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到底有几个摩尔 | 《诗歌月刊》

“头条诗人”2024年4月第5期

作者:蒋立波   2024年04月17日 15:36  中国诗歌网    2099    收藏

头条诗人


蒋立波,又名陈家农,浙江嵊州人,现居杭州。曾获柔刚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等。著有诗集《辅音钥匙》《帝国茶楼》《迷雾与索引》《听力测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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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有几个摩尔组诗节选


登滕王阁


为什么你要执意登上这楼阁?而不是像

同行者中的另一位,选择远远地观看

难道仅仅是为了挤掉这一身臭汗

或者在不断的升高中,暂时摆脱这颗死死拽住

你不放的星球?事实上连攀登都可节省

几秒钟,电梯就直接把你拎上了顶层

在没有足够准备之前,突然塞给你一个

过于辽阔的视域。长天一色,也不过尔尔

不会有更多意外,一只铁壳船突突驶过

另一只船泊在那里,不为所动

仿佛一枚看不见的浮标被遗忘在银河

所有风景终究都是外部的,总有一天

你需要转过身来,注视内心的波涛

万古愁,对偶平流层中氢气球

相较于宏伟的部分,可能更需要专注细部

鸱吻、滴水、斗拱、悬鱼、惹草

这些构件,听起来像是某类灭绝的物种

它们被召唤到一起,像约好了似的

复活于一座建筑内部,这形式的招魂术

任凭词语的雕龙,游走于无形

仿佛随时需要插入一只孤鹜,以拯救

一篇平庸的散文。你的第二次登临

和第一次,在暗中押韵,就像无数次

地址的偏移,不影响你仍在现场

但你有理由担心,一不留神,那幅精雕细琢

的《百蝶图》,会不会突然少了一只

就像古老的忘我中,宇宙偶尔也开一次小差



可能恰恰相反


她说她在说性别,没错,这里涉及到

一种无法言明的倒置,犹如大厅里的人

在天花板上散步,一棵树被倒栽在

天空中,一团脱掉裤子的云

在湖水里畅泳,当然说的也可能是月亮

尽管她的反面仍然是她自己,斧柄的穿凿

将贯穿莫测的一生,那卷刃的爱

砍伐出一扇扔在地上的窗户,以让

经过错译的光线,照在他们身上

但已经不可能更多,就像采蜜归来

蜜蜂一只只死去,它们死于更丰饶的蜜

那被污染的蜜源,揭示了本质的匮乏

唯一无法反对的是梦,梦中醒来

我仍然是我,是梦所反对的那个世界

但可能恰恰相反,正是微苦的光

我们身上的必死性,折射出那不死的

我们的局部和有限,召唤出那无限的



本质之书


忧郁的山羊,被雕刻成沉思者的形象

那固定在一面峭壁上的凝视将我们钉入祭坛

鼹鼠从地洞里探出身,支起耳朵

以一根天线,捕捉变暖的地气,农历的脚步

麂子谨慎地远远观望,它身上的一道伤疤

仿佛随时准备扑向那管饥饿的猎枪

这些遍布山野的兽类,像更忠实的读者

等待着被邀请到我们中间来

它们驳杂的胃口,可能更适合未驯化的美学

而构成书架的每一块木板还在树身中

躲避刀斧的追缉,闪亮的锯齿像幼兽的乳牙

在陌生的墨线上犹豫。松明允诺的

一小块空间,收留阅读之夜摇曳的剪影

新月惯于剪径格律,而新诗洗心革面只为挣脱

一副铐住湖水的刑枷,当然它还须面对

家家户户隆隆织机拆除后虚无之梭的空转

印刷机也在空转,因为本质之书尚未写成



海盐腔研究


来得太迟,没有听到海盐腔,我只在博物馆的

陈列柜里,见到过一本《海盐腔研究》

简陋的打印刊物,像一个匆促装订的大海

用一种濒危的声音发出呼救,隔着玻璃

节能灯让前朝旧腔还魂,褪色的油墨

显影一张模糊的脸,这如此俊美的脸谱

一定曾被我们借用过,一如大海的动荡

和苦闷,曾被我们说出。“一字之长”,长过

一生,长过虚构的长亭短亭,任慢板婉折

春风之软,一个袅袅余音,一串失传的剧目

戛然于陌生的夹白,这似曾相识的乡音

这漫长的告别,狂暴鼓面上跳出的那颗心!

