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子夜晚饮酒

◎路也

前些日子，偶得一瓶“君品习酒”。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好朋友绿狐，并表示要等她来一起喝，她不来，酒不开封。

一个人饮酒，那叫借酒浇愁，也可以叫“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还可以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三个以上的人饮酒呢，是桃园结义，是社交，是开派对，当然也可以是鸿门宴。两个人饮酒，倘若是一男一女，似乎不太好定性，可以是偶遇或邂逅之时的倾吐衷肠，也可以是以酒为媒的暧昧；倘若是两个男人呢，可能是酒肉朋友，可能是筹划谋略，也可能是钟期相遇，酒逢知己千杯少；然而，倘若饮酒的这两个人，是两个女子，而且是两个中年女子呢，那应该是什么？在我看来，两个中年女子一起饮酒，饮至夜半深更，她们当比青春年少时更加青春，那应该是对于自由意志和个人欲望的肯定，是真正的意气风发，轻舞飞扬，荡气回肠。

我写过两首标题中以“两个女子”字眼打头的诗，一首写于二十多岁时，叫《两个女子谈论法国香水》，另一首写于中年时代，叫《两个女子来到塞外》。两首诗的写作时间相隔二十四年，而诗中的人物—“两个女子”—是没有发生改变的，她们是相同的“两个女子”，一位是济南的我，另一位就是我那位由济南调往青岛的朋友—她的真姓实名在诗中出现过，而实际上，我在心里莫名其妙地给她起了一个外号：绿狐。

如今，我其实还可以写出一首“两个女子……”这样的诗来，我要写什么呢，我要写“两个女子夜晚饮酒”。我和绿狐平均每两个月见一次面，要么我去青岛，要么她来济南，夜以继日地喝酒聊天。过去我们见面时喜喝干红，而近三五年来，两个人的身心似乎不约而同地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或者变异，竟然都开始热爱起白酒来了，并且不惧怕度数高，53度又如何。

人到中年，才越来越逼近了人生的真相和个性的本质。

我想，我个人对于酒的热爱，或许与基因遗传有关，我的父系母系两个家族代代都出酒鬼；或者，还与我在济南南部山区的酿酒厂度过了幼年和童年有关吧，我在酒瓶清洗车间收集酒标，从酒标上开始识字，认识的第一个汉字就是“酒”，我还光脚丫跟着大人一起在车间里踩过长方形木框里的酒曲呢……浓重的酒糟气味覆盖着我整个的童年记忆。长大以后，作为一个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和回避型人格障碍的人士，每当需要跟不太熟悉的人打交道，就感到莫名的恐慌，比如，我不得不打一个电话，说出我的想法，要办什么事情，我就会缺乏勇气，怎么办？这时我会先跑进厨房，从头顶的柜子里随便拎出一瓶打开来的酒，咕嘟咕嘟地喝上一气，让头变晕了，趁着酒劲，拨通了电话。

至于绿狐之爱酒，当有她自己的缘由，除此之外，还当属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君品习酒”算是习酒中的较高端款。那个酒瓶子真是漂亮，漂亮的程度足以让人一下子就理解了那位买椟还珠的古人了。瓶身是金镶玉的结构，瓶身周遭边缘以及拧绳状的长颈高瓶口是明亮的棕金色亚克力材质，看上去宛如剑柄以及某个形影，这样的一圈一遭，箍着中间那个有着渐近层的碧绿色泽、有着美玉的质地、有着圆环而扁平的形状的瓶身主体……整个瓶子看上去清而不寒，娇而不媚，恍惚间令人觉得也许似一位佩着剑匣带着箧笥的公子，哦，当是一位温润如玉又侠肝义胆的君子，穿着镶深色缀边的绿裳，衣袂飘飘，远走天涯。

“君品习酒”，这里的“品”，既可以当成动词“品尝”，同时也可以当成名词“品质”。“君品习酒”，那意思，想必就是“请先生来品尝一下习酒吧”，“请君子来品尝习酒”，当然还可以理解成“具有君子品质的习酒”。这个命名里，有明显的道德意味，却并不说教；有明显的热情邀约之意，却又彬彬有礼，绝不强人所难。这不正是饮酒时主人和宾客都应该具有的态度吗？“君品习酒”，这四个汉字，其实就是正在做出一个特定动作，面对面，四目相对，微微弯腰侧身，颔首微笑，春风拂面，说出了一个字：“请—”

我把这瓶君品习酒或者说这个君品习酒的瓶子放在了书房里，置于铁制书架的最顶层，它高高在上，那么扎眼，在天花板之下，君临我屋子的四面八方。我家的书，原本多到可以把人绊倒，原本堆放得乱七八糟，如今竟忽然不再凌乱了，而是全都匍匐着围绕着这个美丽绝伦的酒瓶子确立起了新的秩序。哦，这不正是华莱士·史蒂文斯写的那只田纳西的坛子么？

