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
诗人
舒洁,蒙古族诗人,1958年9月生于内蒙古赤峰。20世纪80年代以长诗《顿悟》等蜚声诗坛。曾任《青年文学》编辑,《新世纪诗刊》主编。
贡 格 尔
1
需要亲近一个名字
在清凉的湖畔亲近逆风飞翔的水鸟
需要在迷阵一样的生活中躲避酷热
走向自由的高处
亲近不动声色的贡格尔河
草原上点缀的牛羊,还有马
暂时遗忘另一些名词,亲近未知
在这一年最后的绿色里
亲近此生和旅途
入夜
亲近酒,遥远的心境
在某一刻飞向穹庐和星群
不会梦归唐朝,在旧时之地
浮尘飘落,庞大的雁阵隐在天边
不需要亲近祭祀
被谶语之息笼罩的大城为何失语
我们在必然的时节中背对那一切
将时间还给了本真
贡格尔
你的巨翅从未收拢,像一个预言
被深深信奉
2
那里不是蛮荒之地
你怎么阅读,贡格尔河
都不会离开北方,她平静入湖
从此成为咸水,它短暂的流程
却不能决定漫长的一生
即使你劈开巨石
也听不到北元王朝的最后一句隐语
塞外的火焰照耀应昌路
但另一种光芒永存神圣的河源
西拉木伦河一路向东,拒绝回头
她是贡格尔河的姐姐
她告别的方式非常独特
她将黄金族谱留在黄牛吃草的沿岸
金灿灿的细沙在天空下每闪耀一次
族谱中的细节就复活一次
最终,她被一个习惯于歌唱的部族
敬奉为投身海洋的祖母
草原湖泊河流石林沙漠云杉森林
最后的王朝曾经在此歇息
我希望你翻开秘史,感觉一个民族
苍凉慈悲的心绪,早已经
跃上鹰隼的巨翅,那自由不屈的扶摇
在一个永恒的动词中聚拢真气
每到夏秋,贡格尔草原上
就会铺展美丽花海
你可以联想绝美的王妃
到死也没有哭泣
3
在更深一层
贡格尔细沙如金,谁的剑戟
沉入地河?不可轻视最后的规劝
白云从天边涌来,驱动着羊群
挥鞭纵马的蒙古少女
在山口迎接父兄的亡魂
谁的爱情里没有血色语言?只要羽动
贡格尔的天空就不会沉寂
谁的玉佩被弃荒芜?谁开始领唱
在蒙古包内,微缩的穹庐上
刻满先人的智慧,不必联想黄金密语
彼此注视,就会回到往昔
我见证伟大的暗示就在两个音符之间
酒里的爱情,酒里的荣耀
酒里的五万里山河生死未卜
酒里有暴风雪,一个武士在那里奔突
他大喊一声:酒里没有仇恨
后来留下的
是剔透的贡格尔,高高举起
北方一座盟誓一样的山峰
一切,重归原初的宁静
4
那条河流什么也没有带走
曼陀山,应昌路,谜一样的阿斯哈图
她也不能把你带走,贡格尔
不属于人的一切都留下了
跟随你东去的人群和马群消失了
一首凄美的牧歌,牵着永恒的源头
我在炎热的时节去过隐秘之地
我拒绝凭吊的仪式,贡格尔
在你柔软的怀抱里,谛听四野
牛羊枕着辽远的安宁
就如没有发生过鏖战一样
就如从来也没有王朝更迭一样
隐秘之地,毫无喧嚣的图腾预言洞开
我投身其中,被我深深敬畏的
我深深爱着的,那无尽的袒露和美丽
点燃着幽谷,净水浸出
接受日月辉映
八月之约
贡格尔,通常都是这样
一条长路横亘在那里
一条河流蜿蜒流过
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年代
因为你,向往高地与星空的心灵
永远也不会疲惫
一句梵语挂在白桦树上
一袭红衣,至今飘动在某个世纪
5
你不必惊叹云中的马群
还有羊呢
你要注意一个牧女驾白云而来
她唱一声,白云就少一丝
清晨
天上的贡格尔在奶桶里
是那种异香将你引到大湖畔
鸟似乎在水中舞
世界静止,天上的贡格尔推动群山
还有人呢
我的祖父在那里守着黄牛
他在制作一把琴,在湛蓝的高处
祖父托梦,向我传授精湛的手艺
我记住了那河
就在北斗一侧
还有心呢
天上的贡格尔过滤了俗尘
我的过世的妹妹在河边梳妆
她脱离了悲苦
在那里与母亲相遇
6
在一个传说的核心部分
篝火没有熄灭,篝火
在暴雨暴雪的围困中也没有熄灭
圣婴在奇异的乐声和舞蹈中渐渐长大
她成为预言者
一个离群索居的神
还有更加微小的圣灵
我们恐惧的心,孤寂而无助的眼睛
这感觉和凝望的过程
在与智者侧肩而过的瞬间
我们就错失了良机
相传
那个预言者未老,她不在
最高的山上,她就在我们中间
她是细雨中的山河
每一片叶子摇动
都是她的示意
我确认她的存在
心存敬畏和感激
向北凝望(随笔) / 舒洁
我出生在蒙东的丘陵地区,在老哈河畔,与辽西建平县隔河相望。少年时,我仰望天宇,发现鹰隼先扶摇盘旋,而后就静止在那里,像一朵云。那时我不懂诗意,只有不解,鹰隼停在那里,是怎么做到的呢?到秋天,鸿雁南归,发出啼鸣,保持人字形雁阵。鹰隼也在盘旋,它在比雁阵更高的空中,仿佛是在为雁阵送行。入夜,我和长辈们坐在古柳树下,我独自想,鹰隼去哪里了呢?
