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 陈陟云 :澄明之境

“头条诗人”2023年8月第4期

作者:陈陟云   2023年08月09日 10:37  中国诗歌网    1629    收藏

头条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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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陟云,上世纪60年代生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诗人,著有多部诗作,入选过多种选本,曾获第九届十月文学诗歌奖。现居广东佛山与肇庆。


澄明之境(组诗)


雪域


把纯净的蔚蓝作为唯一的背景

雪域,总高于我们的仰望


一生的足迹,要历经多少道路

才能抵达一片雪域?

一生的道路,要穿越多少歧途

才能在雪域中停止?

一个酷暑的下午,当我写下“雪域”

墨迹和笔画寒光直逼

青丝陡然白尽

眺望窗外,天空宁静,目光高远


时光的波涛沉寂。阳光下的

雪线,奢华而纯粹

余生的影子,像一朵孤单的云

在雪地上逆光而行

闪亮的疼痛,消弭于马粪的余温

一所精致的木质房子,是最后结痂的疤痕


安居时刻,我眺望窗外

宁静的天空更加宁静

高远的目光更加高远



澄明之境


想来,那定是澄明之境

风,是一片芦苇的飒响、湖面涟漪的移动

和阳光丝线的轻飏


灵魂落在手中

如一丝柳絮

一生的倒影如此真确:

山的坚毅,天的碧蓝,云的悠闲


一个人坐在冬日的下午

肉身已归于无



岁末


岁末已尽,总得清点些什么

事物却纠缠着消逝

时光太快,一个人走在风里,停下

茫然无措,焦头烂额

没有人会用痛苦去打扫一次心灵

没有人甘于安然而没有焦虑

街道通向墙壁

语言触碰沉默


仿佛一扇门已被关上,另一扇还未打开

覆盖我的光影

暗于黑暗

寂静来得多么及时,豁然何其美丽!

举手,敲门

我将放弃伴随多年的行囊,和背影

让灵魂孑然一身


年年岁末,你永远清点不了什么

该结束的终究结束

当开始的必然开始



残酷的植物


沿途,植物残酷地茂盛,像飞扬的长发

触摸我的指掌。这突如其来的电击

如此强烈,反复,持久

我双手痉挛,形容枯槁

过早颓败于一片苍茫


影子被复制,永生被放弃

在水与土之间,植物呈现肉体的光芒



沉重的对弈:两手间


自己与自己对弈!用左手和右手

黑棋是一生的责任

白棋是十世的爱情

收官的时刻到了!你背倚青山

看高铁穿心而过,如穿透滴血的夕阳

填满车厢的人们

并没有感觉丝毫的颤动

只有黑压压的鸟群,颤动着翅膀

装作四散而逃的语词

遮蔽最后一丝光线


冥冥中,谁放出了这胜负手?

谁来决定这余生的胜负?

谁,有胜负可言?



选择


若要远行,就以平行的姿态,像岸

让激流在心中翻涌,穿越这从天而降的峡谷

前方就是开阔地,河水平静而悠长

如若眷恋,请循着各自的轨道,环绕或远走

或者,就做哈雷彗星吧

时光易逝,七十六年不算太久

那时,回来看看,让我再次远望你身后淡淡的离愁

如要毁灭,就请拥抱吧,像两朵孤单的云

人世间最美丽的深情一吻

战栗,霹雳,闪耀,撕裂,回响

漫天大雨并非什么隐喻

触手可及的,都是泪水的苦涩和腥咸



打点狼藉


这把钥匙,是摊在掌心的静物

如岁月的投影,虚构了一个季节

握住,它的冰冷一点点

沁入心底——打开苍凉,或者关闭时间?

这个晚上,打点一生的狼藉

却把自己拆成一地的零件

隐忍是一枚锐利的针

平静地缝合一些毫无关联的事物

譬如,把表情缝在钟表上,把心情缝到墙壁中

无法拼凑的完整,更像跌坐轮椅的残疾

头脑清晰,而手脚无觉

目光则是一群流离失所的碎片

像花瓣,也像玻璃

返还体内,堆积柔弱,或刺痛

空气中,继续升起和散开的,是人世间的盲点

删除灵魂,和灵魂所有的轨迹

有灯也没有用。这个晚上

我只抱着石头取暖,已不在意增加的

是孤独的硬度,还是生存的重量



故居


敲门时,开门的是失散多年的影子

踏着光的清脆,一身稚气:

“嗨,你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了?”


