们的学业不满。当一个自以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发起脾气来，特别又自以为有充分理由这般发脾气的时候，那脸色真是最难看的了。

丈夫每一句尖利的话都深深刺进德.瑞纳夫人的心。而于连呢，几个小时以来翻涌于脑海中的那些驰骋硝烟的壮烈场面挥之不去，根本没能分出多少心去听德.瑞纳先生对他的申斥，直到最后，他才很不客气地回答：“我病了。”

于连只能将自己的忿怒吞忍在肚子里。德.瑞纳夫人的泪水差不多要流出来了。中饭一吃完，她就要求于连陪同她去散步。态度非常友善，她手挽着他的胳膊，头几乎靠在他的肩上。不管她说些什么，他只能憋着气低声嘟哝：“有钱的人就是这副派头！”

德.瑞纳先生挨着他们一道散步。有他在眼前，于连更加来火。突然发现夫人很紧地靠着他的臂，这使他感到腻烦，他粗鲁地使劲将她推开，抽回自己的胳膊。

所幸德.瑞纳先生没有看到这一新的狂妄冒犯。一个乡下小姑娘想抄近路，竟跑进了市长先生苹果园的一角；市长正在向她投掷石块撵她呢。但是德薇尔夫人却看见了，还看到表姐两眼泪如泉涌。

“于连先生，请你冷静点，”德薇尔夫人急匆匆地说，“请想想，我们都有上火，忍不住要发脾气的时候。”

于连朝她冷冷地一望，眼神中透着极度的轻蔑，德薇尔夫人为之一惊。要是能够了解这眼神内在的真正涵义，不知道她还要吃惊到什么程度哩！那是一种朦胧希望着最残忍的报复的眼神。

“你那个于连好凶，”德薇尔夫人对她的女友细语，“他叫我害怕。”

“他有理由发火，”德.瑞纳夫人回答，“他来以后孩子们的进步这么大，一个上午没给他们上课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男人们往往蛮不讲理，我想你知道。”这是她第一回，对外人公开批评自己的丈夫；同时在她的心底还突然升起一缕，更是生平第一次，向她丈夫施行报复的欲望。

于连对富翁肆意作贱他人的强烈愤恨在肚子里发酵了，几乎要骂出声来。两位夫人不断对他说一些同情和劝慰的话，他却始终不吭一声。德.瑞纳先生一走开，她们便宣称自己太累了，一个人挽着他的一只手。

于连走在两位女子的中间。她们双颊绯红，因于连不置一答而显得颇为尴尬；于连毫无血色、目空一切的脸，以及阴森，咬牙切齿的表情，与之适成为一个好怪好怪的对照。他蔑视她们，蔑视这些富人们廉价的蜜意柔情。

一心想着自己严肃的事，两位善心女人殷勤的侃侃而谈成了他耳边风。他讨厌它们愚蠢、空洞、无力，总之全是娘儿们的废话！

为了不致冷场，德.瑞纳夫人没话找话，她提到丈夫这次从威埃尔来，向他的一户佃农买了一批玉米皮。在这一地区，每年玉米打下来人们便把它的皮叶子晒干换充床垫。“他不会来找我们了，”她接着说，“他正忙着同男仆和园丁给这栋楼的每张床换褥芯，上午他们刚把二楼的换完，现在正在换三楼上的。”

于连脸色陡变，直瞅着德.瑞纳夫人的眼神好可怕。他迅速几个快步将她拉开，离德薇尔夫人远远的。德薇尔夫人看着这一切，自己没有动。

“快救我一命，求求你了，”他对德.瑞纳夫人说，“你是唯一能够帮助我的人，因为你也知道，那个男仆恨得我要死。我要向你承认，夫人，我保存着一张肖像，我把它藏在了我的床褥底下。”

听到这么一说，德.瑞纳夫人的脸色也变白了。

“你可以，夫人，只有你才可以现在进入我的房间。把你的手伸进最靠近窗台的那个床垫子角，别让任何别人瞧见，你会发现一个小硬纸盒子，用黑缎面包皮的，挺光滑。”

“里面有一张肖像？”德.瑞纳夫人问，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于连看出她极度失望，立刻不放过这一机遇。

“我对你还有一个恳求，夫人，我请求你不要去看那张画像，那是我的私人秘密。”

“那是你的私人秘密，”夫人重述这句话，声音像游丝。

虽说她是在以财富傲视一切、心目中只有金钱的那个群体中长大的，爱情现在已滋润了心田，激起了她高尚、无私忘我的感情。带着严重创伤的心灵，为了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她要把情况弄准确。

“这么说，”一边走开一边问，“是个小小的圆盒子，用黑缎子包硬纸板做的？“

“正是，夫人，”于连回答，那是一个身处绝境的人的声音。

她向城堡的三楼走去，脸色白得就像走向绞架。把她的惊慌更加推向极致的是，她觉得自己马上要休克了。可是，救助于连决心还是给了她力量。

“我必须拿到盒子，”她对自己说，同时加快了步伐。

她听到丈夫对男仆讲话的声音，他们已经进了于连的房间，幸好这阵他们还呆在孩子们睡的侧室里。她抬起床褥，将手伸进了玉米皮褥芯，由于使劲太急刮破了手指。平日这些小伤小痛她可十分在意的，今天却根本没有感觉到。因为就在这个当儿她触到了那个表面光洁的小纸盒，一把抓住它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刚放下深怕被丈夫意外撞破的担心，马上又被手中小盒激起的更大悲哀压倒，这下她感到真的要休克了。“于连有情人，”她芳心欲碎，“我手上就是他情人的肖像啊！”

她在于连这套居室休息间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让嫉妒与不幸噬嚼着自己的心。不过这一次，极端匮乏人生的经验再一次帮了她的忙，她惊诧缓解了痛苦：于连冲了进来，一把将盒子从她手中夺过，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一句感谢；他跑进自己房间划燃一根火柴，肖像纸盒就烧着了。

于连夸大了方才脱身的险情，他控制不住紧张，脸色跟死人一般。

“拿破仑的肖像，这还了得！”他对自己说，一边摇头叹息，“被发现藏在一个口口声声对这个篡位夺权的野心家恨之入骨的教士的房间里，罪证捏在了一个那么狂热的保王党德.瑞纳先生的手上，他刚才还对我大发雷霆！更加荒唐的是，我还每每把自己的无限景仰无限热爱都手写在了肖像的背面，这一眨眼之间便可以弄得我身败名裂，不可收拾啊！”他看着已化作灰烬的纸盒，“名声臭了，这社会上就不好混了，我也就完了。天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

一个小时以后，过度紧张带来的疲倦和自我怜惜，使他的心肠软了下来。当又遇见德.瑞纳夫人的时候，他轻轻抬起她的手，献上一个温柔的吻。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温存。夫人幸福的感觉迅速化为一脸红霞，与此同时，又出于嫉妒的忿恨把他推开。自尊心接连受到的伤害使他此刻活脱得像个傻子。“这个女人，不过有几个钱罢了，”不屑地松掉她的手径直走开，他要去花园呼吸新鲜空气，想想自己的心事。

一丝辛酸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唇边。他匆匆向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最小的那个孩子对他的亲昵，那也是他最喜爱的，驰缓了他内心的煎熬。

“起码他并没有瞧不起我，”于连想着，可是立刻反过头来又自责：怎么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真是个懦夫！“他们跟我亲密，就同他们跟昨天买回家的玩偶亲密一样！”


                              第十章  蛇吞象


德.瑞纳先生走遍古堡的每一个房间，现在仆人们抬着换了新玉米皮芯子的褥垫，跟随他回到孩子们的住室。德.瑞纳先生突然出现，是给一直忿忿不平的于连火上浇油。神情比平日更为阴峻，脸色也更为苍白，他一步冲到德.瑞纳先生跟前，后者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仆人们干活。

“先生，”于连开口说，“你是不是认为，要是更换来随便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教师，孩子们的学习也能够取得一样的成绩？要是你并不这么认为，”他一口气说下去，不给德.瑞纳先生插嘴的间隙，“那你怎么竟来抱怨我耽误了他们的功课？”

这一出其不意可把德.瑞纳先生吓了一大跳。神智刚恢复，从这个小乡下人那绝对罕见，好像有恃无恐的语气里，他便作出判断：“必定是有人出了高价，他打算走了。”

于连越说越上火，“离开你家我也能过活，先生。”

“看到你这么不安，确实我感到过意不去，”德.瑞纳先生吃吃地说，仆人们就在十步以外铺床。

“你以为这么说上一两句就够了吗，先生？”于连益发怒不可遏，“想想方才你对我说的那些侮辱人格的话，而且是在女士们的面前！”

于连要的是什么，德.瑞纳先生太了解了；这就激发他一场内心撕肝断肺的痛苦斗争。恰在此时于连也任性发作丧失了理智，竟不给自己留有余地，冒冒失失喊道：“不在你们家干，我知道该往哪儿去，先生！”

听到这里，德.瑞纳先仿佛已经看到于连在万尔诺先生家的客厅里走动。

“好了好了，”德.瑞纳先生叹了一口气，最后说，那神气就像万不得已同意接受外科医生一次最危险的大手术。“我答应你的要求，后天就是这个月的初一，从后天起以后每个月付给你五十个法郎。”

于连几乎爆发出一阵大笑，但是他止住了，什么也没说，满腔怒火反而平息了下来。“这个家伙，我对他一万个看不起还是抬高了他，”他想，“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个生性下作的人所能作出的最大程度的道歉。”

目睹了这番热闹争吵的孩子们纷纷下楼，跑到花园向他们的娘亲投诉：于连先生发好大的脾气啊！不过往后要每个月付给他五十个法郎了。

似乎已成为习惯，于连跟着孩子们步出屋子。他连瞧都不瞧一眼德.瑞纳先生，让他一个人呆在那里怄气。

“万尔诺先生这一下子剜走了我一百六十八法郎一年，”市长先生自言自语，“这一回他为弃儿生活供应品的事来定约时，我得着实卡卡他。”

过了一刻，于连又来找德.瑞纳先生，“我有点个人灵魂上的事要去找谢朗神父谈谈，”他说，“请允许我现在通知你，我要请几个小时的假。”

“那没问题，亲爱的于连，”德.瑞纳先生想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只要你高兴，请一整天的假都行，要是不够明天还可以请啊，我的好朋友！你就骑园丁的马去威埃尔吧。”

伫立于巨岩之上，于连仰望苍穹，八月骄阳似火。岩下的原野一片蝉鸣。鸣声暂住时，周围便陷入死一般的静寂，方圆二十里地铺陈在他的足下。他看见一只苍隼从岩间飞来，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稳健地一个圈又一个圈，不觉紧紧盯住了它。英武、熟练，又安详，他倾羡它的力量，他仰慕它的傲视万物。

这不就是拿破仑吗，有一天会不会是我呢？


                             第十一章  不眠夜


好歹还得上威埃尔走一遭。运道不错，从谢朗神父家出来刚好撞着万尔诺先生，于连赶紧把加薪的事奉告。

回到韦基，迟迟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于连才下楼到花园里去。这一个白天那么多强烈的情感冲击几乎耗尽了他的精神。“我跟她们说些什么好呢？”想到两位夫人他烦躁地反问自己。

于连在他通常坐的地方——伴着德.瑞纳夫人处坐下，天色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德.瑞纳夫人洁白的小手靠在椅背上，显得很惬意，就在于连身边，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间了。他正想将它握牢，她虽说稍有犹豫，还是断然从他手中退走了，显然表示不悦。于连打算由她去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一边继续着轻快的谈话。这时传来德.瑞纳先生走近的声音。

今天早上那一连串尖刻言词此时还在于连的耳畔回想，“这家伙仗着有钱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他对自己说，“要是当着他的面将他老婆的手据为己有，岂不是一个嘲弄他的最妙不可言的主意吗？对，就这么干！谁叫他那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一天的暴风雨过后好不容易心头换来宁静，生来便是猴性的于连，马上又变得焦渴难安了。现在他什么都不能想，一心要使德.瑞纳夫人心甘情愿地将手放回到自己的手中。

德.瑞纳先生大谈其政治，威埃尔有两三位工业家成了巨富，变得比他还要有实力，企图在选举中使他败北，因此他义愤填膺。德薇尔夫人静静听着。于连却讨厌他说的这一套，借着漆黑夜色的掩护偷偷将座椅移拢德.瑞纳夫人，手也慢慢靠近夫人衣衫内裸露出来的极其迷人的手臂。浑身发抖，魂魄出窍，于连的脸颊渐渐俯向莲藕般的玉臂，最后将双唇紧贴其上。

德.瑞纳夫人被雷击电打，全身战栗，她的丈夫只有四步之遥啊！她匆忙把手交到于连手中，同时将他略微推开一些。于连在递过来的小手上却已铺满了热情的亲吻；或者，至少在德.瑞纳夫人想来，这些亲吻是够热情的。何其可悲！就在今天这个要命的日子，她这不幸的女人还拿到了内心所窃爱——只是没勇气向自己坦认——的这个男人另有所爱的证据！于连去威埃尔的一整天她都是陷在极度的苦痛之中啊；事态愈想愈严重，自我惊怖也就愈来愈深了。

“怎么？”她反问自己，“我爱上了他？一个已婚妇女，有夫之妇，我在恋爱？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呀！可是，为什么我的思想却总也拂不开他，对我的丈夫我可从来没有这般魂牵梦萦过的呀。他纯粹还是个大孩子，只不过天真地对我表示敬意和亲昵罢了。我这一阵子的发傻很快就能过去的，不要再自作多情折磨自己了。我一度怀有过这么一段感情，或者根本没有过，这于我的丈夫又有什么两样呢？我跟于连间那些海市蜃楼般的闲聊，德.瑞纳先生根本不会感兴趣，他只关心他的正事。我又没从他那里取走任何东西给于连。”

这颗纯净而天真的灵魂不曾被虚伪玷污，现在却被一种从来未曾体验过的激情引入了歧途而不自觉。她把事情过于想简单了。虽说还不十分惊觉，但贞操——一种妇道的本能，已在暗中轻触着她。于连出现在花园时她正经历这一内心的痛苦抗争。她听到他说话，看到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一种强烈的幸福感顿时震撼着她，灵魂欣喜得从躯壳飞了出去。过去两个礼拜对于她来说，这种诱惑其实更多的只是惊奇，一切来得多突然啊。几分钟过后，嫉妒心又来了，她问自己：“于连这么一来便足以消除他所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了吗？”就是这么一猛省，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可是，这样热烈的亲吻，却是不但她平生从来没有过，也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呀！于连可能另有所爱的猜忌立时一扫而空，他也不再是一个负心郎了。烦忧的消逝，巨大幸福的降临，使她爱心泉涌，欣喜若狂。这是一个人人都快乐的夜里，只除了威埃尔市的市长，本市那几位工业家日益膨胀的财富令他忧心忡忡。于连不再去想他那些野心勃勃却不知从何下手的伟大计划，一辈子头一遭被一种美的力量所牵引，迷迷糊糊沉溺在跟他的本性十分不容的温柔乡里，不断轻轻抚摸着那只如此完美、如此迷人、叫他爱不忍释的小手。啊，似梦如幻，多么叫人心醉！晚风在菩提树茂密的枝叶间飒飒响，远处传来杜河岸木工厂的狗吠声。

不过这一切对于连，只是娱乐而非热情。一回到自己房间马上想到的是，那是他唯一幸福之所在，又捧起了他最心爱的书。一个人处于二十岁的年纪，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以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要压倒其他一切的。

不久他就把书放下，结合自己的经历玩味起拿破仑的胜利来，从而产生了新的体会。“对呀！我是打了一场胜仗，”他告诫自己，“可是我眼下的任务当是乘胜追击呀，就要趁着他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之际，把这个作威作福的大人物的威风一古脑儿给打掉啊。这才是拿破仑战略的决窍！他指斥我不该荒疏了孩子们的功课，现在我偏偏还要跟他请三天假，好去看看我的朋友傅凯。他要是不答应，我就再拿不干要挟他。不过我敢断定，他会迁就我的。”

德.瑞纳夫人彻夜难眠，眼皮子都没合一下，她觉得此前她的日子全部都白活了。于连火一般的热吻遍布手臂的感觉，那种被巨大幸福所融化的感觉，完全占有了她。

可是突然，“通奸”这个恐怖的字眼蹦入她的脑海。有关肉欲的种种淫猥下流、叫人恶心的观念一起涌上心头，把她为自己的描绘的跟于连相爱那纯洁而甜蜜的憧憬溅泼得七污八秽，前景是可怕的，她将为人人所不齿。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她的灵魂被放逐到一个冥冥渺渺之境。头一天还感受着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崭新美妙的幸福，现在一下子被打进了冰窟窿。这种剧烈的心绞痛，叫人毛骨悚然，是这位富家小姐自出娘胎以来未曾有过的。她的良知开始感到不安，有一阵她感到应当告知自己的夫君，可能她已经爱上了于连。可是这样一来便会将于连也牵扯进去，这可怜的白面书生！幸而她回想起，那是她举行婚礼的前夜姑妈给她的一则忠告：向丈夫忏悔是极其危险的，姑妈警告她，不管怎么说，他可以主宰你的生命。

她痛苦地绞纽着双手的指头，一些揪心和相互冲突的想法驱使她胡思乱想，走火入邪。一下子她被自己深重的罪孽感所折磨；一下子又深悸于唯恐她不被自己已经一往情深的于连所爱；一下子又似乎被牵到威埃尔市的中心广场枷号示众的下场已经绝对不可避免，身上还要挂着一个牌示，公布她的通奸罪状。

经过多么艰难的一幕一幕，好不容易让通奸那可怕的罪孽，以及她相信由此必然会带来的种种难堪的羞辱……终于雷霆过去，换来片刻的安宁；当过去那段时日跟于连天真无邪相处的那种甜蜜的乐趣重新被温馨地回味起，于连另有爱侣的黑潮突又袭来，再度将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唯恐失去那个女人的那张肖像，或者，唯恐那张肖像被人瞧见因而连累及他，于连死白的那张脸现时她仍闭眼即来，历历在目；他那张脸上流露出来的恐惧，那种张惶，是他一向冷漠而高傲的面部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为了她，为了她的孩子，于连从来不曾动过这么真的感情。这样的苦中加黄连超过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她不自禁地大叫出声。她的贴身女佣被吓醒了，急忙跑到床边。德.瑞纳夫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似乎有烛光刺眼，接着看见了艾利莎。

“他爱的是你吗？”她气喘吁吁地大喊道。

幸好被女主人这种神志错乱的梦魇状态吓昏了头。艾利莎根本就没去注意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德.瑞纳夫人也清醒了过来，“我在发烧，”她小心谨慎地告诉使女，“大概说过些胡话，在这儿陪陪我，别走开。”为了摆脱艾利莎疑询的目光，她叫她为自己大声读报纸。在《每日新闻》上边一篇长文单调的朗读声中，德.瑞纳夫人下定冰清玉洁的决心：下回再见着于连的时候，要以最冷漠的态度待他。

                               第十二章 访 友

次日凌晨五点，德.瑞纳夫人还端坐在梳妆台前，于连已经向她的丈夫请准了三天事假。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竟迫切地想要见她一面，那么漂亮的一双小手，好想哟。因此他没有朝大门走而是留在了花园里。德.瑞纳夫人有意叫他等了好长一阵时间，不过他若是真心实意地在恋爱，必定不难发现此时夫人正在二楼半闭半启的百叶窗后面，前额贴着玻璃窗偷窥着他。后来，决心竟敌不过情感，德.瑞纳夫人还是下了楼。平日白皙的面颊焕发出最华艳的容光，这个单纯的女子显然很激动。平素她总是有一股雍容安详的气质，远离一切人世的委琐卑微，而显得鹤立鸡群；正是这种气质使她天使般的小脸蛋更增加无限的妩媚。可是现在她的懊恼，甚至是几分愠怒，把那种雍容安详给破坏了。

于连急忙趋前，不绝口地赞誉她那两条美丽的玉臂，那是从她匆忙披上的大围巾下边露出来的。清晨鲜冷的空气增添了她姿色的妍丽，昨天一夜的翻腾使她对一切更显得反应灵敏。她的典雅，她的美艳，她的智慧，她的光华，在下层阶级中绝对找不到，这些于连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的，一下子全展现在他的眼前，全打开在他灵魂的窗口。眼勾勾，色迷迷，他完全沉醉在这意外的惊喜里，崇拜这仙人般的美丽，五体投地；根本没去想及对方的态度，不过习惯和下意识告诉他对方理所当然不外是友好的。所以当德.瑞纳夫人企图向他显示出冷冰冰的神态时，他的惊骇实在是太大了！在这副神态中，于连甚至觉察出一种身份悬殊，休得高攀的暗示。

于连欢快的笑容绽开在半路上便僵住了。他想起了自己在社会上原有的等级和地位，特别在一位高贵、富有又是一大宗遗产的唯一女继承人的眼里，是何等的渺不足道。转瞬之间他的脸上只剩下了矜持的高傲和对自己无比的愤怒。他把自己动身的时间推迟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单单为的就是好让人家来一顿羞辱！他恨自己，几乎把肺都气炸了。

“只有蠢人才会跟这种人生气，”他对自己说，“世界上万物轻者自轻，重者自重，我难道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学乖一点：他们给多少钱我就为他们——出卖自己的灵魂，违背自己本愿，干多少事，绝对不多付任何一点点？要是我想受到他们的敬重，同时也受到自己的敬重，我就必须要使他们明白：跟他们的财富做交换打交道的，仅仅是我的贫困；而我的人格，他们傲慢，我比他们还要傲慢一万倍。我的心如鸿鹄，他们这群燕雀叽叽喳喳，说好说坏，相隔十万八千里，与我何干！”

当万种思绪冲着这位少年家庭教师纷至沓来的时候，他那灵活爱动的眼、鼻、口、眉显示出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敌意，叫德.瑞纳夫人慌得乱了手脚。她原来企图扮演的那种贞洁的冷淡立刻变作了关怀的表情，这是由于她目睹了于连那张脸上急速的变化，急得不可开交而催生出来的。于连的判断力并未受到情绪的干扰，马上想出来一个妙法叫她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情谊，对他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关于他即将进行的外出一句话也没提，他低头一躬，扭头便走开去。

德.瑞纳夫人望着于连离开，呆若木鸡，她被他瞥视中那种阴冷的鄙薄弄得六神无主，前一天夜里他还是那么热情那么友善的！她的长子这时从花园的一头跑过来，一跃双臂搂住了娘亲的脖子，欢欢喜喜地说：“我们今天放假，我们今天放假，于连先生出去旅行去了。”

一听这话，德.瑞纳夫人周身感到死一般的冰凉。她的贞操观念摧毁了她的幸福，而她此时——经受打击时的脆弱，更增加了其不幸中的不幸。

殚精竭虑经过一宵苦苦奋斗作出的英明决策给她带来了什么？一切的一切根本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不再操心怎样去抵拒那可爱的追求者，而是痛心疾首，唯恐将永远失去他。

兰军注：清晨一点于连来到好友傅凯家。

傅凯正在专心致志清理账目。他个头挺高，长得不好看，鼻子几乎占了半张脸，其他五官亦不端正；但是年纪还轻，在不讨人喜欢的外表底下有一副极好的脾性。

兰军注：傅凯是个木材商，生意红火。他真诚邀请于连为他管理账目，跟他合伙。

于连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

“难道要我现在答应他，日后又离开他，叫我欺骗我的朋友吗？”于连愤怒地喊出声来。这个年轻人，惯于以他伪善的“立身之道”同毫无怜悯的铁石心肠迎解一切忧烦，往往能逢凶化吉，可这回却不灵了。他不能容忍自己对一个热爱自己的人有丝毫的不忠。

第二天早晨，傅凯本来以为一切都已说妥了的，于连却突然很沉着地告诉他：他的神职对他灵魂的呼唤，不允许他接受这个善良的建议。傅凯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你想清楚了没有，”他大叫起来，“我是心甘情愿，不是雇请你当个小伙计，而是要你以合伙人的身份，以股东的身份，来参加我们木材经营的！要是你不同意这么做，那就一年付给你四千法郎也行，只要你高兴。要是你荷包里现揣有两百个路易，谁还能挡住不让你进入神学院？我还可以保证给你分配到本地区收入最好的一个教区去当神父。”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改变于连对于神的忠诚。傅凯终于——十分失望地开始相信，他的这位朋友大概神志有点不大清楚了。

“我不是造就一代伟人的那种料，因为我对自己没有这样的信心：即使耗费了八年时间来挣取衣食，仍不能夺走我建立丰功伟业的大丈夫的伟力。”


                         第十三章  女为悦己者容


跟傅凯合伙而使自己致富的可能性，使于连精神上迅速长高大了许多。以往自渐形秽的心病——穷酸、贫寒和别人眼中的卑贱出身，往往使得他性情乖戾，推理、判断也会走火偏激。现在他就像是高高立于一个岬角之上，既俯视着极端的贫困，也俯视着小康——几天前他还把这叫做财富的（译者注：指几天以前自己为每年增加了一百五十个以上法郎的收益而沾沾自喜。），可以任意评头论足了。

在德.瑞纳夫人的要求下，他向她讲述了这三天的行踪。她那种极端焦虑的神色，使他大为诧异。

傅凯曾经有过几次结婚的计划，结果都是以痛苦和不幸告终。这一回两位朋友有了机会促膝长谈，让于连获得了彻底的了解。有时候傅凯自作多情过早地堕入爱河，而且坠得很深；结果却发现，他只不过陷入了一场三角恋的纠缠之中。这一类故事闻所未闻，叫于连大开了眼界。他一向的孤独生活是由两个方面组成的：不信任和想象力。因此任何可以开启灵智的东西都跟他无缘。

德.瑞纳夫人这几天的日子，完全是在刀山上油锅里度过来，各式各样的痛苦，全都不堪忍受。她真的病倒了。

“你这个模样，今晚不能到花园里去了，”德薇尔夫人见于连回来便跟她讲，“空气潮湿，会叫你更遭罪的。”

德.瑞纳夫人经常因为过于不重视修饰打扮自己受到丈夫的责备，所以当德薇尔夫人见到她的女友托人特地从巴黎买回两对缕空的长丝袜和一双小巧精致的皮鞋时，感到不胜惊讶。还有，三天来她表姐唯一忙乎的事就是剪裁一块轻如纱翼、非常漂亮，非常新款的料子，并且急匆匆跟艾利莎一道将它赶制成夏日的连衣裙。于连到家以后几分钟，这件衣服也赶制完成，德.瑞纳夫人赶忙将它穿上。德薇尔夫人不再有任何怀疑，“她是在恋爱啊，这可怜人！”对表姐的生病和各种奇奇怪怪的症状，顿时她也豁然了悟于胸了。

她在一旁静静观察他们的谈话。表姐的脸由起先的惨白一下转为鲜艳的绯红，两眼死死盯着年轻家庭教师的双目，流露出无限的忧虑。她是多么焦渴地盼望着他能说明自己的意图，到底是打算离开这个家，还是可以继续留下来呢。于连无意把话头引到这个方面来，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钻进他的脑袋瓜。终于，熬不过内心的激烈争斗，德.瑞纳夫人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声音打战——暴露出自己全部脆弱的感情，问道：“你是否要离开你现在的学生，换一个地方去任教呢？”

她眼中那紧张的神色同问话语气之虚弱使于连为之一震，“这女人想必是爱上我了，”他警告着自己，“可是等这一阵软弱一过，她自尊心必定又会谴责自己；而且只要一旦解除了她怕我离去之忧，她就又要恢复那拿架子的常态，”这个守护自己尊严的计较像闪电一般迅速掠过他的脑际，于是慢吞吞地回答说，“离开这些如此可爱，又出身名门的孩子，在我的感情上也不是轻松的，可是一个人有时候总还得尽一下自己应尽的义务。”

德.瑞纳夫人听着，倾慕于他的才智，陶醉于他的美貌，他泄漏的可能会要离开的消息使得她肝肠寸断。

听到于连的恭维话，德.瑞纳夫人也对自己漂亮的新裙衫高兴起来。她想撑着病体在花园里兜一个圈，可是才挪动了几步，就不得不承认再也走不动了。她伸手去拉他的胳膊，谁知这不但没给她注入新的力量，跟异性的躯干一接触，反而把身上残存的最后一点点力气也挥发干净了。

夜幕降临，当大家都落座就绪，于连循例行使他业已取得的特权，轻轻拿起德.瑞纳夫人的玉手，将双唇紧贴在那可爱的裸臂上。这时他脑中想着的是傅凯在情人面前的勇敢，而不是德.瑞纳夫人。“出身名门”这个词还像铅一样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夫人将他的手捏了一下，他不觉得怎么样。那个晚上她几乎没有掩饰自己的感情，种种小小的暗示，实在太过于明显了；可是于连并未为之自豪，甚至没有起码的感激之情。对她的娟秀、娴雅同妩媚，他完全无动于衷。

心灵的纯洁，和心中永不生出丝毫的仇恨和敌意，无疑有益于妇人的青春长驻。对大多数美妇人来说，最先衰老的是面容。

整个傍晚于连精神沮丧。以往他一肚子窝囊气都朝着命运的不平和社会的不公，可是自傅凯向他提出以庸碌手段使自己致富的建议以后，他那肝火便冲着自己来了。虽说一次次地对两位女士也作了几句应答，但整个的思想他都沉浸在自己的问题里。不知不觉地。最后他竟放开了德.瑞纳夫人的手，而未留意到。这一举动吓坏了这位可怜的女人，叫她伤透了心，她看作是她不幸命运的前兆。

如果她对于连的情爱有信心有把握，那将给她力量去抵制他的诱惑，捍卫自己的贞操。可惜事实恰好相反，出于害怕永久失去他的极端恐惧，她竟战战兢兢、却是自己主动地、重新握住了于连那只无意中放置于椅背上的手。这一大胆的举动使于连从神游状态中惊醒过来，这位野心勃勃的青年但愿所有那些贵族名门仕女都能目击这一伟大的场面，平时他总是陪孩子们屈坐餐台的最下首，接受他们赏赐的微笑。“她再不能瞧不起我了，”他省悟到了这一点，“所以我该享受一下她的美貌，我可以当她的情夫了——不当白不当！”在他山中的朋友向他坦率诉说爱情衷曲以前，这样的想法他是不会有的。

这一突如其来的决定使于连大感快活，“我一定要在这两个女人当中搞一个上手，”想一想，德薇尔夫人占有绝对优先的地位，“我应该立刻向她献殷勤。”这并非因为德薇尔夫人更迷人，而是在她的眼中，自己一贯是位受人敬重的饱学之士，而非腋下夹着叠好的布褂子的穷小子。德.瑞纳夫人头一遭撞见他的时候，他便是那样一副模样。

于连对自己的处境和地位作了一番通盘考虑以后，意识到不可以再去想勾引德薇尔夫人了，因为后者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德.瑞纳夫人对自己的情意。现在强迫着自己回到德.瑞纳夫人身上来，他问自己：“对她的脾性，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知道的只有当我出门以前，我拉她的手，她将手抽了回去；出门回来以后，我放开她的手，她反而自己过来拉我的手，还紧捏了一下。她曾经把我当成下人看，这可是个报复的好机会啊！上帝知道她究竟搞过多少野男人，现在看上了我，可能仅是因为我们朝夕见面，容易上手。”

“非得征服这个女人还有一条理由，”于连的虚荣心变得更卑劣了，“有朝一日我扬眉吐气的日子，有人可能以曾经就任家庭教师的低贱职务责备于我；那时我便可以解释说，是爱情的伟大魔力驱使我这么做的。”

他再一次放开德.瑞纳夫人的手，然后又把它拿回，并且使劲握住。当他们走回客厅，那已差不多是午夜了，她乏力地问他：“你要走了吗，你真的要离开我们？”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我非走不可，因为我爱你，爱得太强烈了，……这是一桩罪恶……对于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一桩多么可怕的罪恶啊！”

她几乎惊厥，全身上下没有了丝毫力气，整个身子瘫靠到于连的臂上；放任自己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两张脸颊几乎都快贴着了。

剩下的半个夜晚两人以完全不同的心境度过。德.瑞纳夫人飘飘欲仙，陶醉在最崇高的狂喜之中。一个轻佻的少女过早遍尝爱情的酸甜苦辣，到她感情真正成熟的时节，对爱的刺激业已麻木，爱的感受力已经枯竭。德.瑞纳夫人不是这样，她从来没有读过言情小说，可说是不知喜来不知愁。真正的爱情幸福的滋味，方方面面，她根本没有尝过；也从来没有任何爱情事件的愁苦，哪怕对今后的一点点担忧，来侵袭过她的心头。她以为即使十年过后她的爱情生活也会一如她今日的爱情现状。“我不会允许于连对我有任何越礼行为的，”她安慰自己，“我们今后的相处将跟这几个月以来的日子一样，他永远是我的一位朋友。”几天以前还曾困扰过她的，有关贞洁以及应当向自己的丈夫矢忠等等想法，已经失去了效用，像一个陌生人，不再受欢迎了。


                          第十四章  弄巧反拙


至于于连，傅凯的建议毁掉了他的安宁，他拿不定主意，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兰军注：傅凯的建议是让于连和他合伙做木材生意，而不是什么感情上的事情，傅凯是个忠厚的人。）

“嘿，我这么缺少毅力，”他对自己感到灰心，“要是在拿破仑的帐下，我一定是个最没出息的士兵。好吧，”他转念一想，“那我就寻欢作乐好了。把这里的女主人搞上手，起码可以忘掉片刻的愁烦。”

幸运的是，虽然脑子里思绪纷乱，心灵深处的那一点灵智他还是有的。现在他不敢贸然行事，德.瑞纳夫人的新衣服太漂亮了；在他眼里，那种款式在巴黎也是最时尚的。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只凭借侥幸或者一时的灵感，于是，正儿八经地拟就了一份十分详尽的恋爱攻坚计划。

第二日早晨在客厅里，有一小阵子德.瑞纳夫人同于连单独在一起。

“除了于连，你还有另外的名字吗？”她问道。

只有上等人才有两个甚至两个以上的名字，一般人是没有的。对于这样一个明显恭维的问话，我们的英雄瞠目不知所对，因为他的攻坚计划里面没有这个章节。其实他要不是蠢到这个地步去订什么计划，他的急智满可以应付过去的。并且问得突然，他的吃惊还会加强他的观察力。

他木木讷讷，表现得十分笨拙。德.瑞纳夫人却立即原谅了他，她把这看作是一种可爱的憨厚。在这个人人都认为才思横溢的青年人的身上，她觉得少了点的正是憨厚。

“我不大信得过你那位年轻轻的家庭教师，”德薇尔夫人不只一次地警告过她的表姐，“我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转脑筋，一言一行都有目的，很阴沉啊！”

对德.瑞纳夫人的问题不知如何作答的不幸，使于连感到深深的羞辱。“我作为一个男子汉，一定要马上弥补这一过失，”他鼓起勇气，抓住随同德.瑞纳夫人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间的一瞬时机，在她的脸颊上急切地亲了一下。他觉得这是履行对自己的责任。

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没有比这更不自然的了，也没有比这使两个人都更不愉快的了。只差一点点就被人撞见。她想他必定是疯了，她不仅大感惊恐，尤其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这一愚蠢的行为只能使她想起讨厌的万尔诺先生。

“他还可能对我干出些什么来，”她质问自己，“要是我们再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她的贞操观念班师回朝，柔情蜜意逃之夭夭。她随时都安排一个孩子跟在身边。

这一天于连过得太乏味、太无聊了，整个大白天他都在傻乎乎地贯彻他那份勾引的计划。使尽心机，每回朝德.瑞纳夫人递过一个眼神，无不含有一个明确的涵义。可是徒劳，他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看不出既未能够博取欢心，离诱骗上床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于连如此笨拙，同时又如此冒失，使德.瑞纳夫人惊讶不止，简直难以置信。“啊，这是一个书呆子，一个天才，初恋时的羞态呀！”她终于有了大发现，沉浸在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欢快里。“这么说，我没有情敌，他没跟别的谁在恋爱，这可能吗？”

中饭以后，德.瑞纳夫人回到客厅去接待来访的区长夏果.德.莫融先生。她在一个高高的小型绣架上刺绣，德薇尔夫人坐在她的身旁。就在这样一个场合，光天化日之下，于连伸出自己的靴子，去踩住了女主人的纤足。那缕空的长丝袜和巴黎来的小巧迷人的鞋，当时正引得那位风流倜傥的区长先生，目不转睛地瞅着哩。

德.瑞纳夫人这一惊真的非同小可，她的剪刀、毛线团和绣针一起坠落地下。亏得她这么一失手，才显得于连那一脚似乎是匆忙中想去堵截那把英国纯钢制的剪刀。剪刀刃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摔断了。德.瑞纳夫人抱怨说，要是于连再坐近一些，剪刀尖子便不至于摔坏了。

“你明明比我先看见它们掉下来，”她说，“所以你完全可以接住它们的。结果相反，你只是十分热心地猛踩了我一脚。”

这一招成功地蒙过了区长，却逃不过德薇尔夫人的眼睛，“这小伙子人倒是满漂亮，干起事来怎么会这么蠢！”她想，要是在外省省城，譬如她所在的贝尚松，社交圈子里这一类的错误是永远不会被人原谅的。

德.瑞纳夫人寻着一个机会私下对于连说，“我命令你要小心一些！”

于连知道自己的失策，并为此颇为生自己的气。可是他还是虚掷好长时间自己跟自己辩论：对“我命令你”这样的措词要不要提出抗议。

于连一生中从未有过偷情的经验，这回他却顽固地、誓死不回头地要把情夫的角色扮演到底。一整天他都在跟自己赌气，也跟德.瑞纳夫人赌气。一举一动都像个大笨蛋。眼看夕阳似血红，黄昏近，心中着实惶恐；菩提树下黑影中，他又得伊人侧畔将身拢，势必手足无所从！于是通知德.瑞纳先生，他需要去一趟威埃尔，看看谢朗神父。他于晚餐后离去，直到夜深方回。

在威埃尔于连发现谢朗神父正在准备搬家。到底他还是被解除了职务，由那位马思龙教士接替他。于连帮助这位善心的老人把物件抬上抬下，同时想出了一个主意，立即给傅凯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如果说神职对自己不可抗拒的召唤在最初阻止了自己接受他的慷慨建议，那么现在目睹老神父这一幕极不公正的事例以后，他觉得可能不去接受神职，对他灵魂的最终获救更为有益。

于连深深庆幸自己的深谋远虑，抓住了谢朗神父被免职的借口得以足踏两只船。要是谨慎处世和惨淡经营的思想终于挫败了那不大切合实际的英雄主义，现在就不失回过头来走经商的一条退路了。


                            第十五章  夜半钟声


于连向来聪明自负。今天他依然整天怏怏不乐，到了傍晚脑子里突然来了个恶作剧的念头，并且极其大胆地马上通知了德.瑞纳夫人。

他们刚刚在花园坐定，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就将嘴唇凑到夫人的耳边，冒着摧垮她的名誉的危险对她说：“夫人，今天夜里两点，我要到你卧室里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于连骇怕他的请求被接受，吓得浑身哆嗦。诱奸者的角色于他实在如泰山压顶，不堪重负。要是能随意使性子的话，他必会逃之夭夭遁进自己的房里好多天不出来，再也不见这两位夫人的面！他很清楚，两天前他煞费心机取得的美好进展，已经全叫昨天自作聪明的表演给破坏干净。现在他是黔驴技穷了。

德.瑞纳夫人以毫不含糊的严厉叱责回答他无礼的冒犯。他觉察到她的鄙夷。

午夜分手之际，他对自己十分悲观，相信德薇尔夫人已经把他视作小人一个，德.瑞纳夫人也不能存指望了。

于连的心境沮丧已极，满怀屈辱，根本不能成眠。守着德.瑞纳夫人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跟个孩子似的满足于每天赐临的福祉，那不是于连的个性。绞尽脑汁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妙招层出不穷，可是转瞬间又都变得荒唐可笑。当城堡的大钟敲响两下时，他正处在最大不幸的低谷。

这钟鸣惊醒了他，正如雄鸡一唱天下白，当日惊醒了圣彼得一样（译者注：圣彼得，耶酥基督的门徒，《圣经》上说天堂大门的钥匙由他保管。）。他知道推行他的计划——于他是最最困难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告诉她我将于午夜两点去她的卧室，”于连一边对自己说，一边从床上立起身来。“我大概不够老练，还可能相当粗鲁，至少我不怯懦。”

于连高度评价自己的勇气，为自己壮胆。当他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全身上下抖得那么厉害，双膝发软，身板直往下滑，不得不靠在墙上出大气。

他穿着长袜轻轻足尖点地，首先到德.瑞纳先生房门口，听到他鼾声如雷。这一阵失望钻心的痛，他再找不到任何借口不到她屋里去了。

最后，怀着比走向绞刑架还恶劣一千倍的心情，他拐弯走入了通往德.瑞纳夫人寝室的狭窄过道，发抖的手打开了房门，轧轧弄出吓人的声响。

他满以为可以摸黑进去，却不料室内竟有一盏灯！那盏过夜灯在壁炉架下发出幽幽的光线，又一次叫他慌了手脚。德.瑞纳夫人瞧见是他进来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跳下地来，“你下流！”她叫道，一下子双方都手足无措僵住了。于连忘掉了所有他那些没用的计策，只剩下光溜溜他自己的本性。面对着如此娇艳如此诱人，身上只着半透明轻纱睡衣的美妇而得不到她的欢心，那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他一头栽倒在夫人的脚下，双手拥抱着她的膝。对于夫人满口气急败坏的责备，他的回答只有满眶的泪水。

过了几个小时从房中出来的时候，用小说家的话来说，他是志得意满，一无所思、一无所求的了。是他所激发的对方的情爱，以及对方的色相在他身上产生的意想不到的轰炸性效果，弄得他晕头转向，造就了他辉煌的胜利。否则，光靠他那些愚蠢的计谋，什么也休想得到。

事实上，即便在最最甜蜜的高潮时刻，于连也是他自己怪癖的自尊心的牺牲品。他最大限度地集中起全部注意力——这真不可思议！无视他所激起的亢奋和狂喜，无视内疚也能使得这亢奋和狂喜更为强烈（兰军注：我想这内疚应该是对德.瑞纳夫人而言的。），反而集中注意力去扮演一个他本来不是的惯于征服女人的调情高手。这样，他自身原本具有的种种可爱的魅力，就都被他不屈不挠的努力给破坏干净。就像一个女孩子年方二八，本来面庞儿就娇艳得像一朵玫瑰花，去参加舞会前却偏偏还要往脸上拼命涂脂抹粉，真是蠢到了家。

于连要强，于连好胜，“责任”、“义务”的观念无时无刻不盘踞在他的心里。他为自己树立起一个伟大的理想的榜样，唯恐一旦背离便将饮憾终身，成为终身嘲弄自己的笑柄。一句话，他是绊手绊脚地妨碍了自己恣意享受眼前到手的幸福，为的是以后使得自己出类拔萃，永垂不朽。

于连像鬼魂般地来到首先把德.瑞纳夫人吓个半死；弄明了来意后恐惧、负罪感又残酷地啮啃着她的灵魂；但于连的眼泪和绝望，又叫她忍不住心碎。

其实那时内心已经软下来了，她还是怀着真诚的愤怒，掰开于连的两手将他推得老远。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主动地投身到他的怀抱。这样做她并没有明确的意图，她相信自己入地狱是绝对无可避免的了，于是将无尽的抚摸，无限的温存倾洒在于连身上，麻醉于肉欲的满足以逃避地狱恐怖的幻影。于连所挑引起来的情欲如此动魄销魂，只是不知他是否有心消受。于连最后离开了，德.瑞纳夫人的狂喜与激动还在继续——这违背她本人的意愿却又牢牢推之不去；她的奋力抗争也还在继续——同那钻心撕肺的悔恨作抗争。

“所谓爱情，所谓幸福，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这是于连回到房间以后的第一个感想。好几天为之伤透脑筋、苦心筹划、历经挫折，他看得如此千难万难、又如此神秘兮兮的一番冒险事业，竟如此轻易地便到手，不免心中一阵空虚，像个重大胜利归来，无所事事的士兵一样。天天时时都在期盼，期盼似已成习惯，一旦无所期盼了，甜蜜的回忆又尚待形成，于是陷入无限的惊讶同躁动不安之中。


                         第十六章  恨不相逢未嫁时


于连顷刻之间成了德.瑞纳夫人生命中的一切。他倒是挺走运，夫人太惊骇、太激动了，根本没注意到他有多么笨拙。

看着天快要亮了，她催促他起身离去，“天哪！要是我丈夫听到一点动静，我就完了。”

于连不慌不忙，他在考虑措词，终于记起了这句话：“完了？不是说牺牲在所不惜吗？”

“当然，就是此刻便死我也死而无憾！我绝不后悔认识了你。”

于连觉得，只有等天大亮了以后堂堂正正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必顾虑他人，才符合自己的尊严。

当早餐桌上再次遇见德.瑞纳夫人的时候，他行为拘谨，堪为谨慎君子的模范。

至于夫人，她不可能望着于连而脸不一直红到脖子上；而不望于连，她又一分钟都活不下去。她知道自己慌乱失措，愈想要遮掩便愈为暴露。于连整个早餐只朝她望过一次。起始她十分赞赏他的谨慎，可是不久，第二次青睐久候不至，她开始警觉起来，“他是不是不再爱我了？”她寻思，“可不是，我跟他年纪不相称，我比他要大十岁啊！”

自饭厅去花园的路上，她抓住了于连的手。这样大胆的爱的表示使他吃了一惊，立即回报给她一个热情洋溢的注目。在早餐桌上他曾发现她竟是那么天仙般的美艳，便低下头花老长时间为她清理盘点她的姿色和魅力。这一注目多少宽释了她，自然并未净扫她心中的疑虑与焦急，可是这疑虑与焦急却几乎扫净了她对丈夫感到的懊悔跟内疚。

餐桌上作丈夫的并没有发现什么，可德薇尔夫人就不同了，她相信德.瑞纳夫人已经到了堕落的边缘。友谊义不容辞，饭后她大胆而含蓄地向她发出警告，用丑陋不堪的前景向她展示面临的危险。

德.瑞纳夫人心急如焚，迫切地想要单独跟于连呆在一块儿，好问问他是否仍在爱着她。尽管她从幼秉性温柔和善，还是有好几次差点对表妹说出口来，说她夹在当中多么叫人心烦（兰军注：德.瑞纳夫人此刻已经嫌真诚的德薇尔夫人夹在她和于连中间烦人，表妹曾是她的闺蜜啊！德.瑞纳夫人已经被于连报复式的爱情冲昏了头。）。

晚上在花园里，德薇尔夫人竟坐到了德.瑞纳夫人同于连的中间。德.瑞纳夫人想的好美，她曾打算要拿过于连的手，轻轻举到自己唇边，那将是何等的快乐！不但全泡了汤，现在连跟他说一句话也是不成的了。

