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忆

◎叶慧琪

他浅浅斟了一杯酒。

清澈透明的酒液顺着瓷白的杯壁顺滑地沉底，眼看到了酒杯三分之二处，他谨慎地停了手。

杯子是儿子过年时带回来的，握在手中小小一樽。外壁上绘着疏淡雅致的墨竹，浅浅几笔，仿佛随意而作，却浑然天成。

他很宝贝这杯子。只在除夕夜与孩子共饮时用了一次，其余时候都严实地封回包装盒里，恢复成使用前的样子，放在房间红木柜子最高那一层的最里头。

往对面的土陶杯里也倒了一点酒，他将酒瓶细致地封好口，沉沉松下肩膀，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笑意。

土陶杯是父亲惯用的。

从他记事起，每晚父亲下地回来，带着一身被太阳炙烤的暑气走进家门，第一件事不是坐下休息，而是走进房间，从红木柜子里小心地摸出自己的土陶杯，再从吃饭的木桌底下掏出自己酿酒的坛子，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酒。

饭前小酌一杯，是父亲的习惯。母亲有时也会就着父亲的酒杯小饮几口。

他幼时不懂事，看见父母争一个小小的杯子，一边谈天一边饮那杯子中透明的液体，面上露出纯澈的满足的笑容，总以为父母是背着自己饮用佳酿，闹着吵了好几次，终于在10岁那年的除夕夜，父亲拿筷子从杯子里沾了一点酒给他尝了一口。

即便已经过去了近60年，他还记得那个味道。

第一味是辣，辣得他下意识瞪大了眼，舌头麻麻地不会动了，直愣愣地抿着嘴，等着那一滴酒液滑入喉头。父亲脸上显出一点饮酒后的醉红，和母亲对视一眼之后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也是奇怪，酒液滑入喉咙以后，他隐约品到一丝淡淡的苦，却不分明，反而是落入喉管之后的回甘逐渐清晰起来。像是一簇火焰猛然在胸口间燃烧。他眼眸发亮，央着父亲说：“一滴不够，尝不出味，得喝一杯才行。”父亲当然没有同意。

父亲其实是很有原则的人。他是个传统的农民，在土里生了根，将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土地。贵州多山，农民多在梯田劳作。每日下地前，父亲都会想好今天要犁多少地、播多少种，灌多少肥……不干完是不回家的。

就像这个村子的名字——黄金坪——阳光也是金灿灿的。像金子一样的阳光洒满大地，化作父亲宽厚的脊背上滴下的汗水，落入黑褐色的泥土，地里冒出的青翠的嫩芽勇敢地向上、再向上，执着地面朝太阳。

父亲是惯于自己酿酒的。家中常酿米酒或泡药酒。自酿米酒工序也不难，糯米清洗后浸泡10到12个小时，直到用手能轻轻捏碎即可；沥干水分后蒸熟，蒸熟后不能立即起锅，得焖几分钟；出锅后得放到通风处降温，降到33度到38度之间，按比例将水和酒曲混合在一起，再倒入糯米中，搅匀，入坛，撒两次酒曲粉，一次在底一次在上，在糯米中间掏个洞，放在温暖的地方静待发酵就好。父亲酿酒的那几天，他寸步不离，伙伴来喊也是绝不出门的。搬个小板凳，只跟着酒坛走，蒸糯米时他要在锅边看着，蒸熟了要自己上手捏一捏，糯米降温时也在旁边守着……哪怕吃饭，也要端着碗坐到酒坛边。直到七日后开坛，罐中散出飘逸的酒香，父亲会加入300毫升凉开水，再密封发酵2小时，称为后发酵。后发酵完成后再开坛过滤，煎酒，倒入陶罐，静待香黄，降黄之后就可以存入酒坛慢饮了。泡药酒则更是简单，父亲多用白酒，偶尔用黄酒，选磨口的玻璃瓶子，将酒液与药材混合，浸泡15到30天就好。

看了几次，他就提出想自己上手酿酒。父母欣然同意，真给他买了两个小坛子，只在蒸糯米这一步搭了把手，其余工序都是他自己完成的。自己酿酒那几天，真称得上是废寝忘食。躺在床上要睡了，眼睛还直直地盯着桌边的小坛子，半夜趁父母熟睡，爬起来好几次，却什么也不做，只蹲在坛子边傻笑，想象着自己亲手酿出的酒是什么味道。