进门四顾,所有的影子都站了起来

齐刷刷地站了一屋子


我抚摸着一盏盏煤油灯火

手被灼热,满心欢喜:

“嗨,你们都终于醒过来了?”



这一天就这样老了


这一天,就这样老了

像一辆长途跋涉后的汽车

燃油耗尽,陡然报废

拆装或者闲置,其实都不要紧

停下来了,就让雨水慢慢洗涤满身的尘土和锈迹

洗不掉的,就让它继续长吧

其实都已不要紧了,这一天

就这样老了。还能想到的比喻

可不可以是一根竹子?

节节生长时,以空、以直、以秀逸傲立

尔后长久的弯曲,似乎是为了更大的张力

但还未成弓之时,就这样老了

一直对峙的宿敌抽干了所有的水分

让你节节破裂,这一天

就这样老了。还可以想象是一棵树

枝叶落尽,裸露着

伤痕累累的树身,静立或者倒下

其实都不要紧了,这一天

就这样老了,剩下的,最终都要被埋进土里

管他发不发芽,管他长不长新叶

这一天,就这样老了



习惯


已习惯于半夜醒来,独坐窗台

掬一把微光,洗涤脸庞

把岁月的灰尘,弹给夜色

飞鸟不飞,流水不流

只想一些寻常事物,以及融化它们的

空气和雨滴。偶尔一阵蛙鸣

触碰隐约的山峦,梦中的背影

略显沉重;偶尔一缕风

穿透内心的石头,带着清澈的冰凉

但都不要紧

此刻,我只习惯于安静,简单

当生命也成为身外之物

活着,已不是负担


“头条诗人”总第844期,《作家》2023年第8期



诗歌梦与人格志

——陈陟云诗集《黄昏之前》研讨会综述

黎保荣


2022年2月19日晚上,肇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肇庆学院文学院共同举办的陈陟云诗集《黄昏之前》研讨会,以腾讯会议的方式在线上进行。研讨会由肇庆学院文学院教授、肇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黎保荣主持,邀请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姜涛教授、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张桃洲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杨庆祥教授、中山大学中文系林岗教授、岭南师范学院文学院张德明教授进行研讨,同时邀请肇庆学院文学院专业播音员向海燕老师朗诵了陈陟云的诗歌《一生不变的爱情》。


一、大传统与小传统


所谓“大传统”是指陈陟云的诗歌继承中国古代诗歌的“隐秀”传统,而所谓“小传统”则指陈陟云的诗歌继承80年代的中国新诗传统。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姜涛指出陈陟云的诗集中的诗歌没有标明具体的写作时间,但读下来感觉收入了不同阶段的作品,有些变化,也有不同的类型,有早期的咏史诗、纪游诗,也有写日常生活的诗,但整体上继承了中国古代诗歌的“隐秀”传统。他认为陈陟云的诗歌是一种沉思型的诗歌,感觉其风格比较统一,诗如其人,抒情性比较强,内敛,低调,从容。陈陟云本来长期在法院担任领导,生活阅历比较丰富,入世很深,但是他很少写他的生活经历,有一种隐逸的气息,更多倾向于凝定于自身,凝定于孤身一人时独处的感受,写山水、自然,在山水、自然中凝望,驻足,停留下来反思自己跟自然的关系,有时写他深夜的感受、自照、冥想,他的诗歌与其工作生活具有较大的反差。