我们曾精通音律,如今早已听力衰残

打开的乐谱像一对蝴蝶的翅膀,在时间中

訇然合拢。它太薄、太轻,以至抛弃了

必要的形式,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海盐腔

如宇宙深处的电波,只被水袖的一个翩然捕获


①海盐腔是一种传统戏曲声腔,因形成于明代成化年间的浙江海盐而得名,至明万历年以后日趋衰落而渐绝迹。



顶针


我常常困惑于生活与修辞的彼此莫辨

比如顶针,它首先是一种旧时民间的缝纫用具

通常被套在中指上,用来顶住针尾

它逼迫着针尖去穿透坚硬之物

它同时是一种修辞手法,用上句的结尾

作为下句的开头,只为制造某种音韵学的趣味

它省略了缝针刺破指尖时的痛

在缺少饰品的年代,它是母亲每天戴的戒指

我越来越倾向于承认修辞的无效

但我至今记得箍形表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坑

酷似陨石在月球表面砸出的痕迹

这过于严厉的惩戒,被用于顶针来自生活的奖赏



晚期风格

      ——与友人探访黄公望隐居地


头顶一只不知名的山雀叫得响亮

而让我惊心的是更远处那一只,若有若无

在断断续续中连贯起古今的上下文

山居图烧毁后留下的大片空白

文本陡然断裂,枯笔负责交代一个嶙峋

看得见院子里满树瘦小的火柿

但主人闭门杜客,我们只有远远地看几眼

一种不可获取的晚期风格有霜的落款

那漫长的刑期,甚至山水都不可能

愈合新鲜如初的鞭痕

歧义即歧路,因此我关心的是

未走的那条路,和没有画出的那个人

野鸭的另一种画法更让我着迷

用竹竿打下的沙梨有一种陌生口感

像一种地方性经验为我们的舌头纠偏

用必要的苦涩,抵制水墨所携带的甜

而在泉水消失的地方,密林深处

我听得到烂熟的柿子砰然坠地的声音

记得当时我们刚谈到了张枣,蜗牛的徐缓篇

那颅后的犄角,天线,叹无穷的植物性

或许只有他有资格说,“我写不下去了”

如同秋风吹凉的枝头理解累累果实的厌倦



题沙溪玫瑰园


起得迟了,没有赶上看玫瑰的好时间

但对我来说,这其实无关紧要

在诸多的矛盾之外,玫瑰无非再添一个

“纯粹的矛盾”,我不可能解决它

诗也不能。更多时候,玫瑰是一条战壕

让我可以躲在后面,向你发起偷袭

以此获得一种小口径的后坐力

这词语的冒险,奇数的羽状复叶

意味着对暗藏的锯齿和针刺的忽略

更多时候,它只是一个通称,一部总集

就像黏稠的爱总是拒绝分类,固执于

一种肯定的发音,一场永恒的高烧

这外语的玫瑰,普通话的玫瑰

需要你用汉语,或者方言,一朵一朵转译


①引自里尔克墓志铭。



“头条诗人”总第944期,《诗歌月刊》2024年第4期



随笔:“地方”、泉眼与自我的唤醒   / 蒋立波


有一年春天我来到诗人伊有喜的老家金华汤溪,这里历史上属于姑蔑古国旧地,古风犹存,环境优美,特别是那里的方言还十分罕见地没有受到普通话的侵染,仍然保留着一些比较古老的独特的发音和词汇,比如古越国的某些口音,可以说汤溪话是中国南方最古老的方言之一。但跟其他方言一样,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和城乡一体化的进程,汤溪方言肯定也处在某种缓慢的“死亡”当中,使用人数肯定也在逐渐减少,这是一个无可挽回的趋势。那里有一道名菜“烂菘菜炖老豆腐”,所谓烂菘菜其实就是烂咸菜梗,我跟随当地朋友去品尝过,尽管很难说品出了他们描述的那种美味,但我牢牢记住了这道菜,并且在回来后写的一首诗中用了一个词“抱紧”。但为什么要抱紧呢?它们肯定是感受到了某种“分离”和“隔绝”,肯定是害怕某种魅力无穷的“现代性”要把它们分开吧?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诗歌与地理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实际上也是在考验当代诗人的处理能力和回应能力。具体来说,它考察的是诗人对地方的独特观察、感知和记忆,他作品中“地方经验”的个体表达及其真实程度。正如耿占春在谈论沈苇的诗歌时说到的“把外部空间改写为自我的疆域”,这也即是存在的内心化、精神化的一个转化与改写的过程。