细想起来,我对诗歌懵懂的感觉就是在那时萌发的。应该说,我的阅读始自自然,而非书本。人这一生,当我们突然感觉到某种神秘和孤寂,就距离诗歌近了。时光流逝了半个世纪,我依然珍重在少年时代获得的、源自自然之怀的启蒙。成年后读福克纳、卡夫卡、里尔克,我最深的感触是,他们描述和呈现的,我在少年时仿佛都亲历过,就如穿越一个景象近似的梦。
我在说自然的慰藉如何不动声色地影响了我们的心灵,这是一个不见首尾的过程,就如诗歌,在我们真切感知到它大洋般的波涌和涓流般的奇幻时,它早已存在了。说捕捉诗意,莫不如说是古老的诗意始终等待着我们的到来。正是这样的影响,让我们在天籁中确认慈悲的心智根植于此,阳光驱散阴霾,耕作后的农人在归家时洗净双手抱起孙辈。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你投身热爱,在看似喧嚣的世界保持凝望与谛听,诗意就会与你相拥。
活过一个甲子,近来我常忆念少年时光,爬树掏鸟,上房揭瓦,水中嬉戏,雨里奔跑;有时会向某个好看的女同学偷偷瞄上几眼,但从不敢与之对视;放学后弹钢蛋、玻璃球,玩捉迷藏,直到母亲高声呼唤我们的乳名,方才极不情愿地回家。每年清明后,站在高坡凝望,燕山余脉和老哈河近在咫尺,河面宽阔,闪闪发光。那个时节,丘陵地带的草就冒芽了,柳丝柔软泛绿,清风徐来,天空湛蓝高远。每每回望少年时代,我都会久久留恋熟悉的路,我少年的天性被路铭记,也被路启悟;终有一天,故园的路在静默中送我远行。
对那片土地的恩惠,我是在成年后才有所体会的,因为距离,我的乡思在不易觉察的环境中变成一些清晰的意象——母亲、兄弟、姐妹、故园、路、乡音、习俗、节日;许久以后我才懂得,我的充满了诗意的故乡是在两河之间的福地,一条是西拉木伦河,一条是老哈河。由老哈河西岸起,到锡林郭勒与克什克腾交界处,在这近五百公里的纵深地带上,诞生了敖德斯尔、巴·布林贝赫、席慕蓉、金河、鲍尔吉·原野、荆永鸣等一批著名作家、诗人,他们的出现一如故乡的两条美丽的河流,在远方汇流成奔腾不息的西辽河。
2024年3月,小侄阿穆尔结婚,我再返故地,就如穿越了一个时空隧道。那个时节,故乡尚未见点滴绿色。凝望燕山,山脊贴着碧空。再一次站在我熟悉的高坡上,我有些失落,少年时的鹰隼没有出现。我不满五岁的孙女舒日莎娜站在我一旁,她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少年之忆,清风牵动着塞外的苍茫。我在心底发出无声的感喟,我想告诉年幼的孙女,就在这里,在六十六年前秋天的某日,我降生啼哭,母亲把我带到了人间。
我的母亲就出生在贡格尔草原,那里是她降生和成长为少女的营地。对我而言,那里的一脉源流所依托的苍茫,其指向就是心灵的故乡。母体,每每想到这个名词,我都心怀感恩和崇敬。如果将母体视为形容词,它的含义就更为宽泛了,在物理学上,地球是我们的母体,宇宙则是地球的母体。在故地赤峰,当我带着孙女放飞风筝的时候,我却想对她说另一番话,每个人的生命都有根系,就像河流的源头一样,永存于静谧之地。
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带孙女去老哈河畔。我有一个心愿,我会选择某一年八月,领着孙女去贡格尔草原,去距离燕山余脉更北的地方听一曲牧歌,看满目羊群,仰望夜晚银河。我也会对她说一个家族的迁徙依托着什么,正是那值得尊重的先人,以服从心灵感召的方式改变了他们自己,同时也改变了无数后人的命运。
那就是一部史诗。我在心里说,舒日莎娜,你就快迎来五周岁生日了,毫无疑问,你是这部史诗中最小、也是最美丽的意象;总会有一天,即便没有我的引领,你也会沿河溯源,在贡格尔草原深处凝望北方以北;到那个时候,你将确认自己来源于一个无限珍重荣誉的家族,从而确立自己的人格;或许,你会从我的某一首诗歌里,发现你幼年的身影,依然移动在春天的老哈河畔。
在诗意里相遇(创作谈) / 舒洁
一个诗人服从命定的唯一方式是持续创作。这是漫长的过程,还可能是一生。所谓命定,是从获得第一首诗歌的灵感开始,就确立了不会移动的坐标,无论诗人走向哪里,精神的坐标都在原处——原处,实际上就是诗人的心灵。在这里,我的指向是那些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是这个群体的奔赴,让诗歌之野的前方始终升腾着光明。那种庞大的心灵气象,是爱与慈悲。