90年代以来,很多诗人非常追求社会、历史的包容性,追求如何记录现实,如何表现,批判现实,在复杂的社会中发现新的经验,这是现代诗歌非常重要的抱负,也是现代诗歌现代性的特征所在。但是除此之外,其实无论中国还是西方,无论古代还是现代,还有一个非常深厚的诗歌传统或脉络,就是在写作中怎样调节自己和语言的关系,自己跟自己身心的关系,自己跟自然的关系。他认为陈陟云诗歌虽然有不同的类型和主题,但更多地具有调节自我和语言的关系,跟世界拉开距离,超越具体的人世、尘世中的复杂的纠葛,在更内在的生命感受层面中展开,其实这样写法是比较难的,看起来容易,但要写好很不容易,如果换了一个缺乏阅历的年轻的诗人来写,很容易写飘,甚至写得比较造作,没有深度和意蕴。他感觉陈陟云诗歌最好的地方是把比较复杂丰厚的社会人生体验,寄托在看起来相对比较单纯的事情当中。特别是最近即他诗集中第一辑的诗歌,有一种非常浓郁的生命流逝,岁月不可追回的感觉,虽然有自然山水风景,但人生的阅历感、沧桑感很重,好像诗歌中的“我”是站在时间的尽头来回看生活,但这不完全是怀旧,一方面是向回看人生的历程,另一方面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渴望生命的奇迹,渴望情感的激荡。他比较喜欢其中一首诗是《这一天就这样老了》,写到竹子的形象,写竹子节节生长,不得不长久弯曲,失去水分,干裂,这样又挺拔,又弯曲,好像在时间中跟自我抗衡的感觉,特别有张力,既往上生长,又不断被时间被生活碾轧,特别有一种代入感,“以空,以直,以秀逸傲立”这一句特别棒,因有前后的张力、压抑、弯曲等铺垫,特别是“以秀逸傲立”的形象,让他联想到《文心雕龙》的隐秀之美,所谓“隐”就是含蓄、蕴藉,有非常多的层次,所谓“秀”就是挺拔、卓绝,态度鲜明。陈陟云诗歌的整体感觉就是如此的隐秀之感,一方面写作热烈,鲜明,有一种生和爱的渴望,另一方面风格是沉吟舒缓,有非常丰厚的气息和层次,特别能写出心灵的波纹,看起来单纯,但实际上很厚重,生活沉甸甸的感觉。如果选一首他自己最喜欢的陈陟云的诗歌,他会选择《盛夏里的向日葵》,这首诗写得比较早,但他比较喜欢,也能体现“隐秀”的特征。这首诗写得很热烈,写到了广州番禺的葵庄,那些像烈日开放的向日葵,像病人、疯子一样,被关在医院里、疯人院里,这是像梵高式的呈现,甚至福柯式的呈现,非常强烈,但后面有个反转,从“葵花”写到“我们”,说“我们”从葵庄离开之后,好像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病后初愈的人一样,过去“我们”也发狂,但现在病好了,回看往事有些伤感,甚至觉得有趣,整体上叙事波澜不惊,诗中提到从葵花的心脏中挖出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这种反转是由“秀”到“隐”的转换,好像波澜不惊,是一个过客的、过来人的视角,但这种波澜不惊、不动声色中恰恰有一个非常大的历史、个人生命的冲突感。陈陟云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作为诗人来说正值壮年。他相信陈陟云以后的写作会非常开阔、从容,也能写出更丰厚的生命体验。

