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大海学习呼吸的人,后来都很蓝
布赖恩特说:“古老的大海是一片灰白而忧郁的原野。”而汤养宗却在沉思着:“在山海交隔的入海处/许多到达的水才呈现出/作为水更合理的形体/流水前倾的身体/永远不算唯一正确或得到确认的身体/在通往海洋的路坡上/到处散落着大小不等与款式不一的残肢。”(《入海记》)
诗人万法一心,境随心转,氤氲着:栖霞处,海之浦全称叫蓝色圣地,栖霞之浦。于是,诗人又深情地颂唱道:“在闽,闽之东,天光海色中看海的人无法断定/天空在海里/还是大海在天上/但每个人都可以听从/云霞,热血,伟大的蓝跟着/日出,或自带光芒,出场。”(《霞浦》)
诗人的心间一直都有一种伟大的蓝伴随着,并且相伴一生。
我一直隐约地意识到人与大海有一种隐秘的关系,阅读了汤养宗诗集《伟大的蓝色》后,这种人与大海隐秘的关系更清晰了、更丰富了、更立体了。大海是无常的,它两手会突然沾满了海腥味与人腥味。在海上,我是诸神中的一个,我的身世是海水里亘古的密码。大海一次次神秘的低喧,因为我的引领,出现了三千条水路。……让鱼腹中的颂词与渔谣不知该从哪一头显现神谕,……都符合这个神的意志,都在本来的庇护里。
“贝壳已经张开三次,我的男人还没有回来。”“在另一边的地之头海之角/渔村的海滩上/上午对着船骨/还在哭滩的妇人/傍晚,又把儿子送出滩头/在收拾与不可收拾之间,去做一个渔汉。”(《收拾》)这同诗人的自况是相对应的,也是无缝衔接的。
我关于海洋的诗歌,最初的主题来自母亲的哭泣。电闪雷鸣与瓢泼大雨中的瓦屋下,母亲的哭声与屋外的暴雨同样震撼人心,邻居赶海的男人们都上岸了,唯有我的父亲音讯全无。潮水一步步逼近滩涂岸边,讨海的人必须赶在潮头抵上岸前回家,否则这意味着,年少的我可能就因为这一次风暴要失去父亲,而母亲也会从此没了支撑起这个家的男人。母亲提灯来到夜色中的海岸边,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向大海喊着丈夫的名字,大海是可以包容一切的生命和无常的。
“单脚直立的白,雪球般的白/当展开身体才知道附近拿来比较的,有多黑。”(《白鹭》)诗人擅长处理诗歌意象中的那种明暗关系、黑白关系、明喻和隐喻的关系,这是他的睿智之处,善于发现和思考的结果,这种结果是一种海的情结、海的哲学、海的方程式。其实,大海是永远的无,永远的无从说起,永远的不可说。大海的一条贝壳线就像少妇腹部上那斑斓而迷人眼的妊娠纹。我对大海的整体性的结论就是:大海的要归还大海,大海是它们最好的归宿。这些禽兽便被我放归到了海洋。那么我是谁呢?在海边,如今再没有人认得我是谁了,我是那个与天神一起在海水里养了无数野兽的人。心脏依然来自大海,承袭着蓝色气息间的呼吸。“要给什么/默许什么。是的,是要给什么/默许什么。一座海在寻找一条鱼/叹息的鱼,在寻找一个人的身体……”《一座海一条鱼一个人的身体》
一条鱼的疼痛就是大海的疼痛,我们都是向大海学习呼吸的人,后来都很蓝,向犀牛学习尖利,向河马学习沉溺,甚至是向一条鲸鱼学习喷射,这些都不如直接向大海学习呼吸,以分出左肺叶为潮,右肺叶为汐。去吧,去吧,去那喧腾中领取你的心跳,在海腥香里耕耘好你的波浪,一生爬坡才立命于这梦中高原,为的就是汇入伟大的蓝色,成为澎湃与荡漾开来的一部分。
诗人的视野辽阔,气象缤纷,语言的质地充满着诗意和一种伟大的蓝色。的确,在大陆以外,它们是我身体外的身体。沿着不经意的路径,踩着波水,气象一路撒开,展开了浩大的灵魂。
(二)描绘一个人与大海共生的世界
“在宽窄的词韵里将这条鱼叫苏轼/把那条鱼叫柳永,还分出婉约与豪放,色彩斑斓的红石斑便是李清照/当我也游进去,便有了水性中的共时性/波水开合中有现代诗与宋词的潮差/却也能各自自拟的鱼鳍与鳞片。”(《海上》)
这其实就是描写的一种人与大海的共生关系,不管是历史中的人,还是现实中的人,虚拟中的人与大海,都是一种共时性的关系。