这一灾祸更增加了她的焦虑。她为昨天夜里于连闯入房间她曾詈责过他而深自悔恨，唯恐他今晚不会来了，因而害怕得战栗起来。于是她很早便离开花园回到自己的房间。徘徊良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再也无法安下心来，她终于走出来立到了于连的房门口。虽说热烈的感情和冲动煎熬着她，到底还是不敢贸然而入。

仆役们还没有全部就寝，慎重和小心促使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两个小时的等待几乎有两个世纪般漫长，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可是于连对于贯彻执行他为自己制订的行动纲领，绝对是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他把这看作自己不可推诿的责任。只是到“当！”地一声城楼的大钟敲响，他才在余音袅袅中溜出了房间。在德.瑞纳先生房门口确证城堡主人睡得正香后，他才进入了德.瑞纳夫人的卧室。这一趟他不像昨夜那样时时刻刻牵挂着他要扮演的英雄角色，因而跟情人有了更多的欢畅淋漓。他的眼睛能看了，耳朵能听了。她向他低诉关于年龄的担忧，这更提高了他的自信心。

还有一个愚蠢的想法：以为自己出身寒门，她会以为这份偷情其实门不当户不对，把他当成召之即来可以任意驱使的廉价情夫，现在也释然了。由于受到于连热情高涨的鼓舞，藏羞含怯的情妇宽心展颜，也渐入佳境，尝到了禁果的甜蜜滋味，大脑也恢复了鉴赏和评价的能力。

只不过几天，于连完全恢复了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本有的全部热情，爱得如痴如迷。“没人能够否认，”他自言自语，“她有一颗晶莹得如天使般的心，也没有哪个妇人比她更标志。”

他差不多已经完全放弃了演戏的“责任”，在忘情互通衷曲的一刻，竟将原有的重重心事尽情吐露了出来。这样的心声将她对他的爱推到了巅峰。“如此说来我并没有一个情敌，叫我瞎嫉妒了老半天！”真是狂喜过望。她趁着兴头竟敢当面诘问，那个小盒子里面叫他那般牵肠挂肚的肖像究竟是谁。于连信誓旦旦说那只是一个男人。

当德.瑞纳夫人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思考时，巨大的惊讶将她震住了：“这样的幸福世上果真存在吗？”她不相信自己已经面对的现实，因为过去她从来不曾料想过。“哦，要是我十年以前能够认识他，”她追悔莫及，“那时候我还算得上一个漂亮女子啊！”

于连可没有这么些想法，他的爱情仍不过是一种野心，一种野心的表现形式。像他这样被视为贫穷、坎坷而低贱的人，能够占有一位如此娇美的贵妇，该是一种多么大的满足！他的狂热的举动，他的色荡神迷，多少减轻了一些她的关于年龄悬殊的忧虑。

当暂时忘却他的雄心壮志之时，于连一次又一次狂热地赞美德.瑞纳夫人拥有的一切，包括她的衣、帽和鞋。他不断闻着、嗅着它们上面残存的她的体香，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打开她的衣橱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对内中的每一样物品的华贵，它们放置陈列如此井然有序，赞不绝口。他还一件件检视这些珠宝、首饰、缎带、花边和衣物，像是新郎在婚礼的前夜向新娘呈献他的礼物。他的情妇偎依着他，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他。

“要是我嫁给了像他这样的男人！”她不由得这么想，“一颗多么活跃、多么热烈的心！那日子将是多么的奇妙！”

于连发现向一位并不鄙薄自己的贵妇人坦然承认，对于上流社会的礼仪、习惯的所有细微末节一概无知，也是一件极端有趣的乐事。他情人的社会地位无形中把他的等级似乎也提高了不少。至于德.瑞纳夫人，她用所熟知的这些无数的小规小矩来开导这样一位才思敏捷，人人都认定前程无量的青年，将此也看作是无比巨大的精神享受。就连区长先生同万尔诺先生，也忍不住要夸奖几句于连先生近日的进步，这使得在夫人眼里，他们两人也不像早先那么蠢得讨厌了。

说到德薇尔夫人，情况便完全两样了。她相信自己已经猜中了的不幸，已毫无挽救的希望；而苦口婆心所进的金玉良言，又只会逗起表姐的憎恶——她就跟吃了迷魂汤般丧失了理智，看来自己只有离开韦基了。她没有作任何解释，也没有人问她一个为什么。德.瑞纳夫人送别的时候挤出了几滴眼泪，但是一转身她的快乐便提高了两三倍。表妹的离去意味着她将差不多可以整天地单独同她的情人厮守在一起了。

于连同样地，也满心乐意放松自己，陶醉在跟夫人的两情欢洽里。于连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人，也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所以在他新生活的最初几天，竟觉得为人真挚或许会带来更多甜蜜，更多快乐；几次话到嘴边，几乎要向德.瑞纳夫人坦白他隐藏得那么深的勃勃野心了，那是迄今为止他的生命的精华；还有，傅凯的建议为什么有那么奇怪的引诱力，搅得他不得安生，他也想跟夫人切磋切磋。可是，接着又纯属偶然地，把这场推心置腹变作了不可能。


                             第十七章  黑  幕


夕阳西下，在花园的尽头，厮守在情人身畔，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于连陷入沉思：“这种幸福的时光能够持续长久吗？”他不禁惶然，困扰于选定一条出路——既必要又艰难——之中；不免同时又哀伤童年之失去，以及几年来的彷徨，光阴的虚度，这真是家境不富裕的人的悲哀。

“哎呀！”他喊出声来，“拿破仑才真是上帝给法兰西的青年人派下来的！可是谁来接替他呢？”不知不觉他开始打开最隐秘的心扉，“没有他，现在的这么些可怜的青年怎么办？就是那些比我富有一些的，凑够钱受到了教育；可是在二十岁的年龄买不起一个替身代服兵役，拿不出本钱来开创一门职业，他们又将怎么办？前途在哪里？不论我现在处在多么幸运和舒坦的境地，”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接了下去，“拿破仑的伟大时代一去不回，我们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了！”

他看到德.瑞纳夫人突然蹙了一下眉头，脸上露出不屑的冷漠表情。这种想法，这种为穷人请命，在她看来只适宜于仆人。她从小便是在自认为极其有钱的观念中长大的，并且不假思索，认为于连理所当然地也是同样。她爱他千百倍胜过爱惜自己的生命，就算他粗俗，没有教养，不忠（她本人是保王党），甚至不敬神，她仍然会爱他。可是提到钱，钱算个啥东西，她听都不要听。

于连看出了这位坐于近在咫尺的草墩子靠椅上的贵妇人的不良反应，立即想好了退兵之计。他说，上面那番话不过是鹦鹉学舌，重复了他最近一次外出访友，那位年轻木材商人的言论罢了。

“那好，今后不要再跟这种人来往了。”德.瑞纳夫人说，那种冷淡的神态仍未完全消失，而原来本是那么温柔甜美的。

她的不快，或者不如说是他对自己过于直率坦露心声的懊悔，是给他一度沉溺进去的幻想的第一次打击。“她心地善良，性格温柔，”他肯定这一点，“而且对我的感情也十分强烈，但是她是在敌对的阵营里教养成人的。她们这个阶级特别骇怕受过良好教育、却没有足够资本去建立一门事业的那些人。要是上天赋予机会，让我们拥有同等的武器装备去同他们较量一番，这些贵族老爷们能值几何？举一个例子，要是我当威埃尔市的市长，恪尽职守，诚实无欺，至少不亚于德.瑞纳先生，何消几下子便可以将马思龙神父、万尔诺先生，以及他们的一切阴谋诡计打得落花流水！马上就使威埃尔改观，民心大快！他们的鬼魅伎俩见不得天日，是不能奈何我的。”

德.瑞纳夫人对他出人意料的宏论大吃一惊，这些她并不感觉十分生疏，奇怪的是怎么竟出自于连的口。当她跟他单独在一起欢乐与共的时刻，她是那么的纯净和天真，现在脸上却明显地有着一丝阴影。

于连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发白日狂，做白日梦，他变得比较冷静，不那么忘形了。

由一个并非饱学之士的妇人进行的这个爱的教育，确是他的一大幸运。他的头脑对于过去——两千年以前的过去，或是仅仅六十年以前，即伏尔泰（译者注：伏尔泰（1694—1778），法国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思想家。曾接受中国古老文化的影响，反对暴政。）和路易十五（译者注：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荒淫暴君。）时代的过去，不再混淆不清了。更加使他欢喜得无以言表的是，他还由此直接看清了现实社会，重重帷幕在他的眼前拉开了，他终于了解到当今在威埃尔发生的种种事件的真相。

两年以来，以贝尚松省的省长为中心，用阴谋诡计编织出一张非常复杂的网络，现在在于连面前打开了。他们的目的是要促成德.穆瓦洛先生，本地区一位最虔诚的教会人士，担任威埃尔市的第一副市长，而要把德.穆瓦洛先生的竞争对手，那是一位发了大财的工业资本家，他们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他推到末座上去。

兰军注：德.瑞纳夫人告诉于连，教会中有秘密组织，专门从事监视别人和打小报告的工作，包括利用仆人监视他们的主人。

光阴飞逝。沉湎于情人的妩媚之中，冲淡了于连阴暗的野心。既然两个人分属于敌对的阵营，于连就有必要避开那些不愉快的，也即是对他最切肤的话题。这样做，于连在不知不觉之中增加了幸福的感受，同时也增加了她对他支配的力量。

孩子们察言观色可机灵了，好些次，当他们在场时，德.瑞纳夫人同于连只能用平淡的、理智的言语讲话。夫人侃侃而谈，于连这时变得分外的老实而温驯；但是他朝夫人望去的眼光，仍不时闪烁着爱情的火花。她向他讲述一些有关供应合同或者修建道路的奸诈的骗局，每到半途，她会醉心动情得忘乎所以，对他做出一些过于亲昵的动作，如同对她的孩子们一般亲热，招来他事后的责备。这是因为她爱他过甚，的确时常跟她对儿子们的深爱相混淆了。难道他不是常常跟他们一样，向她提出那么些十分幼稚、十分简单的问题来吗？那些问题在一个好人家出生的孩子，十五岁上就都明明白白了。不过要不了五分钟，她又会倒转来崇拜他，像一个奴隶之于主人；他的天分如此之高，令她高山仰止。在这位小教士的身上，她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看到了未来的伟人——法国未来的教皇，未来的铁血宰相，黎士留（译者注：黎士留（1585—1642），法国政治家，枢机主教，御前会议主席，他使法国成为世界强国。）第二。

“我能活着等到你位极人臣的那一天吗？”她问他，“通向荣耀的道路已经铺就，宫廷与教会两个方面都需要你。我听人们不断在说，要是某一位新的黎士留还不出世，来遏止那人人专断、莫衷一是的自由主义恶潮，法兰西便要完了。”


                            第十八章  国王临幸


兰军注：法国国王要临幸威埃尔市，那些有身份或者有钱人都想参加迎接国王的仪仗队，德.瑞纳夫人疏通很多关系，让身份贫寒的于连加入仪仗队，并为他在贝尚松置办了一整套华丽的仪仗队服，她要叫于连以及全城的人都吃一惊。

兰军注：这里说的国王应该是指复辟的法国波旁王朝国王路易十八。一七八九年七月，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爆发，巴黎人民攻克了象征封建专制的巴士底狱。一七九三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被送上断头台，波旁王朝覆灭。法国成立资产阶级共和国。不久在反对英国以及欧洲大陆仇视法国革命的战争中战功卓著的拿破仑.波拿巴成为共和国执政。接着拿破仑在意大利让教皇给自己加冕称帝，法兰西帝国成立。拿破仑在位期间，打败了欧洲封建国家的六次反法联盟，并对资本主义英国实行大陆封锁政策。拿破仑战争有正义的一面，即维护了资产阶级革命果实，打击封建残余和教会特权，将资本主义向欧洲推广。同时拿破仑战争又有侵略的一面，比如一八O八年入侵西班牙，一八一二年入侵俄国。征俄战争失败，一八一三年拿破仑被流放到厄尔巴岛，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八复辟了波旁王朝。没多久，拿破仑在法国人民的拥护下重返巴黎，路易十八乖乖逃走。拿破仑重建帝国，史称“百日王朝”。拿破仑执掌法国，引起英国和欧洲封建君主国家的恐慌。滑铁卢战役，拿破仑的法军败给了数倍于己的英国和普鲁士联军，拿破仑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一八二一年，拿破仑被英国人用慢性砒霜毒死，年仅五十二岁。拿破仑失败后，路易十八再次复辟波旁王朝，使法国倒退。一八三O年，法国人民发动二月革命，推翻了腐朽没落的波旁王朝，重建资本主义制度。

于连生来胆子大，他的骑术比这座小城的大多数青年都要高明。他从女人们不平的眼神中看出了自己是众人议论的中心。人们愈是仇懑，他愈感到痛快，压在他心头多年的积郁一扫为快。

还有一个人比于连快乐。首先她是在市政厅的一扇窗口看见他列队经过。然后乘坐她的马车飞快绕了一个大圈来到古城墙边，刚好看见他的马受惊跃出队列，吓得她浑身打冷战。

兰军注：于连还参加了谢朗神父的教士团，在教堂迎接了国王。


                              第十九章  天 谴


回到韦基不久，斯坦尼—查维埃，孩子中间最小的，便因为发烧病倒了。德.瑞纳夫人突然陷入疯狂的悔恨之中，仿佛这是一个神迹，一下子叫她明白了自己所滚进去的罪恶泥沼，有多么的深重，从而一发而不可收地责备着自己。浓厚的宗教感情原是她的天性，可是一直到此前她竟从来没有想过，她跟于连的爱情在天主的眼里罪孽何其严重。

正由于她的恐惧当中没有丝毫理智的成分，那撕心裂魄的痛苦挣扎也就格外来得可怕。每每于连稍微试图跟她说说道理，那只会徒然激怒她，根本无助于促成她冷静下来。她把这样的宽解看作异端，看作是魔鬼的语言。然而，于连也很喜欢小斯坦尼，现在他的病势加重了，当于连关切地谈刻到斯坦尼的病情时，她的态度便会友好得多。无休无止的悔恨已使她夜不能眠，白天也从早到晚板着阴冷的面孔绝不言笑。若开口讲话，那必是向上帝和世人忏悔她的罪行。

“我求你了，”于连对她说，“不要同任何人说，把你的痛苦全部倾泄给我一个人吧。要是你还爱我，便千万不要声张，你说出去也不能治好我们小斯坦尼的病。”

但是这些劝解起不到任何作用。于连完全不了解她现在脑子里的想法：上帝要求他的子民绝对忠实和绝对崇敬，若要平息上帝的愤怒别无选择：要么痛恨于连，灵魂跟他一刀两断；要么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正是因为心里清楚跟情人的思想感情是断断难以分开的，她才如此的痛苦万分。

“离开我吧，”有一天她对于连说，“看在上帝的份上，离开这所房子吧，是你的到来杀我的孩子的，……上帝在降罪于我啊，”然后她把语调放温和一些继续说，“上帝是公正的，我的罪孽太过深重了。我一直没有受到良心的自责，那就是我背叛上帝的一个明证！上帝要加倍惩罚我，那是罪有应得啊！”

于连被深深打动。在她的话里他找不到虚矫，也找不到渲染。“她相信爱我就会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不能再有任何的怀疑了，她的懊悔这么真切，最终会要了她的命的。而她的感情这么崇高，也是同样地真切呀。可是为什么，我怎么配，激起她这么强烈，这么崇高的爱情来呢，我这么穷，这么没有教养，这么无知，有时候还举止这么粗俗？”

一天夜里孩子的病情危急，凌晨快到两点的时候，德.瑞纳先生进来看他的儿子。斯坦尼发着高烧，一脸通红，已经认不出父亲。突然间，德.瑞纳夫人一头扑倒在丈夫的脚边。于连眼看着她就要招认出一切，把自己的一辈子给毁了。

幸而这突如其来的怪僻举动，引起了德.瑞纳先生的厌烦。

“好啦好啦，明儿早见！”他避之唯恐不及地便想走开。

“不，听我说！”妻子大声叫喊，双膝跪地，企图将他拉转回来，“我要你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是我在杀死自己的儿子，我给了他生命，现在又将他断送掉。上天在降罪于我，在天主的眼里我就是有罪的凶手！我应当自我殒灭，自我羞辱，这样或许才能平息天主的怒火！”

如果德.瑞纳先生是一位敏锐而具有想象力的人，他便不难参破一切机关了。

“胡思乱想，异想天开！”他大声说，推开她企图抱住自己膝头的两只手，“全是些胡思乱想，想入非非！于连，天一亮就叫人去请医生。”

德.瑞纳先生走去睡觉了，夫人跪着瘫倒在地上，像要失去知觉。于连想要扶她起来，她惊厥似地一震，将他推开。

德.瑞纳先生离去以后的二十分钟里，于连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钟爱的女人；她头靠在孩子的小床边一动不动，昏昏沉沉睡去了。“这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落到这极端绝望的境地，就是因为遇着了我，”他对自己说，“时间紧迫，究竟能够为她做些什么，我得赶快拿主意，下决心。我并不留恋此地，更不留恋这些个愚蠢又虚伪透顶的人，问题是她怎么办！丢下她走开？那岂不是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受苦？她会受不了的！她的木头丈夫帮不了她的忙，只能更加伤害她。他只会说那些没心没肺的话，因为他生来便是个冷血动物，她若不发疯也会从窗口跳下去自杀。

“要是我丢下她走开，要是我不继续看着她，她肯定会向德.瑞纳先生招认一切的。啊！天知道，说不定她会顾不上继承那一大笔遗产，爆出个社会大丑闻。全能的上帝呀，她还可能去向那个下流胚马思龙神父忏悔啊！这只猪会以一个六岁孩子生病为借口老守在这栋屋子里不走，并不是对她不怀企图啊，她陷于悲伤痛苦和对上帝的畏惧中，只认得眼前是位教士，而忘掉了男人的本性！”

“走吧，走开，”德.瑞纳夫人睁开眼睛突然说道。

“为了能够最有效地帮助你，我愿意死上一千遍，”于连回答，“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地爱你过，我的天使！或者不如说，现在我才开始疯狂崇拜你，而你本来就该受到这样的崇拜。明知道你因我堕入不幸还要离开你，那我又将变成什么模样？好啦，现在先不谈我的痛苦。好，就依你说，我走开，亲爱的。可要是我真的走了，我不再守护着你，不再在你与丈夫之间插上一只脚，你必定会向他坦白一切，而把自己给彻底毁了的。想想看，他会不顾羞耻地将你逐出家门，那时整个威埃尔，不，甚至整个贝尚松，人人都会大谈特谈这件社会丑闻，所有的污水都将泼到你的头上，你将永世不能从羞辱中抬起头来……”

“那正是我所求的！”她叫出声来，一边从地上起身，“我将受苦遭罪——这要好得多！”

“可同时你会把他也给毁了的，这丑闻太可怕了！”

“我首先是要羞辱自己，是我把我抛到脏水坑里去的，说不定这可能救我儿子一条性命。自甘自愿让大家都来轻贱我也是一种赎罪的方式，但愿能引起天主垂怜赦免我的孩子。我现在衰弱的脑筋只想出来这么个最大的牺牲办法，你若能指明我有更大的苦行能够昭告上帝，我将立刻执行。”

“我也当悔罪，”于连说，“我也是罪人。你同意我进德拉普（译者注：德拉普，天主教修会派别，其修院生活极其清苦，闭口不言。）修道院吗？那种苦修生涯能平息你的上帝的怒火吗？……啊，天主，让斯坦尼的病降到我身上来吧！”

“啊，你也这样爱他！”德.瑞纳夫人再度站起来，并投入于连的怀抱。不过立刻又惊惧地把他推开。“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又跪了下去，接着说，“我唯一的知己呀！啊，为什么你不是小斯坦尼的父亲呢？那样的话，爱你甚过于爱你的儿子，便不是一桩万恶不赦的罪孽了。”

“还有一个办法，你能不能同意我留下来，从今而后只像一个小弟弟般地爱你？这是个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的唯一的赎罪方法，说不定能平息全能的天主的忿怒。”

“那我怎么办？”她大喊着立起来，用两只手捧着于连的头。隔着一小段距离定睛望着他，“我能像对自己的小弟弟般爱你吗？我有这个能力像对小弟弟般地爱你吗？”

于连泪流满面。“我听你的，”他跪倒在她的足下说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我方寸已乱，再也想不出任何可以解决问题的行动。如果我走开，你将向德.瑞纳先生供认一切，从而毁掉你自己，同时将他也给毁了。有了这么一大丑闻，他再也休想进入国会下院当议员。而如果我留下呢，你又会把我当成致你儿子于死地的原因，自己在哀伤中死去的。你愿意试一试让我走开吗？如果你要，我马上就离开。作为我为自己赎罪，先离开一个礼拜再说。我将远离尘世，由你任意说个什么地方都行——比方说，上布赖修道院吧。不过你得答应：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什么也不对你丈夫说；请记住，要是你拆穿了，我就再也没法跟你见面了。”

她答应了他，他便离去了。可是没过三天她又打发人把他召将回来。

“你不在，我将保不住我的诺言，”她说，“要是你不在这里时时刻刻用眼睛命令我保持缄默，我终究会向丈夫招供的。这种大山压住心头的日子每个小时过起来都像是一整天。”

对这个倒楣的母亲，上苍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斯坦尼慢慢度过了危险期。不过坚冰业已打破，她已深知自己的罪孽有多沉重，再也无法恢复心理的平衡。悔恨依旧，在一个如此真诚的心灵里，这本是难免的。她的生活每天在天堂和地狱之间轮回：看不到于连是地狱，于连在身边时是天堂。

“我不再有任何侥幸之想，”她对他说，即使在她敢于放纵自己沉溺于情欲时，“我受到诅咒，下地狱是下定了，绝没任何赎救赦免的希望。你年轻，你是受到了我的引诱——上帝会宽宥你的，我可是必定下地狱了，斯坦尼的这场病便是确定不移的征象。我害怕——谁看到地狱不害怕？不过在内心深处我并不后悔。要是上天给机会让生活重新来过，我还会再一次犯罪与降罪的；只要天主不在现世当场处罚我，不降罪到孩子们身上，我就感激不尽了。”

别的一些时候她又会叫道：“可是你，我的于连，你快乐吗？对我的爱还嫌不够吗？”

于连的一生是在猜疑同自尊的轮番煎熬中度过来的，特别需要一种无私的爱情来滋润。面对着这样伟大、这样不容置疑的牺牲，而且每时每刻还在不断作出新的牺牲，他的狐疑与自尊瓦解了，变作了对德.瑞纳夫人的疯狂崇拜。“她有高贵的血统而我出身寒微，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对我全身心的爱，对她来说我绝不是一个暂时履行情夫职责的仆役。”这一疑虑一旦消除，于连的快乐简直是无法形容，狂热地沉溺于起伏不定的爱情漩涡之中。

“至少在这段我们还能聚在一起的短时间内，我要让你非常的快乐！”德.瑞纳夫人看到于连对两人爱情的前景颇为焦灼时，禁不住喊了出来。“让我们抓紧时间纵情享乐——说不定就在明天，我便不再是你的了。要是天主再一次通过孩子降罪于我，我肯定会活不过这一关。要我仅仅依靠对你的爱活下去，要我不去看是我自己的罪恶杀死了他们，那都是我办不到的。就算我想要活下去，我也做不到，我会发疯。啊。只求你没事，要是你的罪都算在我身上，你还小着呢，那就好了。就像你曾那么仁慈地乞求让斯坦尼的高烧移到你身上！”

这一巨大的精神危机改变了于连对他的女主人的感情的性质，他的爱不再单纯是对美艳的倾服，和占有她的骄傲了。

他们的欢会打这以后具有了更为崇高的性质，吞噬着他们的爱情烈焰变得越发炽热，他们的放纵不时成为疯狂，这样的欢乐同幸福，恐怕世人还没有看见过。但是那种甜蜜的安宁，没有阴云的温馨，通通消失了；坠入爱河早期的那种自在的欢愉，德.瑞纳夫人只是唯恐于连的爱不够专一，再也找不回来了。在他们的销魂之夜，犯罪感的幽灵时隐时现。

在他们最感幸福的时刻，那也是看上去最为安静的时刻，德.瑞纳夫人会突然神经质地抓住于连的手喊叫出声，“啊，亲爱的上帝，我看见地狱了，就在我前面！多惨的酷刑呀，我是自作自受啊！”

于连企图安慰她，叫这骚乱不已的灵魂安定下来，却收效甚微。她只是握住他的手，在上面印上无数的亲吻，然后又陷入阴郁的梦幻。

艾利莎去威埃尔打了一场小小的官司，她无意中发现万尔诺先生也对于连极其不满。现在她可恨这个家庭教师了，于是不时地跟万尔诺先生谈到于连。

最后他打探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那可是他的自尊心最难以忍受的。

这个女人，这个所谓本地区最卓绝不群的女人，六年来他曾对她献过多少殷勤啊，而且是人尽皆知的！这个如此高傲的贱人，不止一次叫他在许多体面人眼前下不来台的，竟挑中了一个装作教师的小工匠当情夫；最叫贫民救济院的院长先生蒙羞含垢，愤懑难平的是，德.瑞纳夫人还对他无限钟情，无限倾倒。

就在当晚，连同从威埃尔发来的报纸一道，德.瑞纳先生收到一封长长的匿名信，信中详细描述了他的家庭中发生的曲曲折折的故事。信纸是淡蓝色的，于连看到他读信的时候脸孔一阵阵地发白，还不时朝自己不怀好意地瞪上一眼。整个夜晚市长先生都心烦意躁，于连想讨好他，向他请教勃艮第几个最有名望家族的世系，他哼了两声，理都不理。


                           第二十章  以毒攻毒


午夜在客厅分手时，于连抓住空子对德.瑞纳夫人说，“今夜我们不要会面了，你的丈夫已经起了疑心。我敢发誓他大声叹气读着的那封信，是一封匿名的告密信。”

于连回到房间立刻将门反锁住。德.瑞纳夫人傻里傻气，竟怀疑这个警讯不过是于连不想见面的一种推托。她情令智昏，仍按照通常的时刻来到于连的房门口。于连听到穿廊里有脚步声立刻将灯吹熄，有人在试图打开他的房门，是情人前来赴约，还是倒翻了醋缸的丈夫来查奸情？

次日天刚亮，对于连抱同情的厨娘递给他一本书，封面用意大利文写着：“请看第一百三十页”。

夫人如此轻率，于连吓得打了个哆嗦。他忙翻到一百三十页，发现一页信用大头针别在上边。信纸上泪迹斑斑，匆忙写来故有不少字被拼错了。平时德.瑞纳夫人拼写总是十分正确的。这一情况使于连十分感动，暂时不去管她那危险的冒冒失失了。

“今夜我在你房门口吃了闭门羹。不止一次我觉得自己从来无法看透你的心灵深处。你的目光往往使我战栗，真的，我怕你。啊，天主，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真心爱过我？若是那样，让我的丈夫知道我们的一切吧，让他把我囚禁起来，再也见不到孩子们，一辈子关在远离人烟的乡下吧。说不定这正是天主的意志！我马上便会死去，而你就是撒旦。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对我的狂乱和悔恨你是不是厌烦透了，你这不信神的人！你想毁掉我吗？我现在给你一个最便捷的方法：把我这封亲笔信拿给威埃尔的每一个人看；或者更好，单只拿给万尔诺先生一个人看。告诉他，我爱你。啊，不，不要说得这般清淡；告诉他，我拜倒在你的脚下。你还告诉他：我的生命是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的；在我青年时代最狂热的时刻，也无从想象哪怕一丝丝从你那儿获得到的幸福；我已将整个的生命奉呈给了你；我还要将整个的灵魂奉呈给你。你知道，事实上我奉献给你的比这些还要多。

可是对于奉献，那个人又能懂得多少呢！告诉他，也就是说要故意惹恼他，我不畏一切攻讦。除开那个唯一使我还眷恋人世的人变了心，这个世界上我再不会有任何的不幸了。失去生命，为奉献给他作出牺牲，再不用为孩子们担惊受怕，那将是多么大的福祉哟！

你可以肯定，亲爱的朋友，若果真有一封匿名信的话，它必定来自那个可厌的人。六年来他不断对我吼吼叫叫，用他飞身上马，驰骋奔突的故事，以及列举他身上种种数不尽的崇高品质，来聒噪我。

真有一封匿名信吗？狠心人，那就是刚才我去到你房门口想跟你讨论的呀！可是不，你是对的。把你拥抱怀里，说不定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我将不可能头脑清醒地思考，像我一个人现在这样。从今而后，我们的欢会将越来越困难。这会叫你不安吗？是的，你大概会，仅仅因为再得不到比如从傅凯先生那儿弄来的饶有趣味的书了，而感到不安的。这条牺牲的路已经踏上了，不管真的有没有一封匿名信，明天我将告诉我的丈夫，我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那么，他就会找到一个不失体面的借口，给你弄一个漂亮的台阶，毫不迟疑地把你送回到你父亲那儿去。

糟糕，我亲爱的朋友，看来不得已我们非要分开两个礼拜了，说不定还得一个月！给你说句公道话，我知道你也会跟我一样难熬的。不过，要抵销这封恶信的影子，这是唯一之途哟！我的丈夫收到匿名信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其中一些还是直接涉及我的。嘿呀，以往它们总是让我嘲笑个够哩。

所有这一切，我的目的无非是叫我丈夫相信，那封告密信来自万尔诺先生。因为我毫不怀疑，他便是原信的作者。若是你离开此地，千万请留在威埃尔。我会想出点子让我的丈夫也去那儿呆上半个月，以便向城里那些傻瓜证明我们三人之间没有什么不快。当你在威埃尔的时候，请跟每个人交朋友。多栽花，少种刺，连自由党人也不妨去交，我知道那些太太小姐们其实也挺想巴结你的。

不要跟万尔诺先生发生争吵，不要割掉他的耳朵，像你有一天曾经那么威胁说过的；相反，要尽最大的努力去热情待他，搞好关系。比一切都重要的是，要让威埃尔的人个个都相信，万尔诺先生，或许别的某某人，打算雇请你去当孩子们的家庭教师。

我丈夫绝对受不了这个。就算他强制自己让步了，至少你能在威埃尔呆下来，我们还可以偶然见面。孩子们那么喜欢你，会不时要我带他们去看你的。天哪，上帝！我竟感到我更加爱孩子们了，是因为孩子们也爱你。多么大的罪过啊！这要如何才得了结啊！……我的脑瓜子现在一团糟……好了，反正你已经知道该做什么，对那些粗鄙的人客气点，把你的不屑藏在心里。我跪下来求你了，因为就是这些人在决定着你我的命运。任何时候都莫要心存怀疑：不管公众舆论怎么说，我的丈夫都将是绝对按照它的导向来处置你的。

下边的这封匿名信要由你提供给我，请你耐着性子去做。准备一把剪刀，从一本书上将信中的词一个个剪下来，再按顺序粘在我送来的蓝色信纸上，那是万尔诺先生给我的。为了预防有人会搜你的房间，剪残的书务必一把火烧掉。要是有的词，书找不到现成的，那就只好有劳你用最大的耐心，去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剪下来再拼贴了。为了尽可能地给你省麻烦，我已把这封信压缩到了最短的程度。天哪，不过要是你不再爱我了，如我所担心的，你就会嫌它，怎么这么长啊！


                                    匿名信


夫人：

你的那些小把戏已经穿帮了，而乐于结束这场丑剧的人业已收到了警报。由于我对你多少还怀有一点友情，特向你郑重提出忠告：立即跟那个小乡巴佬断绝一切来往。如果你有足够的聪明这么做了，你的丈夫将相信他所收到的警告不过是无稽之谈，而我们也没必要去更正他，让他继续蒙在鼓里好了。请记住，你的隐私在我的掌中，战栗吧，你这邪恶的女人！从今以后你得小心谨慎，在独木桥上给我规规矩矩走正路，我会时刻看着你的。


当你完成了以上这封信的拼粘工作（你从中识得出万尔诺先生的口气吗？）立刻出房来，我将跟你碰头。

我将去村子里走一趟，回来时脸上一副慌张的样子。实际上我的确也会是万分慌张的哩！天，我在冒多大的危险啊，全是因为你自以为猜着了有一封匿名的告密信！然后我将愁容满面地将信交给我丈夫，说是路上一位陌生人递给我的。你呢，带着孩子们散步去，一直往森林里走，不到吃饭时间莫回来。

立在巨岩的顶上你可以望见鸽舍的棚尖，如果一切顺利，我将把一条白手绢放在那上边；否则，你会什么也看不到。

薄情人，你就不能想个法子在散步之前跟我说一声你爱我吗？不论将要发生什么事，有一点你可以肯定：如果我们注定了要永远分离，我是一天也不会多活下去的。啊，我是个多么不称职、多么不配、多么可耻的母亲！以上这一行为全是废话，亲爱的于连，其实我没有那样自责的感觉。此刻我的心里除了你没有任何旁的东西。我写下它们是为了不使你来说我。现在我可能快要失去你了，还要假装干什么啊！行呀，让你看到我的灵魂多么肮脏、多么可怕吧，可是不要让我向我无比崇拜的男人说谎，这一生中我已经说谎说得太多了。要是你因此不再爱我，我也原谅你。我没有时间把这信重读一遍了。在我看来，用我的生命去偿付在你怀中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时刻，是一份小小的荣光；你也知道，它们的价值还远不止于我的生命哩！”


                             第二十一章  耍  猴


于连跟个孩子似地高高兴兴粘贴那封信，花了一个小时。他从房间出来正好撞上他的学生和他们的母亲。她很自然，大大方方将信接了过去，那种勇气令人生畏。

“浆子都干了吗？”她问道。

“这就是那个因悔罪而几乎要发疯的女人吗？”他不由得暗自纳闷，“她到底有什么长远打算？”骄傲可不容许他发问。不过话说回来，她从来不曾像此刻这样，叫他喜欢得心里痒痒的。

“要是事情搞砸了，”她继续说，神色依旧那么平淡，“我就会一无所有了。把这个拿去埋在山里随便什么地方，某一天它会成为我最后的生计的。”说着递给他一个红色摩洛哥山羊皮盒子，里面装满了纯金首饰和几颗钻石，“现在带他们去吧！”

她亲吻孩子们，最小的一个亲了两次。于连木然不动，她从他身边匆匆走开，没有再看他一眼。


自从德.瑞纳先生打开匿名信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便被搅得一团糟。一八一六年那次迫不得已差一点跟人家决斗，那也没有这回这么冲动不安。他翻来覆去从各种可能揣度这封信：“可是个女人的笔迹？”自问自的，“如果是的，那又会是哪个女人呢？”把威埃尔他认识的女人一个个都考虑一遍，也确定不了到底该怀疑谁。“可能是由一个男人口授的吧？又是哪一个男人呢？”同样地，依旧拿不准。他认识的大多数男人都嫉妒他，无疑他们都恨着他。“我得跟我太太讨论一下，”由瘫坐着的扶手椅上站起身，他自言自语道。跟太太商量本是他办事的习惯。

可是当他刚迈开第一步，“啪！”他又往额头上猛一击掌喊道：“好个上帝哇！她现在是我最不能相信的人——是我的敌人呀！”愤怒的眼泪流下了面颊。

手辣心狠是外省人的行事之道，也是他们的智慧之光。其合理的结果是：此际德.瑞纳先生最为怀疑的两个人，也即是他最知己的两个朋友。

兰军注：德.端纳先生怀疑的两个人，一个是窝囊废一样的本教区执事，一个是曾被他用行政手段打击过的纸商法尔柯。他却没想到万尔诺先生。那两个人跟匿名信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德.瑞纳先生简直是愚蠢至极了。相比之下，德.瑞纳夫人路易丝太聪明了！可惜这么一个高贵又富有的古希腊神话中女神一样的绝色女子却嫁给这么一个男人！命运捉弄人啊！

就在这么一阵阵的狂怒中，一会儿冲着自己，一会儿冲着周遭的每一个人，他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所幸的是，他没有想到要去侦视他的妻子。

“路易丝（兰军注：德.瑞纳夫人的名字。）我已经习惯了，”他对自己说，“我的习性她了如指掌，要是我明天可以自由地再找个人结婚，我还是会选择她的，没人比她更适合我了。”他企图用妻子是清白无辜的来抚慰自己，抱这样一个观点，他就无需再采取坚定的立场同果断的行动了，这样无疑会轻快得多——有多少太太们受到过恶言中伤啊！

“什么？”可是，他突然又爆出大喊，神经质地走过来走过去，“难道我竟能听任她同她的情夫不把我当一回事，把我只当成个光脚丫子的乞丐，而随意加以愚弄吗？难道我非得让威埃尔的每一个人都来嘲笑我的软背脊厚脸皮吗？”

过了一会儿德.瑞纳先生又对自己说，“感谢上帝没有给我生女儿，我去严惩老婆不至于损害儿子们的前程。我要当场捉奸，把他两个人都给宰了，这样一来，血淋淋的悲惨结局就会把对我的耻笑遮带过去了。”这个想法对他很有吸引力，于是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彻底想了一番。他抽出猎刀来检视，十分的锋利。可是一想到流血，他又畏缩了。

要是我不去杀掉这个淫妇只是叫她丢人现眼地被赶出屋，她在贝尚松的姑妈可能不必办什么手续就直接将全部财产遗交给她，她便可以同于连两个人一起跑到巴黎去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威埃尔的人不久就能发现这个，我依旧是个受到愚弄的活乌龟。

这时候这个不幸的人看到灯光暗淡下来，发现天已经快亮了，于是走到花园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此时差不多他已经作出了决定，不让事情闹大，特别是考虑到，要是事情越发闹得不可收拾，威埃尔他的那些好朋友便越会心花怒放的。

在花园里活动了一下，使他冷静了一些。“不！”他向自己宣布，“我不能失掉我的妻子，她对我太有用了。”试想一下家中没有了路易丝将会是个什么模样，他不禁不寒而栗。

“好，要是我暂时忍下这口气，”他继续自思自忖，“我知道自己的脾气，如果有一天她触怒了我，我就会忍不住拿出这件罪过责备她；她那么高傲的性格一定受不了，我们就会闹翻。而所有这一切，都将发生在她继承姑妈全部财产之前。这不又叫我成了个大笑柄！我的妻子十分爱孩子们，结果一切都会落到他们的手里，我倒成了整个威埃尔街谈巷议的中心。‘什么？’他们会说，‘他竟连报复——还手之功都没有！’想来想去，看来还是这样办比较于我有利：犯疑终归是犯疑，就不必采取什么行动非要去证实不可了；如此便把自己的手脚给绑了起来，日后也不能再去说她什么了。”

没过多久，受到伤害的虚荣心又开始愤愤不平起来。他想到在威埃尔贵族俱乐部的弹子台边上，或者游乐场的赌桌旁听到的那些戏谑，伶牙俐齿的先生们在游戏的间歇拿受欺骗的丈夫开心，对德.瑞纳先生真是何等的残酷啊！

“啊，上帝，为什么我的妻子不死掉呢？那样我就没事了。要是我成了鳏夫那有多惬意！我将立刻去巴黎，在最显赫的贵族圈子里盘桓上半年，”鳏夫的念头给他带来片刻的恬静，接着又回到了还是应当查明实情。是不是等到半夜，这个家里的人都上了床以后，在于连的房门外边撒上一层薄薄的糠皮？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便可以在上边辨认脚印了。

“这不管用！”他马上冒火地吼起来，“艾利莎那小贱人会发现的，马上全屋的人都会知道我是个在吃醋的受气丈夫了。”

他来到花园小径的一个拐角处，远远望见那个他唯恐其不死的女人正姗姗而来。

她从小村归来，刚才是到韦基的礼拜堂去作弥撒。

“我的命运，”她对自己说，“就决定在他听了我说以后怎么想。过了这要命的几分钟以后，说不定我就再没有机会同于连说上一句话了。我的丈夫不是一个受理智支配的聪明人，要是那样，我就能用自己绵薄的才智去预测出他将怎样说、怎样做了。他将决定我们的命运，他有这份权力。现在一切都得要靠我的狡黠机智，靠我驾驭这个脾气暴躁的人的本领，来决定我们自己的前途了！他这个人的怒火大概已经遮蔽了自己的眼睛，这倒好，反而使他看不清事情全部真相。天主呀！我需要才智，我需要冷静，我到哪儿去找到它们哟？”

当她进入花园，远远地看到丈夫衣冠不整，头发散乱，显然昨夜通宵不成眠，立刻像中了魔法一般恢复了镇静。她走近前，将一封信口已经打开过，但仍叠得很好的信交给他。他接过信并不急于拆看，只是用疯狂一般的眼睛瞪着她。

“一封可恶的信，”她开口说，“一个样子讨厌的人递给我的，我现在要求你办一件事：立刻将于连先生送回他的家，不要拖延。”她急急忙忙一口气把话说完，也许太急了一点；反正得说，早说完早卸肩。

当看见丈夫的反应——瞪着她看的眼睛露出了欢欣，她真是狂喜过望，于连所料——他收到一封告密匿名信，竟分毫不差！面对灾难临头她非但没有陷入一派愁海，反而由衷地对着自己唱起了赞歌，“多高的天分！多么尖锐的观察力！而且还处在缺少人生经验的少年时代！前程的确未可限量。不过，哎哟！到了那时候他就会把我给忘记了啊！”

这一篇对她所崇拜的英雄的小小颂赞词，帮助她彻底恢复了平静。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很自然，很成功，她也为此感到庆幸。“我不算配不上于连，”她偷偷地对自己说，既快乐，又甜蜜。

害怕说错了话收不回，德.瑞纳先生谨慎地一言不发，只是审视第二次出现的匿名信。那是用一些印刷的字体粘在一张浅蓝色的信纸上边的。“有人不择手段来叫我出丑，”他想到，精疲力竭使他一阵晕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是一番侮辱了要我去动脑筋对付，又还是因为我婆娘而起！”

他马上就要用最粗鲁的言词破口大骂他女人一顿了，不过想到她在贝尚松的那份可观的继承权，还是悬崖勒马，千难万难，把想好了的丑话咽了回去。他把匿名信揉成一团飞快走开去，过了一阵，比较平和了些才回来。

“我们必须马上辞退于连，无需犹豫顾虑，”一见他回来她立刻语气坚决地说，“他毕竟只不过是个木匠的儿子，你可以多给几个法郎作为补偿。除此以外，他的拉丁语不错，另外找事也不困难。所以你这样做根本不会给他造成什么损失……”

“要说你有多笨你就有多笨！”德.瑞纳先生像打雷般地叫起来，“女人永远是连常识都不会有的。对正经事你从来都漠不关心，又怎么可能明白事理！你的浑浑噩噩，你的不动脑筋，只给你留下力气去追蝴蝶！女人都是些没出息的可怜虫，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了你们真是家门不幸……”

德.瑞纳夫人由他说去，他滔滔不绝喷了好长时间。

“先生，”最后，她回答他，“我以一个荣誉不容侵犯的女人的名义同你讲话，名誉是我们最视为珍贵的东西，现在受到了亵渎。”

在整个这场对话的演出中，她做到了自我控制，毫不波动，贯彻始终。能否同亲爱的于连继续住在一同一个屋顶下面，是全系于此一举的啊。她努力寻找最好的思路，最适宜的方法，对她丈夫的无名火加以引导。他泼到她头上的那么多粗言鄙语她一概置若罔闻，本来她便没有听。现在心里只想到于连，“他对我会满意吗？”拿不准。

“那个小乡下佬，”她接着说，“我们对他优礼有加，甚至时有馈赠，可能是无辜的；不过他总是造成我平生第一回受此大辱的祸因。……先生，当我读到这封十分可憎的信时便已作出了决定：我们两人之中，不是他便是我，将要离开这所房子。”

“你想挑起一场大丑闻，把我和你两个人的名声都败坏，那威埃尔的好些个人都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丈夫这话倒在理。

“我想想，这倒是真的。你的明智的管理才能为你自己，你的家庭，以及整个的城市带来如此巨大的财富，这是人人嫉妒的……那好吧，这样办，我叫于连向你请一个月假，他可以去山上他那做木材生意的朋友处呆上一段时间。这个小木匠，他们两人倒是配的。”

“不要轻举妄动！”德.瑞纳先生相当沉静地答她，“首先我要求你不要跟他说话。你心绪不好惹恼了他，会弄得我为难的，你知道这位先生火气有多大。”

“他的确不机敏，”德.瑞纳夫人说，“他可能很有学问，这一点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过说到底，他无非也就是个乡巴佬。至于我，自从他拒绝艾利莎的婚事以来我对他就没有多大好感了。居然拒绝了一笔稳稳当当的收入，借口只是艾利莎有时偷偷去会见万尔诺先生。”

德.瑞纳先去非常惊讶，两道眉毛快要直立起来了，“什么？是于连告诉你的吗？”

“不，他没有这么明确说过。不过他的暗示也是很够叫我明白的，对于那些秘密的拜会他并非全不知情。”

“可是我却毫不知情！”德.瑞纳先生又吼了起来，肝火也同时上来了，他一字一顿地说：“事情发生在我的家里，而我却毫不知情……什么？艾利莎同万尔诺之间有名堂？”

“啊，不过是些老掉牙的故事，我的朋友，”德.瑞纳夫人朗朗笑出声来，“可能他们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此外，你的好朋友万尔诺还希望：让威埃尔的人人都知道他同我之间，有一点小小的罗曼蒂克的情感纠葛。这两回事是在同一段时间发生的呀。”

“有一回我也怀疑过！”德.瑞纳先生猛拍脑门，生气地大叫，一桩又一桩接踵而至，这太离谱了！“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为了我们亲爱的贫民救济院院长一点点卖弄风流倜傥，我就要闹得两个朋友之间失去和气吗？在我们社交圈儿里的女人们，试问有谁没收到过几封他那些俏皮又脉脉传情的信呢？”

“他给你写过吗？”

“写了一大堆。”

“我命令你立刻全部交出来！”德.瑞纳先生的身材猛地增高了六尺。

“我可不做这样的事，”她很温和甚至有些淡漠地回答，“等到你不这么暴跳如雷了，我会拿出来给你看的。”

“马上就拿给我看，马上就要！”德.瑞纳先生大吼，怒不可遏；但是在心里，过去的十二个小时内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的快乐。

“那你得答应我，”德.瑞纳夫人一本正经地说，“你绝不因为这些信同他争吵。”

“争吵不争吵，我可以叫他这个院长当不成！但是，”火气更加上涨，“我现在就要看那些信！它们在哪儿？”

“在我写字柜的一格抽屉里边，可是我不会把钥匙给你的。”

“我可以把它砸开，”他叫着，朝她的卧房奔去。

真如所言，他拿起一柄铁斧，就把那个颇为贵重的从巴黎买的精雕细刻的桃花心木写字柜给砸开了。若是在平时，发现一点脏污他都会不惜亲手用礼服的下摆去揩拭的。

与此同时，德.瑞纳夫人一口气爬上一百二十个梯级跑到鸽楼边，将白色小手帕的一角系在鸽棚小窗的一根铁条上面。她现在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热泪盈眶，放眼朝对面万木森森的大山坡上扫过去。“于连可能在这一大片山毛榉的某一棵树下，正睁大眼睛瞭望这幸福的记号啊！”她想。痴痴守望在鸽舍直到开始担心夫君会找到此地来，她才怏怏地下去。