在嘉宾中,中国人民大学的杨庆祥教授也认同陈陟云诗歌继承中国古诗的“隐秀”传统。

而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张桃洲则认为陈陟云的诗歌继承80年代的中国新诗传统。张桃洲说他早年读陈陟云的诗歌,读得比较多,自己有几本陈陟云的诗集。他觉得陈陟云的诗歌写作有一种持之以恒的从大学至今30多年的时间,一直保持一种执着的写作姿态,以及像姜涛所说的,有一种一以贯之的波澜不惊的气质。从早期的《喀纳斯河》到近期的《黄昏之前》,陈陟云诗歌的调子比较平缓,超越了世间的凡俗的纷扰,处在一种平和的安静的状态。如果深入来谈,他从三个维度展开分析。第一个维度,陈陟云个人身份、专业与其创作的关系,也就是法律与文学的关系,这是个老话题,著名的如斯蒂文斯。这是个有意思的话题,但正如姜涛所说陈陟云很多诗歌都看不出他的法律专业背景,虽然讨论诗人的创作,未必要讨论其专业,但陈陟云从事法律工作,几乎没写其专业工作的内容,不写他看到的,以及一些比较大的社会话题,从这个角度可以讨论出一些问题来。第二个维度,陈陟云诗歌创作与80年代文学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把陈陟云的几部诗集综合起来看,我们可以把陈陟云称为“80年代之子”,他的诗歌创作植根于80年代,他从80年代汲取营养,这种营养一直滋润、丰富着他,一直推动他的创作,80年代所具有的理想主义、激情主义、感受方式、人文气息等等,对他的诗歌创作有比较大的影响,这么多年,直至近期的《黄昏之前》,80年代的气息还是非常浓郁,一直延续了80年代的情怀和格调,80年代成为他创作的推动力和源泉。可以说,陈陟云大量的诗歌写作,超越了具体的时间、空间,例如《时日》,是非常抽象的时间,不知道是哪个时间,还有《旷寂》,非常抽象的状态和心境,而《在河流消逝的地方》,尽管河流出现了一个地点,但不知道是哪里的河流或水域,这些诗超越了现实的具体的时间点、空间点,将它们抽象化为内心的感受。又如《何以为镜》,镜子是非常古老的意象和主题,但陈陟云把自己写作的取材封闭起来,包裹起来,进行内化。第三个维度,陈陟云写的基本上是抒情诗,抒情意味非常重,抒情性非常浓郁,这也是80年代所带来的,所赋予的。如早期的《喀纳斯河》就具有一种强烈的抒情色彩、抒情调子。在最新的诗集里,我们可以从《黄昏之前》这首诗,来看看它的抒情性究竟如何,一开始第一行“黄昏之前,我必须跟上光的节奏”,一起笔的调子就很沉静,又蕴含一个非常强烈的主体,这句诗定下了全诗的调子。接下来“强暗光之间的纹理……印迹的影”,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我必须”,黄昏之前定下的调子,推动着后面对隐迹的影的追寻,有强烈的主体意识;接下来“它们湿润……在心间抖动”,以及第二段的“大洋彼岸……越过重洋”,读的过程中韵律感就出来了,诗中的“疲惫的水鸟”也是主体意识的投射。结尾的“亲爱的……无期”虽然短促,刻意了一些,跟前面的绵长的、韵律感十足的部分不同,但这是在结尾部分,呼应主体意识不断的扩展、延展,不断抒发这种情绪,所以在结尾部分进行收束。这是非常典型的抒情诗,抒情意味、抒情色彩非常浓郁。而陈陟云其他的诗歌,也超越了具体的时空,并不妨碍其情绪的激荡,情绪的扩展,泛着涟漪的感受。岭南师范学院的张德明教授也认同陈陟云诗歌继承了80年代中国新诗传统的观点。


二、现代性维度与独特眼光


中国人民大学的杨庆祥教授谈及虽然他在嘉宾中年龄较小,但跟陈陟云交往的时间却较长。他2009年12月份就写了陈陟云长诗《新十四行:前世今生》的评论,觉得非常惊艳,对之评价较高。杨庆祥认为陈陟云诗歌不只是植根于80年代汉诗写作的传统,还跟中国古代文人的“隐秀”传统密切相关,整体给人一种内热外冷的基调。例如陈陟云的《新十四行:前世今生》就与中国古典诗歌甚至是古典文化传统有关,有着不少戏曲尤其是粤剧的特征,事实上陈陟云本身也的确喜欢听粤剧。而陈陟云其他的诗歌写作也会有戏剧性的冲突,戏剧性的片段,戏剧性的对话,这样一种戏剧性的引入,在某种意义上冲破了一般意义上的抒情诗的特征。所以,他觉得陈陟云是一位有自己写作历史的诗人,是一位有清晰的写作意识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有代表作的诗人。

但是他更倾向于陈陟云诗歌的现代性维度,他用三个词来概括陈陟云诗歌的现代性特征。第一个词是“确定性”,例如其诗歌《事物的确定性》,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可以说是小的戏剧化的片段,在这样的片段里,作为主体的诗人与变化的“你”进行了小小的对话,呈现了一种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的辩证和互动。很有意思的是,陈陟云作为一个法官,又是有着严谨的世俗的秩序和规则的诗人,他对事物的逻辑性和世俗秩序的确定性是怎样去理解的。在这里,陈陟云诗歌其实有两个维度,陈陟云的诗歌虽然有很强的抒情维度,但实际上他的用词,他的抒情的姿势非常有法度,非常严谨。在历史的逻辑和词的逻辑里,他想从中化解出去,跳脱出去,他因此经常孤独一人,面壁,打坐,坚守,他要用这些方式把它化解出去,变化出去。

