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滕冲被子弹击中（一）

我的左下腹有一个黑痣
像一个弹孔  按老辈人的说法
我的前生死于一颗流弹
这不奇怪
在滕冲  许多远征军的孤魂还在游荡
他们带着留在体内的子弹和弹孔
找不到回家的路
四川 山西 浙江……山重水复
人声鼎沸  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动
且黑痣下方 左肾上的一颗结石
时时隐痛 
仿佛我慢慢郁结的思乡病
仿佛我们命中自带一颗滚烫的弹头


梦里怒江（二）

站在怒江边上  我羡慕过一只水鸟
贴着波浪飞翔
离开故乡我穿过了怒江
回到家乡  同样需要
有过一次  在怒江的吊桥上
我反复地走去又走来  反复地穿过怒江
迷恋着脚下的波涛
和胸中长出的迎风羽毛
那是一个灵魂出窍的黄昏
滔滔江水 像朝圣者 手捧烛光
仪式般行走 一直持续到我的梦中
那天晚上  在江边旅馆我枕着夙愿失眠了


独揽三江的兰坪（三）

怒江  澜沧江   金沙江
请借它们的名字  
冠以广场和街衢
新建的小区和老旧的公园
就动用横断山和碧落雪山
穿过蒲公英  马缨花
分别送给了复印店  阳光斑驳的杂货店
我贪恋阳光  喜欢一个人
坐在悬崖大酒店的阳台上
那儿能望见盐茶的故道
像一缕白烟 去往白云的国度
也有垂落的溪瀑  
从山巅将无边的蔚蓝  
源源不断运往人间

夜郎谷（四）

瀑布是青山的白发  青山老了
白花茅是一堆堆乱石的白发  石头也老了 
我一直在等这样一个下午呀
身体里的黑 被一根根白发照亮
就像今天  在一个蕞尔小国   
想象中的废墟或墓地里  
我目光像一个婴儿  
像一个白发丛中
倒垮下来的石头垒砌的雕像


洱海 月色（五）

我见过洱海
见过洱海的月色  
月光的波涛 像浑厚的交响乐
起伏 起伏 起伏  
我和妻子曾在酒神般的殿堂里
喝酒  歌唱
盘中的虾浅浅得红  

感谢时光 让我经历并记住了这些
现在 我在一片漆黑之中的怀抱着这些
让我张开口
想要吐出胸中的黑夜
石头开花  
我吐出的竟然是一枚月亮
并且不带一点血丝


驻足豆沙关（六）

我和悬棺  互为从前和未来
我在五尺道上驮盐  背米  夹缝中求生
悬棺在对面 
把一节节骨头扔给江水 
抵付光阴的赋税
我们无论弄出多大的响动  
生与死的悬崖都不会
为我们送一丁点的回音
从前是一条大江在这穿州过省  日夜咆哮
现在外加一条高速路  
车辆疾驰而过的呜呜
是宁静里添加的哀鸣

走进凤羽（七）

山是小山  一阵春风就将我送至山顶
墓是小墓  仅供容身
看不出死亡的恐惧  
野花也小  如衣襟上的针脚
寺是小寺  住在里面的菩萨笑容可掬  
她庇佑的乡镇也很小
几朵闲云就能盖住
在这用不着问路
也没有那么多的悬崖和荆棘
但一条古道却通向天边

我也乐意做一个小地方的自己
安静  清澈 就像山下的小湖
你一眼就能看见  
我胸膛里的倒影和蓝天


追记长安（七）

这是一面盆地  适合建都城
郊外是平民的住地
大地的伦理  从来内外有别
穷富有序  如秦岭和终南山  
分天下天下分  
修道成仙的要么真的羽化  
要么沉到土里去
就像曾经的王朝和它们的主人
开始鳞次栉比  张灯结彩 霓裳云衣 
 最多不过三四百年
指縫的熊熊灰烬
席卷山河地理  唯有民间的烟囱
乌鸦白雪的暮晚
群草辛勤结籽  玉米倒伏之后
蝗虫逃离 麻雀召集谷仓  苹果午夜落地

从耳边流走的锦江（八）

锦江低吟浅唱着 从我们耳边流过
是什么  让它放慢了脚步节奏
想它也喜欢 这座城市的慢生活

没有雁来  只有白鹭 
 一封锦书早已读旧
再读  字里行间流淌的都是
喝盖碗茶的好心情  
哪还有朝思暮想的愁

最美的风影还在岸上
江有多长  风景就有多长  绿道就有多长
一回头  看见了两千多年的你

沿着江走  你可以走到北门里  走到爱情巷
那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
而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  那里更适合我与江水窃窃私语


松花湖  我不是你的过客（九）

天光云影徘徊的湖面  
绿色掩映一条潜行的历史记忆
胜景来自天池之源  
鱼的喘息是生物界的咏叹曲  恒久无序
此时我乘舟而来  怀揣壮士断腕的胸襟
湖风驱逐云朵  一些鸟鸣
因湖水纯静而清丽
舟尾曳出的浪  延绵不断
像我额头经年渐老的皱纹

那些曾经温柔的阳光
拍醒了季节不堪回首的往事
苍鹭的舞姿  划出湖水仰望九天的想象
湖心岛呈现了阻挡岁月侵蚀的誓约
雏菊垂首 野百合含羞演绎着生命的轮回
偶遇的红嘴鸥窜游在远方  
模糊的影子让混沌的故事沉沦为湖底的石头
而一丛丛茂盛的绿树在盘根错节
总让人怀念海边不死的红树林
冲击提岸的湖水  人情味十足
每一次  都冲不出我当年的叹息

永州 一场下了千年的雪（十）

你的孤独是一场纷纷的江雪
一下千年  
让永州成为你幽僻 冷清甚至孤独的写照
零陵当年的江水
今天依然寂寒  我陪着那独钓的身影
走了一小段
却分不清是顺流还是逆流
石头和孤舟  悬浮在薄雾里
也让人难于辩析  幻影和事实
谁更靠近真相

拜谒柳子庙时 
在前门戏台下和众人叫好
在左边陈列室
看玻璃柜中的天下大事记
耳边传来解说员讲解
刻在石头上的列朝颂歌……
忽然我悲从中来
一个具体的人
亡妹  亡妻  被流放的一生
怎么被演绎成恩典与传奇
这需要多么了不起的解构又重建的荒诞的精神

穷天下之声  无以抒其哀
柳先生  一个人独自坐在中堂之上
身上的大雪意  比汉白玉还硬 还冷 
更像一场无法治愈的隐疾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一千多年了
雪仍然醒着
其中的悲凉和悲哀
让那个立在江心的倒影
至今 等待着那场迟迟没有投入江面的
人间烟火的春雨


查干湖的芦苇（十一）

一株挨着一株 一片连着一片
那些冬天的芦苇
在风中 借彼此倾斜的身体取暖

怎样熬过这个冬季——
草萎顿 鸟失声 百虫僵死
查干湖的水  变得波澜不惊
它们的一部分  已率先把自己
变成封冻的哑巴

只有那些芦苇
一蓬蓬在风中
晃动着柔软
对抗日渐坚硬的时光

它们挥动着一头白发
是在擦拭灰暗的北风
还是在清洗浑浊的眼睛

在沿湖而走的查干湖堤岸
有人目睹到这些芦苇
目睹到这些荒芜
甚至可以忽视的生命

它们没有太多的秘密
也没有人奢侈
在寒冷的冬天 
去猜度那些暗中涌动的苍茫
只是为走出冰面的鱼
祭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