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越来越圈子化、活动化的喧嚣诗歌江湖里，很少能够看到韩文戈的身影。有人说，很多年韩文戈都一直住在自己的诗歌里，“躲”在人群之外低调地生活和写诗，甚至一度不问作品的发表与否。我以为他这种心性和行为方式，恰好暗合了诗歌寂寞的本质，或者说其本身就是一首耐人寻味的诗，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地道的诗人。还有人说，韩文戈始终在乡土区域进行精神滑翔的诗歌，在21世纪之初发生了一次重要裂变。但不论诗人怎么转型，我还是更看重他那些乡土书写，因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费孝通语），乡土性结构乃中国自然和人文状况的整体背景，唯有从乡土切入，才能触摸到中国农耕民族的情感旋律、生命意识和精神命运，获得更多读者的认同，事实上，韩文戈也正是凭借其戛然的乡土诗创造才在诗坛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的。当然，中国的乡土诗书写已有两千多年的积累，遭遇的困境也十分严重，作为有出息的诗人肯定都在寻找着突破困境的可能，诗集《开花的地方》就传递出了这种信息，至少它烙印着几点显豁的新质。

一是尝试着从言说乡土的载道传统向言说自我的观念位移。不论是诗骚以降陶渊明、孟浩然、王维、李白、苏轼、杨万里等大家的古典歌唱，还是康白情、艾青、臧克家、苏金伞、吕剑等现代抒情，均以乡为方圆，以土为特色，以乡土为重心，从理想图式或现实模态的走向，贴近农耕文化实质，乡土与乡土之上的群体文明是它们共同的精神指向。这一点在韩文戈的诗中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如“当我登临燕山，不经意地四处环顾，俯瞰/我看到了我的来路、陌路与歧路/一道道山脉在大地上浮动/而河流因山脉的走向决定了自己的流向/风吹着山巅、水库、房屋与耕牛/像吹着柳树枝条，吹着一万根天鹅的羽毛/像吹着我的泪滴在空气中落向山脚……”（《在一种伟大的秩序与劳作中》）这是一首极具包容力的乡土诗，其中有关燕山区域的自然风物、农事细节、生活习俗等在万物的秩序中联翩而至，现场与记忆交错，烟火气和神性因子共存，地域性强劲又超越了地域性，但是诗人在伟大而神圣事物面前的无力与羞愧更能打动人心，它才构成了文本的情思主脉。再有“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今天，那里又开了一朵花。/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安静地等待松子落下。/我的周围，漫山摇晃的黄栌树，山间翻涌的风/停息在峰巅上的云朵/我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它们缓慢落下/一万年也是这样，缓慢落下/尘土托举着人世/一万年托举着那朵尘世的花”（《开花的地方》）。也有地方性的意象入诗，但诗重在写对时间的感受，今天和一万年前相对，静止与流动相生，使一种轮回的力量、一种一统虚实的禅意从狭小的结构中渗出。也就是说，诗人置身于乡土之中，也聚焦乡土，但已经不是绝对地把乡土做为表现中心，而是将之作为抒情背景或者说抒情机缘点，转向现代人个体精神的主观言说，不是表现乡土自身，而是表现乡土在诗人心中的投影或回声，它常常透过乡土背景将其作为个人的现代情思感悟的发源地，从而赋予了诗歌强烈的内倾性，生命气息浓郁，这种观念在抵达普泛化境界的同时，也促成了诗歌从言说乡土向言说自我的观念位移。

