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是臧棣的一部自选诗集,以近作为主,收录诗歌178首。诗集分为“浩瀚学简史”“浮生学丛书”“取香时间”“纯真年代”“防滑钉”五卷,较为集中地呈现了臧棣的诗学追求。
臧棣的写作已构造出一个“诗歌世界”。“丛书”“简史”“入门”“协会”等系列,横向展现了这个世界“百科全书”的层次,这本《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便是对臧棣内在诗歌宇宙的奇景的具体揭示。
臧棣的诗歌将感性、智性和想象力融为一体,他的智性甚至可以作为感官来使用,他的诗歌主题主要是存在、命运、神秘、死亡、记忆、灵魂和爱,而这一切又与他渊博的知识和观察体验交织在一起,形成深邃驳杂的“臧棣风格”。
这本诗集呈现了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从投身事物的冲动中脱身,成为观看的、沉思的、阐释的史蒂文斯式诗人的臧棣。臧棣的有距离的温情、关怀和反讽,成为“智性写作”的典型特征,而他对语言的改造,以及语境的意象化用法,为现代诗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语言范式和突破的可能。(姜巫)
诗集诗选
母亲的立秋日,或北杏仁简史
敏感于立秋之际,即敏感于
小小杏仁里有一个金色的北方。
想象的轨迹更像是为了避免
人的角度经受更大的挫折;
黄经135度太隐蔽,远不如
杏仁活泼于历历在目——
把散落的杏仁数对了,也可以是不折
不扣的一番成就;母亲的玩笑
有时也会开得很大:你以为
小爱称里的“粒粒”就没勤苦过
一个伟大的用心吗?好吧。我承认
生命的乐趣源自一个秘密:
回味绝对高于回声。养育之恩如果
必须有一个形状的话,闪现在脑海里的,
首先就是一只闷热的汤锅。
仅仅给世界的无趣一个耳光,
还远远不够;还必须用立秋的汤锅
消灭身体里的,阴影即魔鬼。
把汤喝好了,没准底线就会清晰得
像你可以用契诃夫称一下
你的灵魂里,身体有没有超重。
骨头的选材,受父亲的影响,
从猪棒骨到牛尾,有时会变化很大;
但决定性的回味,始终来自
杏仁里有一个金色的北方。
雷雨简史
不需要伞。下面这个
理由已足够充分,撑开的伞
会挡住我的视线。
不必担心神的儿子会被浇透,
更何况这么大的雨,根本就浇不透我;
它只可能淋湿我的外表。
我的内心,经历过的起伏
远远超出了生死的落差,
它动荡得就连顺着宇宙的秘密
流走的二十五个太平洋
也没能认出。尽管如此,
不必担心乌云般的命运
会在我的脑海里失去平衡。
硬币抛向盛夏的树梢,
天光溅落时,答案却并不在风中。
以低空为半径,激烈的闪电
仿佛意识到你的目光
就在绽放的蒲公英附近;
它撕开阴沉的封条,
狂乱地焊着雷鸣的记忆。
此时黄昏将尽,世界的面目
渐渐呈现在飞旋的落叶中;
死亡并不能减弱那个意义;寂静的
山谷中,七月的雷雨带我去看你。
有一种北方叫秋凉简史
落叶轻轻飘向
黑暗中的落叶所有权,
面积不大,但层次很多;
积累的小秘密,天然多于自然,
才不会那么容易就脆弱于和谐很盲目呢;
诸如此类的,压力的传递
似乎最擅长刺激本能的微妙;
听上去,应该和求爱有关,
虫鸣犹如贴近地面的时间的波浪
渗向不同的心理距离:
隔着暴雨后的树影,
按远近,属于季节的变化;
隔着幽亮的苦瓜茶,
按冷热,属于节气的变化。
渗透之后,寂静是寂静的导火索;
风俗的魅力则多少有点纵容
大器注定只能晚成;
私人时间反而有太多的
诗的无私,偏向于天命可知
但是和年龄的酝酿有关;
委婉于心气相通,纯粹的体会
最好也能让着点历史的暗号;
如此,伴随着又一阵虫鸣,
斑斓的老虎摸上去
才会像天气好得即便你
远在天边,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冬天的捷径入门
走向对岸,冰,硬邦邦的
矛盾于它既很危险
又非常美丽;每一步都像是
对大胆的试探的一种奖赏。
偶尔一声巨响,冰裂仿佛在重现
一生中,人究竟能遭遇多少神性。
舔一下,冰,原来从未输给过
宇宙的甜食。才不天使呢,
穿得很厚方能突出我的身形
突然显得有点魁梧,而你的矮小
在反衬的作用下反而显得
你好像刚搂抱过一只小北极熊。
我是引领者,天真于经验
最终会被好奇说服;而你更出色,
作为亲密的追随者,通过一连串
可爱的跌跌撞撞,早已将世界
还原为一个巨大的玩具。
冰有多坚硬,你就有多么尖叫。
这尖叫同样会构成一种反衬:
冰,光滑得像史前巨兽的脊骨,
而我们不会被这样的变形吓倒,
更不会停止前行;随着迈出的脚步
越来越放松,事情的性质也变了——
冰,结实得就像一座梦中的白桥。
暴风雨丛书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走向河岸,
伸开双臂,高声大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
都已在近乎狂野的叫喊中
准备就绪。一个祭品
已完美到只剩下它随时
都会倒在自己的影子里。
一切的一切,拗不过荷尔蒙
正从看不见的裂隙