这样的变化,通过一种非常有想象力的方式、变形的方式来化解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历史的逻辑与词的逻辑。这就要谈到陈陟云诗歌的第二个词是“变形记”,这种变形几乎无处不在。比如说《今夜无雨,坐听雨》,写想象中的雨,根本就不存在的雨,但这是下在体内的雨。比如说《茶马古道》那个死去一千次,又不断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的汉子,这也许是陈陟云前世或今生的一个幻影,诗中的汉子“脸上刀劈的疤痕,却是‘生’字最重的一撇”。还有《喀纳斯河》梦见自己变成昆虫,《时日》里将自己变成鹰,《洪水》里变成鱼。陈陟云通过想象将自己幻化成不同的其他形态的事物,想象中的事物,以此克服历史的逻辑与词的逻辑对他的控制和规训,克服法度对他的控制和规训,以此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和心灵上的圆满,这是陈陟云非常自觉的诗歌写作的意识。有的朋友从佛教的角度来分析陈陟云诗歌,陈陟云的诗歌有一种精神性的向度,不仅是佛教,涉及到很多方面。陈陟云诗歌的变形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但这是一种根植于中国文化的变形,与卡夫卡的变形记不同,卡夫卡的变形记是单向度的,人变成大甲虫就变不回来了,被家人扫地出门,但是陈陟云的诗歌中的变形则能随时能够变回来,变回尘世中的人。幻变来自于中国文化,它是中国文化和中国当代写作中的重要关键词,网络电影中有不少幻变,例如电影《妖猫传》的幻术,一下子把传统、历史、当下打通了。陈陟云的变形记是双向维度甚至多向维度的,他不停地转换自己的角色和身份,在这种意义上,“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中国文化传统一直有不少这样的变形。在此意义上,他通过这种变形记,解构了事物的确定性,在整体的意义上,他的诗歌写作看起来是非常具有逻辑的秩序,但同时不断把叙事的圆环拆解掉。在此意义上,陈陟云的诗歌不仅有抒情的维度、隐秀的维度,还有一个重要的反讽的维度,这是第三个词。这是在“抒情”“隐秀”的传统假面之下,有着现代性的当下的指向或维度。

与其他专家有异,中山大学中文系的林岗教授更关注陈陟云诗歌所提供的独特眼光。他自述他跟在座的其他专家不同,他很少研究中国新诗,80年代初,他自己年轻的时候曾在《诗探索》打杂,但很快离开新诗研究,后来曾经研究中国古代诗论。但是读了陈陟云的诗歌,他发现陈陟云具有特别的眼光。