她的丈夫怒火中烧。从头到尾将万尔诺先生乏味的信通读一遍，这些信件还从不曾被人用这么丰厚的感情来阅读过。

德.瑞纳先生大怒，一拳头砸在台子上，这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重的一拳了，整个屋宇都为之震动。“那些可耻的印刷字体就是粘在万尔诺来信同样的纸张上！”

“大功告成啦！”德.瑞纳夫心中窃喜。她装做被他的这一惊人发现吓得说不出话来，静静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这第一场战役已经旗开得胜，不过还得花大力气阻止她的丈夫找这封匿名信的假想作者去算账。

“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会是个可怕的大失算，没有足够的真凭实据便去找万尔诺先生大闹一场，”她质问他。“是的，你被人嫉妒，先生，可这又怪谁呢？我说，怪你自己，怪你的才干呀。由于为政和持家的卓越才能，你已经成为威埃尔首屈一指，别人望尘莫及的了不起的人物。还有我给你带来的嫁妆，特别是我们可望继承的我那位好姑妈的大宗遗产，这遗产又被大肆吹嘘得如同神话一般。”

德.瑞纳夫人接着说：“要是国王能够不受别人的左右，毫无疑问，你在国会的贵族院里不久是应当具有一席之地的。而如果你有了这样锦绣的地位，你还愿意给那些嫉妒你的人一个口实，弄得关于你的流言四起吗？拿着他的这封匿名信去找万尔诺先生对质——这无异于向全威埃尔的人宣布，不，全贝尚松，不，向全省宣布，这么个普通的小市民，只因瑞纳家的人，大概出于不慎吧，跟他沾上了一点友朋来往，他便可以变出招数来任情羞辱于你。你想想看，这值不值得？此外，要是在万尔诺先生你刚才看过的这些信中，能找出来我曾经回应过他的蛛丝马迹，你应该毫不犹豫地杀死我——那我是罪有应得，剁成一千块也是活该——即便这样，你也不当对他显出任何的怒容，从而自贬身价。请记住，由于你压倒群伦的优越地位，所有你的邻人都朝夕在等候着一个可以报复你的借口啊。还要记住，一八一六年你曾为某些人的被捕献力，那个躲到屋顶上去的人……”

“我记住了，万尔诺这般挑衅于我，你既没表现出关心，也没表现出同情！”德.瑞纳先生大喊，夫人的一句话触动了他的心事，使他痛心疾首：“我到现在还没进入上议院！”

“我想，我的朋友，”德.瑞纳夫人轻轻一笑，不理会他的狂态，“有朝一日我将比你更富有，我又是你十二年以来的生活伴侣，以此之故，在你的事务中我当有一份发言权，特别是眼下我们所讨论的这件事。要是你宁可保留于连先生而不顾惜我，”她故意显示出一种想要隐藏却又未能隐藏好的忿怨，加重了语气说道：“我准备去姑妈家过冬。”

这些话真是说得恰如其分，极力欲包裹在不失礼貌的外衣内却又字字铿锵，正所谓棉里藏针。

有那么一次两次，在这场事关重大的交锋中，德.瑞纳夫人对这位真正倒了十八辈子楣的不幸者，她十二年来朝夕与共的朋友，几乎由于同情而不忍心继续扮演下去。但是，真正的爱情是自私的。再说，她时时刻刻都在盼着他提到昨天晚上收到的那封匿名信，而他却纹风不透。为了彻底摸清自己的处境，她有必要知道那封信里对她丈夫都胡说了些什么，建议了些什么，这可是命运攸关的啊！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丈夫杀死妻子兵不血刃，是用公众的轻蔑，家家户户的客厅都闭门不纳，这样的办法去做。

德.瑞纳夫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房中一片狼籍，这一惊非同小可。所有那些精巧小匣子的开关都被砸坏，几处地板都被撬开了。“他竟对我这样下手无情！”这些暴力的残迹尖锐地激起她意识到面临的危险，本来对这么轻快取胜良心上还有些自责，现在也化为乌有了。

吃饭铃响前几分钟，于连领着孩子们散步归来。仆人们退下了，德.瑞纳夫人冷冷地对于连说：“你曾经表示过想去威埃尔两个礼拜，现在德.瑞纳先生准你的假，你可以随时离去。不过孩子们的学业不能耽误，我将派人将他们的作业每天给你送去，请你按时批改。”

“那当然，”德.瑞纳先生不客气地说。“我只准你一个礼拜的假。”

于连从他面部的表情看出，这个人内心有疾，所以明显不安。

“他还没有拿定主张，”当他跟女主人有一刻单独留在客厅时，他对她说。

她急急向他报告今早以来她所做的一切，“晚上我再详细跟你讲，”她不由得喜欢得笑起来。

“女人都是这样邪毒的呀。”于连想，“什么样的快乐，什么样的天性，唆使她们蒙骗我们男人们啊！”

“看来我们的爱情既擦亮了你的眼睛，又使你盲目，”他有些冷漠地对她说，“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叫人不胜敬佩，可是你以为我们今天晚上相会够谨慎吗？这所房子里敌人不少，请记住艾利莎有多恨我。”

“艾利莎对你非常的恨，就像你对我非常的冷淡。”

“冷淡也好，不冷淡也好，我必须把你从危险中解救出来，因为你之陷入我也有一份责任。万一德.瑞纳先生问起艾利莎，只消一句话，便能洞悉一切了。他就不能身藏利器，埋伏在我房门的附近吗？”

“什么！你连男子汉的勇气都没有了？”德.瑞纳夫人带着贵族小姐的矜持与不屑。

“我不会随便跟人去讨论我的勇气，”于连还是冷冷地说，“那是轻贱了自己，让别人根据我的行为去评判吧。可是，”他握住她的手，“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景慕你；在这残酷的分手之前我能向你说一声再会，也够我深感幸福的啊！”


                   第二十二章  一八三O年的风情画


于连刚一到达威埃尔，便深感自己对德.瑞纳夫人不公，“要是她心肠狠不下来，把同德.瑞纳先生那一幕戏演砸了，我会怪她没有头脑而轻蔑她的；可她应付自如，跟个干练的外交官似的。但是我呢，我是个蠢材，对输家反而产生了同情，他本是我的情敌呀！我觉得这样刻薄待他有损于自己的尊严；这其实只是一种狭隘的虚荣心，一种妇人之仁啊！”

德.瑞纳先生要求于连住在威埃尔他的公馆里，这样便不会有人怀疑到什么了。第三天，于连看到德.莫融先生，区长老爷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居然光临于他的寒室。这位区长亲切问于连是否愿意离开德.瑞纳先生，进入另一位有孩子需受教育的政府官员的家庭。于连将有八百法郎的年薪，不是逐月付给，而是一个季度一付，并且总是提前预付的。

现在轮到于连开讲了，为此他已经等候了一个半小时。他的答复完美无缺，气势雄伟，简直就是一篇主教训谕。对于德.莫融先生的建议，它暗示了一切种种的可能，却又未做出任何一个肯定的表示。他表达了对德.瑞纳先生的敬意，对威埃尔公众的仰慕，和对名声卓著的区长的感戴。区长先生真可没料想，这位年轻人少年老成，玩起这套虚言假语的游戏来比自己的火候还要老到。区长一走，于连给德.瑞纳先生写了一封长达九页的信，详详细细报告刚才听到的一切。最后谦恭地乞求请教。“是谁提出这么优厚的条件来，这个老流氓没有明说，”于连想，“可是毫无疑问，一定就是万尔诺先生，他把我被放逐到威埃尔来看作是他的匿名信产生了效果。”

将信发出以后，于连那个快活劲儿，就像个猎人于秋高气爽的早上六点钟，驰骋在猎物好多的大平野。他走去想听听谢朗神父的意见，路上他面对面跟万尔诺先生碰个正着。于连没有向万尔诺先生隐瞒左右为难的困境：像他这样穷人家的孩子应该专心矢志于上天早已安放在他内心的圣职，可是在这个卑污的世界里光有专心矢志没用，完全有必要去接受教育，到昂贵的贝尚松神学院再深造两年。这样，积攒一笔钱就可以说是一种责无旁贷的责任了。为此，按季度支付的八百法郎显然要强过一个月一个月给，一个月一个月花销的六百个法郎。可是另一方面，上天已经将他搁在德.瑞纳先生的家里，尤其，上天又已经叫他对那些孩子们产生了一些特别的感情。这是不是说，上天并不赞同他抛弃这些孩子，去另就教职呢。

取代了拿破仑帝国时代雷厉风行的实干作风，对现在这一套滔滔不绝的雄辩术，于连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最后，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了。

回到家里，于连碰上万尔诺先生的一名衣着整齐的仆人。正拿着一张当日赴宴的请贴，已经跑遍了全市在找他呢。

于连从来没有去过万尔诺先生家。于连提前到达了他的工作间，以为这样来得恭敬一些。

贫民救济院院长先生毛茸茸的大络腮胡子，满脑袋长头发，歪戴着在脑门顶上的希腊式便帽，绣花拖鞋，胸前交错穿插着沉甸甸的金链子，以及自诩为风流情种的一个外省金融家身上种种应有的装饰，都没能震住于连，取得应有的效果。相反，拿棍子揍扁他的渴望，变得更加强烈了。

于连请求万尔诺夫人接见的荣幸。但夫人正在梳妆，此刻不便会客。作为歉意的一种表达方式，他获准进入万尔诺院长先生的起居室，院长梳妆穿戴之际破例允许他在侧。最后他们去了万尔诺夫人的绣房，夫人将她的孩子们一个个介绍给于连，眼睛内充满高兴的泪花。

万尔诺夫人乃是威埃尔市最具影响力的夫人之一。她有一张男子气的大脸庞，为了这场重大的家宴特别涂了胭脂抹上口红，还表现出对人的无比的仁慈母爱。

于连想到了德.瑞纳夫人。眼前这位夫人装模作样，说的一切他都听不进去，心中只有对另一幢房屋，另一个女人的回忆。

有人报告开席了。于连心绪本来就很坏，这时又突然想到，饭厅墙壁的背后可能就是那些被收容进来的贫民可怜虫。正是从他们每天定量的肉食当中克扣下来的油水，开销着这顿奢靡的食之无味的餐宴，主人还用来炫耀、取宠于他。

“他们可能正在饿肚皮，”他对自己说，喉咙哽着难以下咽，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刻钟以后情况变得更糟，席间听见断断续续有歌声传过来，那是一首通俗民歌，应当承认，内容还是有点猥亵，是一个被收容者在唱。万尔诺先生朝近旁一个身着整齐制服的侍者以眼示意，侍者离开不久歌声便止息了。于连端着绿色玻璃酒杯向万尔诺先生说，“我怎么听不到那支下流歌了？”

“当然听不到了！”院长先生得意洋洋地回答，“我已命令那个流民不让他唱了。”

这对于于连是太过分了。他已具有目前社会风气下从事神职的人所必需的那种行止风度，但是所需的心肠，他还不够；他觉着有一大颗泪珠正顺着脸颊滚下来，立即用绿色的酒杯接住加以掩饰，但这就使他再也不能细细品味莱茵河流域的美酒了。“他竟能禁止一个人唱歌！”他对自己说，“而你也容许，天啊，我的上帝！”

于连的良心对他说：“这就是你想要攀登的富贵前程吗？你将在这样的场合，跟些这样的人为伍来享受生活吗？你可能捞得一个一年两万法郎的进项，可是在自己饮用玉液琼浆之际却不许那些可怜的人唱歌！你大开筵宴请群宾的钱是从他们寒碜的口粮当中偷来的，你们越是花天酒地，他们的境况越凄惨。啊，拿破仑，在你的时代人们通过战争出生入死来博取功名，那是何等的荣耀啊！而现在却要落井下石，卑鄙地给不幸者增加不幸……”

兰军注：在宴席上，于连的神学方面的才华让客人们惊羡不已。

“怎样的一群人物啊！”于连暗自想道，“莫说八百法郎，就是把他们巧取豪夺来的钱财匀出一半给我，我也不能跟他们一道生活。总有一天我会骂出声来，我将约束不了自己，他们的卑鄙下贱太叫我受不了啦。”

然而，按照德.瑞纳夫人的锦囊妙计，这一类的宴会还得硬着头皮继续不断地去参予。于连成了大众的偶像。

有一天早上，突然有人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将他弄醒了。

是德.瑞纳夫人！她回城了，让孩子们去管他们一路带来的一只活泼的小兔，自己抢先一步，四脚合作一脚飞蹿入于连的房间。这是何等甜美的一刻，可惜太仓促了！孩子们想让他们的大朋友见识这只小兔，搂住它上楼，德.瑞纳夫人便走开了。于连热诚地欢迎这群小家伙，还有那只小兔，觉得像是跟久别的家人重逢。这些孩子好可爱，他跟他们一道引逗兔子，大呼小叫。他们温柔悦耳的声音，单纯天真的举止，都令他万分欢喜。在威埃尔他一直生活在粗野的行为同庸俗的思想中间，这一刻他要把这些可恶的记忆通通从脑海里清洗出去。城市里老是充满了对于匮乏的恐惧，奢侈同贫穷没完没了地拼斗。邀请他赴宴的那些主人家在谈到餐台上的美酒佳肴时所说出来的话，使说者蒙羞，使听者作呕。

“你们这些贵族真值得骄傲，”他对德.瑞纳夫人挖苦道，同时把他勉为其难强自参加的那些饮宴全部数落给她听。

“这么说你大大地跑红了呀！”她想到万尔诺夫人每次都要涂脂抹粉才见于连，不禁开怀畅笑起来，“我猜她准是想迷住你的心哩，”她接着又说。

共进中餐非常愉快，孩子们在场表面上似乎不太方便，其实更增加了大伙儿的乐趣。这些天真的儿童真不知该怎么表示跟老师重聚的欢快，在一旁伺候的仆人没有忘记及时告诉他们，有人愿意多出两百个法郎，请他去教育那些小万尔诺们。

就餐还在进行，大病初愈脸色仍然苍白的小斯坦尼—查维埃突然问母亲，他用的银碟银刀叉，还有手上的饮料杯，值得多少钱。

“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卖掉它们，把钱给于连先生，免得他呆在我们这里打贱工。”

于连噙着泪水搂住斯坦尼亲吻他，德.瑞纳夫人也哭出声来。然后于连将他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向他解释为什么这里说“打贱工”是不合适的，因为只有雇下人，雇听差的跑堂的人，才使用这个词。德.瑞纳夫人开心，他便进一步用一些浅显的动物故事来打比方，孩子们听得可入神了。

德.瑞纳夫人高兴得要命，连连吻着她的孩子们，她这样做的时候不得不略略靠住于连的肩膀。

冷不防门被打开，德.瑞纳先生走了进来。那副铁青的面孔同他到来之前这里欢快温馨的气氛，反差是多么的大啊！德.瑞纳夫人脸颊苍白，感到任什么话也无法开脱自己了。于连打破尴尬，开始大声地向市长先生讲述小斯坦尼要卖掉银餐具同酒杯的故事；不过他预感到对方绝不会听得高兴。非常肯定的一点是，他深知只要一提到钱，德.瑞纳先生出于根深蒂固的习惯，便会眉头打结。

可是这一回已经不光是钱来要他的命，还有疑心也大大加深了。对于一个虚荣心如此重，又如此敏感的人，他缺席时家庭中洋溢着欢快幸福的生气，对于改善他的脾性未必大有助益。他的妻子表彰于连给孩子们传授新鲜知识时，是如何的优雅机智，他却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他使得孩子们都讨厌我。跟他在一起比同我在一起要快乐上百倍，这于他并不困难！因为，不管怎么说，是我须尽家长的管教之责！如今这年头，什么事都在贬低合法的权威，可怜的法兰西！”

万尔诺先生是被离开巴黎一百里以外的人所称的“绣花枕头”，即吹牛、说大话的那号人，生来粗俗，厚颜无忌。他是在德.瑞纳先生的卵翼下，协同统治着威埃尔。但是他较德.瑞纳先生更为活跃，寡廉鲜耻，事事插手，不停地走访，不停地写信，不停地说话；从不在乎受到的羞辱，完全不顾及个人的尊严。终于，在教会最有权有势的人的眼里，他已经能够动摇他的主子——市长先生的信誉。

万尔诺先生城墙般厚的面皮刀枪不入。

然而，在一帆风顺之中，万尔诺先生也还需要不时搞些蛮横无理的小动作，用来加强自己，对抗明知众人有权向他提出的种种事实真相。上回阿佩尔先生来访是一个警报，使他心怀惊怵，于是这类活动便成倍地增加了。贝尚松他至少去过三趟，每一班邮车都发出好几封信件，借黑夜去他家的陌生客人之手带走的面递密函，更未计算在内。插手年迈的谢朗神父的撤职很可能是犯了一件错误，因为他的这一下报复手段，致使好几位出身高贵，又信仰虔诚的太太小姐，把他看成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更有甚者，由于这桩事体他还欠了教区代理主教德.弗利来先生一大笔人情账，不得不为他奔走，办一些蹊跷古怪的差使。就是在这一时刻，他心痒手痒，一个人快乐兮兮地偷偷写成了那封匿名信。可千万没有料想到，使他左右为难，尴尬得下不了台：他的妻子却要求他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要把于连请到家里来当家庭教师，她的虚荣心发作，根本抑制不住。

这一严峻的情况，使万尔诺先生充分预见到和他的老同党德.瑞纳先生，决定性的大吵一场不可避免。德.瑞纳先生会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这倒无所谓；重要的是市长先生可能写信去贝尚松，甚至去巴黎，说不定某一天早上，某一位内阁大臣的表弟，或别的什么人，会光降威埃尔，把贫民救济院从他的手里接管过去。万尔诺先生于是决定结交自由党人。可能很快就要举行选举了，他若反对市长，必会得到他们强有力的支持。要保住救济院的乌纱同获得较多的选票二者并不矛盾，这是十分明白的。

德.瑞纳夫人对于这个官场内情了如指掌，当于连伸臂让其挽着，伴陪着她由一家商店步入另一家商店时，她仔仔细细讲述着，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上了忠义大道。那簌簌的树木，那脚下的流水，他们共同度过了好几个小时，重温了一番韦基的田园宁馨。

与此同时，万尔诺先生企图避免跟他的老上司摊牌，他采取一种昂然无所畏惧的态度冲着德.瑞纳先生，这可真是个特别的日子！此一先发制人的策略取得了成效，可是市长先生的怒气却更大了。

最贪得无厌、最猥琐鄙贱的爱钱如命，同死要面子的虚荣心之间的纠缠拼斗，从来不曾使一个人如同德.瑞纳先生走进酒楼时那样地酸涩难堪；另一方面，孩子们也从来没有如同此刻在酒馆的楼上这般地欢欣快乐过。这一对比使德.瑞纳先生的恼怒上升到了沸点。

“就我所看到的来说，我在自己的家庭已经不大受人欢迎了，”他装腔作势地说。

对他的一肚子牢骚，妻子的回答只是将他拉过一边，悄悄地对他说必须把于连打发走。两个礼拜以来她反复考虑琢磨的行动计划，还有刚才度过的幸福时光，使她获得了执行它所必需的自信和勇气。

现在威埃尔的市民都在公开嘲笑市长大人的悭吝，可怜的德.瑞纳先生获知以后，他的混乱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万尔诺先生最近像海盗般一掷百金，而自己在同时的五、六次募捐，表现得过于小器。

在从事募集的教士的捐款登记册上，威埃尔市内市外绅士们的名字，都是按捐款数额的大小被精细地依顺序排列的。人们不止一次发现德.瑞纳先生的名字出现在最后的一行。他为自己辩解说制钉厂最近没有赚到钱，但是不管用，在这一点上教士们可是异常敏感，要动真格的啊！


                          第二十三章  曲终人散


晚饭过后德.瑞纳一家人便去了韦基。没想到第三天，于连看到他们全家又都回到了威埃尔。没出一个钟头，于连发现德.瑞纳夫人有什么事遮遮掩掩，不禁大吃一惊。

只要于连一出现，她同丈夫说着说着的话便会骤然中止，并且好像还唯愿他立刻走开。于连不笨，无需人家再点明，脸色马上变得冷漠而拘谨。德.瑞纳夫人明明看到了，可是并无意于求他解释。

于连听出来，每当他一近前他们便戛然而止的交谈中，多次提到一所属威埃尔市公有的大房子。这所房子较陈旧，但是宽敞、舒适，就在教堂的对面，处于市内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地区。

兰军注：万尔诺先生和他那些同伙：马神龙神父、代理主教不顾市长德.瑞纳先生的反对，以公开招标出租的方式，把这所处于繁华地段的房子以三百三十法郎的超低租金，赁期九年，租给了省政府办公室主任德.圣吉罗先生。德.吉罗先生是教会秘密组织里的成员。他的四个孩子都享受助学金。威埃尔市政府还得给他五百法郎津贴。也就是说，德.瑞纳这位市长先生已经被万尔诺之流的小人架空了。

悲剧的阴影已经侵入德.瑞纳夫人的心灵。不顾原来的决心，她还是将空宅招标前后的全过程，也即她丈夫徒劳作梗，最后自己反而弄得狼狈不堪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于连。

要是看到丈夫的生命处于某种罪恶造成的危险之中，她会没有丝毫犹豫挺身而出，不惜牺牲自己以拯救他的性命。她具有一颗高贵且不乏罗曼蒂克的心，眼看着有一桩见义勇为之举而不奋身去做，必将成为终生的悔恨，差不多就跟是自己犯了那项罪恶一般。尽管如此，在这不幸的日子里，她始终缺少足够的力量驱走脑海中不断出现的极端幸福的前景：突然间自己成了寡妇。那样，就可以跟于连结婚，享受自由的生活了。

于连爱她的孩子们远远超过他们的生父。虽说他从不放纵，有时来得公允，所以仍然赢得他们由衷的爱戴。她不是不知道如果嫁给了于连，必须要离开威埃尔，而这里的每一寸草木树荫她都是如此舍不得！在巴黎的生活情景她可以想象得出来：孩子们继续受到他良好的教育，博得人人赞赏；儿子们、她、于连，一家人其乐融融。

十九世纪的婚姻便是这么一幅图像！如果是由爱情结篱为婚姻，婚姻将是爱情的坟墓，婚后平庸乏味的生活会将仅余的那一点点浪漫气息窒息殆尽。有哲学家可能指出过，对那些富裕的有闲阶级来说，婚姻生活的平庸无聊使得一切安宁的享乐都变得索然寡味了；这时，只有那些铁石心肠、心如槁木的少数女人，才不会陷入婚外之恋。

哲学家的明训使我们原谅了德.瑞纳夫人，可是威埃尔的市民不肯原谅她。现在全城上下议论纷纷，都在说着她的爱情丑闻，只是本人还蒙在鼓里。

威埃尔上层社会的名流雅士看到他们对德.瑞纳先生的讪笑几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开始感到义愤。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是靠散播流言蜚语用以匡扶社会正气时心中的窃喜，来补报自己平素一贯的道貌岸然的。没到一个礼拜，其中的一位便令德.瑞纳先生产生了最揪心的怀疑；自然，措词极端的彬彬有礼。

万尔诺先生出牌可小心谨慎了。他老谋深算，放长线钓大鱼，将艾利莎安插在一家德高望重的贵族门第。她有一个绝妙的主意，一是摆脱了德.瑞纳夫人，二是回到了威埃尔有了就近的方便；现在她可以既向新的教区神父马思龙，又向原来的老神父谢朗忏悔，把于连的爱情故事仔仔细细同时说给两个人听。

于连随同全家从韦基回到威埃尔的第二天，还在早晨六点钟，谢朗神父就托人找他去了。

“我什么也不向你提问，”他朝于连说，“我求你，必要的话也可以说是命令你，用不着对我作任何解释；但我坚持要你于三天以内离开威埃尔。上贝尚松的神学院还是去大山上你的朋友傅凯家——他是随时都准备以极好的条件接纳你的，这个随你的便。你必须离开威埃尔，而且一年内不要回来。”

于连没有立即作出反应。他吃不准，自己的尊严是否受到了侵犯。这老教士——他毕竟不是自己的父亲，竟越俎代庖比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

谢朗神父深知这个青年倔强的脾性，不想看到他有任何的抵拒，又滔滔说了一大顿。于连保持着最大的谦恭，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总算离开了，马上跑去向德.瑞纳夫人报警，却发现她陷于无比绝望之中。她的丈夫刚才同她进行过一次相当坦诚的谈话，那个人天生柔弱的性格，从继承贝尚松的大宗遗产这件事上汲取了勇气，决心认定她是清白无辜的，并向她承认了目前威埃尔的舆论，处于一种不可理喻的状态。公众黑白不辨，被某些胸怀嫉妒、别有用心的人引入歧途。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只有短短的一瞬，德.瑞纳夫人幻想着于连是否有可能接受万尔诺先生的邀请，继续留在威埃尔。但是她已不再是一年以前的那个幼稚而羞怯的小女人了，忘命的情欲，以及反复无常的愧疚，已经使她趋于成熟。耳听丈夫念念叨叨，很快她不但说服了自己，并且立即感到了别离的痛苦：跟于连至少一次短暂的分离是必不可少的了。

“不在我身边，”她想，“他将随波逐流又回到那些野心勃勃的梦想里去；对于一个没什么钱，一个一无所有的青年来说，这本是很自然的。而我呢，我有的是钱，但我的钱于我的幸福竟又是一无用处！沉溺在那些梦想里他会逐渐忘却我的。他那么讨人喜欢，会有人爱他，他也会爱上别人的。啊，我是个多么不幸的女人啊！……可是，我该埋怨谁呢？是我未能悬崖勒马将功补过，才遭到了丧失判断力的报应的呀。贿赂一个艾利莎，打发几个钱，这原不过举手之劳，我完全有能力做到的。可是时间却全泡在爱的癫痴同狂热中去了，就不屑花一分钟来动动脑筋，想想对策。这下全完了。”

于连将自己不得不离开威埃尔的消息告知德.瑞纳夫人时，居然没有听到她发自内心的反对，这使他出乎意料，大惑不解。非常明显的是，她在强忍剧痛，拼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她说，同时自己剪下一绺头发，“我不知道我将命归何处，不过请你答应我，如果我死去，千万求你不要忘掉我的三个孩子。不管你在近处还是远处，尽你的可能将他们培养成为正派的体面人。要是真的再有一次革命爆发，所有的贵族都将被残杀，他们的父亲或许会因为那个躲到屋顶上被打死的农民而逃亡国外。请你务必帮忙照看好三个可怜的孩子，……把你的手递给我。”她将头发放到他的手上，接着说，“别了，我的心肝。别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刻了。这么惨重的牺牲都已作出，我希望从今往后，我将有勇气来重建自己的名誉了。”

于连原以为会有一场绝望的迸发。不想告别式竟如此的冷静和简单，令他大为感动。

“不，我不想就这个样子接受你的告别。”他说，“我将离去——人人要我离去，连你也在内。可是，离开三天以后，我将于夜里再回来看你一次。”

德.瑞纳夫人的世界顿时彻底翻了一个个儿。是于连自己兴起要再来看她一次的念头，他原是非常非常爱她的呀！可怕的痛苦深渊立刻被此生从未体验过的阵阵欢乐之潮代替，一切都不成为问题了。肯定能够再次见到她的心爱，完全消除了方才的悲痛欲绝。从此刻起，无论表情还是举止，德.瑞纳夫人完完全全恢复了她固有的优雅、端庄和坚定。

德.瑞纳先生很快也回到家，他暴跳如雷，终于向妻子说出了两个月之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它拿到游乐场去，”他说，“告诉大家，这是那个下作的万尔诺搞的鬼名堂。是我把他从阴沟里拾起来，提拔成为威埃尔最大的富豪之一，他就是这样来报答我的！我要当众羞辱他，他做得太过分了，然后跟他决斗！”

“我快成寡妇了，”德.瑞纳夫人的心在呻吟；不过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又想到，“要是我不去阻止他，当然肯定能够做到，我会一辈子把自己看作谋杀亲夫的凶手的。”

她安抚他的虚荣心所用手法之精巧，可谓史无前例。他对万尔诺先生应当表现出比以往更大的友善，他还应当再次把艾利莎雇到家里来，所有这种种的理由，都是在不足两个小时以内，由他自己发明出来的，当然是在她的激将法同诱引之下。再整天同艾利莎——她生命悲剧之祸源，厮守在一起，对于德.瑞纳夫人，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这个主意是于连想出来的。

可是怎么打发于连呢？

经过她三番五次将其思路引回正轨，挽救德.瑞纳先生名誉的唯一出路乃是：要于连离开本市，进入贝尚松或者第戎（译者注：第戎，法国城市名。）的神学院。然而，怎么才能说服他自愿前往呢，还有他同意去了，那笔经济开销呢？

德.瑞纳先生的心隐隐作痛。他感受到虎视眈眈的压力，他的钱包正受到巨大的威胁。

眼看将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损失，德.瑞纳先生陷入比妻子更大的痛苦与绝望。说到夫人，经历了这一番谈话后实际上已进入了痛苦得麻木的状态，厌于生活，听其自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第二日清晨，德.瑞纳先生又收到一封匿名信。这一回是明目张胆的侮辱，贩夫走卒所使用的粗鄙言词充斥着每一行，当然又是心怀嫉妒的属下所为。他怒火中烧，重新想起要跟万尔诺先生决斗，起坐立行，马上单独去到枪械商店买下两把手枪，而且装上了弹药。

德.瑞纳夫人为她丈夫一反常态的阴冷愤怒感到胆寒，会要当寡妇的不祥念头再度沉沉袭来。她把房门关上跟他谈了足足好几个小时，德.瑞纳先生一点不为所动，这最后一封匿名信促使他下的决心太大了。不过最后，她还是取得了成效，使他去找万尔诺先生决一死战刀光见红的匹夫之勇，化作了剜肉挖心供养于连六百法郎一年就读神学院的智者的大无畏。

生活的必需是残酷的，它用钢铁般的手锉使于连的意志屈服，最后终于妥协，同意接受市长先生的好意。不过他的尊严要求它以一种贷款的形式，由他签字出具借条，五年还清，还要计算利息。

此外，德.瑞纳夫人还有数千法郎藏在一个小山洞内。她战战兢兢地表示要赠予他；她知道得太清楚了，他必定会声色俱厉地断然拒绝。

“你想使我们相爱的回忆变得丑恶吗？”于连答复她，不予接受。

一路之上，感触很深；频频回首威埃尔，他曾洒下那么多的情爱！可是过了一里之遥他便义无反顾迈步直前了，除了一睹省会大都市兼军事重镇贝尚松的风采，由此充满欢快，脑瓜子便再不想其它。

短短三天的别离中，德.瑞纳夫人度日如年，她的脑海里整日惟有一幅最可怕的图景：只待跟于连的最后诀别一过，前边就只剩下，虽说自己还有一口气，黑茫茫的永无尽头的万丈深渊了。这样的煎熬多么残酷啊！她一个钟头一个钟头，一分钟一分钟，计算着于连到来还差多少时间。终于，第三天夜里，她听到了她们先前定好的约会信号。于连冒着千险，他们重聚了。

从见面的第一分钟起，她便只有一个最单一的思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同她情人的热切殷勤相反，她没有任何反应，差不多像一个只余最后一息的死尸。即令强使自己说出她爱他，那种僵硬不自然，也只能使别人觉得是出于敷衍与虚伪；生离死别的残酷魔影已令她魂亡魄去。于连生性多疑，竟以为她的心里已经不再有他，不免说出一些刻薄的话。得到的回答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如线，如聋似哑，以及握着的手阵阵痉挛。

“上帝作证，这叫我怎么能相信你的爱情！”于连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跟德薇尔夫人告别的时候，甚至跟一个一面之交的人，你也比现在热情一百倍呀！”

德.瑞纳夫人完全像根木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求老天就让我这么死了算了……我的心冰凉……”这便是于连得到的最长、最完整的一个回答。

天要亮了，于连不得不走了，她的泪也流干了。他把有着许多结头的长绳子拴悬在窗栏杆上，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既不说话，也不回吻他。于连心灰意冷地对她说：“好啦，终于来到了你盼望已久的这一天。今后你用不着再悔恨交加，也再用不着孩子稍有不适便捶胸顿足如丧考妣了。”

“你没能亲亲斯坦尼，我觉得可惜。”她冷冰冰地说。

这具行尸走肉机械的拥抱到底给于连留下了强烈的震动，好几里路以外他还不可能想别的事。他的心碎了，几乎一步一回头，直到翻过了大山，威埃尔教堂的钟塔尖再也看不见。


                           第二十四章  贝尚松


贝尚松不仅仅是法国最美丽迷人的城市之一，而且人杰地灵，人才辈出。只可惜于连不过一个初进城的小乡下人，无缘结识那些非凡的人物。

兰军注：于连走进一家咖啡馆。

柜台后边的年轻小姐看到了这个小乡下人的可爱的面孔，他正在仔细端详着一座国王的白色的半身石膏像，腋下夹着一个小衣包，离开火炉三步远。这位小姐是弗朗士—孔德本地人，身材修长，容貌姣好，一身穿着打扮也跟咖啡馆的营生十分般配。她用只让于连一个人听到的低声“先生！”“先生！”已经叫唤了两遍。于连转过头来，看到一双水灵灵又大又温柔的蓝眼睛，猛然竟识到原来是冲着自己的。

他朝着漂亮女孩所在的柜台急步过去，如同向不共戴天的仇敌发起了冲锋。不幸，他的衣包便落到地上了。

于连抑制住了羞涩心，获得了勇气，走近这位蒙垂青睐的漂亮姑娘。

“女士，这是我平生第一回来到贝尚松，我要一杯咖啡和一块面包，我会付钱给你的。”

姑娘轻轻一笑，跟着脸就红了；这是因为她害怕引起玩台球的绅士先生们的注意，他们会过来嘲弄这个俊俏的乡下小伙子，拿他寻开心。那样便要吓着他，以后再不敢来了。

“坐到这里来，靠近我一些，”她指着一张大理石台面的桌子对他说。小姐的桃花心木柜台很大，一角伸出到大厅正面，刚好将于连的席面挡着。

踮起足尖，姑娘从柜台探出身来，显露出婀娜的胴体。于连自然没有放过此一机会，脑瓜一转，胆子变得更大了。漂亮的姑娘将一只空杯子置放在他面前，外加一小盅白糖及一块面包。她犹豫着叫不叫一位侍者过来上咖啡；明白他一过来，她同这位小伙之间的私下交谈便不能继续了。

于连望着这位金黄头发、白皙皮肤的快活的美人儿出神，不免唤起心中困扰激动的种种回忆。想到曾经被人那么强烈地热爱过，他最后的一点疑虑顿时完全放开了。姑娘多聪明，只需朝他望一眼，他想些什么，马上心领神会。

“这些抽烟斗的人呛得你咳嗽，”她说，“明天早上八点以前你来这儿吃早饭吧——那时候差不多就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于连腼腆含情地问，露出迷人的微笑。

“阿芒达.比内。”

“过一个钟头以后我送这么大一个包给你，你能赏光接受吗？”

阿芒达想了一会儿才说：“人家看着我哩，你的好意会给我添麻烦的。不过我可以将住址写在小纸片上，你把它粘在包上叫人送过来好了，放心，没事的。”

“我叫于连.索列尔，”青年人说，“在贝尚松就一个人，既没有朋友也没什么亲戚。”

“啊，我明白啦！”她欢喜地叫出声来，“你是来读法律的，对不对？”

“不是，”于连答道，“我是来进神学院的。”

阿芒达一下泄了气，脸孔也阴沉了。她叫侍者过来，现在不再犹豫。侍者往于连的杯内注入咖啡，瞧都懒得瞧他一眼。

阿芒达于是转身在柜台上收款。于连敢于向生人说话，在这间初时叫人生畏的大厅里打开了场面，内心十分得意。

“如果你同意，小姐，”他突然来了劲儿，很坚决地对她说，“我就说是你的表亲。”

话里有那么一丁点儿下命令的味道，叫阿芒达喜欢，“原来还不是个没骨头的废料，”她想到，“我是仁里人，仁里在第戎的附近。就说你从仁里来，是我母亲娘家方面的表亲。”

“好，我会的。”

“夏天每个礼拜四的下午五点钟，神学院的学生都要打从我们咖啡馆的门前走过。”

“要是你还想着我，我们走过的时候你可以把一束紫罗兰（兰军注：小说中没提到的，拿破仑也很喜欢紫罗兰。）拿在咖啡馆的门前走过。”

阿芒达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吃惊地望着他。她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回绝，使于连的勇敢变成更加胆大妄为；于是接下去对她说：“我爱你几乎都要发狂了，这是我的心在说话，”双颊羞得绯红。

“小声点儿！”她恐慌着说。

于连想起了他在韦基偶然寻得的一本残缺不全的《新哀露意丝》（译者注：《新哀露意丝》，卢梭的长篇小说，宣扬人的尊严、个性解放和爱情自由。），决定引述几句警语给她听。他非凡的记忆力又一次帮了他的大忙，引述逐渐变成了背诵，并且泻流如注，一发而不可收，一口气足足背了有十分钟，阿芒达小姐听得心花怒放，于连也为自己的勇气得意洋洋。忽然间阿芒达的脸孔收敛起来，显得十分冷淡，原来她众情人中的一位正越门而入。

这位先生径直向柜台走来，一路晃着肩膀，吹着口哨，还朝于连瞅了一眼。于连的性格好走极端，这一瞬间他只有一个主意：立即找他决斗一场，拼个你死我活。他脸色苍白，把咖啡杯往后一推，表现出一种绝不善罢甘休的神态，严阵以待地注视着这位情敌。幸好这位情敌先生低着头，正在柜台上往玻璃杯里给自己倒白兰地，阿芒达赶忙美目流盼，示意叫他眼睛望开些。他照办了，有两分钟之久他坐在位子上纹丝不动，面色苍白，意志坚决，一心等着看还有什么事发生。这阵子他的确英姿飒爽。情敌先生对于连不怀好意的目光感到吃惊，跟阿芒达交谈了几句以后，一口将残余的白兰地喝光，把双手插进宽大的黑礼服两边的口袋里，就朝一张台球台子走了过去；一边再次吹响口哨，又往于连望了一眼。

于连怒火攻心，立起身来，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对人表现出傲慢无礼。他将小衣包放下，尽量也大摇大摆地朝台球桌走去。

阿芒达看出了他的英雄气概。这跟开头那股穷酸劲儿有了迷人的大不同，立刻作出判断：他比那位穿着黑礼服的高个头青年更可爱。于是立起身，眼睛佯装在注视着街上的一个行人，急步走出柜台，挡住了于连往台球桌的去路。

“甭对着那位先生皱眉头，”她说，“他是我姐夫。”

“那与我何干？”于连回答，“谁叫他瞪我来着！”

“你想给我惹事吗？当然他是瞪了你一眼，他还可能过来找你谈话哩。我告诉他你是我母亲家的亲戚，刚从里仁来。他也是弗朗士—孔德的本地人，所以你想同他说什么便说什么，用不着害怕。”

于连还在犹疑；作为酒吧女招待的想象力无比丰富，撒谎更是看家本领，她又急急补充道：“是的是的，他瞪过你一眼，但那是在他问明你的身份以前呀！他对每个人都是这么副样子，并不是成心逗你生气的。”

于连出其不意猝然从阿芒达身畔冲过去，可朝球桌上才移动了一步就被她逮住了胳膊，她说：“先来跟我结账再说。”

“她没错，”他想，“她可不能让我没付钱就这么脱身。”

说实在的阿芒达此刻的激动亦不亚于他，她的脸面红得发亮。尽可能拖拉地慢慢找钱给他，同时低声急语：“马上离开这里，要不我不再喜欢你了；这会儿我可是非常喜欢你的。”

于连走了出去，可是慢吞吞的。“难道我能咽得下这口气，”他鞭策着自己，“不也吹着口哨，朝这个不懂礼貌的家伙走回去，也瞪上他一眼！”他踌躇难决，在林荫道上咖啡馆的对面徘徊了一个钟头，只想等那人出来。那人始终未曾露面，于连最后只好走开。

“像我这样一个形单影只的人，既没有钱又没有靠山，”于连愁烦起来，“进神学院跟进监狱又有什么两样呢？我得找一家客栈将这身便装寄存起来，再穿上黑袍去报到。万一以后能溜出来逍遥几个小时，就可以再换上便服；去找阿芒达小姐也方便了。”这个主意不错；可是于连经过了一家又一家旅馆的门前，却一家也不敢造次进入。

最后，当他踟蹰街头，第二次又来到了使节旅舍的门口，他焦灼的眼睛看到了一位样子相当快活的女人。看上去她心宽体胖，红光满面，还算得上年轻；于连上前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了她。

兰军注：热心的老板娘爽快答应了他。

这位菩萨心肠的女人不把好吃的东西塞满他的荷包不放他走。终于，老板娘站在大门台阶上为他指路，于连往那个有进无出的地方走去。


                           第二十五章  神学院


他老远就看见了门上镀金的铁十字架，他慢慢走过去；两腿都快撑不住他的身子了。“这就是我无法逃脱的人间地狱！”他思忖道。

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拉门铃，铃声像在空寂中回荡。十分钟后，一个身穿黑衣、脸色苍白的人来开门。这个门房长着一张古怪的脸：绿色的眼珠像猫眼一样滚圆突出，眼皮一动不动，表明这个人冷漠异常，薄薄的嘴唇包住龅牙，弯成半圆形。这不是张罪犯的脸，但毫无感情可言，在年轻人眼里，它比罪犯的脸更为可怖。于连朝这张虔诚的长脸匆匆瞥了一眼，他唯一的感受就是它将极度鄙视别人可能对他说的一切不关心天国利益的话。

于连费力地抬起双眼，心怦怦直跳，说话声音也发抖了。他解释说他希望能同神学院院长皮拉尔神父见见面。黑衣人一声不吭，示意他跟上。他们爬上两段带木头栏杆的宽楼梯，歪扭的梯级从靠墙处朝外面倾斜着，像是快要塌陷了。一扇小门，顶上装有一个墓地用的木制十字架，漆成黑色，门费了点力才打开。门房示意他走进一间阴沉沉的低矮房间，里面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挂着两幅巨大的图画作装饰，岁月久远，画面已经变得暗黑。于连被独自留在那儿；他难受极了，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如果他敢的话，他会哭的，这样还好受些。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幢房子。

十五分钟过去了，于连觉得像是过了一整天。房间另一头的门口重新出现门房那张凶恶的脸，他话也不说，挥手要他过去。他进到了一间比刚才那间更大一点的房子，光线非常暗淡，墙壁也是粉刷过的，但几乎没什么摆设。穿过房间时，于连注意到近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木床，两张草垫椅和一张冷杉做的没有坐垫的小扶手椅。房间另一头，靠近一扇玻璃发黄、装饰着几盆无人过问的花盆的小窗，他看见一个人坐在桌前，身穿破旧的法衣，样子像在生气。他正专心地捡起一张张小纸条，写上几个字，再整好放在桌上，一点没发觉于连来了，后者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门房把他留在那儿，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衣着破旧的人还在写，于连又焦急又害怕，都快要晕过去了。一位哲学家会说这样的话，也许他说的不对：“这就是丑恶对一个生来爱美的灵魂所产生的强烈印象。”

写字的人抬起了头；于连好一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后来他意识到了，却还站着一动不动，像是被那道盯住他的可怕的目光击死了。他双眼模糊，勉强辨清一张长脸，上面除了死亡一般苍白的前额外，全都布满了红斑。在红红的脸颊和白白的前额之间，一双黑色的、足以使勇敢的心灵发抖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宽阔的前额被浓密挺直的乌发勾勒出一个轮廓来。

“喂，你能不能走近一点？”最后这个人不耐烦地开了口。

于连摇摇晃晃走上去，他长这么大，脸色从没这么苍白过，人摇摇欲坠。终于，在离那张没上过漆、堆满纸张的小软木桌三步远处，他停下了。

“再近一点，”那人说。

于连再往前走，一只手伸出去像要抓住什么东西来撑住他的身体。

“你叫什么？”

“于连.索列尔。”

“你半天才到，”那人说着，那道可怕的目光重新盯在他身上。

于连承受不住那道目光，他伸出一只手像要扶住什么，不料却直挺挺倒在了地板上。

那人摁了铃。于连只是两眼发黑，无力动弹，他听见脚步声向他走来。

有人把他扶到小木扶手椅里，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门房说道：“他大概有癫痫病，我需要的都有了。”

当于连重新睁开眼睛时，红脸人又写了起来，门房离开了。”我得勇敢起来，”于连对自己说道，“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感觉。”（他很想吐。）“要是我真的吐起来，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

那人终于停下笔，瞟了于连一眼，说，“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是的，先生，”于连无力地答道。

“好。”

黑衣人欠起半个身子，打开软木桌的一只抽屉，不耐烦地在找一封信。他找到了信，重新坐下对于连说话。他望着于连，脸上的表情使于连感到自己的最后一口气都要被挤出来了。“你是谢朗神父推荐给我的，他是那个教区里最好的本堂神父，这个世上从未有过的正直的人。在过去的三十年中，我们一直是朋友。”

“哦，那么我是荣幸地在和皮拉尔神父说话！”于连有气无力地说道。

“那当然，”神学院院长反击道，一边恼怒地盯着他。他的小眼睛异常明亮，嘴角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一只老虎因为就要吞噬猎物而早早地馋了起来。

“谢朗的信不长，”他说，似乎在自言自语，“智者毋需多言。如今没人能够把信写得很短。”他大声读道：


“我向您推荐本教区的于连.索列尔，我给他施洗快满二十年了。他是一个锯木匠的儿子，父亲有钱，却什么也没给他。于连将会成为上帝的葡萄园里一名出色的劳作者。他记忆力好，有悟性，善于思考，可他能否持久地从事圣职呢？他对上帝是否真诚呢？”

“真诚！”皮拉尔神父瞧了瞧于连，带着惊奇的神情重复道，不过，他的目光变得不那么完全缺乏人情味了。“真诚！”他降低嗓门，又说了一遍，回到信上：


“我请求您授予于连一笔助学金，他将通过必要的考试获得它。我教了他一点神学。如果这个年轻人不合您的意，把他送回给我；您也认识的那位贫民救济院的院长愿出八百法郎的年薪请他做他孩子们的家庭教师。

感谢上帝，我的心平静下来了，我正在从那次可怕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再见，谢谢垂爱。”


快读到签名时，皮拉尔神父声音慢了下来，念到“谢朗”这个名字时，他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平静了，”他说道，“是的，他的美德该得到这样的回报；如果我落到同样的境地里，但愿上帝也给予我同样的回报！”