每个诗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应许之地,在不可动摇的意念中,生动的语词纷至沓来,就如祥云浮动;面对奇异,优秀的诗人会懂得选择通向胜境的途径,他撷取入诗的每一个字都如沿途栽种的树木,来日回望,必有葱茏。我承认,在这条路上,一定会出现停顿和犹疑,甚至会陷入迷茫和虚无。这个时候,任何一个诗人都需要借力和救赎。而安静阅读,这无可替代的良药,来源于那些伟大不朽先哲对往昔世事的亲历,在恒久的时间里,他们举着引领的手。
这样的际遇无比美丽,隔着遥远的时空和距离实现精神相握,依然能够感觉到手掌的温度;那些先哲,在他们活过的年代和地域,用准确的感知和语言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缤纷中,诗歌的色彩最为蕴藉。我相信他们,阅读他们的诗文,我在瞬间就会走出某种言说不清的困境。我对此的体验是,诗歌可以有效贯通看似坚固的精神屏障,在灵光乍现时蓦然发现光明照耀的前路。
最初没有人指点过我,我迷上诗歌这种文体,是在少年时,每每读到一段抒情意味深长的文字,我就重读。当我借阅到第一本诗集时,我被带入那个气息独特的空间,我感觉诗行里的每一个都是飞舞着的,从中可以嗅到异香。那一年我十二岁,通过阅读诗歌,我开始解开一些迷惑,比如远方、星空、季节、告别、期盼,诗歌的钥匙为少年的我打开了一道道陌生之门。
我此后近半个世纪的诗歌写作都与少年时代的阅读有关,最深的影响是,诗歌语言应该是干净的,干净的诗歌语言不仅能将人引入美丽的意境,更能洗沐和感动人的心灵。即使在一首长诗的叙事部分,干净的诗歌语言所描述的,也是与人相关的事物,是曾经的存在,是最真切的愿望,抑或是对未知神往的倾吐。我坚持遵循的是,不能让一个不洁的文字入诗,不能因写作的随意性而惊扰了无形无声的诗歌魂灵。
只有诗歌是无法寻找的,你若虔诚而行,诗歌一定会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等待你。若你停止阅读写作,也就放弃了对秘境的追求。在此处,追寻也是准备,诗歌写作的积累是在过程中形成的,目的还是为了新的写作。个体化的诗歌写作决定了诗人之间迥异的想象和表达方式,出生于不同年代的诗人的诗学观念也不尽相同,这都没有关系,因为对于敏感的诗人,在他们一生所倚重的精神背景中,成长着不老的诗性。
被我景仰的中外诗人们,他们留在时间里的文字,无不接受过关于等待的启示。这不难看出,他们是向着同一片天地而去的,他们使用不同的语言,从各自的降生地出发,到诗歌中汇聚——关于回眸、失落、怀念、祝祷,苦楚、激越、笃定,在丰富的世界里,他们倾听自然之语,透过滴雨认识夏季。诗人与诗歌的差异性,具体体现在他们对想象和语言的把控上,这是细微的,纵观人类诗歌史,诗人慈悲和追寻真理的心灵底色都非常近似。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当代文学的黄金十年间,我的行走从辽东开始,先后到北京、上海、广州、海口,在千禧年回到北京。数年后,我重返南方,在安徽一住就是六年。必须说明,我的确是追寻着诗意的召唤行走的,我隐隐地感受到,我需要奔赴诗歌的等待,我行走,是为践行冥冥的约定。我的一些有别于描述北方草原的诗歌,就是在再次向南的旅途中写就的。
我确信,在时间之侧存在着另一种形态的河流,那是发源于人类智慧的、对天地万物的敬奉。是的,我们永远也看不见这条大河的流淌,但我们可以闭目默念,可以伸手可触风中的语言。首先,我们要懂得尊重孩子们的眼睛,那才是最明亮清澈的镜子,毫无杂质;在孩子的双眼中,我们反观自己,在不易觉察的时刻暗自修正自己的言行,让人的品质更接近一首优美诗歌的品质,以此作为对无形之河的回馈。
写作诗歌四十八年,我深知其中甘苦。无论如何,我都不可告别诗意之旅了,这非抉择,而是服从。谈及诗歌,我真正服从的是那种或许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境地;说无怨无悔,是在自然之怀因诗歌而获珍贵的赐予,这就是懂得珍重平易和安宁。不错,我获得了,在每每构思一首诗歌时,那条形而上的河流就如奔流在近旁,这样的感受真的是妙极了。于是,我就常常提示自己,心怀诗意的故乡,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成为孤单的游子。
“头条诗人”总第1022期,《绿风》2024年第6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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