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列开往北戴河海滨的绿皮火车上,韩文戈踏上了自己的诗歌之旅。那时他刚刚十八岁,第一次出门远行去参加一个文学夏令营,内心强烈的感受是一切都开始在鲜嫩的阳光中起跳。那是1982年,伴随着新诗潮的大浪涌起,韩文戈“跑步进入身不由己的成年”。多年以后,浪漫的文学幻想早已渗透进现实的土壤,一直在诗歌写作中躬身劳作的韩文戈,一次次重返“地球的中心自己的故乡”。在这个自己一砖一瓦搭建起的精神家园,诗人以想象的力量抵抗着现实的无奈与精神的疲倦。
燕山深处那个名叫岩村的地方,承载着韩文戈几十年生活中体验到的岁月沧桑。无论是盛夏的清晨还是冬日的黄昏,似乎都能看到诗人在还乡河边独自漫步的悠长身影。被人遗忘的山尖,日渐坍塌的碾坊,月光下苍老静谧的村落,一幅幅画面层层铺展。在这个安静的诗歌家园,读者分明能嗅到泥土的气息,甚至炊烟里飘荡的草木味。犁耙、石碾、井台、火镰……这些渐渐被人遗忘的老式物件,被韩文戈小心捡拾到自己的诗句中精心打磨,直到闪现出掩埋在岁月深处的一丝亮光。马嘶牛叫、狗吠狼嚎、以及拖着回音飞翔的鸟,都给这个安静的空间增添了几许活力。那些在时光流逝中闪回的画面,在词语的韵脚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并不是农耕生活场景的简单复原,而是韩文戈亲身经验的生活印迹,是饱含文化积淀的个人伊甸园。就这样,韩文戈把熟悉的一草一木转换成了诗歌中的大地星辰,转变成了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灵魂居所。
这个安静的精神居所和飞快流逝的生活构成一种对称。日常生活的精神围困反而使得韩文戈诗意的触角越来越开阔,从一景一物直到与天地同参、与万物对话。这就如同居于闹市的现代人,一有余闲就放开脚步东奔西跑,他们内心深处多么希望和苍茫大地共舞。对于韩文戈来说,是把诗歌写作当成一种抵抗日常沉沦的行为,在诗中通过与周遭现实的对话寻找完整的自我。
在大多数诗中,韩文戈有意删减了城市日常生活。或许在他看来,琐碎的生活并不能直接触及自己的灵魂。悬崖式的楼群、拥挤的街道、路边摊、脚手架,日常的喧嚣仅仅提供了一个写作的氛围,或者说触发了一种探寻诗意的情绪。正是因为被碎片化的日常围困,所以更需要返身投入一个可以安顿的精神家园。在办公桌前起草公文的间隙,或者抬头望见窗外树木的刹那,都可能会触发诗歌想象的开关,让诗人返回到记忆深处往事涌现的时光。北方晴空下的集镇,大风中的老房子,都不是浮光掠影的景物,而是和几十年的沧桑变化一起渗透进韩文戈的血液。一个弥漫着乡土气息的灵魂居所就这样和韩文戈置身的城市建立了密切的关联。现实生活的距离,让韩文戈更容易看清那些家乡的亲人、儿时的伙伴很多都还活在煎熬里。诗人在同情和体谅他们的糟糕境遇的同时,又倍感无能为力和惶惑不安。血肉相连的感情牵绊,让韩文戈建构的灵魂家园多了一层人间疾苦,多了一层世事感伤。
出于对都市日常生活场景反诗意的拒绝,韩文戈执意在诗歌中复活往事的回声。这些往事并非大历史大事件,而是那些表面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物。在韩文戈的诗歌中有一个经常用来指代这些微小事物的词——微尘。这个词的反复出现,成为韩文戈的一个个人化词根,显示出诗人有意在细小的事物中营造诗意的理念。这种转变和当代诗潮是共生的,在经历过1980年代理想主义照彻之后,面对1990年代以降时代的变形记,诗人们内心何止有万千感慨,这种无奈常常会让人处于如入无物之阵的“失语”境地。经过多年沉淀,诗人们逐渐发现和内在虚空的大时代相对应的,是沉浸在细小的事物中的有血有肉的具体个人。对当下生活的清醒认知和判断,使得诗人们有意在诗歌里删减苦难和哀痛。是呀,经历过时代淘洗的诗人已经在反思贩卖苦难的姿态,那只是一种情绪化的精神躁动,并不能真正深入生活的内面。