他仰起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看到这神圣的动作，于连感到从他一走进这幢房子就怀有的恐惧感不那么厉害了。

“我这儿有三百二十一名有志于从事圣职的人，”皮拉尔神父终于说话了，口气严厉但并无敌意，“他们中只有七个或八个是谢朗神父这样的人推荐过来的，所以，在三百二十一人当中，你是第九个。不过，我的保护既不是偏心也不是软弱，它意味着对邪恶加倍的警惕和严惩。去把门关上。”

于连吃力地走过去，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您说拉丁语吗？”他回来时皮拉尔神父问他。

“是的，杰出的神父，”于连答道，他开始恢复了神智。当然在刚才那半小时里，他觉得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比皮拉尔神父杰出。

谈话用拉丁语继续，皮拉尔神父的目光更温和了，于连恢复了一些自信。“我太软弱了，”他想，“竟让这些表面的美德吓倒！这个人很有可能不过是个像马思龙神父那样的无赖。”他庆幸自己几乎把所有的钱都藏在了靴子里。

皮拉尔神父考了于连神学，对他的渊博知识感到惊讶，特别是问到《圣经》时，就更惊奇了，但当他开始问到基督教早期诸圣徒学说时，他发现于连对那些人的名字几乎一无所知。

于连完全放松了，他对自己的自制能力充满信心。他想了很久，断定皮拉尔神父的严厉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确实，如果不是因为在过去十五年当中为了对付神学院学生而硬在自己的个性中加进那种可怕的庄重，神学院院长早就由于于连在逻辑学方面的出色表现而拥抱他了，他的回答清晰、精确、简洁、棒极了。

“这是一颗勇敢健全的心灵，”他暗自说道，“但健康不佳。”

“你常常像那样摔倒吗？”他指指地板，用法语问他。

“生平头一次，”于连答道。“门房的模样把我吓坏了，”他补充道，像孩子一样脸红了。

皮拉尔神父几乎要发出微笑。“这就是世俗的浮华给你带来的影响，”他说，“显然你习惯看到微笑的脸庞，它们是谎言的真正舞台，真理是严峻的，先生，不过我们在这个尘世的任务难道不也是艰难的吗？你的脑子要时刻清醒着，让理智警惕你的弱点：对表面的空虚的美过分敏感。”

“如果不是谢朗神父这样的人把你推荐给我，”他显然高兴起来，用拉丁语继续道，“我会跟你谈得很俗气，你对此是习以为常的。‘你正在申请的全额助学金，’我会对你说，‘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但谢朗神父要是连一份神学院助学金都安排不了，那他辛辛苦苦布道五十六年得到的报酬也未免太微不足道了。”

说完这番话，皮拉尔神父告诉于连，未经他的同意，他不要加入任何团体或秘密教派。

“我以名誉向您保证，”于连像一个高尚的人那样诚心诚意地答道。

神学院院长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这种话在这里说不合适”，他说道，“它太容易使人想到世人的浮华，它使他们犯下不少错误，常常还犯下罪孽。你对我应该绝对服从，我是你在教会里的上级。在这幢房子里，我亲爱的儿子，听到就是服从。你有多少钱？”

“现在咱们说到点子上来了，”于连想，“这就是他为什么说‘亲爱的儿子’。”

“三十五法郎，神父。”

“仔细记下你是怎么花掉那笔钱的，您得交给我一份记录。”这场严肃的谈话持续了三个小时，于连去叫门房。

“带于连.索列尔到103号房，”皮拉尔神父告诉那人。他给于连一个单间以示对他特别优待。“把他的箱子送到那里，”他加了一句。

于连来到103号房——一个小间，八尺见方，在房屋的顶层——他发现从房里可以俯视城堡，再过去可以看到美丽的平原，杜河把它同城市隔开。

“多美的景色！”他喊道。当他冲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未意识到话中的含义。在贝尚松，他的情感经历的那强烈而短暂的时刻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他在房里靠窗的唯一的木椅上坐下，立刻陷人熟睡之中，没听见晚餐钟，也没听见晨课钟，别人把他忘了。

当翌日早晨的第一道曙光把他唤醒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


              第二十六章  尘世，或富有者所缺少的


于连急急忙忙刷了刷衣服，走下楼去。他迟到了，一名副教习毫不客气地克了他一顿，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将双臂交叉胸前，悔恨地说道：“我有罪，尊敬的神父。”

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开始。那些最机灵的学生发现他们要对付的可不是什么新手。休息的时候，于连发现人人都对自己感到好奇，但他并不张扬什么，只表现出谨慎和缄默。根据他为自己制定的原则，他们当中最危险的，就是皮拉尔神父。

几天后，他该选择一个听忏悔的神父。他选了皮拉尔神父。

虽然他并不清楚，这却是决定性的一步。一个孩子气十足的小神学院学生，威埃尔人，他们第一次碰面就自称是于连的朋友，告诉他如果选的是神学院副院长卡斯塔内德神父，那会更为明智的。“他是皮拉尔神父的敌人，”他凑到于连耳朵上补充道，“有人怀疑皮拉尔神父信奉冉森教（兰军注：冉森教是一个极尽清苦修行的教派。）。”

神学院三百二十一名学生，有九个或十个学生享有圣洁的声誉，其他有一百人左右把他们坚定不移的信仰和不知疲倦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学习到病倒，却没学到多少东西。

三百二十一名学生中剩下的只是些粗俗之辈，对他们一天到晚都在重复的拉丁词的含义总没有把握，他们几乎全是农民的儿子，他们更喜欢背几个拉丁词谋生，而不愿去种地。

经过头几天如此这番的观察后，于连断定自己能很快取得成功。

于连从他们暗淡无光的双眼中看到的不过是饭后得到满足的生理需要和饭前企盼中的肉体快乐，他得把自己和这样一群人区分开。惶惑不安的教会紧紧依附于教皇，把他当作唯一的救世良方。只有教皇才有可能瓦解个人判断，并通过他的宫廷伪善的堂皇和典礼，在民众疲倦病态的心灵中烙下深刻印记。

他学习勤奋，很快就成功地掌握了对做一个神父非常有益的东西，虽然他认为这些东西是虚伪的，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但他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是不是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把我忘了？”他想。他不知道皮拉尔神父已经接到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都扔进了火里。这些信尽管在措词方面尽善尽美，却掩盖不住其中最强烈的情感。爱情似乎是用极端的冷漠表露出来的。“很好，”皮拉尔神父想，“至少这个年轻人爱过的不是不信上帝的女人。”

一天，皮拉尔神父打开一封像是被泪水浸得一半模糊的信，这是一封诀别信。


“终于（写信人告诉于连），上天赐我恩惠，使我能够恨，不是恨我的罪恶的制造者，对我来说，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为珍贵，而是恨我的罪恶本身。代价已经付出，我的爱，您看得出，这付出并非不带着眼泪，对那些我与之息息相关的、您深爱过的人们的拯救结束了，公正而可怕的上帝再也不能因为他们母亲的罪过而将惩罚施加在他们（兰军注：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德.瑞纳夫人的孩子们。）身上。永别了，于连，对世人要公正。”


信的末尾完全模糊不清，写信人给了一个第戎的地址，然而又不希望于连回信，或至少能用使一个洗心革面的妇女不至于脸红的措辞回信。

兰军注：这些信都是可怜的德.瑞纳夫人写给于连的，但正直而传统的皮拉尔院长没有告知于连。

于连的忧郁，加上承包商供给神学院的每人八十三生丁一顿的劣等食物开始影响到他的健康，一天早上，傅凯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两个朋友聊起来没完没了。“你知不知道你学生的母亲变成一个非常虔诚的女人了？”傅凯口气十分轻松，却给一个充满激情的灵魂留下奇异的印象，说话者一点也不知道他撼动了这灵魂中最珍贵的利益，“是的，我的朋友，虔诚得不得了。据说她去朝过圣，不过，使监视了可怜的谢朗神父那么久的马思龙神父一辈子都会觉得丢脸的是，德.瑞纳夫人不听他的话，她到第戎或贝尚松忏悔。”

“她来贝尚松？”于连问，他脸红了。

“常常来，”傅凯用一种戏弄人的口吻答道。

在神学院那些学生眼里，于连一直在自我思考和自我判断，而不是盲从于权威和榜样，是犯下了大罪。

一旦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不再感到无聊，他想了解清楚损失有多大，为此，他不再老摆出那副拒同学千里之外的傲慢、固执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们开始向他报复。他主动接近他们，没有一个小时，特别是娱乐时间，不是在酝酿支持他或反对他的后果，不是在增加敌人的数量，就是使他赢得一些天生善良或似乎不那么粗俗的学生的良好祝愿。要弥补的损失是巨大而难以补回的。从那时起，他十分警惕，他不得不重新塑造一种截然不同的性格。

他严格检查自己，首先努力做到不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

经过几个月不懈的勤奋后，他看起来仍然像是在思考。他的嘴唇和眼神没有显出随时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以生命来表示的绝对服从的信仰。

每逢重大节假日，有腊肠和酸白菜供应给学生，坐在于连附近吃饭的学生看到他对这些美味佳肴毫不动心，这是他最先冒犯他们的地方之一。他的同学认为这是最愚蠢的虚伪举动，没有比这为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于连本该作出牺牲，硬吃一点表示悔过，他却指着酸白菜对一个朋友说：“如果一个人不自愿吃苦，他拿什乡来奉献给全能的上帝呢？”他不够圆滑，一下子就看清了这些事情。

一天早上，他对自己说：“我的自负常使我庆幸自己和那帮年轻的农民们不是同一类人，活到现在，我看清了：区别培育出仇恨。”

谢朗神父是个粗心的老师，就像他自己也是个粗心人一样。他使于连养成思维缜密，不夸夸其谈的习惯，但忘了告诉他，对于一个地位低下的人来说，有这种习惯是一种罪过，因为任何有根有据的推断都会冒犯别人。

有几个年轻学生长得更有青春朝气，比于连漂亮，但于连有白皙的双手，又忍不住要讲究个人卫生，命运把他投进这个糟糕的圈子里，他的优势便成了劣势。他周围那些乡下佬肮脏不堪，反说他生活放荡。


                     第二十八章  迎接圣体的队伍


于连徒劳地想使自己显得谦恭和愚笨，他不讨人喜欢：他太与众不同了。

兰军注：第二天，贝尚松要举行迎接圣体的仪式。（兰军注：这是基督教迎接耶酥基督圣体的一种仪式。）夏斯—贝尔朗神父带于连去布置主教大堂。

于连知道爬梯子这活非他莫属。他身手矫健，这下派上用场了。他负责指挥当地的帷幔匠们，夏斯神父高兴地瞧着他从一架梯子迅速移到另一架梯子上。等把全部柱子蒙上红色缎子，接着是把五大束羽毛放到大祭坛上方的华盖上。华盖的木顶富丽堂皇，金光闪闪，由八根巨大的意大利螺旋形大理石柱子支撑，但要爬到神龛顶上的华盖中心，必须走过一条陈旧的木飞檐，飞檐可能被虫蛀坏了，而且离地有四十英尺高。

巴黎来的大师傅们一直很快活，可一看到这条危险的小道，顿时泄了气。他们站在下面张望着，叽叽喳喳半天，谁也不上去。于连拿起羽束，噔噔上了梯子，把羽束放到冠状的华盖中央，放得恰到好处。他爬下梯子时，夏斯—贝尔朗神父一把搂住了他。

“好样的！”善良的神甫叫道，“我会告诉主教的！”

兰军注：夏斯神父要于连呆在主教大堂看守，防止有人进来偷东西。

这时，两位衣着非常华丽的女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一个跪着忏悔，另一个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于连从幻梦中半醒过来，他看了看她们，并未在意。不知是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还是她们高贵大方的衣着使他心生羡慕，他发现忏悔室里没有神父。“奇怪，”他想，“她们要是虔诚的话，那两个漂亮的夫人为什么不跪到临时祭坛前去呢？说她们世俗，她们又不坐到阳台最好的位子上去。那一身衣服做工精细，优雅极了！”他放慢脚步，想看看她们。

正跪着忏悔的夫人在深沉的宁静中听到了于连的脚步了，她微微侧过头，突然，她轻唤一声，失去了知觉。

跪着的贵妇浑身无力，往后仰倒，离她不远的朋友急忙跑过来，与此同时，从那倾斜的女性双肩上，他注意到非常熟悉的一串大珍珠串起的螺旋形项链，他认出了德.瑞纳夫人的头发。他万分激动，就是她。正努力扶住她的头，不让她直挺挺摔倒在地板上的是德薇尔夫人，于连激动得身不由己，他冲上前去，扶住她，免得她把她的朋友一块带倒在地，他跪下来和德薇尔夫人一道把那颗迷人的头放到一张草垫椅上。

德薇尔夫人转过身来，认出了他。“走开，先生，走开！”她气愤地冲着他说，“绝不能让她再见到你。她怕你怕极了，这不难理解：在遇到你之前，她多么幸福！你做事太绝。走开，如果你还有羞耻心的话，赶快走开！”

这些话斩钉截铁，于连此时已无力反抗，他走开了。“她一直在恨我，”他想到德薇尔夫人，自言自语道。

注：夏斯神父本来想带于连去见主教。可当主教来的时候，于连抖得太厉害，夏斯只好放弃带他见主教的想法。

“不用太难过，”他说，“我会另找机会的。”

那天晚上，神父送给神学院教堂十磅蜡烛，他说这是于连灭蜡烛的动作迅速而省下来的。可怜的孩子觉得自己也像蜡烛一样被熄灭了，自从见了德.瑞纳夫人后，他已万念俱灰。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提升


兰军注：一天早上，严厉的皮拉尔神父把于连叫过去，告诉他自己干了十五年了，正准备离开神学院。并任命于连为《新约》和《旧约》的辅导老师。

于连感激不尽，他很想跪下来感谢上帝，但他的本能使他做得更为精明：他朝皮拉尔神父走去，把他的手举到自己唇边。

“你这是干什么呀？”院长恼怒地喊道，但于连的目光比他的行为更有说服力。

皮拉尔神父震惊地看着他，像一个历经沧桑的人遇到细腻的感情时变得不知所措一样。他的表情暴露了他的内心，他结巴起来。

“是的，我的儿子，”他说，“我喜欢你！上帝知道这完全是身不由己的。我本该公公正正，无恨无爱，可你前途多险，我看得出你不讨那些粗俗之辈的喜欢。不管上帝把你安置在哪里，嫉妒和诽谤会紧紧跟着你，你总会遭人忌恨。他们假装喜欢你，只不过想让你吃更大的亏，唯一的补救方法是：向上帝求救。他使人们恨你，是为了惩罚你的自负。保持纯洁，在我看来，只有这个办法，坚持真理，永不松懈，你的敌人早晚会被打败的。”

很久以来，于连第一次听到这么友好的话，他控制不住自己是情有可原的：他的泪水夺眶而出。皮拉尔神父张开双臂拥抱他，这一刻对两个人来说都是珍贵而难忘的。

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生平得到的第一次提升，其中的好处是巨大的。为了了解这些好处，于连好几个月以来一直过着没有一刻独处的生活。和他整天呆在一起的同学总是那么令人讨厌，大多数人简直无法容忍。单单是那些大嚷大叫就足以使一个体质虚弱的人发疯，这些吃得脑满肠肥，穿得漂漂亮亮的农夫们觉得只有拼命喊叫才能完全表达出他们的狂喜。

现在，于连差不多是单独吃饭了，比别的学生晚吃一小时。他有一把花园的钥匙，没人时可以进去散散步。

使他大为惊讶的是，他发现其他人不但没有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更恨他，反而不像以前那么恨他了。他讨厌和他们呆在一起，可这一表现过于明显，以致树敌过多，不过这些市侩之辈不再把这看作是一种可笑的傲慢，他们认为他现在地位高了，理当拥有这样的尊严。

皮拉尔神父是个地道的冉森派，他坚信：“如果你认为一个人品德高尚，就锻炼他的毅力，阻挠他的行动，如果他的美德货真价实，他会设法取得成功的。”

狩猎季节到了。傅凯动了个脑筋，以于连家人的名义给神学院送去一头公鹿和一头野猪。动物已经死了，放在厨房和饭厅之间的过道上。学生们一去吃饭就会看见它们。它们很引人注目。公猪虽然是死的，还是吓着了年纪最小的学生；他们战战兢兢地去摸它的獠牙。整整一星期，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这份礼物抬高了于连家的社会地位，并给嫉妒者们以致命的打击。有钱就是有地位的标志。

兰军注：一次考试，由著名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先生任命的主考官给考试本该是第一名的于连第一百九十八名。只是因为于连是皮拉尔神父最喜欢的学生，而这位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先生十年来，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弄垮皮拉尔，使他当不成神学院院长。皮拉尔神父教给于连的行为准则，他自己也身体力行：诚实、虔诚、正直、兢兢业业，可上帝一时生气，给了他易怒的脾气，对仇恨和伤害十分敏感。当皮拉尔神父看到神学院引以为傲的学生只考了一百九十八名，气得病了一星期。

几星期后，于连收到一封信，不禁打了个哆嗦，信上盖着巴黎的邮戳。“终于，”他思忖，“德.瑞纳夫人记起了她允诺过的事。”一个署名为保尔.索列尔的人，自称是他的亲戚，寄给他五百法郎。

“是她，是她的好意！”于连深受感动，想道，“她想安慰我，可为什么一句温情的话都没有？”

他错了，德.瑞纳夫人在德薇尔夫人的引导下，正感到深深的痛悔。她常常身不由己地想起那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与他的相识打乱了她的整个生活。

兰军注：贝尚松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先生和在巴黎宫廷身就高位的德.拉莫尔侯爵在贝尚松有一片地产纠纷。侯爵下决心要和这位代理主教打这一场地产官司。而皮拉尔神父和德.拉莫尔侯爵已保持了好几年的联系。神父常常和侯爵的律师会面，研究卷宗，觉得侯爵是对的，他开始公开站在侯爵一边，反对法力无边的代主教德.弗里莱尔。代主教大为恼怒，一个小小的冉森教徒，竟敢如此的傲慢无礼！皮拉尔神父在给侯爵的信中告诉侯爵，敌人卑鄙地暗施诡计，想方设法要赶他下台，并且加害于连。于是侯爵就假借于连亲戚的名义从巴黎给于连寄去了五百法郎。同时，侯爵邀请皮拉尔神父去巴黎，侯爵会安排他管理巴黎近郊最好的教区之一。于是皮拉尔神父写好辞职信，让于连连夜把信送给贝尚松的主教。主教大人去省府赴宴了，恰好德.弗里莱尔神父刚好在主教府客厅里值班。于连不认识他，辞职信落在了这位代理主教的手里。代理主教看了信，又惊又喜，马上又变成十分的严厉。

他看信的时候，于连有时间仔细端详那副给他印象很深的面容。如果不是透出极端的精明，他的相貌会显得更庄重。可一旦稍不留意，他的脸会给人虚伪的印象。鼻子异常挺拔，形成一条直线，不幸的是，这使他的侧面轮廓与狐狸相似，像得无可救药。

后来于连才了解到德.弗里莱尔神父高人一筹的本领：他知道如何讨得主教大人的欢心。主教大人老眼昏花，偏偏酷爱吃鱼，每每端上一盘鱼，德.弗里莱尔神父总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

兰军注：主教回来了，和于连的交谈中让他由衷地欣赏于连在神学和文学方面的才华，他赠给于连一套《塔西陀全集》，并在第一卷的扉页上写了句赞词。皮拉尔神父让于连保存好这本主教题词的书，做为于连的护身符。

兰军注：当神学院的学生们听说主教大人送了于连一套《塔西陀全集》，都争先恐后地拍于连的马屁，因为他不仅仅从主教大人那里得到贵重的礼物，而且还获得和他谈两个小时话的殊荣。他和主教的会面他们一清二楚，甚至细枝末节也知道。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嫉恨他，人人都卑躬屈膝地讨好他。卡斯塔内德神父头一天对他还很粗鲁，今天却过来挽住他的胳膊，请他去吃午饭。

第二天早上，皮拉尔神父上街，一路上都有人跟着，他为侯爵的事去看法官时，店铺老板都站在门口看。他第一次受到法官的客气接待。这位严格的冉森教徒对这一切都看不顺眼。他为德.拉莫尔侯爵选好律师，谈了许久，然后动身去巴黎。两三个学生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也前来送行，马车上的绘章令他们羡慕不已，神父一时心软，告诉他们他在神学院当了十五年院长，临走时才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老朋友们热泪盈眶地拥抱了他，过后却说：“这个好人何必撒谎呢，这太可笑了。”

这些为金钱蒙住眼睛的庸人哪里明白：正是皮拉尔神父的真心诚意，才使他有力量和阿拉柯克修女的圣心会派、耶酥会和他的主教独自斗争了六年之久。


                          第三十章  雄心勃勃


兰军注：皮拉尔神父来到巴黎的德.拉莫尔侯爵府。侯爵想请他担任自己的秘书，但被神父拒绝了。神父向侯爵推荐了他心爱的学生于连。于是侯爵给于连寄去一千法郎的汇票做为路费，并让他前往巴黎。于连动身前往好友傅凯家和他告别，然后骑马于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到达威埃尔。他从一个酿酒商家里买了一架梯子。

夜里很黑，将近凌晨一点，于连扛着梯子进了威埃尔。他急忙下到河床里，河流穿过德.瑞纳先生的大花园，比花园低十英尺，两岸有高墙，他很容易用梯子爬了上去。“那些看家狗会怎么对我呢？”他想道，“成败全看它们了。”几只狗吠叫着朝他冲过来，他轻轻打声唿哨，它们便亲热地用身体摩擦他。

他爬上一层又一层平台，虽然所有的铁门上都上了锁，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德.瑞纳夫人卧室的窗下，朝花园的窗户离地面只有八到十英尺高。百叶窗上是他熟悉的心形小窗，里面没有透出长明灯灯光，他大失所望。

“老天爷！”他叫道，“德.瑞纳夫人今晚不在那个房间里！或者，难道长明灯熄灭了吗？她会在哪儿睡觉呢？看家狗在这里。这家人一定在威埃尔，可房间里没点长明灯，我可能会碰上德.瑞纳先生或别的陌生人，那可就完了！”

最明智的方法是撤退，但他不甘心。“如果碰上陌生人，”他思忖，“我就丢掉梯子快跑，可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对我呢？她又悔又恨，而且十分虔诚，这是肯定的，但她不久前才给我写过信，她还没完全忘记我。”想到这，他拿定了主意。

他战战兢兢，但又要拼着一条命要见她。他朝窗户扔过几颗小石子，没有反应，把梯子靠窗边放好，爬上去敲窗，先轻后重，“不管天有多黑，”他想，“他们还是会朝我开枪的。”这样一来，这一疯狂的行动变成了是不是勇敢的问题。

“今夜这间房里要么就是没人，”他想，“有人的话也该给我弄醒了，我不用再担心是谁，只是尽量不要吵醒其他房间的人。”

他爬下来，把梯子靠到百叶窗上，再爬上去。伸手到心形窗里，他很走运，很快摸到了窗板钩上的铁丝，他一扯，感到窗没锁死，一使劲就松动了，他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得慢慢开窗，让她认出我的声音来，”他想，他把窗开大，好把头伸进去，他轻声重复道：“是一个朋友。”

他屏息静听，相信没有什么声音打破室内的沉寂，但壁炉架上肯定没有点长明灯，连半明半暗的灯光也没有。这可是个不详的兆头。

“当心有人开枪！”他想，等了一会，他大着胆子去敲窗玻璃，没有反应，他敲得更大声了，“要是敲碎了玻璃，我肯定得完蛋，”他对自己说，敲得更响了。这时他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黑暗中穿过房间，最后他不再怀疑；他是看到一个影子正朝他慢慢走过来，突然，一张脸贴在窗上，就在他眼前。

他吓了一跳，往后靠了靠，天太黑，即使往后靠一点也无法辨清这是不是德.瑞纳夫人，他担心会听到惊慌的喊叫声；他听见狗低嗥着在梯脚徘徊。“是我，”他大声重复道，“一个朋友。”没有回答，白影消失了。“请让我进去，我得和你谈谈，我太痛苦了！”他拼命敲窗，仿佛要把玻璃敲碎。

他听到一声清脆的轻响，窗子的插销被拔了出来，他推开窗，敏捷地跳进了卧室。

白色的影子正要离开他，他一把抓住影子的胳膊，是个女人，他那些勇敢的想法顿时化为乌有。“如果是她，”他想，“她会说什么呢？”一声轻轻的叫唤告诉他正是德.瑞纳夫人！他激动得快发狂了。

他紧紧搂住她，她浑身发抖，几乎无力推开他。

“坏蛋！你来干什么？”

她声音颤抖，吐字不清，于连感到她是真的生气了。

“经过十四个月残酷的分离后，我看你来了。”

“走开，马上走开。”她以惊人的力量推开了他，“我在诲罪，仁慈的上帝使我醒悟过来了，”她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说，“走开，快走开！”

“我痛苦了十四个月，哪能不和你谈谈就离开你呢。我想知道你做过的一切，噢，我那么爱你，难道不配听听你的心里话吗！……我想知道一切。”

德.瑞纳夫人已经身不由己，于连话中有种不可违拗的力量。

于连一直狂热地拥抱她，不让她脱身，现在他松开了，这让她放心了一点。

“我去把梯子收上来，”他说，“万一仆人被吵醒了起来查看，会发现我的。”

“啊，走开，走开吧，”她真的生气了，说，“我还怕谁呢？上帝看到你对我干下这可怕的事情，他会惩罚我的，你无耻利用了我曾经对您有过的感情，可现在不再有了，你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把梯子慢慢收上来，免得出声。

“你丈夫在城里吗？”他问道，并非有意激怒她，而只是出于习惯。

“请别那样跟我说话，不然我要叫我丈夫了。我没有不顾一切把你赶走，已经有罪了，我只是可怜你罢了。”她千方百计要伤害他那容易受伤害的自尊心。

她不愿用亲热的口气对他说话，她突然割断这亲密的、他依然那么看重的关系，她的做法反倒使于连的爱情走向疯狂的地步。

“什么！你不再爱我，这可能吗？”这种心灵的呼唤听了使人难以无动于衷。

她没有回答，他呢，哭得很厉害，没了说话的力气了。“就这样，唯一爱我的人也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一旦他不再害怕碰到人，勇气也都全没了。他心里空空如也，只有爱情。

他悄悄地哭了许久，她听到了他的抽泣声。他拉起她的手，起先她想缩回去，但轻轻地颤了几颤后，让他握住了。一片漆黑，两人坐到了她的床上。

“这和十四个月前多不一样啊！”于连想，更加泪如泉涌，“可见离别总会毁掉人的感情的，我最好还是离开吧。”

“请告诉我你遇到过什么事，”他为她的沉默感到不安，最后用充满悲伤的声音说道。

“我肯定，”她生硬地答道，于连感到了她话中的敌意和责备，“你走以后，我的堕落在威埃尔已经人人皆知了。你做事太轻率了！不久之后，我正陷入绝望中，可敬的谢朗神父来看我，费了好长时间要我忏悔都没成功，有一天，他想了个主意，把我带到我第一次领圣餐的第戎教堂，在那儿，他竟谈起了这个问题……”她的话被自己涟涟的泪水打断了。“真是羞愧啊！我忏悔了一切，这位好人很善良，没有将他的愤怒倾泻到我头上，他同情我。那时我每天给你写信，但不敢寄出去，我把它们小心藏好，难过的时候就把自己锁在房里看这些信。”

“后来谢朗神父说服我把这些信交给他……有几封不算过分，给你寄去了，你一封没回。”

“上帝！是谁把它们截走了呢？”

“你想我有多痛苦。那天在大教堂看见之前，我甚至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天主开恩，”德.瑞纳夫人说，“让我懂得我违背天主，违背孩子，违背丈夫，犯了多大的罪孽。虽然我觉得他从未像你这样爱过我……”

于连立刻投到她怀里，他只是情不自禁，并未有意识这么做，但她推开他，非常坚定地继续说：

“我尊敬的朋友谢朗神父使我懂得了，在我和德.瑞纳先生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保证把所有的感情都献给他，包括我还没了解的，在你我的私情开始以前我从未体验过的，但至少是相当平静的。别来干扰我，做我的朋友吧……最好的朋友。”于连不停地吻她的手，她发觉他还在哭，“别哭了，你哭得让我难受！……现在告诉我您一直是怎么过的，”他说不出话来，“我想听你讲讲你在神学院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重复道，“然后我希望你离开我。”

于连并没有仔细考虑自己的话，只是机械地叙说他碰到的数不清的嫉妒和阴谋，当了辅导老师后，生活才平静了些。

“就是那段时间，”他补充道，“你保持了那么久的沉默，目的就是让我明白，你不再爱我，你对我漠不关心，我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德.瑞纳夫人握了握他的手，“就在那时，你给我寄了五百法郎。”

“绝对没有！”德.瑞纳夫人说。

“那封信盖着巴黎的邮戳，签的是‘保尔.索列尔’的名字，是怕有人怀疑吧。”

两人谈了一会儿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气氛有了变化，两人都没意识到，他们的谈话不再一本正经，而变得亲切友好了。屋里一片漆黑，他们看不见对方，但声音表达了内心的一切。于连伸手搂住她的腰，这是个危险的动作，她试图推开他，但他很聪明，讲起一些有趣的事，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忘了这只胳膊，仍让它呆在老地方。

猜了半天也没猜出那封装有五百法郎的信是从哪里来的。于连便继续谈他的事；谈过去的生活使他恢复了一点镇静，那时候的生活和发生在眼前的事相比，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全心全意在想这次探望会得到什么结果。“你得离开，”德.瑞纳夫人时不时冒出这句话。

“要是我被赶走，那该多丢脸啊！”他想，“我会悔恨终生的，她永远不会写信给我，上帝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威埃尔来！”这时，他心中美好的梦想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间曾给他无限快乐的卧室里，在这片浓厚的黑暗中，他坐在深爱的女人身旁，搂着她，他清楚地知道她一直在哭，从她胸脯的起伏感到她正在抽泣。不幸的是，此时的他变成了一个冷漠的阴谋家，几乎与当年在神学院受到比他身强力壮的同学恶意捉弄时一样工于心计，一样沉着冷静。他拖延谈话时间，谈起他离开威埃尔后不幸的生活。

“这么说，”德.瑞纳夫人想，“分手一年，他找不到任何东西来使他想起我，我都快把他忘了，他却还完全沉浸在在韦基度过的幸福时光里。”她呜咽得更厉害了。于连看到他的一番话有效了，他知道他现在得使出最后一招。他突然谈到他刚刚收到的巴黎来信，“我刚从主教那里来，”他说。

“什以！你不想回贝尚松了？你要永远离开我们！”

“是的，”于连坚定不移地答道，“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在这里，连我爱她甚过世上一切的女人，都把我忘掉了，我要永远离开它，我要去巴黎……”

“你要去巴黎！”德.瑞纳夫人高声喊道，泪水几乎哽住了她的喉咙，声音里充满了悲伤。于连正需要这种暗示：他准备干一件可能于他很不利的事情。在那声喊叫之前，他没有得到鼓励，一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他不再犹豫，他害怕日后会悔恨，这种担心反倒使他完全控制住自己。

“是的，夫人，”他冷冷地说道，站起来，“我就要永远离开您了。祝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户走了几步，打开它。德.瑞纳夫人朝他奔过来，扑到他怀里。

就这样，谈了三个小时后，于连得到了他开始两个小时一直非常渴望得到的东西。如果德.瑞纳夫人愿早一点重温旧情，她的悔恨早一点消失，于连就会享受到无比的幸福，可现在，它们是靠诡计换来的，只是一个胜利。他不顾情妇的哀求，一定要点亮那盏长明灯。

“难道你不希望你我保留一点点这次会面的记忆吗？”他说，“这双迷人的眼睛毫无疑问地闪烁着爱情之光，难道你想让我永远失去它们吗？别忘了我就要离开你了，也许要离开很久很久呢！”

“让他看到我，太难堪了！”德.瑞纳夫人想，但一想到生离死别，她便泪如雨下，再也无力拒绝。

在黎明的晨曦中，威埃尔东边山上的冷松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陶醉在快乐之中的于连非但不走，反而要求她把他藏在她卧室里一整天，第二天晚上再离开。

“为什么不呢？”她答道，“我又堕落了，我再也没有一点自尊，再也无可救药了，我一辈子都会不幸的。”她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他，“我丈夫变了，他起了疑心，觉得在这件事上我总是骗他，他非常生气，如果他听到一点动静，我就完了，他会赶走我，因为我是个坏女人。”

“噢，谢朗神父说过这种话！”于连说，“我在去神学院前和你告别时，你可不会说这种话，那时候你爱我！”

这番冷冰冰的话得到了回报：他看到他的情妇立刻忘记了丈夫出现时会给她带来的危险，她害怕的是更大的危险，那就是于连怀疑她的爱情。很快地，晨光愈加明亮，照亮了房间，于连看到那个迷人的女人，他唯一爱过的人倒在他的怀里，几乎倒在他的膝下，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后的快乐。几小时以前，她还那么害怕可畏的上帝，那么害怕对家庭没有尽职尽责。努力了一年才维持住的决心，竟抵挡不住他的勇敢冲击。

很快，房子里有了声音，德.瑞纳夫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惊慌起来。“那个可恶的艾利莎要来这里呢，”她对她的情人说，“这架长梯怎么办呢？把它藏在哪里？我把它扛上阁楼吧！”她突然用一种几乎是快活的语调叫道。

“唔，这才是真正的你！”于连高兴地喊道，“不过你得经过仆人的房间。”

“我会把梯子留在过道里，再差仆人去办件事。”

“记得找一个好借口，万一仆人经过走廊时注意到梯子怎么办。”

“是的，我的天使，”德.瑞纳夫人说，亲了亲他，“你呢，如果我离开后艾利莎到房里来，你要马上躲到床下。”

看到她突然变得快活，于连有点惊讶。“实实在在的危险就在眼前，她不但不难过，反而越来越高兴，因为她不再悔恨！一个真正非凡的女人，能占有这样一颗心灵，该有多光荣！”他高兴极了。

德.瑞纳夫人去拿梯子，梯子对她来说显然太沉了，于连上去帮她。他正欣赏她那娇弱无力的优美体型，突然，她一个人抓住梯子，一拎就拎起来了，像提一张椅子。她很快把它扛到三楼的过道，靠墙放着。她叫了声仆人，然后上鸽楼去，让他有时间穿衣服。

五分钟后，她回到走廊，发现梯子失踪了。到哪里去了呢？要是于连不在房里，她是不怕这架梯子带来的危险的，可要是她丈夫看见了梯子，会怎么样呢！后果太严重了。她疯狂地跑遍房子，最后发现梯子在阁楼里，原来是仆人扛上去藏了起来。这件事令人费解，若在其他时候，她会想得更多的。

“二十四小时后发生什么事，我用得着在乎吗？”她想，“于连已经走了，难道那时候一切对我来说不全是恐惧和悔恨吗？”

她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应该去自杀，但那无济于事。自两人分手后，她以为从此永别，但他又回了她的身边，她又和他在一起了。要不是爱得那么深，他怎么会历尽千辛万苦来见她呢！

她向于连提起梯子的事，问他，“如果那个仆人报告我丈夫梯子的事，我该怎么办呢？”这时，她依然思维缜密，“他们要花上二十四小时找那个卖梯子的农民。”她投到他怀里，颤抖着搂紧他，“啊，去死，就这样去死吧，”她喊道，不停地吻他，”但你不能饿死，”她说着，笑了，“来，我先把你藏到德薇尔夫人房里，那里总是锁着门的。”

她站在过道尽头望风，于连一路跑过去。“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打开，”她把他锁在房里时对他说，“不管怎样，那只是小孩子玩游戏。”

“把他们带到花园里，就在窗下面，”于连说，“我好看得见他们。让他们说说话，这样有点乐趣。”

“好的，好的！”德.瑞纳夫人一边走开一边应道。

她很快又回来了，带着桔子、饼干和一瓶马拉加葡萄酒，但她没偷到面包。

“你丈夫在干什么？”于连问。

“他在起草合约，要和几个农民做买卖。”

现在八点已过，房子里人来人往，十分嘈杂。要是看不到德.瑞纳夫人，人们会四处找她的，她得走了，但一会又跑回来，不顾一切给他送来一杯咖啡。一想到他可能会饿死，她就发抖不已。

吃完早餐，她想法把孩子们领到德薇尔夫人房间的窗下。于连看到他们长了许多，但显得俗气，要不就是他的观念改变了。德.瑞纳夫人和他们谈起于连，最大的男孩说话时流露出对前任家庭教师的友好态度。对他的离开感到惋惜，但那两个小的好像快把他忘了。

德.瑞纳先生整个早上都不出门，他忙着跑上跑下，和农民们讨价还价，卖掉马铃薯。一直到吃午饭，德.瑞纳夫人也找不出片刻机会去看那个锁在房间里的人。晚餐铃响后，上菜了，她想到偷一碗热汤给他送去。当她端着汤，小心翼翼地悄悄走近他藏身的房间，她猛然发现早上藏梯子的仆人正迎面走来，他也悄悄地走着，像在听有什么动静。可能是于连不小心让别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仆人有点尴尬，走开了，德.瑞纳夫人大着胆子进到房里，她说到碰上了仆人，于连吓坏了。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可我会面对世界上的一切危险，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唯一害怕的是：你走后，我怎么打发孤独的时刻。”她跑开了。

“啊！”于连兴奋地想道，“这颗高尚的心灵唯一害怕的危险就是后悔！”

夜幕终于降临，德.瑞纳先生离家去娱乐场。

他的妻子抱怨头疼得厉害，回了房间，把艾利莎很快打发走，然后飞快下了床，开门把于连放出来。

他确实饿坏了。她去配膳室拿面包。他听到一声尖叫，她回来了，告诉他她摸黑进了配膳室，在放面包的碗橱前伸出手时却碰到一个女人的胳膊，是艾利莎，他听见的就是她的尖叫。

“她在那里干什么？”他问。

“她不是去偷糖，就是在监视我们，”德.瑞纳夫人毫不在乎地说，“不过还算走运，我找到一块馅饼和一大条面包。”

“那里面是什么？”于连指指她围裙上的口袋，问道。它们晚饭后就一直满满地装着面包，她忘了。

他狂热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他看来，她从没有今天这么美丽动人。“就算在巴黎，”他模模糊糊地想，“我也永远找不到一颗比这更高尚的心灵。她笨得很，不是个常为这种鸡毛蒜皮小事操心的人，同时又那么勇敢，不怕一切危险，只怕孤独。”

于连吃得狼吞虎咽，他的情妇拿这顿简单的饭菜来跟他打趣，因为她害怕一本正经的谈话，突然，有人用力摇门，是德.瑞纳先生。

“你干吗要把自己锁在房里？”他冲她嚷道。

于连刚好来得及钻到沙发底下。

“怎么？”德.瑞纳先生进房时说，“你穿得这么整齐，在用晚餐，你把门锁上了？”

要在其他时候，这个充满敌意的问题会使德.瑞纳夫人极为不安的，但她现在只想到她丈夫会发现于连，因为他生气地坐在于连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就在沙发对面，只要稍稍弯腰就会看到于连。

头疼是万能的借口。于是她丈夫喋喋不休地谈起他在娱乐场弹子房赢钱的事——“十九法郎一盘，就是这样！”——她发现在离他们三步远的椅子上，放着于连的帽子。她更加沉着了，她开始脱衣服，瞅准时机快步从丈夫身后走过，把一件衣服扔在椅子上，盖住了帽子。

德.瑞纳先生终于走了。她要于连再说说他在神学院的生活。“昨天晚上，”她说，“我没在听你讲，你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怎样鼓起勇气，把你赶走。”

她太不谨慎了。他们谈得很大声，大约凌晨两点，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又是德.瑞纳先生。

“开门，快点！”他说，“房子里有贼，圣让（兰军注：圣让是教会安插到德.瑞纳先生家的密探。）今早发现了他们的梯子。”

“一切都完了！”德.瑞纳夫人大叫，扑到于连怀里，“他会杀了我们两个人的——他才不信什么贼呢，我就要死在你怀里，这样死去比活着更幸福。”她紧紧抱住于连，不理睬丈夫，他更火了。

“你不能死，”他命令似地看看她，说，“我从化妆间的窗子跳到院子里，从花园逃走，那些狗已经认得我了。把我的衣服捆好，尽快扔到花园里，尽管让他们破门而入吧。最重要的是，什么也别承认，我不许你说出任何东西，让他怀疑总比肯定好。”

“你跳下去会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和唯一的担忧。

她和他一块走到化妆间，然后急忙藏好他的衣服，最后才给丈夫开了门，他怒气冲冲，一言不发地搜搜卧室，又搜搜化妆间，走了。于连的衣服扔了下来，他拾起来，敏捷地沿花园尽头的低地朝杜河方向跑去。

他正跑着，听到一颗子弹嘘嘘地飞过身边，然后是一声枪响。

“不是德.瑞纳先生开的枪，”他想，“他的枪法没那儿好。”几只狗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边跑，第二颗子弹显然打中一只狗的腿，它开始哀号起来。于连跳过一层平台的护墙，在护墙的掩护下跑了五十码，再朝另一个方向跑。他听到人声互相呼应，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对头，那个仆人在开枪（兰军注：这个叫圣让的男仆曾经狂热追求德.瑞纳夫人的使女艾利莎，但艾利莎倾心清秀聪明的于连，拒绝了他，因此圣让一直忌恨于连，恨不得置他于死地。此时，不管他认不认为逃跑的人是于连，他为了在德.瑞达先生面前表功，也会下狠手的。），一个农民也从花园另一头跑来朝他开枪，但于连已跑到河边，穿好了衣服。

一个小时后，他离开威埃尔已有一法里远，走在去日内瓦的路上。“如果他们起了疑心，”他想，“会到通往巴黎的路上去搜我的。”


                                   第二部


                          第一章  乡村的乐趣


兰军注：于连乘坐去巴黎的邮车奔向法国首都。

他远远看到了巴黎，但并不激动。在威埃尔度过的二十四小时的记忆依然栩栩如生，和他对未来的梦想纠缠在一起。他发誓永不抛弃情妇的孩子们，如果教士胆敢建立共和政府，迫害贵族的话，他会牺牲一切来保护他们。

在威埃尔的那天晚上，他把梯子靠在德.瑞纳夫人卧室的窗户上时，假如遇上了陌生人，或德.瑞纳先生，那后果将会如何呢？但进屋后头两个小时里，他的情妇真心实意想赶他走，他坐在她身旁，在黑暗中为自己辩解时，他又是多么狂喜！像于连这样一颗心灵，一辈子都会忘不了这样的事情。关于这次会面的其他细节，已经融化在十四个月前他们开始相爱那段时光中去了。

兰军注：到巴黎后的第一件事，于连去拜访了拿破仑战败后住过的玛尔麦松宫，他哭了。第三天夜里，他去见了皮拉尔神父，神父严肃地向他解释他将在德.拉莫尔侯爵家里过什么样的生活。

“侯爵认识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的。一开始就给你一百路易的薪水，他做事全凭兴致所为，这是他的弱点，他会孩子气十足地和你争吵。如果他满意你，以后你的薪水会涨到八千法郎。”

“但你得明白，”神父严厉地继续道，“光凭你那漂亮的脸蛋，他是不会给你那么多钱的，你必须对他有用。如果我是你，我会少说话，最重要的是，不懂就是不懂，绝不多嘴。”

“哦，我替你打听了一些情况；我忘了跟你谈德.拉莫尔先生的家庭。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十九岁的儿子。男孩温文尔雅，做事轻率，中午从不知道下午要干什么事。他聪明、勇敢，在西班牙打过仗。侯爵希望你能成为他儿子诺贝伯爵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您还会见到，”神父说话像在完成一项艰难使命，语气同样地勉强，“还会看到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她是个高大的金发女人。虔诚、傲慢。讲究礼节，更是个平庸的人。”

“干我们这一行，除非依靠大贵族，是不会有好出路的。你性格中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至少我是这么看的，你如果不出人头地，肯定会受到迫害，没有中间路可走，不要自己蒙自己的眼睛。别人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和他们说话。在这样一个重社交的国家里，你要是爬不到一个受人尊敬的位子，就注定要遭难。”

“如果我们还愿继续相处下去，一旦侯爵家不合适你，我会给你个职位，让你做我的助理神甫，我们平分收入，这是我欠你的，也许还的还不够呢，”他打断于连感激的话，“因为你在贝尚松特别说到把你的全部财产给我，当时我还有五百二十法郎，如果我身无分文，你就救了我了。”

皮拉尔神父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于连羞愧万分，他感到自己热泪盈眶，恨不得投到他朋友的怀里，他情不自禁地提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说道：“从生下来那天起，我父亲就恨我，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但我不再抱怨自己的命运，因为我在您身上找到了一个父亲，先生。”


                            第二章  眼界初开


兰军注：皮拉尔神父带于连去德.拉莫尔侯爵府。

于连站在院子中央，惊奇得透不过气来。

“别傻头傻脑的！”皮拉尔神父说，“你脑袋里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干起事来就像个孩子！你要知道，这班仆人们知道你在这里工作，他们会恶作剧的，因为他们觉得你和他们是平等的，你的地位高于他们是不公平的。他们表面对你客气、友好，其实巴不得你上当受骗。”

“让他们试试吧，”于连咬着嘴唇，又恢复那种不信任的态度。

两人穿过一楼的几间客厅，朝侯爵的书房走去。

最后他们来到这套高级套房中最难看的一间；这间屋子几乎透不进任何阳光。一个瘦小的人，双目炯炯，一头金色的假发，这就是侯爵。皮拉尔神父转过身来介绍了于连。于连发现他非常客气。这次见面不到三分钟。

兰军注：从侯爵府出来，皮拉尔神父把侯爵写的字条交给于连，字条上是做靴子和衣服的商店地址。于连去那定做了两件衬衣。两天后，皮拉尔神父带于连上侯爵府。侯爵问他定做了多少件衬衣。

“两件，”于连答道。这么个大人物居然还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于连感到窘迫。

“很好，”侯爵神情严肃地说，他口气干脆，像在下命令，于连不得不认真起来，“再定做二十二件，这是你四分之一的薪水。”

兰军注：接着，侯爵给于连安排了一个年老的男仆，并把他留在书房做一些抄写工作。

晚上六点，侯爵派人叫他。看到于连穿着靴子，他很不高兴，说：“是我疏忽了，我没告诉你每天下午五点半你必须穿上晚礼服。”

说着，德.拉莫尔先生把于连领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在这类似的场合下，德.瑞纳先生总会加快脚步，唯恐落后，第一个走进大门。于连受到前雇主这种微不足道的虚荣心的影响，快步走上前去，结果踩着了侯爵的脚，侯爵有痛风病，这一下疼得要命。“噢，除了把单词抄错，他还是个笨蛋！”侯爵想。

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身材高大、神态威严的女人，这是侯爵夫人。他发现她态度傲慢，侯爵夫人屈尊看了他一眼。