朋友来了有好酒。

新酒开封的日子，仿佛一个节日。

这因古代习国而得名的酒，据说必须要用当地特有的“红缨子”高粱以及赤水被国家保护河段的水流才可以进行酿制，而且还必得是端午制曲、重阳下沙，至于我眼前这一款君子之风的习酒，据说经过了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窖封贮存……逾一年以上，才终成正果。

傍晚时分，朋友抵达。相见欢，开酒瓶。

菜肴是极简的：四根生黄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两袋牛肉干。

精灵被囚禁在瓶子里。酒是途径，通往梦幻之乡。

酒终于被小心翼翼地倒进了高脚的白瓷小酒盅。

那液体是微黄的。闻上去，似有青草的气息。轻轻地抿一小口，既有锋利的明晰，又有绵厚的慰藉，这就是所谓君子吗？

我和绿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都算得上是伊壁鸠鲁主义者，认同快乐就是身体无痛苦同时灵魂无烦恼，当外在物质流出的稀薄的原子团触及了人的感官，于是就产生了感觉，感觉又生发出了思维。我们相信享乐无罪，即使是享乐主义，也并无大碍，只要不过分放纵，只要所得合法，就属于正当的快乐。《传道书》里说：“我所见为善为美的，就是人在神赐他一生的日子里吃喝，享受日光之下劳碌得来的好处，因为这是他的分。神赐人资财丰富，使他能以吃用，能取自己的分，在他劳碌中喜乐，这乃是神的恩赐。”

如果说水是液体的原形形式，那么果汁汽水等软性饮料则是液体中的比较级形式，而酒则是液体中的最高级形式，至于酱香型白酒则更加纯粹，当属于液体中的顶尖级形式，属于巅峰。

酒是液体的火焰，那一片倾泻的明亮，包含了对于天空的信仰和对于大地的敬重。酒上天入地，驱散犹豫不决和怏怏不乐，它自己既是火焰也是灰烬，酒先要摧毁旧的自我，然后还要重建新的自我。

酒喝到半夜时，已经算是喝得酣畅。

人在适度的酒精之中，整个神经系统变得敏锐起来，尖锐的辛辣和深切的醇厚潜入到了人的内心的最后领地和最隐秘角落，逼近着潜意识，遥远的细枝末节也开始从身心的最底部泛起来，于是思索如泉涌，言语炙热，灵感袭来时浑身战栗，在微微晕眩里，魂魄散发出了魔幻的光彩。在这个火候上，两个人开始抢话说了，进行话痨比赛。一个人刚说了前半句，另一个人就能迅速接上后半句，两个脑袋像是联接上了电线。在酒里变得白热化的生命，抵达了遥远的自我，成了游牧式的人，她们嘲笑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呆板、冬烘、枯燥、陈腐、患得患失。

用一杯杯酒压住中年的苦闷，用酒瓶子作镇纸，压住前半生。一条叫作赤水的河流，注入两个北方女子的身体。古老部落的蛮荒与遥远边地的神秘，借助太阳的能量和植物的灵性，使过往的上千年衔接并长驱直入于两个现代女子的脉管。中国大西南的光芒降临在了中国北方的半岛。

这酒明明来自我去过多次的贵州，不知为什么，却总是莫名地让我联想到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

这时候，如果窗外正在下着大雪，就更好了。我们当模拟那个“雪夜访戴”的故事。王子猷乘小船去访戴安道之前，也是先喝了酒，借着酒劲上路的，“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紧接着，他那意识流般的脑海里就冒出了那位远处的朋友。

继续喝，投身于酒精的烈焰之中。喝到险象环生，喝出身体中的天之涯地之角，喝出灵魂的地平线，喝出奔走旷野的力量。在神经与酒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电流感应，使得脉博里回响起了叛逆的节拍，拍节着躯体的自由之岸。

渐渐地，两个人的话突然变少了，后来干脆有一阵沉默，仿佛遇上了休止符。脑袋并不昏沉，这酒一点儿也不上头。只是喝到这个程度，人忽然变得安详起来，夜晚的空气有着丰盈而顺从的静谧。这时候，除了自己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再也没有其他事物来与本人发生对话了，而且，这时候的所有想法，都不是来自大脑，而是来自温度升高了的五脏六腑。

最后，在恍惚之中，人似乎被酒从“此岸”摆渡到了“彼岸”，看到了神的旨意。

终于，我们喝到东方之既白，把窗外的夜晚给喝成了黎明。

桌上杯盘狼藉。我们醉意辉煌。

天亮了，我们要去睡了。一个去了南屋，一个去了北屋。

两个君子喝了半瓶颇具君子之风的习酒，进入了梦乡。

人生如梦。

2023.5.21 济南

编辑：行云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