二是达成了形而下与形而上的统一。韩文戈不是不能进行宏大抒情，但更注意在日常乡土生活和情绪中去发掘诗意，这一点只要扫描一下他的诗歌文本目录铺就的意象小路，就会格外清楚，如孩子与鸟，母亲的村庄，乡间路，树苗长成大树、一茬又一茬，布谷鸟叫了，我看到一头黑牛走在晴空下，等等，这些事态和物像就是你身边的一切，可是经诗人的灵魂视角的触摸和技巧锻造后，却被激发的诗意盎然，并不时在质感具体的形而下底层视像里，氤氲着一层形而上的诗意光影，充满抵达事物本质的企图。如“在最后的光里忙碌,她们的衣服五颜六色/从庄稼与草丛间站起有蹲下/那么矮小,像簇拥的矮树丛，我辨不清她们的脸/现在她们更加模糊，我们之间飘散着云烟/她们容颜老去，一部分出嫁后从没重逢/还有一部分，走进黄土，早已不在”（《田间的妇女》）。看起来诗是对家乡田间的妇女匆匆一瞥的观照，写她们的劳作、艰辛与能干，写诗人对她们的同情、悲悯的大爱；但诗到结尾处表明它已经转向对普通人生命状态、命运滋味的凝眸与咀嚼，在情绪之外有了一种“思”的分量，不是吗，女性平凡的乡间妇女是可怜的，她们命运完全不能自己，像她们身边的植物一样默默地生默默地死，更可悲的是她们对自己的悲惨命运竟浑然不觉。《包浆的事物》更彰显了一种乡土生命的态度和生命哲学，“经常有人显摆他的小玩意/各种材质的珠串，造型奇特的小把件/有了漂亮的包浆/说者表情神秘，显得自豪又夸张/其实，那有什么啊/在我们乡下，包浆的事物实在太多/比如老井井沿上的辘轳把/多少人曾用它把干净的井水摇上来/犁铧的扶手，石碾的木柄/母亲纳鞋底的锥子，奶奶的纺车把手/我们世代都用它们延续旧日子的命/甚至我爸爸赶车用的桑木鞭杆/这些都是多年的老物件/经过汗水、雨水、血水的浸泡/加上粗糙老茧的摩擦，只要天光一照/那些岁月的包浆，就像苦难一样发出光来/只是我们没人挂在嘴上，四处炫耀”。包浆的事物是一种珍贵的物件儿，更是一种美好的品性，它需要由时间与岁月打磨，更得经过苦难与炼狱式的浸泡，诗在理性的透视中，对拥有无数包浆的事物的乡土的肯认与张扬不宣自明；尤其是将显摆炫耀小玩意的人和沉默的乡土置于一个场域中，阐明浮在表面的事物之美与品性是肤浅而难以维系长久，不事声张而内涵丰厚的坚韧深沉的事物及品性之美，才更值得珍惜与赞美。也就是说，传统的乡土诗多揭示乡土相生相克的理想图式与现实模态，即“农家乐”的“美”与“农家苦”的“真”，但基本都属于一种情绪书写范畴；而韩文戈在触摸乡土美丽而忧伤、古朴又悲凉的灵魂内核同时，又以距离的恰当调整，以宗教、哲学、命运、时间、存在等多元元素的融入，为诗歌的意象与结构空间赋予了许多理性思考的经验内涵，情知合一，给人以情绪的感染，也给人以思想的启迪，提升了乡土诗的思维层次。

三是对传统乡土诗清淡拙朴的话语风格施行了定向爆破。从谢洛夫斯基说的诗就是“把语言翻新”，到海德格尔倡言的“语言是存在之家”，都说明诗歌最终都将物化为语言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古今中外诗人无不在语言上下功夫。传统乡土诗的语言不乏考究者，但大多天然、本色、朴质，情思线索相对单纯，韩文戈不少诗歌也以朴素本质的方式，和世界、万物及人对话；但是现代艺术的熏染，与对诗歌的虔敬态度，使其真的如河北的老诗人姚振函所说，是“诗歌语言拜物教的忠实信徒”，读他的诗如“参加一次词语盛宴”，或者说他的很多诗是化妆的，只不过化得比一般人自然得体，他的诗经常是在和语言的搏斗中胜出的。如“所有的事物都慢一些,再慢一些……像疲惫的马蹄/在水边缓下来/叶片垂落的姿势再美丽一些，死亡也再优雅一些/缓慢的黎明将会重新攀上林梢……像一座缓慢的城/尊贵，从容，懒懒地装满神迹”（《慢一些，再慢一些》）。休说诗里舒缓从容的画面与祈祷令人向往，犹如神迹，隐喻背后的意蕴煞是美妙，单是用语和节奏就十分考究、文明、“优雅”，与新诗史上诸多在“离文化远一点”观念统摄下的乡土诗有着不同的趣味走向。再如“工匠们纷纷谢世，伟大的奠基者更早离去/一些英雄活在壁画、神庙里/一些灵魂在遗址中迷路，哭泣/他们创造了时间的奇迹，再度被时间抹掉/长久以来，我有生死之辨/也曾与顾盼自雄者角力/我，我们，终将步古人后尘，成为未来的古人/偷生也罢，死去也罢，都已无关紧要/没有遗憾，古人即峰巅/我们平淡的一生被自己解构得一事无成/宛若无边的蝼蚁军团，蚕食着鲜活的物质主义/开动挖掘机，盗墓和掘墓都在挖掘大地/瞧！我，我们，一根根行走与安睡的肋骨”（《生死辨》）。从构思、主旨到用词、语调，均“知识分子”气十足，规范简约，儒雅精致，把死去说成“谢世”，将“蚕食”与“物质主义”铐合，“古人即峰巅”的隐喻启用，都对读者构成了一种刺激与提醒，非纯粹的乡土之人所能写出。在当今文坛写诗如说话、口水四溢的时节，韩文戈现代又颇具难度的诗歌写作，使我愈加相信诗有多种，它在某种语境下就是为小众的艺术，不一定非得让人人都能读懂，白居易那种老妪能解也很难说绝对是值得推崇的理想境界。

新时期以来，乡土诗的写作人口剧增，可惜同质化倾向日趋严重，诗人之间的辨识度越来越低。在如此困境中，韩文戈鲜活又颇具技术含量的乡土诗探索，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完全突破了传统藩篱，但却为突破传统打开了一种可能；并启示人们，乡土诗可以走大众化的路数，也可以选择现代化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