在于连看来，客厅里的人们多少有点发愁，有点拘束。他们用巴黎话轻声交谈，从不小题大做。

将近六点半，一个纤瘦，脸色异常苍白的漂亮年轻人走进来，他留着小胡子，脑袋也很小。

“你总是让我们久等，”他吻侯爵夫人的手时，她说道。

于连意识到这就是诺贝.德.拉莫尔伯爵，他一见到他就觉得他很可爱。他想，“想想这个人会用伤人的玩笑话把我赶出去，这可能吗？”

他打量一番诺贝伯爵，发现他穿着带马刺的靴子。“要我穿短帮靴，显然低人一等。”他们坐下来用晚餐。于连听到侯爵夫人严厉地说了一句话，嗓门也提高了一点。几乎同时，他看到一个姑娘，一头淡黄色头发，体型异常优美。她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他一点不喜欢她，但仔细端详后，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眸，不过它们显露的是一颗冷酷无情的心灵。后来他又断定，那双眼睛里有对察言观色、对时刻记住自己高人一等感到厌倦的表情。

“德.瑞纳夫人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他想，“每个人都恭维她的双眼，但那双眼睛和这双眼睛毫无共同之处。”他不够老练，辨不出偶尔闪烁在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别人这么称呼她）双眼里的智慧之光，而德.瑞纳夫人双眸发光时，闪烁的是激情的火焰，或者听到某一邪恶行为时的义愤。快吃完饭时，于连找到一句话来描述玛蒂尔德小姐双眼的那种美丽：“闪烁的火花”。他暗自得意。此外，她酷似她的母亲，他越来越讨厌她的母亲，索性连女儿也不看了，而诺贝伯爵处处使他赏心悦目，于连喜欢他简直着了迷，他从未想到妒忌他，因为他比他富有，比他高贵。

对一个外省人来说，他的话不算太长。他漂亮的双眼因为他的胆怯，或答话答得好时显出来的快乐的羞怯而更加迷人。大家觉得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当大家疲倦了，侯爵夫人屈尊又看了一眼于连，因为她定下规则：凡讨丈夫欢心的，她都喜欢。


                             第三章  最初几步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正在书房里抄信件，玛蒂尔德小姐从一扇专用小门进来，可书架把她全挡住了。正当他欣赏这一小花招的时候，她见到他，吃了一惊，很不高兴。她的头发还塞在卷发纸里，他觉得她生硬、高傲，倒像个男人。

德.拉莫尔侯爵小姐喜欢偷偷跑到父亲的书房里偷书，并且不留一点痕迹。于连在场使她那天早上的冒险化为泡影，这使她特别恼火，因为她来偷的是伏尔泰的《巴比伦公主》第二册，对君主制和宗教教育来说，它是很不错的补充读物！可怜的姑娘才十九岁，已经需要辛辣的智慧才能使她对一部小说产生兴趣。

将近三点，诺贝伯爵（兰军注：就是玛蒂尔德的哥哥）出现在书房，他邀请于连去骑马。“我父亲晚饭前放我们的假。”他说。

兰军注：于连和诺贝伯爵骑马回来途中，为了避让一辆突然驶来的轻便马车，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弄得浑身是泥。幸亏他有两套晚礼服。晚饭间，侯爵为了找话说，问起他骑马的事，诺贝急忙含糊其辞，替他打掩护。

“伯爵对我很好，”于连说，“我非常感激。他很好，给了我一匹最漂亮最温和的马骑，不过，他毕竟不能把我绑在马鞍上，一不小心，我在大桥附近、长街中央摔了下来。”

玛蒂尔德小姐忍俊不禁，迸出一阵笑声，接着鲁莽地向他打听细节，于连非常直爽，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他有一种毫不做作的风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小教士将来大有前途，”侯爵对院士说，“一个外省人在这种场合能表现得这么大方，以前是没见过的，以后也不会再有的！他敢当着夫人小姐的面谈起自己出丑的事情。”

于连谈他的倒霉事，谈得使人不觉得他出了什么丑。玛蒂尔德还缠着她哥哥问个不停。她说话当中，于连和她的目光相遇几次，虽然没问到他，他还是斗胆直接回答她，最后三个人都笑了，就像三个生活在世外桃源的年轻人。

兰军注：第二天，于连又和诺贝伯爵去骑马，伯爵教他怎么做才不会从马背上掉下来，比如说身子要朝后仰。至少有二十回，于连险些掉下来，但他们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尽管得到不少照顾，于连很快发现自己在这个家庭非常孤立，他们的一切举止和习惯他都无法适应。他处处犯错，他的笨拙倒使仆人们觉得很开心。

皮拉尔神父已动身去教区赴任。“如果于连是根弱不禁风的芦苇，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如果他是个勇敢的人，就让他独自闯荡去吧。”他想。


                             第四章  德.拉莫尔府


如果说德.拉莫尔府那高贵的客厅中的一切使于连感到格格不入，反过来，在那些肯赏脸注意到他的人眼中，这个脸色苍白、穿一身黑衣服的年轻人也不顺眼。德.拉莫尔夫人曾向丈夫建议，宴请大人物的时候，随便找件差事把他打发走。

“我想把试验进行到底，”侯爵答道，“皮拉尔神父认为的，打垮为我们做事的人的自尊心是错误的为，一个人只能依靠有抵抗力的东西。”

这家主人的心灵深处有太多的骄傲和太多的无聊。他们习惯靠说话伤人来消愁解闷，所以很难找到挚友。

很久以后，于连才发现这些个秘密。当权派的政策是中产阶级家庭的主要话题，但在侯爵这样的贵族家庭里，除非政策行不通的时候，否则从不谈政治。

哪怕你年薪三十万法郎，哪怕你身佩蓝色绶带，也无法改变这种客厅法则。哪怕有新思想的一点蛛丝马迹，也会被看作犯了大罪。尽管教养极佳，举止极有风度，都想讨别人喜欢，每张面孔上依然写着厌倦。

一天早上，皮拉尔神父和于连在侯爵的书房里，研究和德.弗里莱尔神父打不完的官司。“先生，”于连说道，“每天和侯爵夫人进餐，是我的一项义务呢，还是恩赐给我的一种殊荣？”

“这当然是非同一般的荣誉！”神父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皮拉尔神父刚刚交上好运，对能和大贵族进餐的荣誉非常敏感，他正极力劝说于连，他们听见一声轻响，于连转过头，看见德.拉莫尔小姐正听着他们说话。他脸红了。她来拿一本书。他们的谈话她全听见了，这使她对于连有了几分好感。“有人并不是天生就有奴骨的，”她想，“不像那个老神父。天啊，他太丑了！”

晚饭后，于连不敢看她，但她很好，主动跟他说话。那天晚上要请很多人，她要求他饭后留下来。巴黎的姑娘们不太喜欢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他们衣着不整的时候。那天晚上，不管她是不是在装腔作势，对在场的那些讨厌的人她可是一点不给情面。


                       第五章 敏感而虔诚的贵妇


也许于连比刚来时看事情更清楚了些，也许巴黎上流社会在他眼里产生的魅力已经烟消云散了。

只要他一闲下来，便觉得无聊透顶，这是上流社会的礼节造成的枯萎。这种礼节令人赞赏，规矩适当，等级分明，但只要一颗心稍稍敏感一些，就会感到这种礼节的矫揉造作。

无疑，人们可以责备外省人土气，不讲礼貌，但他们讲话中总有点人情味。在侯爵府里，虽然从未有人伤害于连的自尊心，但常常在每天结束的时候，他端着蜡烛回房去，总想痛哭一场。在外省，如果你碰上倒霉事有伤你的自尊心，他在同情你的时候，倒也会不厌其烦地提起使你难受的字眼。在巴黎，人们礼貌周全，不会笑话你，但总是把你当外人看。

过分的敏感使他老是丢丑。他一有闲空，便去学习预防措施：他每天练习手枪射击，还是最著名的击剑教练的得意门生，只要有时间，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埋头书堆，而是赶到骑马场，要求骑性子最烈的马。每次和马师溜马的时候，他总免不了要摔下来。

侯爵觉得于连是个可用之才，因为他工作卖命，沉默寡言，聪明能干。渐渐地，他让他去处理一些难题。当侯爵从重大事务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所处的地位使他消息灵通，做了几笔成功的投机买卖，买了房子和林地。但他很容易发脾气：他会把几百路易送人，却又为几百法郎去打官司。一个精力旺盛的阔佬做生意只求开心，不求赚钱。侯爵需要助手帮他安排好经济事务，这样他就能一目了然，了如指掌。

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尽管办事非常稳重，偶尔也会取笑于连。过分敏感常会干出令人意外的事情，高贵的夫人们是不喜欢这样的，因为这种唐突的举动绝对是失礼的。侯爵为于连辩护了两三次：“在你的客厅里他可能显得可笑，但在办公室里他却干得相当出色。”在于连那方面，他相信他发现了侯爵夫人心中的秘密。只要一通报德.拉.茹马特男爵进来，她立刻兴趣大增。他是个冷冰冰的人，脸上毫无表情。他又矮又瘦又丑，但穿得极为讲究。他一天到晚出入宫廷，通常，对任何事情都不发表意见，这就是他的思维方式，如果能招他为婿，德.拉莫尔夫人将生平头一回感到极大的快乐。


                            第六章  说话的语气


尽管是个新手，而且自尊心太强，不好问，于连倒也没犯过什么大错。一天，他在路上碰上一阵急雨，躲进一家咖啡馆。一个穿着海狸皮礼服上衣的高个子男人，对他看人的深沉目光感到惊讶，也瞪了他一眼，那神态和在贝尚松时阿芒达小姐的情人一模一样。

于连常常责备自己放过了那次对他的侮辱，这次他再也不能容忍这个人的目光。他要求那人对其无礼作出解释，穿小礼服的人立刻粗暴地回敬了他。于连常常随身带着两把小手枪：他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攥住武器；有点紧张，但他还是沉住气，只是翻来复去地问那个人，“告诉我您的地址，先生，我瞧不起您。”

穿小礼服的人听这句话听得不耐烦了，朝于连脸上扔过五六张名片，幸好没一张飞到他脸上，他告诫自己，除非有一张碰着他的脸，否则不要使用手枪，那人走开了，不时还回过头来朝他挥舞拳头来侮辱他。

兰军注：于连决定找那个人决斗。他带着一个证人，这个证人是一个曾经的中尉，按名片地址找到了一个叫德.博韦西的外交官家。德.博韦西先生举止温文尔雅，神情拘谨，自负又自得，他的周围的一切如此雅致，让于连大吃一惊，转眼就把无礼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这个人和他前一天见到的完全两样。

年轻的外交官彬彬有礼地提出决斗要求，但那个中尉，决定不让于连参加决斗，他说，他的朋友索列尔先生不会因为一个人名片被盗，就去找他无理取闹的。

于连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走到院子里，德.博韦西骑士的马车正在台阶前等着他。于连一抬头，刚好看见马车夫，认出他就是前一天他碰到的那个在咖啡馆里瞪他的人。

一看见他，于连立刻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宽大外套，从座位上拉下来，给了他几马鞭，两个仆人过来帮他们的同伴，打了于连几拳，他一下拔出小手枪，朝其中一个开火，他们逃开了，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分钟之内。

中尉看出德.博韦西先生想决斗，他想替于连争到主动的优势，“这一下，”他叫道，“决斗绝不是无理取闹了！”

兰军注：博韦西先生决定要解雇那个混蛋马车夫，并和于连进行了决斗。

决斗很快就结束了。于连胳膊中了一枪，伤口用浸过白兰地酒的手帕包扎起来。德.博韦西骑士很客气地提议用载他去决斗场的这辆马车送他回家。于连把侯爵府的地址告诉德.博韦西以及他找的决斗证人。于连觉得和这两位先生谈话要比和尊敬的中尉谈话有趣得多。

“我的天啊！”于连想，“一场决斗就这么结束了？能让我发现那个马车夫真是走运！要是我不能为在咖啡馆所受的侮辱报仇，那该多难受！”

他们刚刚分手，德.博韦西骑士立刻去打听情况，结果却不能使他满意。他打听到的一点情况使他有点沮丧。

“真糟糕！”他对他的证人说，“我怎么能承认和德.拉莫尔先生一个小小的秘书决斗了一场呢。而且仅仅因为我的车夫偷了我的名片！”


                          第七章  痛风病发作


一个半月以来，侯爵因痛风病发作，一直呆在家里。

德.拉莫尔小姐和母亲呆在耶尔的外婆家，诺贝伯爵只偶尔来看看父亲。父子关系挺好，但就是没话可说，只剩于连给侯爵作伴了。他惊奇地发现于连是个有头脑的人。他要于连读报给他听，年轻的秘书很快就会挑出他感兴趣的文章。侯爵讨厌一种新的报纸，发誓不读它，但每天又要谈论这份报纸。于连觉得可笑，他高兴地看到权力对思想的抵抗，是多么贫乏无力。

“人们喜欢漂亮的西班牙猎狗，”侯爵想，“为什么我不能喜欢这个小教士？他个性强，我把他当儿子看——那又有什么不对呢？这一时的兴致到头来也不过是在遗嘱中留给他一颗五百法郎的钻石罢了。”

兰军注：万尔诺先生来巴黎，他来感谢内阁授于他男爵的爵位，而且他在自己的姓前面加了个“德”字，现在成了德.万尔诺男爵。只有贵族的姓前面才能加“德”字，他将取代卸任的德.瑞纳先生，成为威埃尔市市长。

于连徒然地想打听打听德.瑞纳夫人的情况，显然，对以前这位情敌，男爵仍然难释前嫌，一句也不肯说。最后他要求于连劝他父亲在即将开始改选议员的普选中投他一票，于连答应写封信。

于连把一切报告了侯爵；那天晚上，他告诉侯爵万尔诺的奢望，谈到他自一八一四年来（兰军注：指拿破仑失败，腐朽的波旁王朝复辟后）的所作所为。

“明天你不但要把新男爵引见给我，”德.拉莫尔先生认真地说，“而且后天我要请他吃饭。他会当上我们的一个省长。”

“那样的话，”于连淡淡地说道，“我可要替我父亲求一个贫民救济院院长的职位啰。”

“好极了！”侯爵面露喜色，说道：“可以批准。我还以为会听到你讲大道理，你有长进了。”


                       第八章  勋章，身份的象征


一天，于连从塞纳河畔风光秀丽的维尔基埃领地中回来。进了家，他看到刚从耶尔外婆家回来的侯爵夫人和她女儿。

德.拉莫尔小姐发现他长高了，脸色也更苍白了。他的举止、他的外貌再也看不出一点外省人的痕迹，但他的谈吐却不一样，还是显得太严肃、太自信。这些都是意料中的，由于他自尊心强，所以没有人觉得他低声下气，只是觉得他凡事都过于认真，不过，都看得出来，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他缺乏的是洒脱，而不是聪明，”德.拉莫尔小姐拿侯爵授给于连的那枚勋章开玩笑时这么对她父亲说，“我哥哥为了得到这枚勋章，求您了十八个月，他可是拉莫尔家的人啊！”

“的确，但于连有特殊才能，你那个拉莫尔家的人是绝对没有的。”

“我有十九岁了！”她想，这是个幸福的年龄，那些有钱的蠢才都这么说。她看着那九十本新诗集，那是她去普罗旺斯前堆在客厅蜗形腿架子上的。她的不幸就在于她比德.克勒瓦西诺瓦先生、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和她的其他朋友都聪明。如果和他们谈起普罗旺斯美丽的天空，谈起诗歌，谈起南方等等，她难以想象他们谈得出什么东西来。

她美丽的双眸蕴含着深深的厌倦，更糟糕的是，它们因为找不到乐趣，绝望中只好盯住于连。至少，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索列尔先生，”她语调尖利唐突，没一点女人味，却是上流社会年轻女子特有的腔调，“您今晚去参加德.雷斯公爵的舞会吗？”

“小姐，我还没有认识公爵的荣幸呢。”（这句话和这个头衔像一团火，灼痛了骄傲的外省人的嘴。）

“我真讨厌这个门第高贵的姑娘，”他注视着德.拉莫尔小姐朝她母亲走去，她叫她去见见自己的几个朋友，他想道，“她夸大一切时尚——领口开那么大，衣服都快从肩上滑下来了……脸色比这趟旅行前还苍白……头发的颜色淡得都快没颜色了！光线好像都能透过去呢。她行礼和看人的样子多傲慢！一举一动真像个王后！”

兰军注：于连跟着玛蒂尔德.德.拉莫尔小姐的哥哥诺贝伯爵去参加了德.雷斯公爵的舞会，玛蒂尔德也去参加了，她的美丽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玛蒂尔德创造了无以伦比的辉煌，她是舞会上的女王，她自己也知道，但仍不能打动她。

一个小时后，她回到原位，她想，“和德.克勒瓦西诺瓦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没意思！”她苦闷地继续想，“如果离开巴黎半年后再回到每个女人都眼红的舞会上，我却不以为乐，那么哪里才有我的快乐呢？再说，我令上流社会围着我转，拜倒在我的脚下，他们都是高贵得不能再高贵的人了，除了一两个暴发户，和一两个于连，而且，”她越发苦闷了，“命运，赐予了我许多许多！荣华富贵，青春年少——一切应有尽有，唉，就是没有幸福！”

“最令我怀疑的是人们整夜谈论我的那些高贵之处，他们说我聪明，我相信这一点，我聪明得使他们望而生畏。如果他们敢认真跟我讨论一个问题，不出五分钟，他们全都会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了什么重大发现，得出一小时前我重复多次的结论。我漂亮，我有美貌，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我的确无聊得要命。”

“可是，我的上帝，”她接着说，觉得自己就快哭出来了，“难道他不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吗？他是现代教育的杰作，你一看他，他就会找出些既迷人又风趣的话来对你说，他又勇敢……但这个索列尔真奇怪，”她自言自语，眼神从忧郁转为气愤，“我告诉了他我有话对他说，可他竟不愿再次露面。”


                               第九章  舞  会


“你在发脾气，”德.拉莫尔夫人对女儿说，“我提醒你，这在舞会上是不礼貌的。”

“我只是头痛，”玛蒂尔德不以为然地答道，“这里面实在太热了。”

兰军注：玛蒂尔德和于连谈起了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领导人之一的丹东。于连敬仰丹东，而玛蒂尔德认为丹东不仅是个屠夫，而且长得太丑了。

于连甚至不屑抬眼看看玛蒂尔德，她却圆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紧盯着他，看起来倒像是他的奴隶了。最后因为没人开口，他就看了她一眼，像一个仆人在等待吩咐时望着他的主人一样。虽然他的眼睛迎面碰上了玛蒂尔德的目光，她仍在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盯着他，但他用一种显而易见的匆促从她身边走开了。

“他真是英俊迷人，”玛蒂尔德终于从她的梦幻中清醒过来，这样想道，“但却说出这样赞美丑陋的话！他从不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像凯吕斯或者克勒瓦西诺瓦，他的神态倒有一点儿像我父亲在舞会上模仿拿破仑时的神情。”

兰军注：第二天，于连在图书室里写信，玛蒂尔德让于连帮她取一册《法兰西史》。于连帮她取书时，胳膊肘撞着了书橱上的一片玻璃，玻璃碎片“哗啦”散落一地。他急忙向德.拉莫尔小姐道歉，他试图显得温文有礼貌些，但也不过就如此了，她看得很清楚，她是打搅了他，而且他宁愿继续思考在她到来之前那占据他心灵的事情（兰军注：政治上的一些事情。），也不愿同她聊天，她注视了他很久，才慢慢地离开了他。

于连看着她走开，欣赏着她现在简朴的衣衫和昨夜华贵装束之间的反差，她神态的差别也几乎是同样惊人的。在雷斯公爵的舞会上那样傲慢骄矜的玛蒂尔德，现在眼中却几乎是祈求的神色了。“那件黑裙子更能显出她身段的美丽，”于连想，“但她为什么穿着丧服呢？我要是问别人，又会被认为是个傻瓜的。”

兰军注：玛蒂尔德又返回来，她正站在离他桌子两步远的地方，笑盈盈的。这第二次的打扰激怒了于连。

至于玛蒂尔德，她刚刚才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在他眼里是无足轻重的，她的笑容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她的困窘，事实证明这么做是成功的。

“索列尔先生，很显然你在思考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她说，“会不会是和政变有关的轶闻趣事呢？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非常想知道。我会保守秘密的，我向你起誓！”听见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些话来时，她本人也感到震惊了。什么！向一个下人祈求！她显得更加困窘不安，又轻松地补充道，“你向来冷冰冰的，是什么使你成了激情洋溢的人就像一个米开朗基罗（译者注：米开朗基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雕塑家，有众多传世杰作，作品充满激情。）的先知？”

这个急切而轻率的问题深深伤害了于连，唤起了他所有的疯狂。

他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靠近她，“难道一个想要把愚昧和犯罪从地球上扫除干净的人就该像狂风暴雨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为非作歹吗？”

玛蒂尔德非常害怕，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她退后几步，瞧了他一会儿，对自己的恐惧感到不好意思，就轻轻地离开了图书室。


                         第十章  玛格丽特王后


晚餐的铃声响了，于连走进餐厅，看见德.拉莫尔小姐穿着深色的丧服，这件事使他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尤其是家里再没别的人穿丧服，这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吃过饭后，他发现自己从狂热的兴奋中彻底解脱出来了，这种心情缠绕了他一整天。很凑巧，晚餐的客人中就有那位通晓拉丁语的院士，于连想，“如果我打听德.拉莫尔小姐穿丧服的事，如果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错误，我猜会的，那么最少这个人不会嘲笑我。”

玛蒂尔德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瞅着他，“德.瑞纳夫人曾向我描述过巴黎女人卖弄风情的方式，这可是个最好的例子，”于连想，“我今儿早上待她很不好，她想和我说话，但我没理她这种心血来潮的念头，所以她现在更敬重我了，毫无疑问日后会有麻烦的，这个傲慢的女人会找到一个报复的好办法。她最坏又能做什么呢？她和我失去的女人，是多么不同啊！那一位有着多么自然的魅力，又是多么纯朴的人啊！我明了她的思想，她话还没出口，我就知道了，我看着她的思想成形。在她心中我唯一的敌手就是她对她孩子死去的恐惧，这是合乎倩理的，自然的感情，虽然这使我受尽折磨，但我也发现这种情感的可爱。我那时真是个傻瓜，对巴黎的幻想使我不能欣赏那个崇高的妇人，我的天，多么不同啊！我在这里找到了什么呢？冷酷、傲慢、虚荣心，还有形形色色的自尊心，除此而外一无所有。”

人们开始离开餐桌，“我不能让别人接近那位院士，”于连想。

他使出浑身解数对院士进行阿谀奉承，然后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我想德.拉莫尔小姐从她一位伯父那里继承了一笔遗产，因为她正在为他戴孝。”

“什么！”院士说着突然停住了，“你住在这所宅子里却不知道玛蒂尔德小姐的怪癖吗？事实上，她母亲让她这么做是很特别的，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这家人并不完全以个性强硬而闻名，玛蒂尔德完全左右了她的家人，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今天是四月三十日！”他停止了交谈，意味深长地看着于连。于连也微微一笑，尽可能显出机灵的样子。

“在家中颐指气使，穿黑色丧服和四月三十日之间有什么联系呢？”他想道，“我比我想象的还要笨。”

“我得承认……”他对院士说，眼里仍然是询问的神色。

“我们在花园遛一圈吧，”院士说，非常兴奋有机会来讲述这个长而哀婉动人的故事。

“怎么！你竟然不可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的事，这怎么可能？”

“在哪里发生的？”于连莫名其妙地问。

“在河滩广场。”

于连大惑不解，这个名字也没能让他明白过来，但他天性中的好奇心，还有对听到悲剧故事的期盼，使他的眼睛焕发出一种兴致勃勃的神采，讲故事的人最喜欢在他的听众眼里见到这种神情。院士兴奋地发现了一个从未听过这个故事的人，于是滔滔不绝地告诉了于连，一五七四年的四月三十日，那时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地方的绅士阿尼巴尔.德.柯柯索纳在河滩广场是怎样被砍掉脑袋的。拉莫尔是纳瓦拉国玛格丽特王后心爱的情人，“请注意，”院士提醒道，“德.拉莫尔小姐的全名是玛蒂尔德—玛格丽特。拉莫尔也是德.阿朗松公爵最喜欢的人，是纳瓦拉国国王的密友，纳瓦拉国王就是他情妇的丈夫，即后来的亨利四世。一五七四年的圣灰星期二，在圣日尔曼宫，查理九世已经奄奄一息，拉莫尔试图营救被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后监禁的两位王子，他们是他的朋友，他带着两百名骑兵到了圣日耳曼宫墙下，阿朗松公爵被吓坏了，于是拉莫尔很快就被交给了刽子手。”

“但是给玛蒂尔德小姐留下深刻印象的，”院士说，“就像她自己七八年前告诉我的那样，那时她十二岁，因为她很有头脑，怎样的头脑啊！……”他抬眼望着天空，“那场政治风暴最使她刻骨铭心的事，是玛格丽特王后藏在河滩广场后的一所房子里，居然敢派人向刽子手要回她情人的头颅，第二天夜里半夜时分，她带着那颗人头，坐着马车，在蒙马特山脚下的一个小教堂里亲手埋葬了它。”

“难以置信！”于连叫起来，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玛蒂尔德小姐鄙视她的哥哥，因为你可以看出，他对所有这些古老的历史毫无兴趣，四月三十日这天也不穿孝服。在那次臭名昭著的屠杀之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和柯柯纳索之间生死与共的友情，柯柯纳索是意大利人，名字叫阿尼巴尔，这个家族里所有的男人都取了这个名字。我亲爱的索列尔，你和家人同桌共餐，怎么可能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怪不得吃饭时德.拉莫尔小姐两次把她哥哥叫作‘阿尼巴尔’，”于连说，“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那是种责备，很奇怪侯爵夫人竟然容许她这么放肆……这个女孩子的丈夫可有得好受了！”

那天晚上，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侍女，她像从前的艾利莎一样追求于连，告诉于连说她主人的丧服可不是穿来引人注目的，这种古怪的癖好深深植根于她的性格中，她确确实实爱戴拉莫尔，那个时代最有才气的王后所爱的人，他为了营救自己的朋友而牺牲，什么样的朋友啊！一个是王太子，一个是国王亨利四世。（兰军注：院士给于连讲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在河滩广场的屠杀，人物关系和事件讲得很不清楚！我梳理了一下，应该是这么回事，这其实是一场宫廷政变。一五七四的四月三十日，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很快就要死了，他的王后卡特琳想发动政变，监禁了两位王子，一位王子是法国的太子，一个王子是法国一个封国纳瓦拉国的国王，而这位封国王子的王后玛格丽特又是这位王子的好友博尼法斯.拉莫尔的情妇。从朋友之妻不可欺这一中国古训而言，拉莫尔的品格是有问题的。当然，在法国不一样。就在查理九世的王后卡特琳想发动政变时，拉莫尔和一个意大利朋友带着两百骑兵想去救出有生命危险的好友，那个在封国纳瓦拉国当国王的王子，也就是拉莫尔的情妇玛格丽特的丈夫以及太子，结果被一个拉莫尔平日的好友阿朗松公爵出卖，上了断头台。玛格丽特王后从刽子手里要回了拉莫尔的人头，坐着马车去一座小教堂埋葬了它。查理九世的王后卡特琳最终政变没成功，封国国王，也就是拉莫尔的情妇玛格丽特的丈夫当了新的法国国王，是为亨利四世，玛格丽特也由一个封国王后变成了整个法国的王后。而那位太子不知结果怎样。拉莫尔侯爵小姐玛蒂尔德特别震撼于她的先祖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王后玛格丽特的爱情，因此每到四月三十日这天都要穿丧服，她最后埋葬于连的方式和玛格丽特给情人收尸下葬的情形一模一样。）

于连习惯了德.瑞纳夫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然，而在巴黎女人身上他只看见了装腔作势，矫揉造作，每当他感到忧郁不快时，他就发现和她们无话可说，但德.拉莫尔小姐是个例外。

他开始不再把高贵风度所流露出的美丽看作是内心的冷酷无情了，他和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她有时和他在花园里沿着客厅一溜散开的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告诉他她正在看多比涅著的历史和布兰多姆的作品。

“她读些多奇怪的书啊！”于连想，“可侯爵夫人却连瓦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书都不让她看！”

有一天，她给他讲了她在莱图瓦尔的《回忆录》上看到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亨利三世统治时期，一个年轻妇女发现丈夫对她不忠就用匕首刺死了他，她讲时两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显然是一种真诚的爱慕。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这个受人崇拜的人儿，照院士的说法还左右着全家的少女，竟屈尊用一种几乎可以看作友好的态度和他讲话。

“我别弄错了”，过了一阵后于连想道，“那不是亲昵，我只不过像一出悲剧里的知己，她需要和人谈天，而她家里人又把我看作是个有学问的人。我要去读布兰多姆、多比涅、莱图瓦尔的书，然后我就可以对她讲的故事发表评论，我不想再扮演一个被动的知己角色了。”

渐渐地，于连和高傲又随和的玛蒂尔德的谈话变得更有意思了，他忘记了再扮演叛乱时期悲惨的平民角色。他发现她很有学问，而且聪颖灵秀，她在花园里的观点同她在客厅里发表的言论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她和他在一起时表现出热情、坦诚和她通常冷漠、傲慢的举止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

“联盟战争时期是法兰西的英雄时代，”她有一天这样对他说，她的双眼闪烁着智慧和狂热的火花，“在那个年代，人们为了自己一派的胜利，为着某种特殊的目的而战，而不仅仅是为了赢得一枚十字勋章。在你们的皇帝时代（兰军注：指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一世。）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你得承认那时他们很少自私和偏狭。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就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爱过，而这种爱情也许是非常甜蜜的。今天，有哪个女人在想象摸着自己爱人被砍掉的头颅时，会一无恐惧呢？”

德.拉莫尔夫人唤她的女儿了。虚伪是必须加以掩饰才能有效的。于连却把他对拿破仑的崇拜对德.拉莫尔小姐透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胜过我们的巨大优势了，”于连独自留在花园里时这样想道，“他们祖先历史的养育使他们超越了粗俗的情感，他们也不用常常担心生计问题。我的命运多么悲惨，”他苦涩地补充道：“我不配评论这些大事，我可能根本就不能清醒地认识它们。我的生活是重重的虚伪，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去买我每日所需的面包。

“你在想些什么呢，先生？”玛蒂尔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她的问话里带着一丝亲昵。

于连厌倦了自轻自贱，出于骄傲的自尊，他非常坦白地告诉玛蒂尔德他在想些什么。在一个如此富有的人面前提到自己的贫穷，他脸红得更厉害，他竭力使自己的口吻显得尊严，以表明他并没有要求什么。在玛蒂尔德眼里，他可从没这样的帅气，她发现他的神态坦率而敏感，那是他平常所缺少的。

过了不到一个月，于连在德.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沉思着散步，他脸上不再有那种冷酷的神情和哲学家式的傲慢，那是因为常常自卑而显出的神情。他刚刚把德.拉莫尔小姐送到了客厅门口，她声称和她哥哥追逐戏闹时弄伤了脚。

“她靠着我胳膊的姿势实在好奇怪，”于连想，“抑或我是个自负的傻瓜呢，还是她真的喜欢我？她用那样甜蜜的表情听我说话，甚至我向她承认因为傲慢而受的种种折磨时也一样，而她对其他人又是如此的傲慢无礼！要是客厅里的人看见她这种表情也会吃惊的。我肯定她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温和有礼的。”

于连尽力不对这种奇特的友谊作非分之想，他把它看成一种武装的停战协定。他们每天相遇时，在恢复头一天几近亲昵的谈话口吻时都会问问自己，“我们今天是做朋友呢还是做敌人？”在他们开始互相交谈时，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们关注的只是形式。于连意识到如果他容忍了这个傲慢的少女哪怕只有一次的侮辱，他就会失败。“如果我得和她争吵，我应当先下手为强。从一开始就支持维护自尊的正当权利，那不是比等到尊严受了损伤再去轻蔑地表示反击要好得多吗？”

有好几次，在玛蒂尔德发脾气的日子里，她试图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贵族小姐的派头，虽然她做得特别巧妙，但是于连毫不留情地打消了她的妄想。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德.拉莫尔小姐要给她父亲的秘书下命令吗？他必须听从，并且毕恭毕敬地执行。但除了这些，他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了，没人付他薪水来和她谈心。”

他们俩关系的这一面和他心中奇奇怪怪的疑惑，驱走了于连在那豪华客厅里感到的烦闷无聊，在那里什么都叫人害怕，什么玩笑都不能开。

“如果她在爱着我，那就太有趣了，”他想，“但是不管她是不是爱我，我和这个聪明的小姐总归有种亲密的关系，在她跟前我看见她家里的人都战战兢兢，尤其是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绅士，那么温柔勇敢，他身上融汇了所有富贵公子的优越条件，而我只要有其中的一样就心满意足了。他疯狂地爱着她，计划着要娶她。德.拉莫尔先生让我写了多少信给那两位起草婚约的公证人啊！今天早上我手里拿着笔时，还是个卑微的下属，但是两个小时后，在花园这里，我却战胜了那个公子哥儿，因为她对我的喜爱毕竟是显而易见，无法伪装的。而且，她或许还恨她这个未来的丈夫呢，她太骄傲，会瞧不起丈夫的。她对我的恩宠只是因为把我看作一个可以倾诉秘密的仆人。”

“不对，不是我发疯了，就是她在引诱我爱上她，我越是冷漠恭敬地待她，她越是来找我。那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或者是种伪装。巴黎的女人们这样擅长装假吗？管它呢，从表面看，形势于我有利，我要尽量地利用它。我的天，她多美啊！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总是那样望着我，从近处看它们是多么富于魅力啊！”

在满怀疑惑的时候他想道：“这个小姐是在捉弄我，她是和她哥哥一起拿我开心，可她看来又好像那么蔑视她哥哥优柔寡断的性格。‘他很勇敢’，她有天对我说，‘但仅此而已，而他的勇敢也只是当他面对西班牙人的刀剑时。在巴黎，什么东西都使他害怕，到处都有出乖露丑的危险。他从不敢有一丝不合时尚的想法，我总是做他的保护人。’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在那样的年纪，就有可能时时刻刻想到弄虚作假吗？”

“另一方面，只要她用蓝色的大眼睛神情特异地看着我，诺贝伯爵就总是走到一边去。对我而言，这是有些疑惑的，他的妹妹对他们家里的一个下人表示出特别的兴趣，他难道不生气吗？”

“不管怎样，她很漂亮，”他接着往前走，目光炯炯，像一只老虎，“我要引诱她，然后远走高飞，我要让任何想阻止我逃跑的人倒霉。”

这个念头成了他唯一的安慰，他没法再想别的事儿，日子过得一天宛如一个小时，他把精力集中到正经事上，却总是深深地沉入幻想之中，一刻钟后如梦方醒，他为自己的狂想心跳不已，头晕目眩，反反复复地想着：“她爱我吗？”


                          第十一章  少女的王国


如果于连不是对玛蒂尔德的美貌夸大其词，或者，对她的傲慢举止过分反感——这种傲慢在她家里是非常自然的，其实她并没对于连摆架子——而把时间用来研究一下客厅里发生的事，他就会明白玛蒂尔德是如何运用这种权力左右她周围的每一个人的。任何人只要一惹她不高兴，她就知道怎样用俏皮话来惩罚他，这些话说得那么谨慎，那么恰当，从表面看来无懈可击，时机的选择又那么巧妙！你事后愈想伤痛愈深，直到最后你的自尊心痛得受不了。

因为她对于家里其他人孜孜以求的事不屑一顾，对他们来说，她不免显得过于的冷漠无情了。玛蒂尔德常感到无聊，可能她在哪里都觉得无聊，这种时候，尖刻地讽刺别人就成了她的一种消遣和真正的乐趣。或许是为了找些新鲜的牺牲品，除了她的长辈，那位院士和五六个地位低些想向她献殷勤的人以外，她还让克勒瓦西诺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以及两三个出色的公子哥儿满怀希望。其实他们不过是她讽刺挖苦的新对象。

她拿这些年轻人的情书来开心取乐，但是，在她看来，这些情书千篇一律，总是充满着最深沉，或者是最忧郁的爱情。

大家可以看到，玛蒂尔德看待事物的方法过于激烈，直接了当，形象生动，这在她的语言中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在她的高雅的朋友们看来，她的言语往往显得有些不够品味。要是她不是个大众宠儿，他们恐怕会认为她的语言色彩过于浓烈，没有女人的纤弱娇柔。

有一天，她突然心念一动：“我真幸运，我恋爱了！”她欣喜若狂地自言自语：“我在恋爱，我在恋爱，这太明显了！在我这个年纪，能在一个年轻、美丽而聪明的小姐心中激起强烈感情的，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呢？不管我做什么，我永远都不会爱上克勒瓦西诺瓦、凯吕斯之流的人。他们是完美的，或许是太完美了，不管什么时候，他们只会让我厌倦。”

她想到的只是伟大的爱情，轻率的爱情是配不上她这样年纪和门第的小姐的。

“哪一次伟大的行动在开始时不是走极端的呢？只不过对普通人来说总是结束之后才看到一切是可能的。是的，那将统治我心灵的是爱情和爱情的奇迹，我感到了心中的爱情之火在燃烧。上天没给我这种恩惠——它不会枉然地将一切恩惠全倾注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幸福会配得上我的。我未来的日子不会再冷冰冰地重复从前，敢于爱上一个社会地位远远低于自己的人，已经显出了我的勇敢和高尚。不知道他（兰军注：指于连）是不是会一直配得上我？只要看见他有一丝软弱的迹象，我就甩了他。一个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孩，有着骑士般的性格，不应当像个傻瓜一样行事。

“如果我爱上了克勒瓦西诺瓦，那不是像个傻瓜吗？我拥有的幸福就是我的表姊妹们的翻版，而我是根本瞧不起她们的。”


                      第十二章  他是另一个丹东吗


“我和于连之间用不着签署任何婚约，也不要公证人来安排市民式的婚礼，一功都是英雄式的，一切都因机遇而起。除了他缺少一个贵族的头衔，一切就像玛格丽特对那个时代最杰出的男人——年轻的拉莫尔的爱情一样。宫廷中的年轻人这样坚定地拥护传统，一想到逾越常规的冒险就会脸色发白。到希腊或非洲的小小旅行就是他们最大胆敢为的行动了。即便那时他们也只结伙而行，一发现自己离了群，就会害怕，那种恐惧会让他们发疯。”

“而我的小于连正相反，只喜欢单独行动。他是个异乎寻常的人，从不向人寻求支持与帮助。他蔑视他人，这使我不敢蔑视他。”

“如果他出身贵族，只是贫穷，我的爱情就是平平常常的傻事，是一次门户不当的错误联姻。我不要这样的爱情，它没有那种伟大情感的特征。”

德.拉莫尔小姐如此专注于这些高尚的思想，以至于第二天当她和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以及她的哥哥一起聊天时，她不知不觉地就赞扬起于连来。她赞不绝口，终于惹恼了他们。

“要当心这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她哥哥嚷道，“要是再来一次革命，他就会把我们送上断头台！”

她避而不答，转而嘲笑她哥哥和克勒瓦西诺瓦对于这种精力的恐惧，那实际上是一种对意外情况的恐惧，是面对意外时茫然无措的恐惧。

“他会成为一个丹东（兰军注：丹东是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吉伦特派的领袖，后被激进的另一派雅各宾派送上了断头台，而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庇尔又被政变的热月党人选上断头台。资产阶级革命后的法国处于一种动荡时期，外部还有资本主义的英国和其他欧洲大陆封建君主制国家的武装干涉，这使新生的资本主义的法兰西共和国风雨飘摇，这时候，拿破仑横空出世，击败国内外反动势力的围剿，维护了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的果实。可惜的是拿破仑失败后，被法国人民推翻的波旁王朝复辟，法国再次进入封建统治和教会压榨的黑暗时期。）！”她在长时间迷迷茫茫的幻想之后补充说，“假如再来一次革命，我哥哥和克勒瓦西诺瓦将扮演什么角色呢？这是早已注定的，潇潇洒洒，听天由命。他们会是英勇的绵羊，别无他言，任人宰割。他们快死的时候唯一害怕的还是风度不好。而我的小于连，只要有一线逃走的希望，他就会把那些来逮捕他的雅各宾党人的脑袋打开花。他才不怕风度不好呢。”

“他只愿意和我一个人聊天，他认为我品格高尚，他回答他们询问的态度只勉强算是礼貌，然后他立刻就又回到那种敬而远之的沉默中了。他一连几小时地和我讨论，只要我有一点反对意见，他就不再坚持肯定自己的看法。”

“于连对我是真诚的，”她想，“一个像他那样年纪的年轻人，地位卑微，膨胀的野心会使他很不开心，是需要一个女朋友来爱他的。我或许就是那个女朋友，可我在他身上没看见任何爱的迹象。照他那种无所畏惧的性格，他是会对我倾诉他的爱情的。”

这种犹疑不决，这种内心的争吵，从那时起就常常占据了她的心灵，每次于连和她谈话后，她就发现新的争辩的理由，这一切彻底扫除了她所有的愁闷无聊。

从她确定她爱上了于连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感到烦闷无聊了。每天她都庆幸自己决心投身于一种伟大的情感之中。“从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是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没有这种伟大的情感，我就会在烦闷无聊中渐渐憔悴。我已经虚度了大好年华，唯一的乐趣就是硬着头皮去听我母亲的朋友们东拉西扯地闲聊。”

“是的，我不能否认，德.拉莫尔小姐看我的眼神很古怪，”于连想，“但是，即使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无所顾忌地盯住我时，我仍然在她眼里看出了苛刻挑剔、冷静自持和不怀好意。难道这会是爱情吗？德.瑞纳夫人的眼神是多么不同啊！”

有一次，晚餐后，于连随着德.拉莫尔先生去他的书房，他很快又回到花园里来。当他信步走近玛蒂尔德那伙人时，他无意间听到了大声说出的几句话。她在折磨她哥哥。于连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两次。他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却一下子沉默下来，谁也无法打破沉默的局面。德.拉莫尔小姐和她哥哥都太激动了，竟找不出另外的话题来，德.凯吕斯先生、德.克勒瓦西诺瓦先生、德.吕兹先生和他们的一个朋友则冷冰冰地对待于连，他就走开了。


                              第十三章  阴  谋


第二天，于连又撞见诺贝和他妹妹在谈论他。他一走近，和头一天一样，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他疑心倍增，无法克制。“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想要愚弄我吗？”他想，“应该承认，比起假想德.拉莫尔小姐对一个可怜的小秘书怀有热情，这要更有可能，也自然得多。首先，他们这种人会有爱情吗？嘲弄别人才是他们的专长，他们嫉妒我那一点可怜的口才。嫉妒是他们的另一个缺陷，这些事实可以解释清楚这一切。德.拉莫尔小姐想要让我相信，她看上了我，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在她未来丈夫的眼中出乖露丑。”

这种残酷的疑惑完全改变了于连的态度，毫不费力地摧毁了他心中刚刚萌生的爱情。这种爱情是建筑在玛蒂尔德罕有的美貌，或者不如说是她皇后般的风度以及绝佳的衣着打扮之上的。

德.拉莫尔小姐窈窕的身材、优雅的服饰、白皙的双手、漂亮的胳膊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慵懒散漫，使于连陷入梦幻之中，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爱上了她。

“这三个家伙（兰军注：指德.克勒瓦西诺瓦、德.凯吕斯、德.吕兹这三个年轻公子哥。）很可能想耍我，”于连想。如果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于连在回答玛蒂尔德的目光时脸上显出的冷漠、阴郁的表情，你是很难了解他的个性的。有两三次当玛蒂尔德大胆想要表示友好时，她非常惊奇自己竟然被尖酸刻薄的嘲讽拒绝了。

玛蒂尔德生性冷漠，难得激动，只对聪明才智很敏感，受了这种反常行径的刺激，她变得要多热情有多热情。但是她天性也是非常骄矜傲慢的，因此这种把自己所有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情感一开始就同忧愁抑郁相依相伴。

于连到巴黎之后增长了见识，他已经分辨得出那不是单纯的忧郁厌倦，她曾一度热衷于晚会啊，看戏啊，还有各种各样的消遣，现在她却回避这一切。

兰军注：于连觉得玛蒂尔德很不喜欢德.克勒瓦西诺瓦，总是说话生硬，简直像是侮辱，于连对这种有损男性尊严的行径愤愤不平，他侍她越发冷漠了，常常相当无礼地回答她。

于连下决心，不被她的关心所欺骗，但有的时候这种关心那么明显，他的眼睛又开始睁开了，发现了她这样漂亮，以至于有时候这种美丽令他尴尬不已。

“这些年轻贵人们既聪明又有自制力，我却缺乏经验，他们最终会胜过我的，”他想，“我得离开，把这事儿给了了。”侯爵刚才才把他在下朗格多克地区的一小块地产和房产委托给他管理，这趟旅行很有必要，德.拉莫尔先生很不情愿地同意了。除掉与他的政治抱负有关的事，于连已经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事实上，他们还没能诱我上当，”于连准备行装时这样想道，“不管她对那些绅士们说的挖苦话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了让我有信心，这些话都让我挺开心。如果没有什么针对木匠儿子的阴谋，她的行为就是无法解释的。但至少她对克勒瓦西诺瓦侯爵的态度和对我一样也是不可解释的。比如昨天，她真的生了气，我真高兴因为她对我青睐有加，使我挫败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高贵而又富有，而我却是个身无分文的平民小子。这是我最辉煌的一次胜利了，等我坐着马车越过朗格多克平原的时候，想起这事儿来我会非常快活的。”

他没告诉任何人他要离开，可玛蒂尔德比他还清楚，知道他第二天要去巴黎（兰军注：这我有点不明白，拉莫尔侯爵一家本身就在巴黎，而于连是要去侯爵委托他管理的一小片房地产所在的下朗格多克地区，应该是离开巴黎才对，这里应该是作者司汤达的笔误。），还会呆很长一段时间。她抱怨说头疼，而客厅里的沉闷空气则使她头疼得更厉害，她到花园去散步，走了很久，她冷言冷语，毫不留情地挖苦诺贝、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凯吕斯、吕兹和其他几个到德.拉莫尔府赴宴的年轻人，逼得他们离开了她，她望着于连，眼光奇特。

“那种目光可能毫无意义，只是在演戏，”他想，“但是她急促的呼吸，心慌意乱的表现又是什么意思呢？呃，我是谁，竟来评判这种事？这是有关巴黎女人最精妙高超技巧的问题，她那种急促的呼吸几乎打动了我。”

他们单独呆在一起了，谈话却显得十分乏味。“不！他对我没什么感情！”她自语道，的的确确很不快活。

他要离开的时候，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今夜会收到我的一封信，”她对他说，声音哽塞，几乎听不出是她在说话，于连立刻就被感动了。她接着说：“我父亲非常欣赏你的工作，你明天一定不要走，必须找个借口。”然后她就跑开了。