首先,长期的行政经验赋予陈陟云一种特别的眼光。中国古代的文学史尤其是诗文的历史,几乎就是官员的历史,大约95%的诗文作者都是有官职的,这些诗文伴随在其宦海沉浮的波浪里,宦海之外的人几乎是沉默的,不会写诗的,当然,比较俗的民歌、乐府,属于另外一个层次的文学。这样的官员写作的古代传统,在新诗之后几乎断了,但最近几十年来逐渐有所增多。以宋代的官职来看,陈陟云大概属于南海通判。古代写诗的人,其官员身份对诗歌创作有着一定的影响,帮助他认识人生认识世界,有一种属于这个队伍里面的独有感受,读陈陟云的诗有着读古代诗人的诗歌的感受,而读一般的新诗人的诗歌,则没有这种感受。很多新诗人把诗歌当成一个作稻粱谋的职业,谋求名利。而陈陟云虽然是业余写作,但他的诗歌深度交织在他的人生里,其好处是“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一个人不写诗则不能“入乎其内”,但是如果没有陈陟云的觉悟,对他所从事的官职和写诗两者的觉悟,又不能“出乎其外”,现在的一些新诗人写诗就不能“出乎其外”。广东还有一个写新诗的官员,是写生态诗歌的,在他的诗歌中,可以看到这个行当给他带来观察事物的眼光。新诗好不好主要看其眼光,因为新诗的修辞的手法少了很多,新诗保留下来的一是分行,一是意象,与古典诗歌很不一样,古典诗歌有押韵、平仄、节奏、用典等,但新诗在这些方面的经验就少了。所以,新诗的现代眼光就变得很重要,在不同的诗人那里是不一样的。陈陟云的诗歌看不出他的具体的行政经验,但是官员的经验给他一种观察事物的眼光,带来一种独特的眼光。如《这一天就这样老了》,他这个“老了”实际上是别有用意的,不是一般的年老,正如苏东坡的“路长人困蹇驴嘶”,他走在这个路上,这是磨难较多的路,是需要多重人格去应付的路。在这里面,陈陟云获得了一种眼光去看待,他把自己老了比喻为一辆车,“放”一下也可以,“修”一下也可以,陈陟云这首诗中的“修”“放”,就不是一般的意义。刚才姜涛也谈到陈陟云写的竹子,一节节长,一节节弯,古人写的竹子是直的,但他写的竹子是弯曲的,这就是一种眼光,一种特殊的经验。其他新诗人写的诗歌一般表达怎样孤独,这个那个,没有提供一种复杂性,另外一个写生态诗歌的有官职的诗人,其实也暗示、包含了复杂的经验,这是古代的好传统。做官的生涯跟他的诗歌,不是一种直接的关系,例如问陈陟云“做法官,为什么不写法律这方面的事情”,这样提问题其实是不对的,他其实是把这些东西进行了变形,无论你在哪个场合,都有一种普遍性,只要你在这个场域,你就摆脱不了这种场域的影响。其次,陈陟云的历史题材的诗歌具有现代眼光。如《王的盛宴》虽然形式上有待完善,但诗中写刘邦“杀人事业”,写项羽“杀人专业”,写韩信“杀人职业”,眼光就非常独特。对历史有一种直言不讳的发现,用新诗的形式表达出来。他的诗歌的意象,欲言又止的表达,把真情隐含、流露在其诗歌里,他所提供的东西是一种特别的经验,其他诗人更多的是普遍的现代人的感受,而陈陟云则提供了特别的东西,这是很难得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他是当代诗坛百花园里,专心写作个人风格、个人特色的诗歌的诗人。


三、追求语言精致与诗意丰厚,书写生命幻象与人格志


岭南师范学院文学院张德明教授自述他跟陈陟云接触比较多,他的南方诗歌研究中心曾经出过评论陈陟云诗歌的三本书,属于跟踪阅读,如《生命的幻象书写》《细读陈陟云》等书。陈陟云是一个具有诗歌理想和诗歌抱负的诗人,从进入北大之后,就焕发出这样的一种抱负。他已经有40年的创作经历,是一位有追求,有代表作的诗人。《黄昏之前》是一个比较优秀的选本。

具体来说,陈陟云诗歌具有四大追求。一是追求诗歌创作的纯粹性。陈陟云有着对纯诗写作的执着追求,与一般的诗人不同,他的私心杂念不多,他的创作把自己的身份撇开,他进入诗歌创作,就进入了另一个比较纯粹的个人化的世界,与比较注重日常生活书写的诗歌潮流不吻合,正因此守住了自己的个性,是一种生命的幻象书写,赋予诗歌一种纯粹的精神力量,他的诗不是对庸常生活的简单录写,而是带着形而上思辨的心灵沉吟与灵魂拷问。这种写作尽管与当下盛行的日常生活书写并不完全合拍,但它更具创作难度和艺术质地,也鲜明凸显出诗人的自我个性和美学独特性。二是追求语言与结构上的精致美。陈陟云的诗歌非常精致,没有粗制滥造之作,都是诗人精心打磨的艺术佳构,不能说每首都是精品,但很多诗歌都保证其水准和质量,很少有多余的字眼,整体上是达到很高的艺术境地的。其诗在语言上极为精致简约,语词的择选和意象的启用都相当精到,极为传神。陈陟云不少诗歌的结构设置也极为精巧,从而实现了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具有突出的艺术表现力。三是追求理想主义情怀的倾情述说。陈陟云不愧为张桃洲所言的“80年代之子”,他的诗歌常常闪烁着80年代的理想主义的精神光芒,给人带来人生的启迪和精神的升华。《黄昏之前》这首诗中,诗人一连用了四个“我必须”,来表达自己对于行动的坚持,不断前行,不断向着更高的人生目标的执意追寻,这种行动更多是一种精神行动。在《喀纳斯河》里,诗人对于“到对岸去”的追求,与车和对岸渐行渐远的现实形成了鲜明反差,遗憾和怅惘中仍不失对于理想的守候,并没有迷失“到对岸去”的理想。四是追求诗意呈现的繁复与丰厚。陈陟云诗歌内涵非常丰富,语言非常节制、经济和内涵的丰富、深刻构成了一种较大的反差,可以说陈陟云的诗歌有效继承了“含蓄蕴藉”的古典诗学传统,他的诗歌往往用语精致而韵味丰足,诗意显得繁复而丰厚。这种繁复丰厚的诗学特性,使其具有了极为阔大的文学阐释空间。一定程度上,陈陟云的诗歌具备了可以不断阐释、繁复挖掘的诗学可能。他阅读《黄昏之前》的时候,发觉对一些旧作又有了新的感觉,卡尔维诺认为真正的经典的阅读,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新的阅读,经典是在阅读和阐释之间不断成型的,阅读和阐释是文学作品经典化的重要路径。比如《梦呓》《事物的确定性》《深度无眠》《王的盛宴》《盛夏里的向日葵》等,有很大的阐释空间,值得不断阅读和阐释。