面对弱小生灵的无奈与哀伤,需要转化为一种诗歌的力量。诗人需要对这个残缺的世界进行赞美,需要寻找阴影背后的光明。大地的法则终会将一切都转变成微尘。诗人总要为诗歌,为自己的灵魂寻找一个合适的安身之所。当然,韩文戈早已意识到诗歌中的光明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址,而是一个需要我们不断调焦的方向。在与生活的摩擦和掣肘中,需要的是长期的对寂寞的忍耐以及对信念的坚持:
每首诗都是失语症患者的邂逅
他们在漫长的沉默里走失
诗借用语言的名义召集光芒
让语言照亮自身,骨头与血肉重逢
——《幻象》
当语言的光芒开始照亮自身的时候,失语的世界才会被慢慢召回。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碎片凝聚起意义,原子化社会个人的被吞噬感得到某种缓释,生命的烦琐和无聊才会跃身进入诗意的空间。
当微尘以这种方式和宇宙万物发生关联的时候,被不断挤压变形的日常生活也获得了一种形式感。无名的花草、名目繁多的树、耸立了亿万年的山坡,以及那些在大山里默默劳作的乡亲,都被韩文戈转生到一种更为恒久的事物的秩序。无名的事物、熟知的事物,在作者笔下渐渐变得空灵,变得神秘。大自然的馈赠让诗人笔下出现幽暗洪荒里万物的声息,正如韩文戈所说:“我的诗不再刻意与这个时代对话⁄但它却在与所有时代对话”(《田野静悄悄》)。从冀东山地到华北平原,从燕山到太行山,在虚无和速朽的事物嬗变之中,韩文戈捕捉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诗意。那些在燕山里劳作的人、仰望星空的人,那些时光中求索的人、孤独的人,都在时间的擦痕中捕捉到了诗意。并不是生活有多么美好,而是精神的光亮给诗歌中的微尘抹上了一层光辉。
在韩文戈的宇宙时空图的背后有着稳定的精神光源。他们有时在诗歌中化身为历经沧桑的凝视大地的老者,有时又是在时间深渊中现身的智者、忍者、隐者、禅者。在他们的注视中,哪怕是庙宇的遗址,哪怕是荒凉的山冈都孕育着万物之灵。这其实是诗人在精神历险后激活的一种文化基因。而且对于韩文戈来说,“人世到了水落石出的时辰”,面对世间万物时更增加了一份淡然和从容。沿着自己的血脉亲缘,远行到精神的上游,有一种永恒的召唤,那里是佛陀、庄子、海德格尔、姚振涵……在乌托邦星空的照耀下,那些被寒冷逼迫的人都感到了焰火的光亮。在韩文戈的诗学观念中,只有自然和自然的艺术才带给生活以意义,大地之美成为琐碎生活的礼物,那些残损的事物在更高的秩序中凝聚为星光下的一条河。
由于对永恒的静物似的风景以及风景背后孤独的灵魂的关注,日常生活中意义的悬空和倒错并没有成为韩文戈的难题。虽然诗坛新潮迭涌、日新月异,但是韩文戈却并没有被风潮左右。在日渐透明的绩效社会的压力之下,现代人的内在倦怠感非常明显,诗歌中大面积虚无感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面对转换的历史情境,诗人们面临着自我分裂的折磨。韩文戈的诗歌保留了一定的理想主义气质,不过,这种气质是完全建基于对当下生活中精神虚无的洞察之上的。那个在大风中孤身躺在故乡老房子里的诗人,头顶有着和自己亲近的伟大的灵魂。正是这些灵魂的照彻让诗人有了稳定的光源。当诗歌的河流缓缓流过,韩文戈不经意间与读者共同建构了一个可以穿透时光的村落。在那里,人们“带着心跳、神话、歌声和泪⁄又小又明亮地燃烧在脚下这粒尘土上”(《我们这些又小又明亮的人》)。正是在不断书写的过程中,一种转换性的精神力量慢慢到来,直到最后汇聚成一种诗歌共同体的精神结构。当然,这种社会的结构性转变并不是诗歌自身所能承担的。
或许,在一个无法安静的数字化生活的时代,带有某种古典主义色彩的书写行为本身,就已经是在召唤远去的诸神。经由这一通道,诗人和读者在不断的交流中铺展开一种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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