她的身材非常迷人，她的脚漂亮得再找不出第二个，她奔跑的姿态优雅动人，真使于连心醉神迷。可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又有谁能知道他接下来心里想些什么呢？她说“必须”二字的专横口吻使他觉得受了冒犯。

一小时后一个仆人给于连送来一封信，这简直就是一份爱情宣言。

“文笔还不太做作，”他想，企图用文学的评论来抑制那令他双颊深陷，使他忘情大笑的快乐。“我，”他突然嚷起来，强烈的情感使他无法抑制，“一个可怜的乡下人，竟接受了一位贵族女子的爱情宣言！至于我，”他补充说，尽可能压抑住心中的快乐，“我做得还不坏，保住了个人尊严，我可从没说过我爱她。”

他开始研究她的笔迹，她写的是小巧漂亮的斜体，他需要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来分散那几乎使他癫狂的喜悦。

“你的离去迫使我把话说出来……不再见你，我做不到……”

一个念头像新发现似的，突然触动了于连，打断了他对玛蒂尔德信件的研究，使他乐不可支。“我战胜了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他嚷道，“我！只会谈论严肃话题的穷小子！而他那么英俊，留着小胡子，穿着迷人的制服，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做出很有见地、很有思想的评论。”

对于连来说，这是个辉煌的时刻，他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漫步，欣喜若狂。

过了一阵后，他上楼到他自己办公室让人通报德.拉莫尔侯爵，幸好侯爵还没出门。他给侯爵看了几份从诺曼底来的印花文件，很容易地就使他确信他要处理诺曼底的案子，去朗格多克的旅行不得不延期。

“我很高兴你现在不走，”他们谈完公事后侯爵说，“我喜欢见到你。”于连告辞出来，最后这句话使他不安。

“而我却要引诱他的女儿！”他想，“可能还要使她和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的婚事告吹，而他是把未来寄托在他身上的，即使他不能成为公爵，至少他的女儿会在宫廷里坐上公爵夫人的凳子。”于连打算不理睬玛蒂尔德的信，不顾他给侯爵作过的解释就动身去朗格多克，这一缕善良的火花一闪就消失了。

“我真是个好心的傻瓜，自己是个卑微的平民，却去同情一个显贵之家！”他想，“在这叫作生活的自私自利的大漠中，人人只为自己。”他想起了德.拉莫尔夫人，尤其是她朋友中那些贵妇们向他投来的轻蔑眼神。

战胜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的快乐，结束了他良心发现的一闪念。“真想让他向我挑战决斗！”他自语道，“我现在充满信心，可以给他一剑！”他摆出一个击剑突刺的架式。

于连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他只好又下楼走回花园。他将自己锁在他的房间里，但房间似乎太窄，他感到没法呼吸。

兰军注：敏感多疑的于连担心玛蒂尔德写给他的爱情信是捉弄他的阴谋，于是他摘抄了一份留存，把原件寄给好友傅凯保管，做为凭证。

做完这一切，他满心欢喜，步履轻快地走回了德.拉莫尔府。“现在我要开始进攻了！”他喊道，把自己锁进卧室，脱掉了大衣。

“什么，小姐！”他给玛蒂尔德写道，“德.拉莫尔小姐通过她父亲的仆人阿尔塞纳把一封富有诱惑的信交给了来自侏罗山的可怜的木匠的儿子，毫无疑问只是为了嘲弄他的单纯……”然后他转抄下了他收到的信里边那些含意最清楚的句子。

那时只是晚上十点钟，于连陶醉在幸福和对自己力量的感觉中，这种感觉对一个像他这样可怜的家伙来说是如此新奇，他走出去听意大利歌剧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上帝。


                           第十四章  少女的心事


玛蒂尔德写这封信并不是没有经过内心的斗争，不论她对于连的兴趣一开始是怎样的，它很快就战胜了她的骄傲，自从她开始记事起，这种情感就一直是她心灵的唯一主宰。第一次，她那冷漠、傲慢的心灵为一种强烈的情感征服，但是，即使她的热情战胜了她的骄矜，也仍然还是忠实于这种习惯性的心态的。可以这么说，两个月内心的煎熬和这种新奇的感觉，使她整个精神状态焕然一新。

玛蒂尔德认为幸福就在她的面前，这种幻想，对一个拥有远见卓识的无畏的心灵来说是有无限的威力。它还不得不和个人的尊严，和一切世俗的责任心斗争很长时间。

她厌恶缺乏个性的人，这是她讨厌围绕在她身边的英俊小生们的唯一原因。他们越是机敏地嘲笑每一件与时尚不符的事情或者赶时髦不成功的人，在她眼中他们就越失宠。

现在她竟敢说她在恋爱，她给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年轻人写了信，而且是她首先写的信！这件事如果被发觉了，会是她永远的耻辱。

但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玛蒂尔德的苦恼有别的原因，无视对社会造成的恶劣影响，使自己的阶层蒙受损失和羞辱，会给自己带来蔑视的永不能祛除的污点，因为她要写信的人是一个和克勒瓦西诺瓦、吕兹和凯吕斯完全不同的人。于连的个性深奥莫测，使得即便与他只维持普通的关系也已是十分恐怖，而她却要他成为她的情人，或许还是她的主人呢！

她相信于连对高贵的出身是不以为然的，更糟的是，或许他根本就不爱她。

在这些痛苦的疑惑时刻，女性的骄矜又冒出了头。“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一生中的一切都该是与众不同的，”她不耐烦地叫起来，那从摇篮时代起就灌输给她的骄傲开始和她的道德观激烈地冲撞起来，就在这时，于连将要离去的消息加速促成了这一切。

那夜晚些时候，于连故意叫一个男仆替他把一口很沉的箱子送到楼下门房的住处，这个男仆正在追求玛蒂尔德的侍女，“这个花招也许没有任何结果，”他想，“可如果成功了，她就会以为我已经离开。”他对自己的诡计很得意，高兴地去睡了。玛蒂尔德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他悄悄地离开了府邸，但八点钟以前他又回来了。他一进图书室，德.拉莫尔小姐就出现在门口，他把回信递给了她，觉得有责任对她说几句话，自然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但她不愿意听他说，走了。他高兴极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对她说什么。

“如果这一切不是和诺贝伯爵事先串通好的把戏，”他想，“很明显是我冷漠的目光激起这个出身高贵的姑娘对我怀有这种奇特的爱情，如果我让自己掉到陷阱里，喜欢上这个金头发的大洋娃娃，我就未免太蠢了。”这种推理使得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冷静，更精于算计。

德.拉莫尔小姐的信大大满足了于连的虚荣心，以至于当他嘲笑着他遇到的事情时，他竟忘了认真考虑一下离开的好处。对自己的过错过分敏感，这是他性格中一个致命的弱点，这点令他十分烦闷不安，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在他遭受小小挫折之前那难以置信的胜利。就在这时，大约九点钟左右，德.拉莫尔小姐又出现在图书室的门口，扔给他一封信就跑了。

“看来这些情书可以编成一部小说了，”他说，把信捡起来，“敌方佯攻，我方将用冷酷和美德迎战。”

她在信中口气傲慢，要求一个明确的答复，这更使他喜难自禁。他沉醉在快乐中，写了两页回信，在信中他嘲弄了那些企图嘲笑他的人，在信的末尾他最后开了个玩笑，宣称他明天一早就动身前往巴黎。

“花园是交信最方便的地方，”他写完信后这样想着就往花园去了。他望着她卧室的窗户，她的房间在二楼，她母亲套房的旁边。但在底楼和二层之间有个夹层，二楼因此就很高。于连手里拿着信沿着椴树小径慢慢走，从玛蒂尔德房间的窗口是看不见他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椴树形成的穹顶遮住了楼上人的视线，“我这是怎么啦？”他生气地对自己说。“我又冒冒失失了！如果他们要耍我，让人看见我手里拿着这封信，就正好中了敌人的诡计。”

德.拉莫尔小姐在她的窗口出现了。他偷偷地把信露出一点，她点点头。于连立刻跑向自己卧室，碰巧就在大楼梯那儿遇见了美丽的玛蒂尔德，她两眼含笑，优雅沉着地接过了那封信。

“可怜的德.瑞纳夫人即使和我亲热了半年后，当她敢从我手中接过一封信时，”他想，她也只是双目含情，我想她都不曾这样眼含笑意地看过我一次。”

他没把其余的想法清楚地表达出来，是对自己这种无聊的动机感到害臊吗？他心想，“她们身着晨褛的仪态，她们外在的风度又是多么不同啊！任何一个有点品味的人只要在三十码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能猜到她的社会地位，这就是所谓的明显优势。”

他开着玩笑的时候，仍然不愿承认心里的所有想法。德.瑞纳夫人可没有为他牺牲一个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

五点钟的时候于连接到了第三封信，也是从图书室的门口扔进来的，德.拉莫尔小姐又一次跑掉了。他笑着自言自语道，“我们彼此谈话这么方便却这样写来写去，可真是疯狂啊！很清楚，敌人想得到我的信，而且不止一封！”他慢条斯理地拆信，“多漂亮的句子，”他想，可他看着看着却脸色发白了，信只有八行：


“我要和你谈一谈，我必须在今夜和你谈一谈。你一点正时到花园里，把靠墙放着的花匠的长梯子搬到我的窗口下，爬进我的卧室去，今夜月光明亮，但这没关系。”


                          第十五章  是圈套吗


“这件事变得严重起来了，”于连想，“而且也太明显了一点，”他沉思了一阵，“怎么！那位漂亮的年轻小姐可以在图书室里和我聊天，她是绝对自由的。我在这儿时侯爵从来不来，因为他害怕我给他看账本。他和诺贝伯爵是唯一能到这儿来的人，却整天都不在，而且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是很容易的。而高贵的玛蒂尔德，即使是一位君主向她求婚也不过分，却想要我做这一件骇人听闻的鲁莽事！”

“很显然他们想毁了我，或者至少耍弄我一番。起初他们想用我的情书来毁了我，但事实上是我一句冒昧的话都没有，所以现在他们得采取明目昭彰的行动。这些可爱的小先生们以为我不是很愚蠢就肯定是很自负。什么想法！他们希望我在这世上最明亮的月光下，搬一架梯子爬到离地面二十五英尺高的二楼去，即使是从相邻的房子里，也会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我，我在梯子上的姿势会很帅的！”他走上楼去收拾行李，一边还吹着口哨。他已经决定了，信也不回就离开。

但是这个明智的决定并不能使他的心灵平静下来。“万一玛蒂尔德是真心的呢？”他锁上行李箱后自语道。“要是那样，她会把我看作是个懦弱的胆小鬼。我是个出身卑微的人，因此我需要显示出高贵的品性，在需要时它是可以兑现的，不用好心的推测，而是要用雄辩的行动来证明。”

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了一刻钟，“否认又有什么用呢？”他最后说，“我在她眼里将是一个懦失。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上流社会一位光采夺目的美女，在德.雷斯公爵府的舞会上人人都这么评价她，我失去的还有一件赏心乐事，就是眼见一位公爵的儿子，未来的公爵克勒瓦西诺瓦侯爵因为我而牺牲，他是个迷人的年轻人，拥有我缺少的一切：说话得体、机智、高贵的身世和财富……”

“懊悔将伴随我一生，不是因为她——天下情妇有的是！荣誉只有一个！而现在，不必否认，我遇到第一个危险就撤退了，因为那次和德.博韦西爵士的决斗几乎就是一个笑话。这一次完全不同，我可能被一个仆人击中，但那还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危险；我有可能会名誉扫地。”

“这事儿变得严重了，荣誉危在旦夕，一个像我这样被命运抛在社会底层的可怜虫，再也不会找到这样的机会了。我会再有艳遇，但那已算不上什么啦……”

他想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糟糕的情形，”他最后自语道，“假设这是个圈套，对一个年轻小姐来说这也是可耻的，也会牵连她自己，他们知道我不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因此要杀掉我。在一五七四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时代这是好办法，但今天的拉莫尔绝不敢做这样的事。这些人和从前不一样了。德.拉莫尔小姐这样遭人嫉妒！四百个客厅明天都将欢欣鼓舞地议论她的丑事！”

“仆人们已经七嘴八舌地议论她对我这么明显的宠幸了，我知道这些，我已经听过他们说的话……”

“可是还有她的信！他们可能以为我会带在身上，在她的卧室里他们会突然抓住我，把信从我身上抢走。我得对付两个，三个，四人人，谁知道呢？但是他们到哪里找这些人呢？在巴黎到哪里能雇到守口如瓶的人呢？他们也惧怕法律……当然！一定是凯吕斯、克勒瓦西诺瓦和吕兹他们自己！这种情形和我将显出的傻样会使他们觉得很有诱惑力。”

“好吧，先生们，我会给你们一个个留下伤痕的！我要打你们的脸。至于那些信，我会把它们放在安全的地方。”

他把后两封信抄了一份，藏在图书室里伏尔泰精装文集中的一册书里，把原件亲自送到邮局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又惊又怕地叫道：“我要陷进怎样疯狂的事情里去啊！”他整整一刻钟没有好好地想一想，就要到来的这个晚上他该采取的行动。“但是如果我没把这事解决，以后，我会蔑视自己！我的余生将会对自己的行动充满疑虑；而对我来说这种疑虑意味着苦涩的不幸。”

“怎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我已是众望所归，要与一个法兰西名门望族的子弟决一雌雄，这种时候我还能心甘情愿地声称自己低人一等吗？无论如何，我要是不去就是胆小鬼，这个字眼决定了一切！”他喊叫着站了起来，“而且，她那么漂亮，如果这不是圈套，那么她是为了我在作怎样疯狂的冒险啊！……如果这是个恶作剧，那么好吧，先生们，要不要弄假成真，就全看我了，我会这么干的。”

“但是，如果我一进她的卧室，他们就把我的双臂给绑起来了呢？他们可能设下非常巧妙的圈套！”

“这事就像一场决斗，”他自语道，笑了起来，“就像我的剑术教练说的一样，每一种突刺进攻都有一种拨挡方法来对付，但是上帝想让这场决斗结束，会使其中的一方忘记了招架躲避。再说，还可以用这个来回敬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把手枪，虽然火药完好，他还是重新换过了。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等待，他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干，就给傅凯写了封信：


“我的朋友，这封信中附着的信件只有在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万一你听到我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时才可以打开。那时，你就把我送给你的信稿上的人名划掉，然后抄写八份送到马赛、波尔多、里昂、布鲁塞尔等地的报社去。十天之后，把这份信稿印出来，第一份就送给德.拉莫尔侯爵，然后再过两周，在夜里把其余的散布到威埃尔的大街小巷。”

这份以故事为体裁写就，只是万一出了意外傅凯才能打开了短短的辩护词，尽可能不去牵连德.拉莫尔小姐，但不管怎样，它对于连的处境作了最准确的描述。

晚餐铃响的时候，于连正在给自己的小包裹封口，钟声使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的想象力被自己刚刚拟就的故事占据了，被悲剧般的预感充塞着。他看见自己被一群仆人捉住，五花大绑，嘴里堵着东西送进了地窖。那里有一个仆人看守着他，要是为着这个贵族之家的荣誉，要求这件意外事件有一个悲剧的结局，用一种不留任何痕迹的毒药就可以很容易地结束一切。他们就会说他生病死了，把他的尸体送回他的房间。

于连像一个剧作家一样被自己的故事所打动，他走进餐厅时确确实实感到了恐惧。他审视着所有身着制服的仆人，研究他们的相貌。“哪些人是挑选出来今夜当差的呢？”他注视着德.拉莫尔小姐，想从她眼里看出她家人的计划，她脸色苍白，简直是一幅中世纪的面孔，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庄严肃穆，她确实高贵美丽，他几乎一下子就爱上了她。

晚饭后他走到花园去，装作很随意地散步，但是枉费心机，德.拉莫尔小姐没有出现，这时候和她谈谈天或许会减轻他心头沉甸甸的负担。

为什么不承认呢？他在害怕。既然他已经决定了要采取行动，他就完全不必感到羞耻。“只要动手的时候我有足够的勇气，”他对自己说，“我现在的感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走出去细想了一遍行动计划，又试了试梯子的重量。

“看来这是命中注定要使用的工具，和在威埃尔一样，”他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可情况多么不同啊！那时，”他叹了口气补充道，“我为了她冒险，但用不着对她怀疑，而且，那时的危险又是多么不同！如果我给打死在德.瑞纳先生的花园里，对我而言不会有任何羞辱。可以用死因不明来解释我的死。而这里，会编出什么样卑鄙龌龊的故事来呢？后世人会把我看作个恶魔了。”

“会说两三年的时间呢。”他接着说，自我嘲讽起来。但这个想法使他很沮丧，“我到哪里去寻求公正呢？就算傅凯把我的文稿印了出来，那也只是一桩丑闻。天啊！这家人收留了我，为了对我受到的热情接待表示感激，为了回报倾注在我身上的种种关怀，我做的竟是把这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印成了小册子！我毁了女人的名声！啊，千万不可，我宁愿受人愚弄！”

这一夜真是可怕！


                           第十六章  深夜一点钟


时钟敲响十一下的时候，于连正准备给傅凯写一封信取消先前的决定。他故意把房门的锁孔弄得很响，好像他已经把自己锁在房里了。然后他轻轻地潜出来察看整所房子的动静，尤其是五楼仆人们住的地方，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侍女作东，正在开一个晚会，仆人们在开心地饮酒。于连想，像这么欢笑着的一群人，一定不会参加今夜的行动，他们应该更严肃一些。

最后他下楼到了花园，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他想，“如果他们不想让府里的仆人知道这事儿，他们就得让那些准备出其不意抓住我的人翻墙进来。如果德.克勒瓦西诺瓦先生头脑清醒地谋划这件事，他就应当认识到，如果他希望他想娶的这位年轻小姐和这事少一点牵连，他就应当在我进她卧室之前将我捉住。”

他进行了一次非常彻底的军事侦察，“我在拿我的荣誉作赌注了，”他想，“如果我出了什么差错，我不能找借口自己对自己说，‘我事先没想到这一点。’”

夜色清明，令人失望，十一点钟，月亮已经升起，十二点半的时候，向着花园的宅子，已经被明月照得亮晃晃的了。

“她是疯了，”于连想，敲了一点的时候，诺贝伯爵的窗子还有灯光。于连这一生还从没这么害怕过，他只看到了这件事的危险，连一丝一毫的热情也没有。

他搬来了笨重的木梯，等了五分钟好让她有时间重新考虑，一点零五分时，他把梯子靠在了玛蒂尔德的窗口，他手里握着枪，轻轻地爬了上去，他非常吃惊自己没有遭到袭击。快到窗口的时候，窗子无声地打开了。

“你来了，先生，”玛蒂尔德深情地对他说，“我已经等候了你一个小时。”

于连窘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根本没感受到任何爱情。困窘之中他记起了他应该大胆一些，就试着去吻她。

“不，别这样！”玛蒂尔德说着把他推开了。

她的拒绝使于连异常高兴，他匆匆地四处一望，月光是如此的明亮，投射在她屋中的阴影显得黑乎乎的。“这里一定有人藏得很好，而我看不见他们。”他想。

“你大衣侧袋里装的是什么？”玛蒂尔德问，很高兴找到了一个话题。她说不出的难受、矜持和腼腆，对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孩子而言是非常自然的感情，这种情感又一次笼罩了她并且苦苦折磨着她。

“我带着武器还有手枪，”于连答道，同样高兴有话可说了。

“你得把梯子放到地上。”玛蒂尔德说。

“它太笨重，说不定会把下面客厅的窗户或者夹层的窗户给撞破了。”

“可别撞破什么窗户，”玛蒂尔德说，尽量用平常的口吻，可却显得很笨拙，“我看你可以用绳系住梯子的第一根横杠把它放下去，我房里总备有绳子的。”

“这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女人了！”于连想，“她竟敢说她爱上我了！她这些安排中显出的自信和理智明明白白告诉了我，我以为自己击败了德.克勒瓦西诺瓦先生，真是愚不可及，我只是接替了他。但是，我在乎什么呢？难道我爱她吗？从某种意义来说我是战胜了侯爵，后继有人会令他非常恼怒，而这个后继者是我更是火上浇油。”

于连用绳子绑住了最上一级木梯轻轻地把它往下放，他身体前倾往阳台外面靠，免得梯子碰到玻璃窗。他想，“如果有谁藏在她房里，这是一个杀死我的好机会。”但是，深深的沉寂仍然笼罩着每个角落。

梯子碰到地面了，于连把它平放在墙脚种着奇花异草的花坛里。

“我母亲若是看见这些美丽的花草给压成这样，她会说什么呢？”玛蒂尔德说，“你得把这些绳子扔下去，”她非常冷静地补充说，“要是有人看见阳台这儿挂着根绳子，更加解释不清。”

“但是我怎么离开呢？”于连半真半假地问。

“你从门那儿走，”玛蒂尔德说，对这个主意感到很得意，然后她想，“啊，我爱这个男人是多么值得啊！”

于连刚把绳子扔进了花园，玛蒂尔德就抓住了他的胳膊，于连以为自己被敌人捉住了，他迅速转身，抽出了匕首，玛蒂尔德相信她是听到有人开窗。他们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月亮盈盈地照着，没再听到那个声音，他们才慢慢松驰下来。

但是，尴尬的局面又出现了，两人都很紧张。于连检查了一下，确信门上所有的门闩都已上好，他很想看一看床底下，但是又不敢，说不定就有一两个男仆正躲在床底下。最后，因为害怕以后会责备自己不够谨慎，他还是看了。

玛蒂尔德陷入一种极度羞涩的痛苦中，她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

“你拿我那些信怎么办？”她最后问道。

于连想，“如果这些先生们在偷听，这是个多好的机会，他们既无所适从，又避免了一次战斗！”于是，他对玛蒂尔德说，“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很大的《圣经》里，昨夜的邮车已带着它远离这里，”他叙述这些细节时说得清晰明白，好让那些可能藏在大乌木衣橱里偷听的人听见，这些衣橱他不敢去检查。“另两封也在邮局，会和第一封信的寄送路线一样。”

“我的天！为什么这么小心？”玛蒂尔德惊奇地问。

“有什么必要撒谎呢？”于连想，于是他把他的所有猜疑都说了出来。

“怪不得你的信这么冷漠！”玛蒂尔德叫起来，她的口吻惊恐多于温柔。

于连没有意识到这种细微的差别，她只是称呼他“你”，这使于连昏了头，或至少他的疑心烟消云散，在他眼里，他觉得自己也高大了一些。他大着胆子，拥住了这个使他如此敬重的美人儿，她只是半推半就。

于连记起了在贝尚松时和阿芒达.比内的点点滴滴，就背了《新爱洛伊丝》中的好些精彩片断。

“你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她答道，没太注意他那些漂亮话，“我得承认，我是想试试你的勇气，你最初的猜疑和你的决心证明了你比我想的还要无所畏惧。”她强使自己用“你”称呼他，很明显，她关注自己说话的这种奇特的方式甚于说话的内容。过了一阵后，这种亲密的称呼，因为毫无柔情，也不再使于连有任何快感。他也惊奇自己竟不感到幸福，最后，他只好用理智来代替感情。看到自己受到这个骄傲的少女敬重，而她从不曾不加保留地称赞别人，想到这些，他有一种自尊满足后的幸福感。

的确，这不是他曾一度与德.瑞纳夫人共同体验过的那种心神迷醉的感觉，远远不是！在最初的时刻里，他心中并没有感到一丝温柔，而是野心得逞后的幸福感，而他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重新谈到他怀疑的这些人和他想出的这些预防措施。他一边说，一边想着怎么利用他的胜利。

玛蒂尔德仍然对自己的行为既害怕又觉困窘，又找到了一个新话题，她好像很高兴。他们讨论了以后再见面的办法，在讨论时于连因为能有新的机会证实自己的机智和勇敢感到非常高兴。

在图书室里约会，安排一切，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呢？

“我可以在府里到处走动，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于连补充说，“甚至在德.拉莫尔夫人的房间。”要走进她女儿的房间就必须穿过她的房间。如果玛蒂尔德认为他还是爬梯子到她那儿去会更好一些，他也会怀着一颗沉醉在快乐里的心冒这个小小的危险。

玛蒂尔德听他这么说，对他这种得意忘形的态度非常反感，“这么说他现在就是我的主人了？”她想。她已深陷于悔恨之中，她的理智认为她做下的这桩愚蠢事很恐怖，如果做得到，她会愿意和于连同归于尽。当她的意志力平息了她的悔恨时，她又被腼腆羞涩和受伤害的贞洁感折磨着。发现自己处在这样一种可怕的状态中，她也大吃一惊。

“但是我得和他说话，”她最后自语道，“和自己的情人谈话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尽到自己的义务，她满怀柔情地（这种柔情更多的是表现在她使用的语汇上而不是她说话的语调上）告诉他过去几天她满怀敬意所做的种种决定。

她曾经决定如果他有勇气借助花匠的梯子到她的房间里来，就像她指示的那样，她就会毫无保留地属于他。但是还从没有人用这么冷若冰霜、一本正经的口吻倾述这样温馨的柔情呢。一直到现在，他们的幽会还是冷冰冰的，这足以使一个人憎恨爱情了！对一个莽撞的少女来说，这是怎样的一堂道德课啊！为了这样一个时刻，值得牺牲一个人的前途吗？

犹豫的时间很长，旁观者从表面来看，或许认为这是强烈憎恨的结果。对一个像她这样意志坚强的女人来说，要俯身屈就，也是很不容易的，玛蒂尔德终于成了于连可爱的情妇。

说句实话，他们的欢乐是有点勉强的。与其说他们在热烈的恋爱，不如说他们只是在模仿。

德.拉莫尔小姐相信她是在对自己以及自己的情人完成一种义务。“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显示了超人的勇气，”她自语道，“我该让他感到幸福，否则，我就显得太不像话了。”但只要能够避开现在这种残酷的义务，她宁可忍受永久的不幸。

尽管她内心进行着可怕的激烈斗争，她还是完美地控制了自己的语言。没有悔恨，也没有责备来破坏这个良宵，对于连来说，这一夜是奇遇而非幸福。他在威埃尔度过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是多么不同啊！“这种高雅的巴黎风度破坏了一切，甚至爱情！”他不公正地自言自语。

他站在一个红木衣橱里听任自己沉思默想，因为隔壁房间，就是德.拉莫尔夫人的房间里有了响动，玛蒂尔德就叫他躲在里面。玛蒂尔德陪着她母亲去做弥撒，女仆们也很快离开了房间，于连趁她们还未回来收拾就轻而易举地逃走了。

他跳上马，驰向默东森林去找一个最僻静的地方，他心中的惊异多于欢乐。一阵一阵涌入心中的幸福，就像一个年轻的少尉因为惊人的英勇行为，在战场上刚刚被总司令任命作了上校时所感受到的一样。他感到自己变得非常高大，在前一天高出他的一切，现在就在他旁边，甚至远远低于他了。他越骑越远，心中的幸福感也一点一点地增加。

如果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柔情，这是因为玛蒂尔德对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尽一种义务。那夜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感受到的只是羞愧和不幸，而不是小说中描绘的那种魂飞天外的欢乐。

“莫非我犯了错误吗？”她想，“是不是我并不爱他？”


                            第十七章  古  剑


玛蒂尔德吃饭时没有露面，晚上她到客厅呆了一会儿，但她没有看于连，他觉得这一举动很奇怪，“但是，”他想，“我得承认我不了解上流社会行为处事的方式，我只是见到他们每日的饮食起居，她当然会向我好好解释的。”虽然如此，被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他还是研究了玛蒂尔德脸上的表情，他不能不承认她神情冷酷，还心怀恶意。很清楚她已不再是头天晚上那个女人了，昨夜她沉湎于或假装沉湎于幸福带来的狂喜中，这种感觉太过分以至于像是真的。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还是同样的冷漠，她不看他，好像他不存在。于连被强烈的不安折磨着，头一天时充塞了他心灵的胜利感，现在离他已有千里之遥了。“会不会是她回心转意，又重新规规矩矩做人了？”他想，但这句话对傲慢的玛蒂尔德来说是太小市民气了。

“在日常生活中，”他想，“她并不怎么信仰宗教。她喜欢宗教是因为它对她那一阶级有利。会不会是女性惯有的脆弱使她深深地后悔她的所作所为呢？”于连相信自己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有些时候，他又想，“我必须承认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天真、纯朴或者温柔，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这么像一位刚刚走下宝座的女王。她是不是瞧不起我？她会不会责备自己为我做过的一切，仅仅只是因为我卑微的出身。”

于连的心中充满了偏见，这些偏见源自于书本和他对威埃尔的回忆。他追逐着一个温柔情妇的幻影。从能令她情人得到快乐的那一刻起，她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但慢慢地她的虚荣心发作，于是她又对他大为光火。过去两个月来她不再感到烦闷，也就不再害怕烦闷了，于连毫不知情，他已丧失了他的最大优势。

“我给自己找了个主人！”她在卧室里神经质地走来走去时对自己说道。“的确，他看重荣誉，但是，如果我伤他的自尊心伤得太出格，他就会公开我们的关系，借此来报复我。”

于连是玛蒂尔德的第一个情人，生活中这种情形会令最冷酷的心灵也产生些温柔的幻想，她被痛苦的回忆折磨着。

“他对我拥有无上的权力，”她想，“因为他用恐怖手段来统治，如果我逼他太狠他就会非常残酷地惩罚我。”单是这个念头就足以使她想要去侮辱伤害他，因为勇气是她性格中最主要的特点。除了将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外，没有什么能给她带来刺激，或者治愈她那种根深蒂固的、周期性产生的烦闷无聊。

第三天，德.拉莫尔小姐还是固执地不看于连，晚饭后，于连尾随她进了弹子房，显然这是违背她意愿的。

“你违拗我明确表达出来的愿望，一定要同我说话，”她带着无法抑制的怒气对他说，“你显然以为你已有权支配我，你怎么能这样冷酷而虚伪地同我说话？你难道不知道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大胆吗？”

这一对年轻的情人之间的谈话真是太有趣不过了，他们不知不觉地彼此憎恨，非常激动。因为他们都没有耐性，而且又都习惯了上流社会的方式，他们很快就意见一致，直截了当地宣称他们的关系破裂，永不往来。

“我起誓我永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于连说，“我还可以补充一句，我绝不会再和你说话，只要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不会使你名誉受到损害。”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他毫不费力就完成了他认为是义务的事情，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三天前当她把他藏在那红木大衣橱里的时候，他无疑并不爱她。但是，他一想到他已经同她永远断绝了关系时，他心中的一切都迅速地发生了变化。残酷的记忆力开始追想那天夜里的每一个细节，事实上他那时真实的体验只是冷漠。

在他们宣布永远绝交后的第二天夜里，于连几乎要发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

随着这一发现而来的是内心可怕的争斗，他感到困惑而迷茫。

两天之后，他不但不能向克勒瓦西诺瓦先生摆出傲慢的样子，反倒想抱住他痛哭一场。

反反复复的痛苦使他恢复了一点理智，他下了决心动身到朗格多克去，他收拾好行李就到驿车站去。在那里，听说第二天去图卢兹的车子凑巧还剩一个空位时，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订下了这个座位后回到德.拉莫尔府准备向侯爵报告他打算离开。

德.拉莫尔先生已经出发了。于连半死不活地走去图书室等他。偏偏发现德.拉莫尔小姐就在那里，他该怎么想啊！

她一看见于连就显出了恶意的神情，这种神情是他不可能误解的。于连因为不幸而神思恍惚，因为惊讶而茫然无措，一时软弱起来，他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的声调，对她说：“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

“我恨我自己竟然委身于随便遇到的一个男人，”玛蒂尔德一边恼恨着自己，一边哭着说道。

“随便遇到的人！”于连叫起来，他冲向一把中世纪的古剑，这把剑是作为古董收藏在图书室里的。

他的痛苦，他以为在同玛蒂尔德谈话时已经达到了顶点，现在看见她洒下了羞愧的泪水，这种痛苦又百倍地增强了。要是他可以把她给杀了，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当他费了几分力气从古老的剑鞘里拔出剑来的时候，玛蒂尔德幸福地体验到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她骄傲地走向他，眼泪也干了。

于连的脑海里清晰地出现了他的恩人德.拉莫尔侯爵的形象。“我要杀死他的女儿了！”他对自己说，“太可怕了！”他想要把剑扔掉，“看见这样富于戏剧性的动作，她一定会大笑起来的，”他想，这个念头使他恢复了自制。他好奇地注视着古剑的剑刃，好像是在查看它是不是有锈斑，然后他从容不迫地把剑插回了剑鞘，挂回到那个镀金的铜钉上。

这整个动作从头到尾非常缓慢，足足有一分钟，德.拉莫尔小姐惊奇地看着他，“这么说我差点儿被自己的情人杀死！”她对自己说。这种想法使她又回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时期的美好岁月去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于连面前，似乎比平时还高些，于连刚把剑挂好，她注视着他，眼中的憎恨已全部消散。必须承认那一刻她非常迷人，怎么也不能说她像一个“巴黎玩偶”。（这个称呼概括了于连对这个城市女人的最大反感。）

“我又要再度软弱地爱上他了，”玛蒂尔德想，“如果我口气那么强硬地同他谈话之后又故态复萌，他会想当然地以为他是我的主人了。”她转身逃走了。

“我的上帝，她多美啊！”于连看着她跑开时想道，“这就是那个不到一个星期前曾那么主动投入我怀抱的女孩儿！……那样的时光永不再来了！这是我的过错！她的所作所为是那么离奇，是给予我的巨大荣耀，可那时我竟毫无感觉！……我必须承认我生来的个性就是平庸和不幸的。”

侯爵进来了。于连急忙向他道别。

“你要上哪儿去？”德.拉莫尔先生问。

“去朗格多克。”

“我恐怕你得改变什划了，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你若是要走，就是去北方……我要把你禁闭在府里。如果外出，最多不要超过两三个小时，我可能会随时需要你。”

于连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地走开了，这使侯爵深感纳闷。其实于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在那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夸大命运的残酷。

“这么说我甚至不能离开！”他想，“只有上帝才知道侯爵要我留在巴黎多少天！我的天，我会变成个什么人！我感觉到了，我是疯了！谁能指引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第十八章  痛苦时刻


德.拉莫尔小姐沉醉在几乎被杀死的快乐里，根本想不起别的东西。她甚至对自己说，“他配得上做我的主人，因为他要杀了我。多少英俊年轻的上流社会绅士融在一起才能制造出这样热情的巨浪呢？他爬上椅子把剑挂起来，正好挂在了室内装饰家以前挂的那个别致的位置，我得承认他那时看来是多么的英俊漂亮啊！毕竟，我爱上他并不是做了件傻事。”如果那时候有一个比较体面重归于好的方式，她会乐意接受的。

于连把自己紧紧地锁在房间里，深陷于彻底的绝望之中而不能自拔。在疯狂中他想跪在她的脚下。其实，如果他不是闭门不出，而是在宅子里和花园里游荡，随时有讲和的机会，他很可能在一瞬间把可怕的不幸变成强烈的幸福。

于连拔剑这个动作使他在德.拉莫尔小姐的眼中显得这样潇洒漂亮。这种对于连有利的反复无常持续了一整天，她曾经爱过他的那一短暂时刻在她心里形成了一个迷人的幻象，她很遗憾这一切都过去了。

“事实上，”她对自己说，“我对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的热情在他的眼里，只是从凌晨一点，当他在大衣袋里揣着手枪爬上梯子时开始，持续到早上八点钟。一刻钟之后，当我在圣瓦莱尔做弥撒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到他会把自己看作我的主人，可能会使尽一切手段威吓我服从他。”

晚餐后，她不仅没有回避于连，反而找他说话并且几乎是逼着他随她进了花园。他服从了。这是个重要的考验，她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屈服了，再次燃起了对于连的爱情。她感到与他并肩散步有说不出的快乐，她好奇地注视着今天早上握住剑想要杀死她的那双手。

在这样的行动之后，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他们彼此再像从前一样交谈已不可能了。渐渐地，她开始对他推心置腹，倾吐衷曲了。她从这种谈话中找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她甚至告诉了于连她曾对德.克勒瓦西诺瓦先生，后来是德.凯吕斯先生，感受到的短暂的冲动。

“什么！还有德.凯吕斯先生！”于连嚷道，一个被遗弃的情人的嫉妒在这几句话中全爆发出来了。至少玛蒂尔德觉得是这样的，可她并没觉得受了冒犯。她继续折磨于连，用一种亲密知己之间的口吻，细致而生动地向他描述她旧日的情感，说得绘声绘色。他痛苦地注意到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又有了新的发现。由嫉妒而起的痛苦已经达到了极致。怀疑自己的情敌被爱已经是够残酷的了，但听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详细地描述情敌在她心中激起的情感，无疑就是痛苦的顶点了。

噢！于连曾以为他战胜了凯吕斯和克勒瓦西诺瓦，这时候他的骄傲受到了多么可怕的惩罚啊！当他夸大他们最细微的优点时，内心是多么懊悔失望，他蔑视自己时又是多么真心诚意啊！

玛蒂尔德现在对他而言无比神圣，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他崇拜的程度。同她并肩散步的时候，他偷偷地注视她的手、她的胳膊和她女王般的姿态。他被爱情和绝望所摧毁，几乎就要跪在她的脚下，向她呼喊：“可怜可怜我吧！”

他想，“这个超越世间众人的美人儿，一度曾爱过我，很可能不久就会去爱德.凯吕斯先生了！”

他无法怀疑她的真诚，她所说的一切中，确凿无疑的语调是非常明显的。为了使他的痛苦达到顶点，有时候她还一心一意地描述她同德.凯吕斯先生的旧情，就好像她还爱着他。她的声音里显然蕴含着爱情，于连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就是把熔化的铅灌满他的心胸，他也不会这么痛苦。

于连的痛苦已非语言所能形容，在这同一条椴树成荫的小径上，仅仅几天以前，他还在这里等待着钟敲响一点，以便爬进她的卧室里去。而现在却在倾听着她细细讲诉对于别人的爱情。一个活人，不能够忍受比这更强烈的痛苦了。

这种残酷的亲昵持续了整整一周，玛蒂尔德有时是在找寻，有时也不回避同他谈话的机会。他们双方以一种残酷的快乐谈到的话题，总是她曾体验过的对别的男人的感情。她告诉他她曾写过的那些情书，甚至回忆起她用过的词汇，整句整句背给他听。那一周的后几天，她似乎是怀着一种恶意的欢乐注视着于连。她看见了她的暴君的弱点，这意味着她可以去爱他，而他的痛苦则成了她的享受。

如果于连不是那么腼腆和笨拙，如果他稍微冷静地对这个他如此深爱，而她又向他讲些奇奇怪怪知心话的少女说：“你得承认，即使那些先生们比我强得多，你爱着的人仍然是我。”或许她会很开心，因为他猜到了她心里想些什么，至少他的成败可以完全取决于他表达这种心意时的风度技巧以及他选择的时机。无论如何，他都可以从玛蒂尔德已经认为是单调乏味的情形中有利地解脱自己。

“你不再爱我了，而我却崇拜你！”有一天，因为爱和悲伤几乎要发狂了的于连对她说。这句话在一瞬间就摧毁了她在向他倾诉衷曲时感受到的所有欢乐。她开始感到惊讶，这一切发生之后，她告诉了他这些事之后，他竟不觉得受了侮辱冒犯，就在他说这句蠢话前，她几乎要相信他已不再爱她了。“毫无疑问，自尊心已经扼杀了他的爱情，”她想，“他不是那种人，会看着凯吕斯、吕兹和克勒瓦西诺瓦这类人顺顺当当地胜过了他。他口口声声说他们比他强。不，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他拜倒在我脚下！”

先前的日子里，于连陷在一种纯真的悲哀里，常常真诚地赞美这几位先生的高尚品德，这使她惊奇，但她未能猜到原因是什么。于连那一颗狂乱的心，在赞美他相信是被她爱着的情敌时，也分享了情敌的幸福。

他的这句话，坦诚却很愚蠢，一瞬间就改变了一切，很显然他爱着她，玛蒂尔德便根本瞧不起他了。

他突然说了这么句蠢话时，她正和他在花园里散步，立刻就撇下他走了，她最后看他一眼，流露出最可怕的蔑视。她回到客厅后，一晚上都没正眼瞧他一下。到了第二天，这种蔑视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灵，一整个星期下来，她把他看作最亲密的朋友，曾从中感受到巨大快乐的情感也不再有了，现在甚至看见他都让她生气。她的感情很快就发展成毫无保留的厌恶，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他，她那种极端的鄙视简直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

于连对过去一周里玛蒂尔德的内心变化一无所知，但他敏感的自尊心使他察觉到了她的蔑视。他很知趣，尽量不在她面前出现，而且也从不看她。

但是竭力避免与她见面，却是一种极端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似乎还在加剧。“一个人的勇气不是没有止境的，”他自语道。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了阁楼的一扇小窗户前，把百叶窗小心地关好，只要玛蒂尔德一走进花园，他至少能从那里看看她。晚饭以后，当他看见她和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或者另一个她曾在过去向他表示过淡淡爱情的人一块散步时，想一想他这时的心情吧！

他以前从不知道会有这样强烈的痛苦，有时他几乎痛苦得要大叫起来，这样坚强的心灵最终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了。凡是和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事都让忚觉得可恨，他甚至连最简单的信都写不了。

“你出毛病了！”侯爵有天早上对他说。

于连害怕会露马脚，就说生了病，侯爵居然信以为真。幸运的是，晚餐时，德.拉莫尔先生和他开起了玩笑，提到他将作的这趟旅行，玛蒂尔德明白了他这次出门时间可能很长。于连已经避开她好几天了，而那些优秀的年轻人，有着她曾爱过的这个苍白阴郁的小秘书所缺少的一切，却无力将她从她的梦幻中解脱出来。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心想，“会在客厅里这些引人注目的年轻人中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但是天才的一个特征就是不使自己的思想陷入庸庸碌碌的众人所遵循的常规里。如果我和一个像于连这样的人结合，他缺少的只有财产，那是我有的东西，我就会引人注目，不会默默无闻度此一生。”

但在她心里，多少有点把于连看作一个低她一等的人，无论何时，不管怎样要由她来选择他的职业，她要他怎么爱她，他就得怎么爱她，甚至不容怀疑。


                            第十九章  滑稽歌剧


玛蒂尔德一心想到未来，想到她希望扮演的与众不同的角色，很快地她甚至怀念起从前常和于连进行过的那些干巴巴的、玄而又玄的讨论来了。这些深奥的思想让她厌倦，有的时候她也怀念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这种回忆并非全无懊悔，有的时候这种悔恨的心情几乎要将她淹没。

“我受了诱惑，”她这样回答自己悔恨的心情，“我是个软弱的女子，但是我至少不会像那些头脑空空的女学生一样被表面的魅力所迷惑。”

她偷偷地看着于连，甚至他的最不起眼的动作里她都发现了迷人之处。

“他以为他有权利控制我，我毫无疑问彻底毁了他心中的这种念头，”她想，“一个星期前，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在花园里向我表白爱情时，他那种痛苦的神情和内心深处的热情证明了这一点，我得承认我的行为是很反常，就因为一句充满热情和尊敬的话就与他反目，难送我不是他的妻子吗？他说那句话很自然，我得承认，他说这些也很可爱。我那么冷酷无情，无休止地对他谈论我对上流社会那些年轻绅士们的爱情，那全是因为生活中的无聊烦闷才产生的淡淡的恋情，他那么嫉妒他们，可他还是爱我，噢，如果他知道他们根本构不成威胁，和他相比，他们是多么乏味啊！所有的人都像是同一个模子的复制品！”

玛蒂尔德这么想着心事的时候，她母亲正看着她，她不想让她母亲过分注意她，就拿了支笔在画册上信笔涂鸦。她刚刚画出的一张侧面像使她大吃一惊，也让她喜不自禁，这是于连非常逼真的画像。“这是天意！”她欣喜若狂地想到，“这是爱的奇迹，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居然画出了他的肖像。”

她跑回房间，把自己锁在屋里，全神贯注，严肃认真地要给于连画像，但她没能成功，还是那幅偶然之作最像于连。她为此心醉神迷，认为这是她狂热恋情无可否认的明证。

一直到很晚，当侯爵夫人派人来叫上她上意大利歌剧院时，她才把她的画册搁到了一边。她只有一个念头，要盯着于连，好让她母亲请他给她们作陪。

但他没露面，女士们的包厢里只有那几个庸人。歌剧上演第一幕时，玛蒂尔德还梦想着她以浓情厚意爱着的情人，但在第二幕时，一首爱情歌曲，让她深深被打动了。剧中的女主人公唱道，“我会受天谴的，为着这过度的倾慕，我太爱他，太爱他了！”

她一听见这曲堂皇优雅的咏叹调，世间万物在她眼中都不复存在了。她心醉神迷，快乐得几乎忘乎所以，那种强烈的情感只有过去几天来于连对她的狂恋可以媲美。只要她不想于连，这庄严优美的曲调，配合着与她现在的处境极其吻合的歌词，就几乎充满她的心灵。感谢她对音乐的热爱，那夜她思念于连时的感受就和德.瑞纳夫人一样。

无疑地，理性之爱较之真正的爱情要更理智，但这热情只是短短一瞬，它对自己了解得太清楚，也会常常自责，这种情爱不会使思想迷失，而只是思想创造的产物。

这一夜狂迷的结果使玛蒂尔德相信她已经战胜了她的情爱。

对于像于连这样有着相当天赋的年轻人，靠着爱情来拓展前途也并非真实，事实上，他们应当坚定不移地归附某个党派，一旦这一党派获得了胜利，所有的荣华富贵就会倾注到他们身上。一部小说就是大路边上的镜子，有的时候你们的观点在镜中反射出的是碧蓝的天空，有的时候又是路上的污泥浊水，而把镜子背在背上的人会被你们指责为不道德！他的镜子照出了路上的泥潭，而你们却指责镜子！该责备的是对那死水泥潭放任不管的道路检查官！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寻找机会证明自己已经战胜了那种狂热的情感。她的主要目的就是千方百计惹恼于连，但他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

于连很不快活，最重要的是，猜测这样复杂的情感花招令他深感痛苦，他还是看不出对他有利的地方。他成了这种感情的牺牲品，他的痛苦也许还从没这样强烈。他的行动不太受心灵的控制了。但是不管他是多么疲惫紧张，他没忘记自己的尊严荣誉。他意识到他的首要职责是谨慎。向别人寻求良方，倾诉自己所受的折磨会使他痛快一时，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可怜的家伙在穿越沙漠时得到了从天而降的甘露。他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害怕自己在回答这些不谨慎的问题时会泪如泉涌，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他看见玛蒂尔德在花园里散了很久的步，看到她终于离开，他就下楼进了花园。他走到玫瑰花丛前，玛蒂尔德从那里刚摘走一朵玫瑰花。