汤养宗在诗歌的魔法棒下,以“霞浦”作为他诗学的切入点和逻辑起点。因为,我的地盘叫“霞浦”。我就是那个命好人,梦幻般的海岸,是云彩出没的聚集地,经常横空出世,美成不可一世,给所有人一条多彩的命。我是个稍不小心就浑身上下涂满色彩的人,常常喜孜孜地在天地美景中晕头转向。在这里,再木讷的人也有开花的冲动,身处这里的石头,也是最深情的石头。
汤养宗曾当过导弹护卫舰的声纳兵,声纳兵是相当于潜艇的眼睛一样重要的技术岗位。退伍后在一个剧团里写了八年的剧本,后又在县文联任职八年,主要从事诗歌写作。只有对大海有着特殊感情的诗人,才能够写出《伟大的蓝色》如此雄健骄傲的长诗来。
大海的宿命就是命中的自愈,做黑夜,也做白昼。多么新鲜的尖叫,新鲜的呼啸,波浪永远在寻找一副大灵魂,大灵魂就名叫潮起潮落,就名叫完好如初。大海对于诗人汤养宗是宿命的。
诗人的自我卷入意识非常强烈和深刻,在这里,诗歌与“诗之物”是一对可以互换的语词。
汤养宗的每一句诗行都凸显了其生命之力,作为一个追光者前行的执着和笃定。
“这身份不明的天神/正身怀着飞翔的技艺/要去恢复从海面通向天空的路/它肯定与白云密约过/并已成白云的同盟者/在辽阔的星空下/这梦幻般的三桅船。”(《星空下的三桅船》)
“让天空里所有的光都暂时与我们无关/让大地上所有的追光者,再一次伸出十指/摸到这首诗,摸一摸天堂确凿的位置。”(《海星星》)
“眺望群岛/眺望也在向我眺望的祖国/血脉相连的星粒/它们是我分散的骨骼/也是珍珠玛瑙,钻石和梦乡。”(《群岛》)
“要给什么默许什么。是的,是要给什么默许什么。一座海在寻找一条鱼,叹息的鱼,在寻找一个人的身体…”《一座海一条鱼一个人的身体》
诗人的使命应该是对所有不能发声的事物发声。当然也包括三桅船、海星星、群岛、贝壳线等,写作是一件让人不断产生善念的事情,对人的善念、对大海的善念、对自然的善念、对宇宙万物的善念。诗人真正地在其诗学中进入了对大海精神性的拥抱和同构。汤养宗对大海的描述,对伟大的蓝色的描述让普通的人能够找到一种认同感,这种认同感就是我们用文字所表述的“辨识度”的问题。
诗人擅长于描写一种大海微粒般渺小的却又是最深刻的悲怆:“在我的渔村,有时摆上的是一桌海鲜/有时是另外的圣餐/当筷子翻到鱼腹里的毛发或牙齿/眼泪会比海水更凶猛地铺满桌面/“老公呀!我终于吃到了你……”(《餐》)
“夕阳落在海面/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在那条水路上/我叫声谁的名字/就有鱼立即从海底/跃出水面。”(《水面》)
渔民使用的“更路簿”不仅仅是“指南针”,也是招魂的“幡”,是死亡,是墓碑,是骷髅,是鲸鱼的牙齿和那失落永远也找不回来的名字。这就是诗歌文本瞬间暴发的悲剧美学的张力。
“海底的水温,是否适合那些亲切的乳名/经常是,一双鱼目,两盏灯火/由远及近沿着水路向我逼近/想起那些死在海上的人,我的/被叫作水手的兄弟,在萋萋海草中/多少鱼目,又睁开了,你水光四射的眼睛。”(《想想那些在海上死去的人》)
这正如诗人又一次对自我的辩认:现在的作品多出自于海洋与自己在精神上的融合,而模糊了现实性的边界限制。事实上,此时海洋在我的心目中,是当作一块高地来认识的。海洋留在文字里的形态已从原初的“外形识别”逐渐被多维与变形的“意会”所替代。从无形处关联到更多看不见或被投射过来的人生与现实的感受。
(三)我看见了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直起腰来,我看见了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这是诗人米沃什在《礼物》中的最后二句。我们读诗、写诗、评诗都只是为了自身挺起腰来做人。诗人是一个修正语言的神和天使。