诗歌与地理的关系是一个古老的诗学问题。某种意义上,每个诗人写下的每一首诗歌都是一首“地理的诗歌”,因为每个人都置身于一定的空间当中,他必然会对这样的“空间”,或者说“经验的场所”作出回应。诗人写诗往往是从表现自己最熟悉的环境开始的,几乎每一位诗人笔下都有关于“故乡”或“居住地”的作品,他选择的意象、符号和元素必然会打上“地方”的烙印。无可否认,哪怕一首最纯粹的“纯诗”,比如说爱情诗,或者抽象的形式主义诗歌,它总会无意识地携带某种或明显、或隐晦的地理信息,亦即地域特征、山川风貌、风土人情、社会习俗、精神症候乃至政治、文化、军事、商贸、仪轨、宗教、气候、建筑、遗迹、水文、植物、动物等等综合性的信息。比如杜甫诗歌中的“蜀籁”“杜鹃”“娇莺”,李商隐诗歌中的“月亮”“灯烛”“雨”,比如昌耀诗歌中的“磷火”“荒甸”“老鹰”“整流器”“高车”,张曙光诗歌中的“雪”和“雾”,潘维诗歌中的“雨水”“丝绸”“村姑”,都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和地理特征,从而成为读者解读他们作品的密码与钥匙。

诗人要做的当然不是一个匆匆而过的旅行者和观光客,否则他写出的只能是游记诗或者采风诗,他的诗歌的意义也仅仅是旅行指南或地理教科书,他获得的审美经验最多止于迷醉、惊艳和赞叹。他还必须跨出第二步,那就是在某种距离之中,获得一种超越于“外部空间”的对内心风景的内视和探测。同样是“看”,这种“看”已经是一种“复眼”般的“看”,是“看”的一个升级,或者说现在他看到的已经是一个“陌生的自我”。一个高明的诗人总是能够聆听到来自山川的古老教诲。换句话说,他总是能从“地理”和风景中唤醒一个沉睡的自我。如果说诗歌是一种隐秘的只为少数人知悉并传递的特殊知识,那么,他获得的就是关于一个地方的更高级、更真实的“地方性知识”。

但是,就我自己来说,我觉得在哪里写诗都一样,包括自己身上背负的那些地域文化基因,说实在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想努力地摆脱掉它们。我可能更倾向于一种“去地方性写作”。当然有些东西是无法摆脱的,就像一个从母体里带来的胎记,它们肯定在无形之中塑造着、规训着我的写作,比如有评论者说到我诗中的“愤怒,沉郁,牢骚”,包括水袖、唱腔、长亭短亭,抑或是榨面、茶叶、豆腐年糕,甚至是磨石书店背后的茶园里静静蹲伏的那台蓝色搅拌机,我想关键是如何转换、消化、激活这样一些板结了的文化元素与意象、符号。在一首题为《词源学》的诗中,我写到过“记忆的阴面”(耿占春语)那拒绝融化的积雪。我一次次地在返回故乡,那个埋葬着亲人的记忆中贫穷、苦难得让人心酸的小山村,现在的省级小康示范村。儿时的记忆或许已经找不到多少痕迹,除了那三口无法背走的水井,其中一口已经用水泥重新砌筑,并被盖上了铝合金铁皮。所以重要的不单单是那三口井,还有覆盖井口的那块蓝色铁皮,也就是说,这已经是一口几近废弃的水井,只有在水管被冻住时,或者大旱时节,村民才会想到掀开铁皮来取水。这几乎是一个隐喻,当我们谈论地方,谈论诗歌的地理学,我们却忽视乃至遗忘了那个隐秘、仍在汩汩涌动的泉眼。

在诗人和地方之间,不能只是单向的表现,我认为关键的地方在于,两者之间必须发生一种对话关系,在互相的质询、盘诘和征用中建立起真正的“互文性”。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我的老家嵊州,越剧的发源地,那里的人被外地人不可思议地称作“嵊县强盗”,在这么一个越音袅袅、柔情似水的越剧的故乡,怎么也难以跟强盗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嵊州确实出过一个著名的辛亥英雄、绿林大盗王金发。所以说地域文化也不是单一的面向,越地既有愤怒和沉郁,也不乏柔情与逸乐,也就是说我的身上可能同时住着鲁迅和胡兰成。用我的一句诗来说,“滚烫的弹道上/秋瑾追上了王金发”。夏可君曾经说到,他在我的诗中能够读到一个绍兴师爷的“侠客意气”,或者说是一种“决绝的技艺”,我以为是非常准确的。

就像有人一次次问我为什么要把书店建到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中去,我只能说,内心里我不是在寻找读者,而是在逃离读者,逃离那种“阅读的谋杀”。当然我不是不需要读者,而是希望在一个更高的海拔上与你相遇。正如我试图在我的诗歌中还原的,是那条在古地图研究者那里消隐的古驿道,是父亲和邻家大伯下象棋时敲击棋子的那一声重击,是老家阁楼上那只书箱里樟脑丸的“秘密的敌台”般致命的诱惑。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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