“的确，我没什么！”他深信不疑地对自己说，“总而言之，我卑微、粗俗，让人讨厌，自己也无法忍受。”他开始深深地厌恶自己拥有的优秀品质和曾经真挚爱恋过的一切；他处在这种“错位的想象”中，却试图用自己的想象来评判生活，这是天才也会犯的错误。

他心中好几次闪过自杀的念头，这个形象充满魅力，宛若休息一般甜蜜，又像一杯给沙漠中焦渴待毙的可怜人的冷饮一样清凉。

“我若死去，她会更瞧不起我！”他大叫起来，“我将留下什么样的回忆啊！”

深陷于这痛苦的深渊，人所依靠的唯有勇气。

时钟敲了一下，一听见钟声，他就想道，“我要爬梯子上去。”

这是天才的一闪念，接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涌入脑海。“还可能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吗？”他想。他跑向梯子，花匠已用铁链把它锁了起来，他拆下了手枪的扳机，这一刻他生气勃勃，有了超人的力量，他用扳机撬开了锁链的一环，几分钟后，他就把梯子搬出来靠在了玛蒂尔德的窗前。

“她会生气，她会鄙视我，”他想，“可我在乎什么？我要吻她，最后一吻，然后我就回房去自杀……可死之前我要再吻她的脸。”

他飞也似地爬上梯子去敲百叶窗，过了一会，玛蒂尔德听见了，她试着开窗，可是梯子挡在中间。于连抓住了撑开百叶窗的一根铁钩，冒着摔下去的危险，用力地摇着梯子，好歹向旁边挪动了一点，玛蒂尔德才把窗推开了。

他半死不活地跳进房里。

“真的是你！”她说着扑到了他怀里。

……

谁能描述出于连这种强烈的幸福感呢？玛蒂尔德的也毫不逊色。

她对他讲自己的不是，自怨自责，“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吧，”她说着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差点让他窒息，“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女奴，我要跪倒在你面前祈求你原谅我企图造反！”她离开他的怀抱跪倒在他的脚下，“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接着说，沉迷在爱情和幸福里，“永远统治我吧，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的女奴想造反就严厉地惩罚她吧！”

过了一会，她挣脱掉他的怀抱，点燃了一支蜡烛，于连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劝阻她剪掉自己的半边头发。

“我要让自己记住你我是你的女奴，”她说，“要是我那可恨的傲慢又让我误入歧途。你就把这头发给我看，告诉我：这不再是爱情的问题，或者是你从心里体验到的什么情感的问题了，你已经起誓要服从，以荣誉的名义服从。”

于连在幸福中不曾忘记道德，“我得爬下楼去了，”他看见曙色从花园外遥远的东方耸立着的烟囱后透出来，“我作这样的自我牺牲是为了你，我放弃了几个小时最动人心魄、人生难得体验的幸福时光，这是我为你的名誉所作的牺牲，如果你了解我的心，你就该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痛苦。你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待我吗？但是荣誉担保，这就够了。我得告诉你，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后，就不仅仅只是小偷受到怀疑了。德.拉莫尔先生在花园里安置了一个守夜人，在克勒瓦西诺瓦先生身边安插了奸细，他夜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知道……”

“可怜的人！”玛蒂尔德叹道，她笑出了声，她母亲和一个女仆被惊醒了，忽然隔着门盘问起她来，于连望着她，她脸色发白，责骂女仆却根本不理她母亲。

“但如果她们去开窗，就会看见梯子！”于连说。

他再一次拥抱了她，跳出窗子顺着梯子不是一级级地下来而是一路滑下，眨眼间就到了地上。

三秒钟后梯子就被放回椴树下的位置了，玛蒂尔德的名誉保全了。于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血迹斑斑，衣不蔽体。他沿着陡直的楼梯一路滑下来弄得自己受了伤。

强烈的幸福感使于连恢复了刚毅果敢的性格。这时如果有二十个人向他来挑衅，他会乐于孤身一人与他们对阵。幸运的是，他的勇武没有受到考验。他把梯子搬回原位，又用铁链锁好，甚至没忘记返回玛蒂尔德窗下，把梯子在花坛中留下的痕迹除掉。

他在黑暗中翻弄着松软的泥土以确保不留下一点痕迹，这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手边，是玛蒂尔德剪下来扔给他的半边头发。

她出现在窗口，“这是你的女奴送给你的，”她相当大声地叫道，“是一个永远臣服的象征，我将抛弃我的理智了，做我的主人吧。”

于连大为感动，差一点要把梯子搬回去，再爬上去重回她的卧室。理智最终占了上风。

从花园回到房间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方设法拧开了地下室的门，到了房子里，他又不得不撬开自己房间的门，尽量不弄出声响。情急之下他离开那间卧室时，匆匆忙忙地把东西都摞在那儿了，甚至大衣口袋里的钥匙都忘了。“但愿她想得到藏好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他想。

疲乏终于胜过了幸福，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终于沉沉睡去。

午餐的铃声差点没能唤醒于连，他到了餐室坐下，玛蒂尔德很快就进来了。当他看见那个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美丽少女眼中闪烁着爱情的光芒时，他着实陶醉了好一阵子，但谨慎很快就理智地提出了警告。玛蒂尔德借口没有时间打扮，就那样梳着她的头发，让于连一眼就看出昨夜她为他剪掉的头发是作出了多大的牺牲。

她午餐时的一举一动简直就是为了呼应她的第一个大胆行动。她似乎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她对于连疯狂的爱情。午餐快吃完时，玛蒂尔德同于连说话，管他叫作“我的主人，”他羞得连眼白都红了。

这一天快如电光火石，于连幸福到了极点。第二天早上七点时他已经坐在图书室里，盼着德.拉莫尔小姐的光临。他已经给她写了一封无休无止的情书。

他过了好几个钟头，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见着她。她的头发非常精心妥贴地梳理过了，剪掉头发的地方已经非常巧妙地遮盖起来。她看了他一两次，但是目光彬彬有礼，平静安详，显然不会有再叫他“我的主人”的问题了。

于连惊讶得透不过气来……玛蒂尔德正在责备自己对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情。深思熟虑之后，她认为，他如果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至少他和芸芸众生的差距还不值得她大胆为他做下这一切疯狂的奇行异止。总而言之，她几乎没想到爱情，那一天她厌倦了爱情。

至于于连，他心中充满的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般的真情。那一顿饭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接连不断充塞于心中的是可怕的怀疑、困惑和绝望。

他刚一体面地离开餐桌，就匆匆地不是跑而是冲向了马厩，他自己备好马鞍，纵马驰去，他害怕自己可能会有的软弱举动使自己受辱。“我要让自己精疲力尽，死了这条心，”他在默东森林里纵马驰骋时想道，“我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要受这样的冷遇？”

他返回侯爵府时对自己说，“我今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让肉体与心灵一样死掉吧！于连如果活着，他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第二十章  日本花瓶


玛蒂尔德对花园起了反感，或者至少花园让她觉得十分讨厌，看见花园，就让她想到于连。

痛苦使心灵呆滞，于连一直呆在那张曾目睹过他从前辉煌胜利的垫了草的椅子边，那晚上没人和他说一句话，他的存在似乎被人忽略，或者比这更糟。在沙发这一头，坐在他附近的德.拉莫尔小姐的朋友们，好像是故意把脊背对着他，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我在这里无足轻重，”他突然想道，他很想从容自在地离开那张小小的草垫椅，他求助于想象力，指望他那胡思乱想的脑子给他出个新招儿，可是徒劳无功。他不得不搜索枯肠，可是应该承认，他的记忆库里这类东西也并不多。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仍然不太懂上流社会的规矩，因此他站起来离开客厅时他的笨拙尴尬真是彻头彻尾，让人一目了然。他神情举止中的不幸是太明显了，过去的四十五分钟里他一直被看成是一个下人，大家根本不想掩饰对他的鄙视。

不过，他刚刚对他的情敌们所作的苛刻的观察使他没把自己的不幸看得太悲惨，为了维持自尊，他还记起了前两天夜里的事。“不管他们有多少胜过我的优势，”他独自走进花园时这样想道，“玛蒂尔德曾同我做过两次的事儿，他们谁也不曾有过。”

他的聪明到此为止。命运让这个奇妙的女人成了他幸福的主宰，他却一点也不了解她的个性。

第二天他什么都没做，只骑马把自己和马累得半死，那天晚上他不再奢望靠近玛蒂尔德常坐的那张蓝沙发。

在他看来，只有一件事可以大大慰藉他的痛苦哀伤，那就是和玛蒂尔德说话。然而他敢同她说什么呢？

一天早上七点钟，他正在苦思冥想这个问题，忽然看见她走进图书室。

“我知道，先生，你想同我说话。”

“我的天！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就行了，我怎么知道的同你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没有荣誉感，你可以毁了我，或者至少试一试，可那种危险，那种我并不当真的危险并不能阻止我说实话。我不再爱你了，先生，我是被自己愚蠢无知的想象欺骗了。”

受到这可怕的一击，沉溺于爱情和痛苦中的于连还企图为自己辩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失宠辩白吗？但他的行动已不受理智的控制，盲目的直觉驱使他拖延对自己命运的决定。对他而言，似乎只要他在说话，一切都还并没有结束。玛蒂尔德根本没在听他说，他的声音让她心烦，她不敢相信他竟敢这么放肆地打搅她。

那天早上，道德观和自尊心引发的悔恨也同样让玛蒂尔德很痛苦，竟然允许一个小教士，一个乡下人的儿子操纵自己，这种想法简直要毁了她。她在夸大自己的不幸时心想：“这几乎就像是我失身于一个下人了该受到责罚。”

对一个大胆又骄傲的人来说，从生自己的气到迁怒于人只是一步之遥，在这种情形下，宣泄自己的狂怒给人以强烈的快感，一瞬间德.拉莫尔小姐就怒火中烧，将最刻薄轻蔑的语言倾泻到于连身人，她聪明过人，而这种聪明用来折磨别人的自尊，残酷地伤害别人的自尊更显出它的高人一等。

于连有生以来头一回遭到一个对他满腔仇恨、又聪明过人的敌手对他的攻击。那一刻他不仅没有想到自卫，他甚至跟着玛蒂尔德转，也瞧不起自己了。听见她冷酷无情地表示轻蔑，巧言令色地粉碎他自以为是的念头，他甚至认为她不仅说得对，而且说得还不够呢。

对她来说，惩罚于连，惩罚她自己早些天对他的爱恋，让她的自尊心得到一种异样的满足。

她也不用劳神费力地去琢磨这头一回该怎样得意洋洋地对他说这么些残酷无情的话，她只不过重复一下一个星期以来她心中反对这场恋爱的一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罢了。

每一句话都使于连痛苦百倍，他想逃之夭夭，可是德.拉莫尔小姐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请注意，”他对她说，“你说话的声音太响了，隔壁都能听见。”

“那又怎么样？”她傲气十足地答道，“谁敢告诉我说他偷听到了，我要根除掉你那小小不言的自尊心里对我怀有的任何念头。”

当于连得以离开图书室时，他非常吃惊自己感到的痛苦并不怎么强烈，“她不再爱我了！”他翻来复去地对自己说，声音大得好像是要提醒自己现在的处境。“显然她不过就爱了我八九天，我却要爱她一生了。仅仅几天以前她在我心里还算不得什么呢，这可能吗？”

玛蒂尔德心中洋溢着自豪的欢乐，她就这样和他永远的决裂了；完全彻底地战胜了这样强烈的情感使她异常欣喜。“现在这位小先生就会明白并且永远明白，”她想，“他无力支配我，现在不行永远不行。”她这样开心，在那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并不爱他。

经过这样残忍而使人屈辱的争吵之后，对任何一个不像于连这样痴情的人来说，恋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德.拉莫尔小姐一刻也没有逾越自己的身份，她对他说的那些令人难堪的话真是恰如其分，即使回过头来冷静地想一想，也都合情合理。

那惊人一幕之后，于连得出的结论就是玛蒂尔德是个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人，他坚信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但第二天午餐时，他在她面前就显得又尴尬又胆小。以前可没人敢说他有这毛病的，事无大小，该做什么，想做什么，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事情也做得妥妥帖帖。

那天午餐后，德.拉莫尔夫人要于连给她拿一本颇具煽动性但很少见的小册子，于连从壁炉台上拿书的时候，一个蓝色、没法想象有多难看的古陶瓷花瓶就给碰翻在地了。

德.拉莫尔夫人痛惜地叫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她心爱的花瓶前，仔细看那些碎片，“这是件古老的日本瓷器，”她说，“是我在谢尔修道院的姑婆送的，原是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荷兰人送给公爵的礼物，他转送了她的女儿……”

玛蒂尔德跟在她母亲身后，看见讨厌的蓝色花瓶摔碎了，非常高兴。于连一言不发，但也并不特别难为情，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紧靠他站着。

“这个花瓶已经破碎，没法再复原了，”他对小姐说，“我心中的感情也一样。请接受我的歉意，原谅我做的蠢事。”然后他就走出了房间。

直到这时，她头一天向他大发雌威时所感受的快乐又消失无踪了。“很好，那么一切都了结了，”她平静地自语道，“这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的错误是可怕的，丢人的，这会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变聪明些。”

“如果我说的是事实，”于连想，“为什么我还受着爱情的煎熬，爱着这个疯狂的丫头呢？”

爱情之火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熄灭，反而益发的炽热了。“她是个疯子，不错，”但她就因此不可爱了吗？还有哪个女孩比她更漂亮呢？”最高雅的文明所能提供的巨大的欢乐难道不是都汇聚在德.拉莫尔小姐身上了吗？往日欢娱的记忆占据了于连的心头，迅速地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理智枉然地同记忆奋力抗争，但越挣扎倒越使记忆显出了无穷的魅力。
 
打破花瓶二十四小时后，于连无疑已成了世上最痛苦的人。

                      第二十一章至第二十八章


兰军注：德.拉莫尔侯爵要于连跟他去参加一个十几个人的会议，并让他把大家的发言记录下来，整理成四页的会议记录。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拥护封建专制，反对共和，还想请英国军队驻扎法国，以协助保王党的军队消灭要求消灭专制消灭特权的资产阶级势力。同时教会代表也要求加大教会的权力。这是一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动会议。拉莫尔侯爵要于连把会议纪要全部背下来，并让他离开巴黎，把会议纪要复述给一位公爵。于连完成了任务，应公爵要求在法国斯特拉斯堡逗留了一个星期，玛蒂尔德已经完全主宰了他的幸福和梦想，他需要人格的全力支持才能使自己不至深陷于绝望之中，他已无力去想任何同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事。从前，勃勃野心和虚荣心的小小满足就可以冲淡德.瑞纳夫人在他心中激起的感情，而现在玛蒂尔德却勾魂摄魄，无所不在，甚至占有了他的未来。在这里内心极度痛苦的于连见到他认识的俄国科拉索夫亲王。于连把自己被拉莫尔小姐那痛苦折磨的爱情告诉了亲王，当然没说小姐的真实姓名，用了一个假名字。科拉索夫亲王给他出主意，让他首先每天都去看他的心上人，其次，追求她那个社交圈子里的另一位女人，但是不要表现出热情，但一天至少要给追求的女人写两封信。于连想到了德.费尔瓦克夫人，元帅的遗孀，她常到德.拉莫尔府去。她是个美丽的外国人，嫁给元帅一年就成了寡妇。她这一生除了要让别人忘掉她是个工业家的女儿外似乎别无目的，为了在巴黎社交界争得一席之地，她带头维护道德。离开了玛蒂尔德，于连比死还糟。他快马加鞭回到巴黎，把带回的文书交给了拉莫尔侯爵。然后又去向一个追求过元帅夫人的西班牙人了解夫人的生活习惯和爱好。重回侯爵府，于连向来府上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献殷勤。玛蒂尔德以为于连会愁眉苦脸，苦苦哀求，她已经准备好了答复，因为晚饭后他毫无疑问会同她说几句话的，然而事与愿违，他一直呆在客厅里，甚至连望都没望一眼花园这边。于连强迫自己在玛蒂尔德眼中显出创伤痊愈的样子，这种努力使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他半死不活地坐在德.费尔瓦克夫人旁边，甚至他的眼睛也痛苦不堪，完全失去了光泽。德.拉莫尔夫人因为丈夫有可能让她当上公爵夫人，对他的意见就总是随声附和，几天来她把于连的才干捧上了天。于连按部就班地实施故意追求德.费尔瓦克夫人的计划，做得很逼真，完全按照科拉索夫教他的办法在做。于连每天给她写信，元帅夫人也每天给他回信。


                           第二十九章  烦   恼


一天上午，门房把一封德.费尔瓦克夫人写给于连的信送到图书室，正好碰上了玛蒂尔德。仆人出去后，玛蒂尔德走进图书室，信还放在桌子边上。于连正忙着写信，没有把它放到抽屉里去。

“这是我不能容忍的！”玛蒂尔德过去抓住那封信嚷道，“您完全忘记了我，您的妻子！您的这种做法太可恶了，先生！”

她只说了这几句，并对自己的举止失态惊讶不已，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泪如泉涌，忽然于连觉得她似乎要停止呼吸了。

于连惊慌失措，没能看出这是多么幸运，对他多么有利的时刻。他扶着玛蒂尔德坐下，而她的整个身子几乎倒在他的怀里。当他发现这个动作的瞬间，快乐之极。但紧接着他就想到了科拉索夫的训斥：“我可能因一句话而前功尽弃。”

他的计划迫使他对自己的行为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以致他的胳膊变得麻木和僵直。“我甚至不能容忍我自己把这个柔软迷人的躯体贴紧我的心口，否则她会蔑视我、虐待我的。多么可怕的性格啊！”

在咒骂玛蒂尔德性格的同时，于连更是百倍地宠爱她，他觉得在他怀抱的是一位王后。

德.拉莫尔小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种痛苦使她心碎。而于连那种无动于衷的态度更加深了她的这种痛苦，她已失去了必要的冷静去辩认于连眼中表露出的对她的感情，她没有勇气看他，怕碰上蔑视的目光。

玛蒂尔德一动不动地坐在图书室的长沙发上，把头转过去避开于连，忍受着自尊心和爱情可能使一个人遭受的最强烈的痛苦的折磨。她刚才的举动是多么的骇人听闻！

“我太不幸了，”玛蒂尔德说，“我注定了要看见最有失身份的主动接近遭到拒绝！被谁拒绝？”这位痛苦得要发疯的小姐继续道：“遭到我父亲的一个仆人的拒绝！”

“这是我不能容忍的！”玛蒂尔德大声叫着并愤恨地站了起来，一把拉开在她前面两步远的于连书桌的抽屉，当她发现抽屉里还有八九封未曾拆开的信时，她似乎被吓愣了。

“这么说，”玛蒂尔德怒不可遏地叫起来，“您不仅仅跟她好，而且还瞧不起她！您，一个穷光蛋，竟瞧不起元帅夫人！”

“啊，请原谅我，亲爱的！”她说着跪了下来，语气由盛怒转为悲哀：“您蔑视我吧，如果您愿意的话，但是您要爱我，没有您的爱，我再也不能活下去了。”她完全昏了过去。

“看呀，”于连想，“这个骄傲的公主竟跪倒在我的脚下了。”


                        第三十章 歌剧院的包厢


于连扶起玛蒂尔德，让她坐在长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渐渐地她又哭起来了。为了掩饰她自己的窘态，她把德.费尔瓦克夫人那些信拿在手里，慢慢地把它们拆开，当她认出是元帅夫人的笔迹时，身子十分明显地抽动了一下，显得焦虑不安。她一页页地翻弄着那一封封情书，并没细看，每封情书几乎都长达六页纸。

“至少您要给我一个答复，”玛蒂尔德最终未敢正视于连，只用一种似乎哀求的口吻对他说，“您知道我很高傲，我也承认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性格带给我的不幸。由此看来德.费尔瓦克夫人已经把您的心从我这里夺走了……但她是否为您作出了由这不幸的爱情使我为您作出过的那种牺牲呢？”

忧郁的沉默是于连的全部回答。他心想：“她有什么权利拿一个正派人所不耻的不谨慎行为来强加于我呢？”

玛蒂尔德想试着看看那些信，可是她满眼泪水，根本无法看下去。

一个月来她一直被这种痛苦所折磨着，但生性高傲的心态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这次的情感宣泄仅仅是出于偶然，因为嫉妒和爱情一时战胜了她的自尊和理智。她坐在长沙发上，离于连很近，于连望着她的秀发和脖子，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几乎要紧紧拥抱她。

她慢慢地朝他转过头来。他惊异地发现，平时她眼中的那种表情全然不见了，只剩下极度的痛苦和悲伤。于连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勉强自己采取的这种强硬做法真是令人苦不堪言！

然而他马上又想道：“如果我这时接受她的爱情的幸福恩惠，她那双眼睛里立即就会只剩下最残酷的轻蔑。”也就在这时，玛蒂尔德却用一种微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一再为那些由于她的自尊心太强而做出的举动向于连表示忏悔。

“我也有自尊心，”于连用勉强发出的声音对玛蒂尔德说。他脸上的表现足以说明他已精疲力尽。

玛蒂尔德急忙转过身来看他。能听到他的说话声音对她而言真是一种渴望已久的幸福，而她已灰心得差不多要放弃这种渴求了，这时候她想起自己刚才提及的高傲仅仅是为了诅咒它而已，因而她恨不能找到一种非同一般的办法来向他表白她对他的崇拜。

“也许因为我的自尊心，”于连继续说着，“您才对我有一丝好感。也一定是因为我有这点坚毅的男子气概，您此刻才会尊重我，我大概爱上了德.费尔瓦克夫人……”

玛蒂尔德一阵颤栗。眼睛里流露出似乎马上就要听到对自己判决的那种惊恐的神色，这个反应没能逃出于连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勇气又要消失了。

“唉！”他一边听着从他嘴里发出的那些空洞的、好像与他毫不相干的词句，一边暗想：“如果我能吻遍你这如此苍白的脸颊而你又没有感觉，那该多好！”

“我大概爱上了德.费尔瓦克夫人，”他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我还不敢肯定她一定会对我感兴趣……”

玛蒂尔德注视着于连，他则在全力承受这炽热的目光，他希望他此刻的脸部表情没有泄露出内心的情感。他感到爱情已渗透了他的整个心灵，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喜欢她过，这种激情几乎与玛蒂尔德同样疯狂，假若玛蒂尔德有足够的勇气和超凡的冷静继续逼下去的话，于连一定会拜倒在她的脚下，而放弃这一幕徒劳的闹剧。

然而他还有足够的勇气往下说：“即使没有别的感情，单从感恩的角度也足以使我眷恋德.费尔瓦克夫人，她体谅我，在别人鄙视我的时候安慰我……我完全可以不信任那些看来似乎很令人愉快的但实际上并不能持久的表面现象。”

“啊，上帝！”玛蒂尔德叫道。

“那好，您能给我什么保证呢？”于连继续说道，声音变得铿锵有力起来，似乎他暂时顾不了那种谨慎的外交礼节。“什么保证呢？有谁能向我保证您此刻对我的情感能够维系两天以上呢？”

玛蒂尔德转过身来，握住了于连的双手说道：“我的炽热的爱情和如果您不再爱我使我遭受的不幸就是我的保证。”在她急遽转身的时候，她的短披肩稍微移开了一些，于连瞥见了她那诱人的双肩，同时她那略为蓬乱的头发也唤起了他对往事的一次甜美的回忆……

于连简直要屈服了。“一句不慎的话，”他心想，“就会使我又重新开始那长期在失望和痛苦中度日的生活。德.瑞纳夫人常常说出许多理由来做她想做的事；而这个出身高贵的姑娘只有在足够的力量促使她动情时她才会动真情。”于连在此瞬间悟到了这个真谛，从而又恢复了他的勇气。

他抽回被玛蒂尔德握住的双手，带着明显谦恭的神情略微离开了她一点——自控能力再强的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接着，于连把散落在沙发上的元帅夫人的来信一封封全部收拾好，用一种极有礼物的、但在此刻却是非常残酷的态度向玛蒂尔德说：“请德.拉莫尔小姐允许我考虑这一切。”随即他迅速地离开了图书室。

“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真是个冷血动物！……”玛蒂尔德想，“噢，我都说了些什么？不！他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人，他聪明、谨慎、善良——是我错了，我犯了很多难以挽回的错误。”

她的这种看法在继续保持着。这些天玛蒂尔德似乎感到了幸福，因为她已经完全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也许别人以为她那高傲的自尊心从未受到过折磨，殊不知这是怎样的高傲和自尊！

那天晚上在客厅里，当仆人通报德.费尔瓦克夫人到来时，她吓得打了个哆嗦。这个仆人的声音使玛蒂尔德感到很不吉利，此刻她不愿意见到元帅夫人。于是她赶紧离开了客厅，而于连呢，对自己处心积虑所取得的成效并不感到自豪，他担心自己的眼睛会让别人从中察觉出些什么。因此，他也没有在拉莫尔府吃晚饭。

于连的爱情和幸福感在与玛蒂尔德交锋过后与日俱增，他开始责备自己：“我怎么可以和她对着干呢？”他想，“要是她不爱我了怎么办？我对她的态度确实是太恶劣了，她随时都有可能变卦。”

这天晚上，他强烈地意识到他必须在意大利歌剧院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里露露面，因为她特意邀请过他，他去了或者没有去，玛蒂尔德肯定会知道。尽管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但是直到晚会快开始时他还是缺乏跨进元帅夫人包厢的勇气。他想，只要开口说话，他就会将已获得的幸福丢掉一半。

十点的钟声敲过了，他无论如何也该去露露面了。

有幸的是，他发现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里坐满了女宾，他被安置在门边而且完全被女士们的帽子遮住了，幸亏他在这个位置上，否则他会出一次洋相。卡罗利娜在《秘密婚姻》（译者注：《秘密婚姻》是意大利歌剧作曲家契玛罗萨（1749—1801）的代表作。）里的那美妙绝伦而又悲痛欲绝的歌声，使于连泪流满面。德.费尔瓦克夫人看见了他的眼泪。这眼泪跟他平常的那种男子汉的刚毅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以致这位贵妇人的那颗早已被新贵女人的傲气熏陶得麻木了的心也不禁为之一动。仅剩的一丝女人柔情和此时她想欣赏自己嗓音的愿望使她开了口：

“您看见拉莫尔家的夫人们吗？”她问于连，“她们在第三层的包厢里。”于连听后忙将身子很欠优雅地靠在包厢的前面探出头去往大厅下张望，他看见了双眼闪着泪光的玛蒂尔德。

“今天可不是她们上歌剧院的日子，”于连想道，“真是热心得过分了一点。”

尽管一位常到拉莫尔府上来献殷勤的女人向她们提供的那个包厢的层次不适合她们的身份，但玛蒂尔德还是说服了她母亲上歌剧院来，她就是想看看于连今晚是否会跟德.费尔瓦克夫人在一起。


                         第三十一章 威慑战术


于连匆匆赶到德.拉莫尔夫人的包厢里，他首先看到的是玛蒂尔德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她毫无节制地哭着。玛蒂尔德将自己的手放在于连的手上，似乎不再怕她母亲了。她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对于连说了两个字：“保证。”

“至少我不能跟她说话，”于连寻思着，其实他自己也非常激动，故借口吊灯照着第三层包厢太刺眼而故意用手尽量地把眼睛遮住，“要是我跟她说话，我的嗓音肯定会让她察觉出我此刻的激动心情，那样一切都完了。”

于连的思想斗争比那天上午他们在图书室时更激烈，因为他本来就是犹豫不决，他担心玛蒂尔德如愿以偿之后会陶醉在爱情和欢乐之中，她的虚荣心亦会卷土重来。于是他自己拿定主意不跟玛蒂尔德说话。

由此看出，这就是于连性格中最优秀的特征。一个自控能力很强的人肯定会前途无量——如果这是命运安排的话。

德.拉莫尔小姐坚持邀于连到拉莫尔府去，幸好当时的雨下得很大。然而侯爵夫人让于连坐在自己的对面，不停地跟他唠叨着，使他根本没机会同玛蒂尔德搭腔。既然如此，于连也就不担心因自己激动的情绪会失去什么了，并完全由这种情绪所驱使。

后来，当于连回到自己房间时，他的思维也在不知不觉中升到一种足以完成任何伟业的至高境界。“她的心和德.瑞纳夫人大不相同，”他在想着，但是他又不再往下想了。

“吓唬她！”于连突然叫道，“只有使她害怕我，她才会服从我，从而也就不敢蔑视我了。”

于连十分兴奋地在他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实际上他的这种惬意主要是自尊心的产物而并非爱情的作用。

“吓唬她！”于连得意地重复着这句话，他的确有理由骄傲。“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德.瑞纳夫人也总是怀疑我的爱情是否与她的一样强烈。而在这里我要征服的是一个恶魔，既是恶魔就必须征服它！”

于连清楚地知道，第二天早上八点玛蒂尔德肯定会到图书室来，而他却等到九点钟才去那里。虽然心中燃烧着爱情的烈焰，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不停地在心里重复对自己说：“我得让她一直背着这个疑虑的包袱：‘他爱我吗？’因为她所处的显赫地位和周围的人的趋炎附势，使她的自我感觉太好了。”

他发现她静静地坐在长沙发上，面色很苍白，显然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她向于连伸出手来并对他说：“我得罪你了，亲爱的，真是这样，你还生我的气吗？”

于连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他几乎要泄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了。

“你不是要保证吗，亲爱的。”玛蒂尔德本想由于连来打破这阵沉默，可她还是接着补充说道，“你是对的，带我走吧，我们一起到伦敦去……我将会名誉扫地，毁掉自己……”她鼓起勇气把她的手从于连的手中抽回来，蒙住自己的双眼，所有那些谨慎的道德情操又重新占据了她的内心世界。“好吧，就让我身败名裂吧。”最后她叹了口气说道，“这就是保证。”

“昨天我还感到很幸福，因为我有勇气严于律己。”于连想，片刻的沉默后，他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思绪，用冷冰冰的口气说：“一旦到了去伦敦的路上，或用您的话说，一旦名声坏了，那时谁还能向我保证您仍爱着我呢？谁能保证在驿车中的我不会让您讨厌呢？我又不是恶魔，会毁了您的名声，若那样只能使我更加不幸。我们之间的障碍不是您所处的社会地位，而是您这种令人遗憾的性格。您能向自己保证您将爱我一个星期吗？”

“啊，要是她能爱我一个星期就好了，就一个星期，”于连暗自想道。“那样我就可以幸福地死去，前途与我何干？生命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且只要我愿意，这爱情的幸福唾手可得。这完全取决于我自己！”

玛蒂尔德看着于连在沉思。

“这么说，我是完全配不上您了。”她握住他的手说。

于连亲吻玛蒂尔德。但随即有一种责任感像铁腕般地扣住了他的心。“如果她察觉我这么倾心于她，我又会失去她的。”他这样想。于是在离开她的怀抱之前，他又恢复了那种男子汉的刚毅和尊严。

在那天及后来的一段日子里，他始终能把自己这种极大的幸福感埋在心底，有时甚至放弃了拥抱她的快乐。

然而也有一些时候于连按捺不住自己，幸福的狂热压倒了一切谨慎的自我忠告。

花园里有一个用来放梯子的金银花花棚。于连从前常常跑到这个花棚旁边站着，一边远远地注视着玛蒂尔德的那扇百叶窗，一边哀叹她的反复无常，花棚的旁边还有一棵大橡树，粗大的树干遮住了他，使他不至于被那些好事的人看见。

于连和玛蒂尔德一起走过这个能使他清晰地回忆起他极端不幸的地方时，对眼前的幸福与过去的绝望所形成的反差，他的感触实在是太深、太强烈了！他热泪盈眶，把情人的手捧到自己的唇边对她说：“在这儿，我靠苦苦地想着你打发时光；在这儿我常常注视着你的那扇百叶窗，一连几小时地等待我能看到这只手打开窗户的幸福时刻……”

于连完全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他用绝非做作的情感向玛蒂尔德表达了他当时的绝望之极的心境。短短的一席话表明他已拥有了眼前的幸福，而从前的痛苦一去不复返了……

“天哪！我这是干什么？！”于连突然清醒过来对自己说，“我又把自己给毁了！”

他惊恐之极，他似乎觉玛蒂尔德眼中的情欲暗淡下去了，虽然不过是个幻觉，但于连的脸上却因此骤然蒙上了死人一般的苍白。他的眼睛也在瞬间失去了光泽。那种带有恶意的清高神情很快又淹没了刚才那真挚而又十分强烈的感情。

“你怎么啦？亲爱的！”玛蒂尔德温柔而担心地问道。

“我在说谎！”于连气呼呼地说，“我在向您说谎，为此我责备自己，而上帝知道我很敬重您而不想说谎。您爱我，您对我忠诚，我没有必要用谎言来取悦您。”

“天哪！您这段时间对我讲的那些令人陶醉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

“不错，亲爱的。我正为此而狠狠地责备自己，那些话是我从前一个爱我而我却讨厌她的女人编造的……我向您坦白地承认，这是我个性中最糟糕的缺陷，请原谅我。”

悲伤的泪水从玛蒂尔德的脸颊滚滚而下。“只要有一点令人不快的事情搅乱我的思绪的话，”于连继续对自己说着，“我的记忆，我现在正要诅咒它的那种可恨的记忆，就会给我提供一个解脱的机会，我刚才就是这样借机发泄了一阵。”

“难道我刚才无意中做了什么使您不高兴？”玛蒂尔德问，她的神情既天真又可爱。

“我记得有一天走过金银花棚时，您摘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从您手中将花拿了过去。您也就让他拿去了，我当时只离您几步远。”

“德.吕兹先生？那是不可能的。”玛蒂尔德似乎又恢复那种天生高傲的口气，“我不会干像您刚才说的那件事。”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于连马上反驳。

“好吧，亲爱的，就算是真的吧。”玛蒂尔德委屈地垂下了眼睛说。但她确实记得几个月以来一直没有允许德.吕兹先生有过类似的举动。

于连注视着玛蒂尔德，他的目光里带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温情，“不，”他对自己说，“她对我的爱并没有减少。”

那天晚上，玛蒂尔德开着玩笑责备于连对德.费尔瓦克夫人的恋情：“一个小市民爱上一个暴发户！也许只有我的于连才不会使这样的女人的心发疯。”她边说边弄着于连的头发，“她已经使您变成了一个地道的纨绔子弟。”

于连认为玛蒂尔德瞧不起自己的那段时间里，他是巴黎社交圈子中衣着最考究的男人之一。不过比起其他的人来，于连还有一个优点：一旦打扮好了之后，他也就不再去考虑这方面的事了。


                          第三十二章  老  虎


一位英国旅行家叙述他曾和一只老虎亲密相处的事。他把这只虎饲养大，也常常爱抚它。但是他的桌子上总是放着一把装着子弹的手枪。

于连只是在玛蒂尔德从他眼睛里察觉不到幸福的表情时，才让自己放开，充分体验那莫大的幸福感。他严格按照条文的规定去做，常常对玛蒂尔德说一些苛刻的话。他惊异地发觉玛蒂尔德变得那么地温柔。可每当她的温柔和她的过分信赖使他不能自持时，他又有勇气忽然与她拉开距离。

玛蒂尔德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以前的生活总令她觉得度日如年，而现在的日子却像长了翅膀似的过得飞快。

可是，她的自尊和高傲总是会流露出来的，所以她情愿大胆地去承受这种爱情有可能带给她的任何风险。倒是于连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了。只有在出现危机时玛蒂尔德才不去顺从于连的意愿。但尽管玛蒂尔德对于连的顺从几乎到了一种委曲求全的地步，而在对家人，不管是亲戚还是仆人的态度上，则变得更加高傲了。

玛蒂尔德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她很高兴地向于连报喜。

“您现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就是保证吗？我永远都是您的妻子。”

这个消息使于连大为震惊。他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行为准则。“我怎么能故意这样冷酷无情地对待一个为我而毁掉她自己的可怜的姑娘呢？”他这样想。从这以后，只要她稍有一点不舒服，即使是在理智向他提出忠告的时候，他也不忍心对玛蒂尔德说一句残忍的话——尽管按照他的经验，残酷的话对维持他们的爱情是很有必要的。

“我要给我父亲写封信。”这天玛蒂尔德对于连说，“他不仅仅是我父亲，还是我的朋友，我们的事不该瞒着他，哪怕是一分钟的隐瞒都不应该。”

“上帝！您要干什么？”于连惊恐地嚷道。

“这是我的责任。”她回答道，眼光由于兴奋而更加明亮，她比她的情人显得更豁达一些。

“但是你父亲会不顾我的面子把我从家里赶出来的！”

“我们应当尊重他的权利，我将会让你挽着我的胳膊，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走出去。”

于连惊呆了，他要求玛蒂尔德等一个星期再说。

“我不能等了，”玛蒂尔德说，“我的声誉要求我这么做，我有这个责任，我应该立即去履行这种责任。”

“那我命令您等一段时间！”于连最后说，“您的声誉并非没有保障，我是您的丈夫，这至关重要的一步将改变我们俩的命运，我也有自己的权利。今天是星期二，在下个星期二德.吕兹公爵将举行招待晚宴。晚上德.拉莫尔先生回到家里时，门房会把这封决定我们命运的信交给他……他一直想使您成为公爵夫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您想想他将会多么痛苦！”

“您是想说：‘您想想看他会怎么报复’？”

“我可怜我的恩人，想到要伤害他我也很难过。但是我不会害怕，永远也不会害怕任何人。”

玛蒂尔德终于让步了。自从她告诉于连怀孕的事之后，他还是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跟她说话。于连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爱过她。他内心温柔的一面以玛蒂尔德的身体状况为由，不再对她说那些无情无义的话，想到要向德.拉莫尔先生交待他与玛蒂尔德的事于连就感到心神不定，他是否会被迫与玛蒂尔德分开呢？不管她在看到他离开时有多痛苦，这之后一个月她心里还会想他吗？

另外，侯爵该怎样拿他兴师问罪也同样令于连发怵。

晚上，于连向玛蒂尔德谈起了第二个苦恼的原因。接着，在爱情的驱使下，他又把第一个苦恼的原因也说了出来。

玛蒂尔德脸色骤变。“离开我半年，真的会使您很不幸吗？”她问道。

“巨大的不幸，”于连说，“是世上唯一使我想起它就害怕的那种不幸。”

玛蒂尔德感到非常幸福。于连用心良苦，终于成功地让她认为两个人中她爱得更深。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很快到来了。侯爵在午夜回到家时发现一封信，信封上注明了要求他在身边无人时亲自拆阅。

兰军注：这是玛蒂尔德写给父亲德.拉莫尔侯爵的信。信的主要内容是：于连是玛蒂尔德的丈夫，玛蒂尔德已经成了索列尔太太，不可能成为公爵夫人了。并且怀了他的孩子，是玛蒂尔德诱惑了于连。若这门婚事影响了侯爵的名誉，玛蒂尔德和于连可以去侯爵让他们去的任何地方。凭借于连的优秀，在当今制度下也同样能出人头地，获得很高的社会地位。

玛蒂尔德知道侯爵是个凭主观冲动行事的人，于是写了八页。

兰军注：于连怀想着侯爵对他的恩惠，心情很复杂。

于连的沉思突然被德.拉莫尔先生的老仆人打断：“侯爵要马上见您，不管您是否脱了衣服。”

老仆人跟于连一起走着，又低声补充道：“侯爵先生正大发雷霆，您可得当心。”


                         第三十三章  软弱的痛苦


于连发现侯爵正在大发雷霆，这位很有身份的人也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有失体统。他冲着于连把他能骂得出口的话都骂出来了。于连万分惊讶，几乎不能忍受。但是他对侯爵的感激之情却丝毫没有动摇。他想，“我得给他解释，否则我的沉默会更激是怒他。”

“我并非天使……我一心一意地效忠于您，您对我的酬劳也相当慷慨……对此我非常感激。但我才二十二岁……在这个家中只有您和那位可爱的姑娘理解我……”

“混蛋！”侯爵咆哮着，“可爱！可爱！在您觉得可爱的那一天就应该离开她！”

“我曾经试图离开她，当时我向您要求到朗格多克去。”

气急败坏的侯爵怒气冲冲地在屋子里来回乱窜，最后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于连听见他在自言自语：“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是的，对您而言我并不是个坏人！”于连嚷道，同时他跪在德.拉莫尔先生面前，但他忽然又觉得这个动作太下贱了，于是又马上站了起来。

侯爵简直是气疯了，加上看到于连的这个动作，他又重新破口大骂起来。骂得那个难听劲简直不亚于马车夫骂大街，也许只有这种骂法使他觉得解恨。

“怎么，我的女儿将来竟叫索列尔太太！为什么不是公爵夫人？！”每当这两个概念在德.拉莫尔先生的思绪中发生冲突时，他就像受刑般的难受，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于连担心自己可能要挨揍。

当德.拉莫尔侯爵稍微清醒一些，并开始正视眼前的现实时，他较为理智地责备于连：“您早就该离开这儿了，先生，”他对于连说道，“这是您的责任……您是个最卑鄙的人……”

于连走到桌子跟前写道：


“很久以来，生活对我来说是件难以忍受的事。现在我要结束它。我请求侯爵先生在接受我无限感激之情的同时，也接受我对死在他的府邸里可能引起的麻烦的歉意。”


“劳侯爵先生大驾，看看这张纸条，”于连对侯爵说，“杀死我吧，或者叫您的仆人干掉我，现在是凌晨一点，我到花园的后墙那边去走走。”

“滚！”侯爵在于连离开时吼道。

“我知道，”于连想，“也许他想亲手宰了我……最好是让他自己来干吧，我可以满足他……然而，上帝！我热爱生活……我还有一个儿子呢！”

“这个念头在他提心吊胆地走了几分钟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于连的脑海里，并迅速占据了他的心神。

这种从未想到过的利害关系使于连变得谨慎起来：“我得向人请教怎么对付这个疯子，”他想，“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兰军注：第二天一早，于连就去找皮拉尔神父。皮拉尔听了他叙述的事后并不怎么感到诧异。

“这也许应该怪我，”神父说，看上去他是在着急而非在生气，“我早就看来这是爱情，不幸的孩子，正是为我们的友谊，我没有告诉她的父亲……”

“他会怎么办呢？”于连急忙问道。“我看有三种可能。”于连继续说，“第一种，侯爵可能派人杀死我。”他把留了一张自杀纸条的事告诉了神父。“第二，可能叫诺贝伯爵找我决斗，把我杀死。”

“您会同意决斗？”皮拉尔神父生气地站起来说。

“您让我把话说完，我当然不会朝恩人的儿子开枪。”

“第三种可能，侯爵可能叫我离开这里，那样德.拉莫尔小姐的事就不会露馅，但若要弄死我的儿子，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在巴黎，玛蒂尔德已陷入绝望，她在早上七点钟时见到她父亲。德.拉莫尔先生把于连写的字条给她看了。她担心于连会认为自杀是一种壮举，“没有跟我说些什么就去自杀？”她悲愤交加地想道。

“如果于连死了，我也不会再活下去，”玛蒂尔德对父亲说，“您要对他的死负责……您会幸灾乐祸吧……但我要对他的亡灵发誓，首先我将戴孝，让别人都知道我是索列尔寡妇，我还要发讣告，您等着瞧好了……您会发现我既不胆怯，也不懦弱。”

她的痴情已到了如此疯狂的地步，这下子轮到德.拉莫尔先生目瞪口呆了。

正午时分，于连回来了。玛蒂尔德立即差人来叫他，她差不多是当着女仆的面扑进于连的怀抱，而于连对她这情感的表达方式并不很激动，经过皮拉尔神父的长时间的开导后，他变得更加老练更加谨慎，由于过多地考虑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性，他已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了。玛蒂尔德含泪告诉于连，她看见了他的遗书。

玛蒂尔德坚决不同意她父亲那些缜密的计划，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她的条件去同父亲协商，即她应该是索列尔太太，跟丈夫在瑞士过清贫的生活或者是住在巴黎她父亲的家里，她还拒绝秘密分娩。

皮拉尔神父是玛蒂尔德最有力的支持者。每次侯爵问到他，他总是向侯爵证明，除了公开举行婚礼之外，任何其它的方法在天主眼里都是罪恶。

德.拉莫尔先生的两三个朋友的想法也跟皮拉尔神父相同。在他们看来，最大的障碍是玛蒂尔德那种难驯的性格。尽管听了这么多有益的建议，侯爵在内心深处仍不习惯接受女儿当不了公爵夫人的现实。

“谁能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呢？”侯爵心想，“一个性格如此孤高、天赋这般超群，对自己的姓氏比我还感到骄傲的姑娘！而来我这里向她求婚的都是法国显赫家族的子弟！”

德.拉莫尔先生觉得老生气也没用，但他又不愿就此善罢干休。“这个于连若能意外地死去……”他有时暗暗这样想，他那苦恼的想象力就是从这些追求最荒唐的梦幻中寻求几分宽慰。这些幻想压过了皮拉尔神父那些明智的建议，至使一个月过去了，协商仍没有一点进展。

兰军注：侯爵给玛蒂尔德写了一封信，把在朗格多克田地产每年收入中的一万零六百法郎给女儿玛蒂尔德，另外的一万法郎连田地产一块赠送给于连。

这次的馈赠使于连感到十分惊异，于连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严厉而冷酷的人了，他的儿子的命运已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思，这笔意外的、而且对他这样的贫困的人来说是相当可观的财产，使他又萌发了野心，他们每年已可享有三万六千法郎的年金。至于玛蒂尔德，她的全部感情都集中表现为对于连的崇拜。出于自尊，玛蒂尔德一直称于连为丈夫，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愿望就是使她的婚姻合法化，她常常庆幸自己的明智，为自己能够把自己的命运与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的命运结合在一起而自豪，在她的头脑中，个人的才能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由于经常要分开，要做的事也很多，他们在一起谈情说爱的时间则很少，这一切使于连的既定策略收效甚好。玛蒂尔德终于忍耐不住这种很少能和心爱的人见面的烦恼（兰军注：于连住在皮拉尔神父家里已快六个星期了，尽管他经常去见玛蒂尔德。），她愤愤地父亲写信。

兰军注：信的主要内容是：玛蒂尔德爱于连，宁愿放弃上流社会提供给她的一切优越条件，并将在下周四前离开家，去皮拉尔神父那里，请神父为她和于连主持婚礼，并恳求父亲下周四到皮拉尔神父的教堂参加婚礼。

在刚刚过去的这六个星期中，德.拉莫尔侯爵有时心血来潮，决定应该使于连富有，他觉得贫穷对他德.拉莫尔先生来说是不体面的、可耻的，而他的女儿的丈夫也不可能是个穷光蛋。于是他把钱给了于连。第二天，他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于连应该理解他之所以这么慷慨大方的内涵。会改名换姓，逃到美洲去，再写封信回来告诉玛蒂尔德说他已为她殉情。

在女儿来信的逼迫下，德.拉莫尔先生觉得自己必须作出决定：“总之，问题的关键在于：于连是不是知道我爱女儿胜过一切，是不是知道我有十万埃居的年金他才如此大胆地追求我的女儿呢？对此玛蒂尔德是矢口否认的，不，我的于连先生，在这点上我不能对您抱有任何的幻想。”