开坛前一天，父亲带他出门。

离黄金坪村不远的地方有条河，名为赤水。高山深谷间裂开了一道峡口，赤水便从此间喷薄涌出。水流湍急，隆隆作响。

回家当晚，他便梦见自己在赤水河里畅游，双臂奋力击打在水面，激起层叠的浪花撞击在水流两岸的山壁上，湍急的水流托举着他向前，再向前……梦中的赤水河尽头悬挂着一轮红日，他如同地里茁壮的秧苗，执着地如朝圣一般地痴望着，向着那轮红日奔去。

次日便是开坛，学着父亲那样后发酵、过滤，降黄之后，他将酒液存入坛中，待傍晚父亲劳作归家先请父亲饮了一杯。果不其然得到了父亲的夸赞，也允许他自己小饮一杯。他那时尚尝不出酒味好坏，只看着自己手中那珍贵的一小坛，耳边听着父母毫不吝啬的夸赞，似乎又品到了第一次尝那一滴酒的回甘。那甘甜泉涌不断，从他的心田间逸散出来。

黄金坪村原不叫黄金坪，叫黄荆坪，是由于村中遍地黄荆，故得此名。这种植被生命力顽强，在这片荒凉而贫瘠的土地上也长得郁郁葱葱，十分茂盛。更名是和村子里的酒厂有关。那时候，习酒厂还不叫习酒厂。

1952年，为了扩大酿酒工业，仁怀县工业局派出考察组沿着赤水河下游寻找适合酿酒的地方，这个距离茅台酒厂50公里的小村庄，水文环境和茅台酒厂相似，还享有“酒业兴隆，美酒荘（装）春”的美誉，适合酿酒的微生物环境和人才储备都已成熟，于是，扎根在此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于是，习酒厂的前身——贵州省仁怀县郎酒厂建成了，他也就这么成了习酒厂的一名酿酒工人。后来的发展虽然艰难，倒也自然，随着习酒厂的效益、规模不断增加，带动了这个小村庄的经济发展，“黄荆坪”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黄金坪”。

酒厂酿酒和自酿米酒不同。这工作不容易，沿用百年的“12987”古法酿造工艺，一个生产周期从端午制曲、重阳下沙开始，要经历2次投料，9次蒸煮，8次发酵，7次曲酒，耗时一年，才算完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初设备简陋，资金缺乏，生产基本靠手，运输基本靠走，下班回家吃饭，手酸痛得碗都拿不起来。那时候，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候反而是晚上休息时，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因为劳累，睡眠反倒十分香甜。父母心疼，几次问他是否换一份工作，说来也奇怪，累和苦都是实打实的，身边也有工人受不了体力负荷走的，但他心中却从没有过一丝一毫要走的想法。

犹记那一年，习水县政府给酒厂配了一台6350型的柴油发电机，他和其他工人们一步一步将发电机抬到酒厂，当电灯随着马达声亮起来的时候，工厂里响起了掌声，大家面面相觑，不由自主露出笑容。他懵懂想到父母饮酒时的笑容，想到涛涛不绝奔涌不止的赤水河，想到梦中在赤水河里追逐的那轮红日……耳边隆隆作响，他恍然听见了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声。泪湿衣襟，浑然不觉。

有了电，工人们开始逐渐学习适应机械化生产，尝试研发酿造酱香型酒。他也养成了在家自酿酒的习惯，即便在酒厂陷入困境的那几年，也从未停止。他人生的大半时光都浸泡在酒里。那一年结婚，请客的喜酒、和妻子共饮的交杯酒都是他自己一手酿造的。自成年被父母允许饮酒后，他也逐渐养成饭前小酌的习惯，成家后常与妻子对饮。孩子出生后，一点点长大，也闹着要尝酒。儿子10岁那年过年，他用筷子沾了一点酒，给儿子尝了尝。儿子不爱饮酒，18岁时却专程跑去酿酒厂学习，即便是后来离家，每年回家时都会给他带自己酿的酒。

今年也不例外。除了带回那一套杯子，儿子还带回了自己酿的一壶酒。

他想到过年时和儿子对饮，他酿的酒和儿子酿的酒，各饮了一坛。儿子酿的酒清冽干爽，入口绵柔婉转，顺滑舒畅；他酿的酒更为厚重一些，细腻馥郁，回味悠长。儿子饮过他酿的酒，叹息着说了一句话：“爸，你老了。”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灵魂逐渐沉淀，杂糅着厚重的历史与岁月的回忆，全凝在酒中了。

现在正饮的这壶酒，是习酒厂过年时给退休劳工送来的。

他拿起酒杯，轻轻和对面的土陶杯碰了一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夏夜里显得很动听，月亮高悬在天，低头一看，此刻又仿佛浸在了酒液里。

他一饮而尽杯中酒液，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抹笑意：“还是老味道。”

编辑：行云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