渗向角色的自我意识。
任何回溯,反而已被堵死。
青春之歌里全是大是大非
上满了弦,从来就没有
什么救世主;精神的枷锁
太好打开了:冲动即冲刺,
每个想象中的牺牲
都坚硬得像一把钥匙。
稍稍转动几下,灵与肉
就紧张得好像世界
又欠了一屁股高利贷。
只有一次,倒带时出了点纰漏——
我看见暴风雨中,一个小男孩
奋力抱住树干;漩涡已形成,
吞没随时都可能发生;
我甚至能感到那树干的颤晃
也在猛烈地撼动我的身体。
隔着屏幕,画面的真实性
很快就淹没在新闻的效果中;
唯有那持续的摇撼,时至今日,
仍看不出有停止的迹象。
手艺人协会
除了蓝色,空气博物馆的
另一边,一定还有别的颜色;
否则,灵魂的颜色
就会失去对比度。这是
手艺人的信念,也是诗人的
底线。因为我们的肉身
在致命的缺陷里曾显得
过于完美。相通之处,
诗人的第一关,作为手艺人
他必须及时给自恋套上
一副精神的绞索;以便那
专注的时刻开始后,
他目测语言之树的形状
可以准确到仅仅根据一只鳞片
他就能判断出鲑鱼的性别。
残酷的自我摸底,直至人的孤独
渐渐混入磨刀石的暗光中。
诗人的最后一关,他不只是
看上去像手艺人:全部的锤炼
已在新的脱胎中成就过
心灵的寂寞;在他手上,
词语的分量也是木头的重量,
必须精确到分毫不差。
接着,他会搓搓手,就好像灵感
也需要活络一下经脉;
而真正的重点则是,他分配词语
就如同最好的木头如果
没用来制作一张大床;
柏拉图的世界观就会变成
一个盲人脑海里大象的出没图。
纪念戴望舒
一株植物举着他来到半空中,
像协商好了似的,
那里,雁群刚刚飞过。
几朵闲云舔着悠悠——
就好像它是一个狡猾的象声词。
灰蒙蒙的,天气不是很好,
我不太肯定那植物
是含露的丁香还是貌似宽厚的棕榈。
非此即彼?似乎也能抵挡
一阵子历史的险恶。
至少有一次,新婚的轮廓
犹如在湿滑的坡地上挖的猫耳洞。
一把情欲。周围全是莫名其妙的经验。
纯粹的自我像邻居。互相点拨时,高贵不得不
一次性选择:只伤感,不伤心。
生活早已是一座暗夜里的冰山,
诗人的生活尤其是;
而宇宙的晦暗就在附近,忽冷忽热。
大爆炸已很能说明问题了——
心灵是一次正直加上三次微妙的转折。
半空中还有座白色建筑
也曾是突出的借口——
它常常被误认为一座塔,满载着
名声不佳的阁楼。
每一次,风波替夜色送走友人。
五十年后,情形多少有点改观:
雾的合唱团带头解开
捆紧黎明的绳索。
如果不微妙,还要读者干什么——
记住!最理想的定义,诗是一次胜利。
日常生活
每天清晨,我的邻居
会向路边的花草弯下身去,
样子就像一个厨师
正在捡掉地板上的大蒜。
开始的时候,
我跑步经过她。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弄清楚
她是想喝草叶上的露水。
我坚持晨跑已经好多年了,
而她养成喝露水的习惯像是更早。
漱口时,我突然想到比起他人
我吸入过更多清晨的空气。
我也想到我的邻居,
同样的逻辑也没有放过她的秘密。
额外地,她啜饮露水,
虽说不能简单地用更多来衡量。
也许本来就没有必要去衡量:
就好像早餐时,我用左手
放下咖啡杯,再次饮用时,
却常常会用右手端起它。
那一天
你会等到那一天的,
我爱过的女人在楼顶上这样说。
你会看到那一天的,
我的中学老师在操场上这样预言。
你会活到那一天的,
我最好的朋友竟然也这样说。
你会熬到那一天的,
我的邻居曾在胡同口这样感叹。
你会面对那一天的,
我的天敌曾这样发出警告,
他昨天刚辞掉了马戏团里的工作。
那一天就像时间的一根肋骨。
那一天只属于你。天光静静地倾斜,
命运的门槛仿佛有了新的凹痕;
母亲边炒鸡蛋饭,边大声断言,
你的全部弱点都会在那一天被克服。
那一天全部的神秘看起来
就像一排浪。永恒的呼吸激烈于
你的眼中只剩下单纯的情景:
人的一生,多次错过死亡是可能的。
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
拧拧吧。痛哭是最好的板子。
流过的那么多眼泪中
只有这一次是为春天的月亮流下的。
只有这一次,我发现
人的断线的泪珠可以重得像
一只快速下坠的铁锚。
只有这一次,我能感受到
高悬的月亮原谅了世界的黑暗,
但不是出于神秘的同情。
你肯定听不懂,你又不是一条狗;
你肯定很诧异,人的眼泪像下沉的铁锚的话,
人的状况又如何解释呢。
汹涌的波涛准备好了吗?
晃动的甲板上,缆绳已快要崩断,
世界末日的面子还要不要给?
多么真相。人的悲哀挽救了
你我的真实。用泪水洗过之后,
大海会平静得像一面值得信任的镜子。
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97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骑手和豆浆》《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诗歌植物学》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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