“这是真诚的、意外的爱情呢？还是想爬上显赫地位的庸俗欲望？玛蒂尔德是有远见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用怀疑他的动机而不再同情他，故才承认是她先爱上他的……”

“一个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竟会忘掉自己的身份，甚至对他做出这么亲近的表示：一天晚上在花园抱住他的胳膊——多么可怕的事！”

兰军注：拖延了一段时间后，侯爵给玛蒂尔德写了一封信：

“千万别干蠢事，这儿有一份委任状，任命于连.索列尔.德.拉维尔内骑士为轻骑兵中尉军官。你能看到我为他做了些什么，不许违背我的意愿，也不要多问其他。叫他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到他的部队驻地斯特拉斯堡去报到，随信附上一张我的支票。望照此办理。”

玛蒂尔德真是喜出望外，她决定趁热打铁，立即写了回信。

兰军注：信的内容是逼着侯爵同意下个月为她和于连公开举行婚礼，并感谢父亲把她从索列尔这个姓氏中拯救出来。

兰军注：但是侯爵的回信拒绝了女儿为她和于连举办婚礼的要求，而是催促于连动身到斯特拉斯堡去。

这封回信的态度如此强硬，使玛蒂尔德大为惊异。

“要是我不迁就父亲的话，就可能发生公开的争论，此事张扬出去不仅会影响我在上流社会的地位，也还可能使我在于连眼里变得不那么可爱了……还可能要过十年的贫困生活，凭才华选丈夫这种蠢事只有靠家财万贯才有可能免遭耻笑。”

那天晚上，当玛蒂尔德告诉于连他已是轻骑兵中尉时，他高兴得夜不能寐。从他一生的抱负和现在对儿子的热爱，很容易想象得到他的那种快乐的程度。但姓氏的改变仍使他大为惊讶。

“总之，”于连想，“我的故事已经结束，所有的一切完全靠我自己的奋斗。我总算能够使这个骄傲的公主爱我了。”他注视着玛蒂尔德还在想，“没有她，她父亲活不下去；没有我，她也活不下去。”


                            第三十五章  暴风雨


于连心事重重，对玛蒂尔德表示的百般柔情只是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下，他阴沉着脸，缄口不言。在玛蒂尔德眼里，他从来没有这样伟大，这么值得崇拜，她担心他那过于敏感的自尊心会坏了大事。

从这时开始，她对于连的感情中有了一种模糊的、难以预料的、也可以说是近乎恐惧的成分。她那空虚的心灵里完全感觉到了于连身上那种巴黎人所赞誉的，只有在极其文明的环境教养下成长起来的人才具有的热情。

兰军注：于连去斯特拉斯堡的轻骑兵第十五团服役，并赢得了良好的声誉。一些爱挖苦人的老军官说：“这个年轻人什么都行，就是没有年轻人的样子。”

于连从斯特拉斯堡给威埃尔的前任神父、现已是风烛残年的谢朗先生写信：


“我敢肯定您在获悉我的家庭使我变得富裕这一消息时会感到很高兴。这里附上五百法郎，请求您不要提及我的名字，悄悄地分给那些仍像我从前一样贫穷的受苦人。我相信您会帮助他们，就像从前您帮助过我一样。”


兰军注：正当于连野心勃勃、得意忘形之际，拉莫尔府的一个年轻仆人给他送来一封玛蒂尔德给他的信，信中的语气非常绝望：一切都完了，放弃一切，让于连尽可能快地回来。于连火速赶回巴黎侯爵府，到了花园的小门旁。门开了，玛蒂尔德顾不上舆论和自尊，立刻投向于连的怀抱，并把德.拉莫尔侯爵交给她的德.瑞纳夫人给侯爵的回信交给于连。

德.瑞纳夫人的信中写道：


“说实在的，先生，您向我打听他真实情况的这个行为，在过去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或者也可以说是正派人。我们曾认为隐瞒或者掩饰一部分事实真相是合适的，宗数和谨慎也需要我们这样做。但您要打听的那个人的行为实在应该受到严厉的谴责，其恶劣程度已非同一般。这个人贫困而贪婪，他企图用十足的伪善去诱惑一个软弱和不幸的女人，以改变自己的身份，谋取社会地位，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我的痛苦和责任驱使我再补充一句：这就是我认为于连先生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凭良心说，我只能这样认为，他在一个家庭里取得成功的手段之一就是诱惑最有影响力的女人。他装出一副无私的面孔，满嘴华丽的词藻，其实他最大和唯一的目的就是支配主人和主人家的财产，而他留下来的只是不幸和终生的悔恨……”


这封信很长，很多字迹已被泪水浸得模糊不清。但的确是德.端纳夫人的亲笔，甚至比平常写得更仔细。

“我不能责备德.拉莫尔先生，”于连看完信后说道，“他是公正、慎重的。哪个父亲愿意把他心爱的女儿给这样一个人呢？再见吧！”

兰军注：于连马上动身到威埃尔去。在威埃尔的一家店里买了两支手枪，装上了子弹。

于连走进威埃尔的新教堂，教堂里所有的高大的窗户都被深红色的窗帘遮住。于连站在德.瑞纳夫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觉得她正在虔诚地祷告，看到自己曾热爱过的女人，于连的手颤栗得相当厉害，几乎下不了手。“我不能够”，他对自己说，“我确实不能这么做。”

这时，辅助弥撒的年轻教士摇响了供奉圣体的铃声，德.瑞纳夫人低下头，有一瞬她的头几乎整个隐没在披肩的皱褶里。于连不大认得出是她了，他朝她开了一枪，没有击中；他又开了第二枪，她倒了下去。


                          第三十六章 悲惨的详情


于连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他稍微清醒后，他看见所有的教徒都逃出了教堂，神父也离开了祭坛。于连随着几个惊叫着往外跑的妇女慢慢地朝外走去。一个想比别人逃得更快一些的女人用力推了他一下，他摔倒在地，他的脚绊在一张被人群推倒的椅子上，当他爬起来时，他感到有人卡住他的脖子，一个穿制服的宪兵正在逮捕他。于连下意识地想使用手枪，但第二个宪兵很快扭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带进监狱，关进一间囚室，有人给他戴上了手铐。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他清醒过后高声地说，“是的，半个月以后上断头台……或者在此之前自杀。”

德.瑞纳夫人没有受到致命的枪伤，头一颗子弹打穿了她的帽子，当她回过头来时，第二枪响了，子弹击中了她的肩膀。令人惊奇的是，子弹打碎了肩骨，却又被弹回来；弹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碰掉了一大块石头。

在长时间痛苦的包扎治疗后，严肃的外科医生对德.瑞纳夫人说：“我可以像担保自己的生命一样保证您的生命没有危险。”德.瑞纳夫人感到非常悲伤，她早就在等待死亡的到来。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当时听她忏悔的神父逼迫她写的，这封信对她这个因长期被不幸折磨而疲惫不堪的女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这个不幸就是于连的离别，她却称之为悔恨。这位刚从第戎到这里的神父，道德高尚、热情、虔诚，看问题入木三分，他的确摸透了德.瑞纳夫人的心思。

“像这样死掉，而不是死于自己之手，就不是罪恶”，德.瑞纳夫人想，“我乐于去死，也许上帝会宽恕我。”但她没敢再加上一句：“死在于连手里是我最大的幸福。”

兰军注：善良的而在这件事上又愚不可及的德.瑞纳夫人让侍女艾利莎带上装有几个路易的小包（兰军注：路易是法国货币名，比法郎值钱。）去打点监狱那个看守于连的凶残的家伙，怕他虐待于连。正因如此，于连才得到威埃尔监狱看守的善待。

兰军注：于连对来找他征询的法官很平静地说自己犯了蓄意谋杀罪，刑法第一千三百四十二条写的很清晰，自己理应被处以死刑。他在等待着死刑。

于连给玛蒂尔德写下最后一封信：


“我已报了仇。遗憾的是我的名字将出现在报纸上，无法悄然离开这个世界。为此请你原谅我，我将在两个月内死去。复仇和跟你分离的痛苦一样残酷。从今以后，我禁止自己写和说你的名字。请你永远不要再谈我的事，即使是将来对我的儿子也不要谈起我，只有沉默才是真正地尊敬我。在一般人眼中，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在这最后的时刻，请允许我说句心里话：忘掉我吧！我劝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次灾难，它会在几年内磨掉你性格中的那些浪漫和猎奇心理。你一直生活在中世纪的那些英雄周围，你该表现出他们那种坚强的性格。但愿该发生的事悄然发生，不要影响到你的名誉。

不要跟任何人谈此事，特别是你那个阶层的人。

在我死后一年，你就同德.克勒瓦西诺瓦结婚吧。我请求你，并以你丈夫的名义命令你这么做。不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回信的。

人们再也不会看见我说话和动笔，你得到的是我最后的话和最后的爱。”


这封信送出之后，于连稍为清醒了一些，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幸极了。内心的种种希望，一个个地被“我将死去”这句威严的话撕得粉碎。死亡本身在他眼里并不可怕，他一生的碌碌无为只不过是这种不幸的长期准备，他不会忘记这个人生最大的不幸。

当他看清了自己，真实得就像囚室中的柱子一样明显时，他开始感到悔恨了。

“为什么我要悔恨呢？”于连想，“因为我受到了最残忍的侮辱。我杀了人，应该处死刑，仅此而已。我在和社会算清了账之后死去，我没有留下任何没有履行的责任，也不欠谁什么。我的死没有什么可耻的，只是死在断头机下而已。的确，单就这一点而言，足以使我在威埃尔那些人眼里蒙受耻辱；但从理智方面看，还有比这种偏见更可鄙的吗？还有一种办法可使他们尊重我，那就是在去刑场的路上向市民们抛掷大量的金币。我死后的名声跟金子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看来，将是金灿灿的了。”


一分钟后，他觉得这些问题都考虑得很清楚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无事可做了。”他想，于是便沉沉地睡着了。

晚上九点左右，看守给他送来了饭并把他唤醒。

监狱看守见于连已吃完饭，且没有企图贿赂他的表示，于是假惺惺的，用一种温顺的口气对于连说：“出于我对您的敬重，于连先生，我不忍心瞒着您，尽管别人会说这是违背法庭利益。因为这可能对你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有用……您是位善良的人，于连先生，如果您听了德.瑞纳夫人已经好多了的消息，您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什么！她没有死？”于连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怎么！您一点也不知道吗？”监狱看守说，他愣了一下，不过又很快露出一副得意而贪婪的嘴脸，“先生，按理是应该给那位外科医生送些什么。根据法律，他是不该说什么的。可是为了使先生您高兴，我已经去看过他，他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这么说，受的伤不是致命的，”于连不耐烦地向他走去，“您能以您的生命来保证吗？”

看守是个身高六尺的大汉，但此刻却有些害怕地朝门口退去，于连也发现自己急于知道真相而未注意方法，于是他又坐了下来，扔了一个拿破仑硬币给看守。

当看守的叙述向于连证实德.瑞纳夫人的伤势的确没有致命时，他感到自己简直要哭出来了。

仅仅从这时起，于连才开始对自己的犯罪感到后悔。也就是到了这时，于连才从刚由巴黎到威埃尔来时陷入的那种不由自主的、愤怒得歇斯底里的半疯狂状态中解脱出来，不再陷入绝望。

此刻他的流泪是高尚的。他对他即将被处以死刑仍没有丝毫的怀疑，“这么说她将活下去！”于连自语道，“她为了原谅我，爱我而活下去……”

兰军注：于连被从威埃尔的监狱转到了贝尚松的监狱。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德.瑞纳夫人受到致命伤。“不可思议”，于连想，“我原以为她写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会永远毁掉我未来的幸福，但从写那封信之日起至今，不过两周的时间，我已经不再受这些事的困扰了……”

在另一些时候，他忽然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如果我把德.瑞纳夫人打死了，我会自杀的……我需要对此深信不疑，也可使我不至于厌恶自己。”

“我要不要自杀？这可是个大问题。”于连又在想，“那些法官们一味追求审判的形式，热衷于将可怜的被告推上断头台。他们为了获得勋章，可以把最老实的公民绞死……”

几天后于连又对自己说：“或多或少我还能活五六个星期……自杀？不，上帝！拿破仑还活下去了呢……”

“而且我现在觉得生活很美好，我的房间很安静，没人来打扰我。”说着笑了起来，他还列出一张想要看的书目，让人从巴黎给他送来。


                        第三十七章  塔楼囚室


傅凯来了。这个善良而单纯的人痛苦得几乎要发狂。如果说他此刻有什么想法的话，那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变卖他自己所有的财产来设法买通监狱的看守，把于连救出去。

“您使我感到难受，”于连对傅凯说，“怎么！您愿意变卖您所有的财产？”于连说，他忽然又变得猜疑和不信任了。

傅凯看到他的朋友终于对他头脑里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有了反应，高兴极了。于是便极为详细的，几乎分文不漏地把他从每份产业中可以得到多少钱算给于连听。

“对一个乡间的产业主来说，这是多么高尚和不容易的努力啊！”于连感动地想，“多少次的节约，多少次的那种叫人看了脸红的斤斤计较的吝啬行为才攒下的钱，现在他却肯为我全部花掉！”

于连全然不知他险些被换到一间可怕的地牢里关押。多亏了傅凯到处说情，于连才得以继续留在那高达一百八十级台阶上的舒适的房子里。

德.弗里莱尔神父是当地的一个重要人物，他让傅凯供应取暖的木柴。这个心地善良的人设法见到了这位最有权势的代理主教。傅凯临走时匍匐在地上请求代理主教先生接受了十个路易，用于做弥撒，祈求上帝开释被告。

现在，于连看到在他临死前只有一件事使他感到不快，那就是他的父亲要来看他。他和傅凯商量，他想写信给总检察长，要求不要放任何人来探监。


                        第三十八章  有权势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主塔楼的门开了，于连猛然惊醒，“我的父亲来了！多么不愉快的场面啊！”

与此同时，一个乡下打扮的女人扑进了他的怀抱并激动地紧紧拥抱着他。他差点认不出来了，原来是德.拉莫尔小姐。

“你好狠心啊！”玛蒂尔德说，“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的下落，到了威埃尔以后才知道你称之为罪行的事。其实只不过是一种高尚的复仇。你让我看到了跳动在你胸膛里的那颗心是多么高尚。”

虽然于连没有明确承认他对德.拉莫尔小姐怀有偏见，但此刻他觉得玛蒂尔德十分迷人。从她的这些语言和行动中，他确实看到了一种高尚、无私的情感，而且这种情感远远超出了那种狭隘和平庸心灵的所作所为。因而于连还是相信自己仍爱着这一位女王似的玛蒂尔德小姐。过了一会，于连用一种非常少有的、极其严肃和慎重的措词对玛蒂尔德说：

“未来的安排已是明摆在我的眼前，在我死后，我要你嫁给德.克勒瓦西诺瓦先生。他会愿意娶一个寡妇的，这位可爱的寡妇那高贵而带有浪漫色彩的心灵，在经历了这次奇特的、悲剧式的且对她来说又是了不起的事件后，将会有所震动和反思，并从此复归于平常的谨慎而理解年轻侯爵的那些非常现实的优越条件，你将会满足于享受世俗的那种幸福和一切荣华富贵……但是亲爱的，如果有人发现你这次到贝尚松来，那对德.拉莫尔先生来说又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得承认我没有料到你说了这么多冷冰冰的理由，这么多对后事的关注，”玛蒂尔德略带恼怒地说，“我是以米什莱夫人的名义乘驿车到这的。”

“米什莱夫人的名义就能这么容易地来到我身边吗？”

“啊！你还是那样的了不起，不愧是我选中的出类拔萃的人！起初我见到法官的一个秘书，他说我不能到塔楼里来，我给他塞了一百法郎。但他在收下钱以后，这个死板的人还要叫我等一等。向我提出了很多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想他也许要勒索我……”玛蒂尔德说到这停止不说了。

“后来呢？”于连急切地问道。

“别生气，亲爱的。”她一边吻他一边说：“我只好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他把我当成了一个爱上英俊的于连的巴黎年轻女工……确实，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对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并将会被允许每天都来看你。”

“真是疯狂到了极点”，于连想，“我无法阻止她，但德.拉莫尔先生毕竟是一个地位显赫的人，社会舆论定会找到一个理由为将来娶这个迷人的寡妇的年轻上校开脱。我即将来临的死亡将会掩盖这一切。”于连如痴如醉地沉湎在玛蒂尔德的爱情里。这是一种疯狂，是心灵无比纯洁的爱情，也是世上最离奇的爱情。玛蒂尔德还认真严肃提出要和于连一道自杀。

最初的一阵兴奋狂热过去了，玛蒂尔德在饱尝了与于连见面的幸福之后，竟然又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她观察她的情夫，发现他远比她以前想象的要出色得多，他简直就是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再现，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玛蒂尔德前去拜访了几位当地最有名望的律师，她直截了当地提出送给他们钱，说得太直率以至于冒犯了他们，但这些律师们还是笑纳了。

她很快发现，在贝尚松凡是关系重大、错综复杂的事情，都得依靠德.弗里莱尔神父。想用米什莱夫人这个卑微的名义去接近那位权势通天的教会人士，一开始她就碰到了许多难以克服的障碍。但另一方面，关于一个漂亮的女时装商的故事却传遍了全城，都说她被爱情弄得神魂颠倒，从巴黎到贝尚松，安慰和陪伴年轻的于连.索列尔神父。

玛蒂尔德独自一人在贝尚松的街道上徒步奔波，她不希望被人认出来。但不管怎么说，她相信如果能给人们一个深刻的印象，对她要办的事情可能有好处。急切之中，她甚至还想到在于连性命攸关时煽动群众去营救于连。她自以为自己的衣着朴素，而实际上她的这种穿戴已经引起人们的关注了。

玛蒂尔德已成为贝尚松城人们关注的焦点。经过一个星期的申请，她才得到弗里莱尔神父先生的招见。尽管她很勇敢，但一想到这个有权有势的人的种种阴险毒辣的罪行，她就不寒而栗，甚至在按主教的门铃时还紧张得浑身哆嗦。当她登上楼梯，走向这位代理主教的房间里去时，脚都快移不动了。主教官邸的寂静令她毛骨悚然。“我可能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扶手椅上，”玛蒂尔德想，“这把椅子把我的双臂捉住，我从此就失踪了。我的贴身女仆能向谁打听到我的下落呢？宪兵队长也不会随便行动……我在这个大城市里完全是孤立无援的！”

玛蒂尔德到了主教这套房间一看才松了一口气。当她看到德.弗里莱尔先生和蔼可亲地向她走来时，所有那些与残暴有关的行为的设想顿时烟消云散了。她甚至在这张漂亮的脸上找不出一点那种使巴黎上流社会反感的，强硬的甚至带有一些粗野性格的痕迹。

德.弗里莱尔先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就使玛蒂尔德承认了她是他的死对头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女儿。

“我的确不是米什莱夫人，”玛蒂尔德说，并重新表现出她的高傲态度。“承认这一点对我并没有损害，因为我已经找到您了，先生，您看有否可能让德.拉维尔内先生（兰军注：拉莫尔侯爵给于连.索列尔改的一个贵族式的姓。）越狱。首先，他的犯罪仅仅是一时的冲动，他开枪射击的那个女人现已安然无恙；再者，为买通下面的那些人，我可以立刻付给五万法郎，并保证事成后加倍付给。总之，为了感谢救出德.拉维尔内先生的人，我和我的家庭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

玛蒂尔德拿出几封陆军大臣写给于连.索列尔.德.拉维尔内先生的信给他看。

这位神父心生疑窦。“从这些奇怪的秘密中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想，“这一下我便和著名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的一个女朋友（兰军注：指玛蒂尔德）搭上关系了。元帅夫人是某主教大人的最有权力的侄女，在法国，要当上主教非经她同意不可。没想到我一直以来遥远无期的事会突然降临在我的眼前。这样说，我所有的梦想都将会变成现实了。”

玛蒂尔德最初被这位最有权势的人的脸色吓住了，因为就她一个人跟这位主教在这套与外界隔绝的房子里。“既然来了，”她很快又暗想道，“如果不能对这个冷酷自私，拥有特大权势和各种享受的教士产生一些影响，那岂不是更糟糕的事吗？”

德.弗里莱尔先生没想到通往主教职位的这条捷径会意外展现在眼前，同时又对玛蒂尔德的才能感到惊讶，一时间他竟然丧失了原先的警觉，他的野心勃勃使他激动得全身都在神经质地抖动，玛蒂尔德感到他几乎要跪在自己面前了。

“一切都很清楚了，”玛蒂尔德心想，“德.费尔瓦克夫人的朋友在此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虽然想到此未免有些酸溜溜的、非常痛苦的嫉妒，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解释说，于连是元帅夫人的密友，他几乎每天都在她家里和某主教大人见面。

兰军注：德.弗里莱尔说他能影响陪审团三十六人中过半数的支持者，甚至超过比定罪所需的半数还多，他是很容易得到对犯人免于起诉的判决的。

但接着他也使玛蒂尔德惊诧不已，他告诉她，在于连的这件离奇的事件中，最使贝尚松上流社会吃惊和感兴趣的是于连曾经激起过德.瑞纳夫人的热烈的情感，并且彼此长期热恋着。德.弗里莱尔很快就发觉，他所说的这些引起了玛蒂尔德的极度不安。

“这下我可出了一口气！”他想，“总之，我已找到了一个控制这个坚强的年轻女子的办法。”在他眼里，玛蒂尔德那种高贵的、不易驾驭的气质越发增添了这个绝代佳人的魅力。他看见她几乎要向他哀求了。他完全恢复了自信，毫不犹豫地转动着那把扎在她心上的匕首。

德.弗里莱尔发现了玛蒂尔德的这个弱点，他幸灾乐祸且从容不迫地折磨着这位漂亮的姑娘的心，“为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玛蒂尔德，“索列尔先生为何要选择教堂这个地点呢？如果不是因为正好在这时情敌在教堂里做弥撒呢？大家都认为您保护的那个幸运的人非常聪明也非常谨慎。如果他当时藏在他所熟悉的德.瑞纳先生的花园里，那事情不是最简不过了吗？他可以在那里打死他所嫉妒的那个女人而几乎可以不被人发现，更不会被人怀疑和抓住。”

这个听起来如此合符情理的见解使玛蒂尔德痛苦得不能自拔。她的心虽然孤傲，但充满了审慎。这种冷酷的审慎在上流社会里被认为是人性的真实体现。她无法迅速体会到放弃一切谨慎的快乐，虽然这种快乐非常容易使一个热情的人感到兴奋。

总之，德.弗里莱尔神父确信自己很有权势。他让玛蒂尔德明白（当然他是在说谎），他可以随意支配负责对于连起诉的检察机构，等到三十六名陪审官由抽签产生后，至少他可以在其中的三十位个别直接商谈。

如果玛蒂尔德在德.弗里莱尔先去看来不是那么漂亮的话，他也许要到第五、六次见面时才会如此坦白地跟她说话。


                           第三十九章  阴  谋


离开了主教府后，玛蒂尔德二话没说，立刻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德.费尔瓦克夫人，根本没有考虑到对自己名誉的影响。她恳求她的情敌请某主教大人亲笔写一封信给德.弗里莱尔先生，她甚至请求德.费尔瓦克夫人亲自到贝尚松来一趟。这种举动出自她嫉妒而骄矜的心灵，实在是难能可贵。

玛蒂尔德听从傅凯的建议，特别小心谨慎，没有把她所做的这一切告诉于连，她的到来已经够让他心里不安了。随着死期的临近，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诚实和善良，他不仅仅对德.拉莫尔先生感到内疚，而且对玛蒂尔德也深怀歉意。

“这是为什么呢？”他想，“我跟她在一起时会感到心不在焉甚至有时还感到厌烦，她为我毁掉了自己，而我竟这样报答她！难道我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在以前野心勃勃的时候，于连很少考虑到这个问题。在他眼里，不能获得功名是唯一的耻辱。

他现在跟玛蒂尔德在一起时越发感到不自在了，因为这时他在她身上激起了她那种最离奇和最疯狂的热情，她说的几乎都是为了营救他而准备作出的种种难以置信的牺牲。

在她为之感到自豪的，而且完全战胜了她的全部自尊心的一种情感的激励下，她希望她的生命的每一刻都没有虚度，都应该作出非凡的壮举。在她和于连的谈话中也总是充满最奇特而且对她来说也是最危险的计划。监狱的看守们接受了高额贿赂，让她在监狱里为所欲为，来去自由。玛蒂尔德的那些打算，根本不在乎牺牲自己的名誉，即使让整个社会都知道她的情况她都无所谓，跪倒在疾驰的国王马车前，冒着被御车压得粉身碎骨的危险来引起君王的注意，以恳求君王赦免于连——这一切不过是她那狂热、勇敢的心灵所追求的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梦幻而已。

于连觉得自己不配接受她这样忠诚的献身精神。实际上他对英雄主义已经感到厌倦。此刻也许只有那种单纯的、天真的和几乎羞怯的柔情还能打动他的心。而玛蒂尔德那高傲的心态则正好相反，总是需要公众的关注和注意别人的反应，她焦虑不安，为她的情夫的生命担心，也不愿意在他死后自己再活下去。然而在所有的焦虑和担忧中她还有一种种隐秘的需要，那就是力求用自己极其执着的爱情追求和崇高的行为来引起社会公众的震惊。

野心已经在于连心里死去。另一种感情却从他的心底死灰复燃：这就是他对谋杀德.瑞纳夫人的悔恨。事实上于连仍在狂热地爱着她。

于连这种迅速增长的情感已被心怀嫉妒的玛蒂尔德猜中了几分，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她必须设法阻止他这种孤独的迷恋。有时她带着几分恐惧的心态提到德.瑞纳夫人的名字，就看到于连一阵颤栗。从此她的热情又开始急剧膨胀，直线上升。

“如果于连死了，我也跟着他去死。”玛蒂尔德真心实意地想。

当玛蒂尔德处于极度兴奋之中的时候，她把于连的头紧紧地搂在心口上，惊恐万分地对自己说：“怎么！这颗可爱的头颅真正注定要落地吗？那么好吧，”她在一种种包含着幸福感的英雄气概的激励下补充说，“紧贴在这些漂亮的头发上的我，这嘴唇也将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变得冰凉。”

这些充满英雄主义和可怕的情欲情感的念头，以一种神奇的力量牢牢地控制了玛蒂尔德。自杀的念头竟是如此地吸引人，以前它距这颗高傲的心一直是那么遥远，如今却已渗透进去并很快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不，我祖先的血一代代地传到我的身上也不曾冷却过。”玛蒂尔德骄傲地自语。

“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把你的孩子寄养在威埃尔。德.瑞纳夫人会注意关照保姆的。”

“你跟我说这话太残酷了……”玛蒂尔德脸色惨白地说。

“真的，请原谅我！”于连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大声说道，同时将玛蒂尔德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替她擦干眼泪，又回到他原来的想法上去。他用一种悲观的、充满忧郁哲理的语气谈到他那即将结束的未来。“你应该承认，亲爱的，”他说，“热情不过是生活中偶然的事，但是这种偶然的事只有在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的心灵里才可能产生……如果我的儿子死了，客观上对你的家庭的名声是一件幸运的好事。被忽略将是这个不幸和耻辱的孩子的命运……我希望在一个我不愿意指定的、但我有勇气预见到的时期，你会遵从我的最后嘱咐，与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结婚。”

“什么！在我丧失名誉之后？”

“丧失名誉不可能跟像你这样姓名的人联系在一起，你将是一个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仅此而已。我要进一步说，我的罪行没有金钱方面的动机，它绝非可耻。”

“请允许我对你说，”于连又补充说：“在十五年后，你将会把你现在对我怀有的爱情看成是可以宽恕的疯狂，但终究是一种疯狂……”

于连突然停止说话又陷入沉思之中。他又在重新考虑那个令玛蒂尔德非常反感的想法：“十五年后，德.瑞纳夫人会热爱我的儿子，而你早已把他忘掉。”

傅凯和玛蒂尔德曾打算告诉于连一些外面的传闻。照他们看来，这些传闻会给于连带来不少希望。但他们刚一开口，于连就打断了他们的话，“让我继续过我的理想生活吧。”他说，“你们那些鸡毛蒜皮的烦恼和现实生活中的琐事，对我的感情或多或少地有些伤害，会把我从天上拉下来的。每个人都想以自己最合适的方式去死，至于我，我只想以我自己的方式考虑死，何必在乎别人呢？我和别人的关系很快就要结束了，请你们不要再跟我谈他们，在法官和律师的眼里我已经被降低了人格，光这些就够我受的了。”

在于连几乎全身心地沉湎于幻想之中的时候，玛蒂尔德却忙于务实。她设法让德.费尔瓦克夫人和德.弗里莱尔神父直接通信，他们在信中甚至可以公开提到主教职位这个关键词了。

那位可敬的、掌握着神职任免权的高级神职官员在给他的侄女的一封家书上加了一句：“这个可怜的索列尔不过是太年轻，好冲动，我希望能把他还给我们。”

看到这些话，德.弗里莱尔神父真是欣喜若狂，他认为要救出于连不过是举手之劳。

兰军注：德.瑞纳夫人也离开威埃尔去了贝尚松。在贝尚松她立刻给三十六名陪审团成员每人写了信，肯请宣判于连无罪。可是这个陪审团里有那个追求德.瑞纳夫人六年都没得手，恨于连恨得咬牙切齿的卑鄙无耻的万尔诺男爵。


                            第四十一章  审  判


使德.瑞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如此害怕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城里那种异样的气氛增加了她们的恐惧。甚至连傅凯这样一个意志坚强的男人也不由得不动容。

玛蒂尔德手中还保留着一封某主教大人的一封亲笔信，她是要把它用在这关键的一刻。这位高级神职官员控制着整个法国教会，掌握着主教的任命大权。他在信上已屈尊请求赦免于连。审判的前夕，玛蒂尔德把这封信交给了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

会见结束准备离开时，玛蒂尔德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能保证陪审团的判决，”德.弗里莱尔对她说。他终于放弃了外交家似的矜持，也变得十分激动。

第二天九点钟，于连从牢房里出来，到了法院大厅里。院子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宪兵费好大的劲才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他非常镇静，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这群嫉妒心很强的人产生了一种富于哲理的怜悯。他们并不残忍，他们却将要为他的死刑拍手称快。于连被迫在人群中逗留了一刻钟多一点。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引起了公众的同情，这是大大出乎他意料的。他没有听到一句难听的话。“这些外省人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他暗想。

那天，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他的穿着朴素但却相当别致；他的头发和前额很是迷人，玛蒂尔德曾坚持亲自指导他这次打扮。他的脸色苍白极了。他刚刚坐下就听到有人在说：“噢，上帝！他多么年轻啊！……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比画像上要好看得多。”

他看到万尔诺男爵投来了一道傲慢的目光。“这个家伙两眼发亮，”于连想，“对他这种小人来说，这可算是个大胜仗了！如果我的犯罪只让他幸灾乐祸，我就一定要诅咒他了。”

“在这世上最后的一天开始了。”于连想。但一想到自己的责任，他又激动起来。直至此时，他都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决定不开口。然而庭长先生问他是否有什么要说的，他站了起来。他看见德薇尔夫人的眼睛在灯光下炯炯闪亮。“难是她也哭了？”他想。

“各位陪审官先生，”于连说道，“对蔑视的厌恶使我不得不说几句。我原以为能在临死前容忍它。先生们，我没有资格属于你们那个阶级。在你们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农民、一个奋起反抗自己卑贱命运的农民！”

“我不会向你们乞求怜悯，”于连继续说道，他的语气更加坚定了。“我不抱任何的幻想，死亡在等待着我，它是公正的。我居然企图杀死一个最值得敬爱的女人。德.瑞纳夫人曾经像慈母般地待我。我的罪行是残忍的，而且是有预谋的。因此我应该去死。但是，即使我犯的罪没有这么严重，我也知道有些人不会因为我年轻就怜悯和宽恕我，而是一定要严惩我。杀鸡儆猴，从而使像我这一阶层的年轻人永远丧失勇气。这些年轻人出身卑贱，但他们有幸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且敢于闯入有钱人引以为荣的上流社会中去。”

“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们，我将受到极为严厉的惩处，因为事实上审判我的都不是同我一个阶层的人，在陪审官的席位上，我没有看到一个靠自己的奋斗发迹的农民，都是一些愤怒的资产阶级……”

于连就这样说了二十分钟，他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了，正指望贵族阶级宠信的那位代理检察长气得好几次从座位上跳起来。尽管于连的发言稍稍抽象一些，没那么容易理解，但所有的妇女都被他的话感动得哭了起来。连德薇尔夫人也掏出手帕来拭眼泪。在发言结束之前，于连又重申他的蓄意杀人，他的悔恨，他在那些幸福的时光里对德.瑞纳夫人的尊敬和儿子般的无限热爱……德薇尔夫人叫了一声，昏倒了。

在钟声敲响两点时，响起了一阵骚动声。陪审官房间的门开了。德.万尔诺男爵迈着过分庄重的步子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其他的陪审官。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宣布说，他用良心担保，陪审团一致认为，于连.索列尔犯了杀人罪，而且是蓄意杀人。这样的宣告必然导致判处死刑。他是过了一会才宣判的。

最后于连只对法庭说了一句话：“判处我死刑是公正的。”


                               第四十二章


于连被押回监狱，关在一间死囚的专用牢房里。

第二天早晨有人紧紧抱着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到时候了！”于连睁开惊骇的眼睛说道，他以为是刽子手在抓住他。

原来是玛蒂尔德。他发现玛蒂尔德已大变样了，好像是生了半年大病，简直让人难以认出来。

“弗里莱尔这个无耻的家伙把我给骗了，”玛蒂尔德对于连说，她绞着双手，气得欲哭无泪。

这一天，玛蒂尔德对于连可谓百依百顺，毫无做作，就像那些住在阁楼上的穷姑娘似的。但她无法让他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不知不觉地于连把从前她让他尝到的痛苦又还给了玛蒂尔德。

“假若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德.瑞纳夫人来到我这里，我是否能控制住自己？我过度的失望和悔恨，可能在万尔诺和本地的贵族眼里都成了怕死的表现。这些本质上软弱的人，靠他们的经济地位避免了犯罪的诱惑，他们是何等的骄傲！可怜的玛蒂尔德，她现在在哭着，确切地说她已经再也哭不出来了……”望着她红肿的眼睛，于连想着，他把她搂在怀里。看着玛蒂尔德确实很难过，于连也忘记了自己的推论。

玛蒂尔德用一种很微弱的声音反复对于连说：“他在隔壁房间里等着呢！”于连好不容易才听到了。尽管玛蒂尔德的声音很轻，但依然流露出专横，她在控制自己不发火而压低了声音。

“谁在那等着？”于连温和地问玛蒂尔德。

“律师，他要你在上诉书上签字。”

“我不上诉。”

“怎么！你不上诉！”玛蒂尔德边说边站了起来，眼睛直冒火，“请问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现在我感到有去死的勇气。不会给别人太多的笑柄。”

在玛蒂尔德不断跟他吵闹的这一刻钟里，于连只想着德.瑞纳夫人。

尽管于连在不停地回答和敷衍着玛蒂尔德，但还是不能摆脱对威埃尔那间卧室的回忆。他仿佛看见了放在橘黄色缎被上的贝尚松的报纸，看见了她那只白皙的手痉挛地抓着那张报纸，看见德.瑞纳夫人在啜泣……他注视着顺着她的面颊流淌下来的每一滴眼泪。

兰军注：玛蒂尔德无可奈何地和律师走了。


                               第四十三章


一小时之后，于连还在酣睡中，忽觉有眼泪流到他脸上，使他猛然惊醒。

“噢，又是玛蒂尔德！”于连迷迷糊糊地想，“她坚持按她既定的策略办，想用温情来动摇我的决心。”想到又要面对这种伤感的场合，于连心里感到一阵厌烦，他没有睁开眼睛。

他听见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开眼睛一看，竟是德.瑞纳夫人。

“啊！我竟能在死前又见到你，”于连大声嚷道，同时跪倒在德.瑞纳夫人面前，“这是不是幻觉？”

“但是，请原谅，夫人，我在您眼里不过是个杀人犯。”他又猛然清醒过来，立刻改了口说。

“先生……我是来恳求您提出上诉。我知道您不愿意这么做……”德.瑞纳夫人泣不成声，没法再说下去。

“请您饶恕我。”

“如果你希望我饶恕你，”她说着站起身，扑进于连怀里，“那么你立刻对你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于连不停地吻着德.瑞纳夫人。

“这两个月你每天都来看我吗？”

“只要我丈夫不阻止我，我发誓每天都到这来看你。”

“我将签名上诉！”于连叫道，“怎么！你饶恕我吗？这怎么可能呢？”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像发了疯似的。德.瑞纳夫人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叫喊。

“没什么，”她对他说，“你弄疼了我。”

“我弄疼了你的肩膀！”于连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泪如雨下，随即稍稍放开了她一点，热吻着她的手，“我最后一次在威埃尔你的卧室里见到你时，怎么没想到是最后的一次呢？”

“那时谁又能料到我会给德.拉莫尔先生写那封诬告信呢？”

“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人。”

“真是这样吗？”德.瑞纳夫人惊喜地叫起来。她朝跪在她面前的于连俯下身去，两人相偎静静地哭了很久。

于连一生中的任何时期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很久，他们才开始说话。德.瑞纳夫人说：“那个年轻的米什莱夫人，或者说德.拉莫尔小姐呢？因为我开始真的相信这个离奇的爱情故事了！”

“这种其实是表面现象，”于连回答说，“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心中的情人。”

他们成百次地互相打断对方的谈话。费好大的劲才把互相都不知底细的事谈清楚。原来写给德.拉莫尔先生的那封信是由听德.瑞纳夫人忏悔的那位年轻教士写好，然后再让德.瑞纳夫人抄的。

“宗教使我犯了一桩多么骇人听闻的罪过！”她对他说，“我还把那封信里的那些最糟糕的词句改得温和了一些呢。”

于连的欢乐和幸福感向德.瑞纳夫人证明了他已经完全原谅了她。他从未为爱情这般疯狂过。

“如果你企图用毒药、刀子、手枪、火炭等其他任何手段来结束或缩短你的生命，我就拒绝对死刑判决提出上诉。”于连大声说。

德.瑞纳夫人的表现突然改变了。由最强烈的爱变成了深沉的梦想。

“如果我们马上死去呢？”最后她对他说。

“谁知道人死后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呢？”于连回答说。“也许是痛苦，也许是虚无。难道我们不能在一起度过两个月的快乐生活吗？两个月有很长的时间。我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幸福！”

“你从来不曾有这么幸福？”

“从来不曾有，”于连欣喜地说，“我跟你说话就像跟我自己说话一样。”

“你这样说话，就是在命令我。”她带着羞怯而忧郁的笑容说。

“那好！你发誓，为了你对我的爱。你不要用任何直接或间接方式自杀。你要记住，你应该为我的儿子活下去，因为玛蒂尔德一旦成为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夫人，就会把我的儿子交给仆人管。”

“我发誓，”德.瑞纳夫人冷静地回答，“但是我要把你亲笔写的和签字的上诉书带走，我要去找总检察长。”

“当心——这会使你自己受到牵连的。”

“自从我公开到监狱里来看你以后，我在贝尚松和弗朗士—孔德全省将永远成为众人谈笑的话柄。”德.瑞纳夫人悲切地说，“我早已越过了那种严格的廉耻的界限……我已成为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而这一切的确是为了你……”

她的语气非常凄凉，于连抱吻着她并深深感到一种对他来说是从未体现过的幸福。这已经不光是爱情的陶醉，而是极度的感激之情。直到这时于连才第一次察觉到德.瑞纳夫人为他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毫无疑问，有些有心人通知了德.瑞纳先生，说他的妻子曾到监狱里去长时间地探望于连，因而他转告她，三天以后派车子来接她返回威埃尔。

这次残酷的离别，使于连这一天感到很不愉快。

于连最讨厌被人议论及任何可能引起别人对他注意的事情，他想趁此机会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但他又还抱着再见到德.瑞纳夫人的愿望，他的确发狂似地爱着她。


                                第四十四章


于连开始大哭起来，为即将来临的死亡而痛哭。哭了一会他心想，如果德.瑞纳夫人在贝尚松的话，他一定会向她承认自己的软弱……

正当于连在为他所爱慕的女人不在身边感到遗憾的时候，他听见了玛蒂尔德的脚步声。

玛蒂尔德跟于连说的任何事情都只能使他生气。她告诉于连，在审判他的那一天，德.万尔诺先生已经拿到了他的省长任命书，因此他才敢蔑视德.弗里莱尔先生，好享受判处于连死刑的乐趣。

于连因无能为力而怒火中烧，气得几乎发狂。他对玛蒂尔德说：“去为我做一次弥撒吧，让我安静一会儿。”玛蒂尔德对德.瑞纳夫人的探监非常嫉妒，而刚才听人说她已离开。她完全明白于连生气的原委，因而她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于连能看出这一点。但他却因此不高兴。他迫切地需要孤独，怎样才能实现呢？

玛蒂尔德在试着用各种可能的理由缓和于连的情绪失败之后，终于离开了他。但几乎在同一时刻，傅凯又来了。

“我需要一个人独自呆着，”于连对这位忠实的朋友说道。当他见傅凯有些犹豫时，又补充说道：“我正在准备一份准备请求特赦的文件……还有……请千万不要再跟我谈有关死亡的事情。如果到了那天我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时，我会预先告诉你的。”

当于连终于得到孤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沮丧和怯懦。他为了对德.拉莫尔小姐和傅凯掩饰自己这种恶劣的情绪，耗尽了他自己脆弱心灵的最后一部分精力。

第二天，还有一件更不愉快的事在等待着他。很久以来，他的父亲就说要来看他，没料到在这天，在于连还未醒来之前，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已经出现在于连的牢房里。

等到别人都离开之后，老人的严厉斥责就立刻开始了。

于连真是要绝望了，他知道怎样才能将他的父亲打发走。要想弄虚作假骗过这个如此精明的老头，于连还不够这个水平，他在迅速思考一切可能的办法。

“我还存了一笔钱！”于连忽然叫道。

这句天才的话立刻改变了老人的表情和于连的地位。

想得到这笔钱的欲望燃烧着老木匠，他不能坐视这笔钱从他手中溜走。他估计于连可能想把其中的一部分留给他的哥哥们。老木匠兴致勃勃地谈了很长时间，于连觉得此时可以嘲讽老头一下：“好吧，”他说，“有关我的遗嘱天主已给了我启示。我给我的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其余的全归您。”

“很好，”老人说，“其余部分仅仅是我应该得到的。但是既然天主的启示已感化了你的心，如果你想要像个好的基督徒那样去死，就应该还清你的债务，包括我给你垫付的膳食费、教育费等，这些你都还没想到呢……”

“这就是所谓的父爱！”于连在只剩他一人时伤心地对自己说。

                                 第四十五章


于连的智力减退了，只是在德.瑞纳夫人重新回来的时候他才显得比较快活。

“我首先要对你负责任，”她一边拥抱他，一边对他说，“我是从威埃尔逃出来的。”

于连在她面前没有一点卑下的自尊心，他把自己的软弱毫无保留地向她倾诉，她对他既亲切又温柔。

靠着金钱的魅力和大肆利用她姑妈、一个很有钱的虔诚教徒的地位的影响，德.瑞纳夫人被允许每天可以看望于连两次。

玛蒂尔德听到这个消息，几乎嫉妒得要失去理智。她只被准许每天探望一次她的情人。玛蒂尔德让人跟着德.瑞纳夫人，以便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在这所有的痛苦折磨中，她反而更加爱他了，她几乎每天都要和于连大闹一场。

于连决定一直到最后都要以一个绅士的风度对待这个被他如此严重伤害过的可怜的年轻姑娘。但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对德.瑞纳夫人那种狂热的爱情总是占了上风。

德.拉莫尔小姐得知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死了。

兰军注：德.克勒瓦西诺瓦侯爵为了捍卫玛蒂尔德的名誉，和一个诋毁她的百万富翁决斗，这位年轻的侯爵死了，不到二十四岁。

德.克勒瓦西诺瓦先生的死改变了于连对玛蒂尔德未来的一切想法。他费了好几天的时间向玛蒂尔德证明她应当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此人胆小，但并不太虚伪。他的事业心比可怜的克勒瓦西诺瓦执着和坚定。而且他的家里没有公爵爵位，他对与于连.索列尔的寡妇结婚不会有任何顾忌的。”

“而且是一个蔑视伟大激情的寡妇，”玛蒂尔德冷冷地回答，“因为她在世上已经活够了，不过半年时间她就已经看到她的情人爱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造成他们这一切不幸的根源。”

于连事先已作好准备，安排傅凯在他赴刑场的那天上午把玛蒂尔德和德.瑞纳夫人都带走。“让她们坐同一辆车，”他曾对傅凯说，“一定要保证让驿马不停地疾驰，她们将相拥在一起，或互相表示深深的怨恨。无论在哪种情况下，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都可以稍稍从她们难以自拔的痛苦当中解脱一些。”

于连曾经要求德.瑞纳夫人发誓要活下去，以便照料玛蒂尔德的儿子。

于连死了。傅凯在他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守着他朋友的遗体度过漫长的黑夜。使他大吃一惊的是，此时他看见玛蒂尔德走了进来。几小时之前，他曾将她送到了离贝尚松十里以外的地方。她的神色是异样的。

“我要看看他。”她对傅凯说。

傅凯说不出话，也无法从他的坐椅上站起来，他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一件蓝色的大披风，于连的遗体就裹在那里面。

她跪了下来，用颤栗的双手掀开了那件披风，傅凯将眼光拉开了。

他听见玛蒂尔德在房间里急促地走动。她点燃了几支蜡烛。当他有了勇气看她时，看见她把于连的头颅放在她前面的一张大理石桌上，正吻着他的前额……

玛蒂尔德陪着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生前选定的墓地。一大群教士护送着棺木。但没人知道她单独乘坐一辆蒙着黑纱的马车，把她曾如此深爱过的人的头颅抱在自己的双膝上。

就这样来到了侏罗山脉一座高耸的山峰附近的地方。午夜，在那个小山洞里燃起了无数支蜡烛，把山洞渲染得富丽堂皇。二十名教士在做着安灵的祈祷。送殡的行列经过的那些小村庄的村民们被这奇特的仪式所吸引，都跟着上山来了。

玛蒂尔德身着长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祈祷结束后，她让人扔给那些人数千枚五法郎的银币。

她同傅凯单独留了下来，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傅凯痛苦得几乎发疯。

在玛蒂尔德的关照下，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把这个荒凉的山洞装饰一新。

德.瑞纳夫人信守她的诺言。她没有以任何方式自寻短见，但在于连死后的第三天，她拥抱着她的孩子们离开了人世。


………………………………………………………………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