“据我所知,诗人中怕死的特别多。我也是诗人。”他们不相信这个胡子花白的人/竟胆敢把自己也划在这个行列中/更不相信一个替政府当劝导者的人/也配得上当诗人/我又说“为什么诗人总是不听诗人的话?”/这回他们恼了:“如果你是诗人,那我们是谁!”(《防御台风,在大京沙滩,劝退一群诗人》)
这是一首特别有嚼劲的诗,诗人对自我进行了身份确认和辩证。他在诗中并没有告诉事情的结果,而在标题上就揭示出我是这个事件的“王者”,胜利者,也没有过度阐释处理事件的方式方法,只是自己揶揄自己,自己对自己自嘲,这种反讽再加上自我肯定和自信的力量恰恰是撑开了诗歌文本出其不意的诗性结构。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成为诸神?这是哲学之问。只有在海上,我才是诸神的一个,这是哲学的回答。
“在海上,我是诸神中的一个,我的身世是海水里亘古的密码,我的呼吸是不断起伏的波纹,大海一次次神秘的低喧,因为我的引领出现了三千条水路/鱼群有了众声喧哗的丰唇/满身鳞甲的星宿跳来跳去。”(《我是诸神的一个》)
“大道如约,接纳了千古的归去来这圣物,秘而不宣又自圆其说/保持着大脾气/万世出没其间,除此均为小道消息。”(《向两个伟大的时间致敬——写给“中国观日地标”霞浦花竹》)
海洋是现代人的一种必需的“心灵需求物”。我的身世是海水里亘古的密码,诗人以“霞浦”的地理性坐标作为岀发点,也作为回归点,对所有的异质性语言和修辞都进行了赋能。
“那日真好,只有三人/大海,明月,汤养宗”这就是海的美学,自然、宇宙、我三间之间达到了天人共生,天人共情之境。大海有着它独特的声音和脾气,“一鲸落,万物生。”这就是大海内部的生命律动和自然性秩序。“不要说,我与谁同谋,而我保留着这种风格:一生对大海模仿与剽窃学习它说话。一生也说不出一句自己的话。”(《海之声》)
当我这样说出,我的语言正在浪花四溅。当我沉默,我是一粒喧腾的盐。一切的奔走都是假象,伟大的蓝只停留在伟大的身体中,秘密的脚,也是对世界秘密的诺言。“海水里一直保留着你的胎音,我想走开,灵魂却一直携带着生命的蓝。”
《伟大的蓝色》为什么能够激活读者们的阅读沸点,因为诗人汤养宗对大海信息密度的处理经验是丰富的、立体的、多维的。他所描绘的蓝是立体的,是有生命律动的,是有质量和动感的。得到大海的确认,其实是得到人对其自身身份和生命价值的确认。
“仿佛天地间的事,只剩下我与海洋两个人的事。”“那天,大海像一壶闷酒放在我右边,我一口一口来,要这样慢慢地饮尽沧海。”
诗人特殊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让他对大海的认知多维且丰富的。“大海的蛔虫”,是我当年/躲在波水下与一本书对视的感觉。迎着向我冲来的波浪阅读,摸书的手也摸到了大海的腹部,与大海同呼吸,在文字中,摸书的手感全部是激流盖过的声音。汤养宗眼中的大海是神秘的,他的视觉诗歌语言构建了一幅幅独具艺术性关于大海的图画,体现出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他整体性的叙述是有启示性的,这种启示性就是其的先锋性。一个诗人必须具备一种永远的先锋性潜质,生活中隐秘的断裂、悬空与转折,此时都亮出了一簇接一簇的冰裂,迫使他回答并屈从诗歌自身的逻辑关系。
对生命的自我观照激活了诗人对自身和世界的认知。大海一定要给予人类以信心,一定要给予人类一种喜剧的色彩。通过自身的净化功能,屏蔽一些悲剧性的色彩,启迪人类对于未来的信心。诸神与我是同在的,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渗透,进入混沌初开,那又是人类的一种新的纪元。一种新的大道如约,一种新的未来伟大的蓝色。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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