而这“四大追求”可以归纳为“两大意识”,一是突出的生命意识,面向个体,面向自我;同时有一种深厚的历史意识,面向世界,面向人类。

此后,肇庆学院文学院教授黎保荣从艺术手法、精神资源、自我面相、文化蕴涵、特殊眼光等来小结专家们的发言,与此同时,他简要表述自己的观点,他指出陈陟云的诗歌,用一个词来概括是“清峻”。这个词的原意是廉洁高尚、公正刚直、清远高耸、简约严明,前两者大约可以指人格,后两者大约可用来谈文风,因为他和陈陟云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般的交往,所以他主要谈其诗歌的风格,将之分为三个词则是精致、思辨、寒气。

所谓“精致”,有几个方面。一方面主要是指陈陟云诗歌所涉及的生活面不够广阔,可谓“极简的生活”,所谓“清”就体现在这里,他很少写他年轻时的贫穷生活、读书生活,也很少写其司法生涯、社会见闻,只有从《故居》《周末,陪母亲在水边散步》《清明即景》《松赞林寺》等极少数的诗歌,我们才可以看见陈陟云的真实言行,“他在做什么”。本来他身为法官,所见到的世界是很复杂的,但是也许正是因为其法官的身份,很多东西不宜宣扬,注重内敛和隐蔽,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平时面对的世界、人性已经够复杂了,所以写诗的时候还是不要那么复杂了,从面对世界转向面对自己,所以他把他所接触到的复杂的现实世界进行了简化和清理,并将之内化、抽象化,跟现实拉开距离,所以他有不少写古代的诗歌,从现实的世界跳到诗歌的世界。“精致”的另一方面是语言的锤炼,如《桃花雨》“以瓷质的声音,桃花落下”。“精致”的第三方面是内容的浓缩与象征化,如《盛夏里的向日葵》。所谓“思辨”,是指陈陟云诗歌具有一定的思辨性或哲理性,对复杂关系的思考,不肯在单一的简单的层面来理解世界人生,如《杯或手:一种存在或缺失》《何以为镜》《事物的真相我们根本就不可叙述》《南橘北枳》等诗。所谓“寒气”是指陈陟云诗歌中往往表现出一种阴冷、弯曲、破裂的感觉,如《时日》《体内的玻璃》《躲进一个词》《深度无眠》《深夜醒来独观黑暗》等诗。简言之,陈陟云诗歌以其表面上生活不广、语言精炼的“清”,进入更深层面的“峻”,就是那个蕴含着象征性、思辨性与寒气的世界。在此意义上,陈陟云的诗歌是陈陟云的人格志,毕竟,面对自我写诗,最终面对的是自己的人格与思想,他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但却无意中以书写自我的方式,折射了现实世界,折射了现实世界给予他的方方面面。正因此,他的诗歌的“精致”实际上是一种内爆的精致,而这样的“内爆”却是由于其诗歌的象征、思辨与寒气而来。

最后,在互动环节,诗人黄礼孩认为这次研讨会是今年春节后较为大型的研讨会,专家的发言给人启发,也给诗人以新的写作建议。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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