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读书日,狄兰·托马斯诗歌诵读会开场
海岸谈狄兰·托马斯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二十世纪英美杰出诗人,生于英国南威尔士斯旺西。他一反英国诗歌的理性色彩,撒泼一种哥特式的野蛮,表现自然的生长力和人性的律动;其个性化的“进程诗学”,围绕生、欲、死三大主题,兼收基督教神学启示、玄学派神秘主义、威尔士语七音诗与谐音律以及凯尔特文化信仰中的德鲁伊遗风。他一生创造性地运用各种语词手段——双关语、俚语、隐喻、悖论、矛盾修辞法以及辅音押韵、叠韵跳韵、谐音造词法及词语的扭曲、回旋、捏造或创新,以一种杂糅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掀开了英美诗歌史上的新篇章。他一生著有诗集《笔记本诗抄1930—1934》《诗十八首》(1934)《诗二十五首》(1936)《爱的地图》(1939)《死亡与入场》(1946)《梦中的乡村》(1952)及意欲留世的《诗合集1934—1952》(1952)、短篇小说集《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1940)、声音剧《乳林下》(1949—1954)、《早期散文选》(1971)、《故事合集》(1983)、《书信集》(1985)、《广播剧本集》(1991)、《电影剧本集》(1995)等 。
01
诗人海岸携音乐人李程、黑媚在思南书局诗歌店现场
海岸:大家晚上好!今天是世界读书日,感谢大家来听我讲狄兰·托马斯诗歌。刚才Sarah(李程)老师跟她的学生(黑媚)演唱/演奏她自己谱曲的叶芝英文诗歌“To an Isle in the Water”(去往水中的小岛)。为什么开场曲要用叶芝的诗歌?我是希望借此与狄兰·托马斯的诗歌作个简单的比较,一会儿Sarah还会唱她谱曲的狄兰·托马斯诗歌。大家都知道叶芝一生追求一位名叫茅德·冈(Maud Gonne)的女子,至于这首诗是不是写给她已经不重要了。这首写于“爱尔兰文艺复兴”时期的民谣,音韵非常唯美——“羞答答的人儿,羞答答的人儿”,一会儿端进一摞碗碟,一会儿拿进几枝蜡烛,诗人希望相伴她去往水中的小岛——写出诗人叶芝的青春、爱情和隐逸的生命状态。Sarah谱的这首曲调非常优美,是她在美国伯克利音乐学院大三时期的作品。而狄兰·托马斯的诗歌较难直接入歌,他笔下的意象往往“繁殖意象”,“种子”意象繁殖的意象相互矛盾、相互依存又相互毁灭。所以,我给她推荐了一首意象相对简单,但音韵优美的诗歌《耳朵在塔楼里听见》(参见批评本第326页)。她根据我的译稿首节注入自己的理解,谱成一首优美的《葡萄还是毒药?》。狄兰·托马斯的诗歌音韵节律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符合传统的英诗诗律,如同叶芝的诗歌格律,直至严苛的维拉内拉(Villanelle)诗体,第二类是自由体诗歌,一类合乎呼吸起伏的“韵律诗”,第三类是综合运用包括全韵、半韵、半谐韵和头韵在内的混合交叉韵,尤其喜欢霍普金斯式“仿自正常说话节奏”的“跳韵”。
今晚我讲读的题目是“狄兰·托马斯诗歌翻译与批评”,首张PPT是我十多年前选编出版的《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上海外教社,2007)书影,想简单地谈谈我个人的诗歌翻译理念。2005年,《收获》杂志开设北岛的随笔专栏,“戏说”国内众多翻译家各语种的诗歌译本,里面也谈到了狄兰·托马斯诗歌和我的译本。今晚我也想借此文本分析的机会回应一下他的批评。十五年前编选一本《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立足于诗人译者或具有诗人气质的翻译家视角,注重译论构建与翻译实践并举,梳理与总结中西诗歌翻译并不漫长却充满“论战”的百年历程,便于广大的诗歌翻译爱好者,全面地了解我国诗歌译论研究的历史、现状及其发展趋势以免被人误导。从“信达雅”、“化境说”到“风格译”、“多元互补论”,更兼“直译”、“意译”、“风韵说”、“形似论”、“神似论”、“三美论”、“三兼顾”等等,我收录了20世纪重要的汉语诗歌译论。十多年前出版这本书似乎早了点,近年来纪念百年新诗,同类谈诗歌翻译的文章与书籍就多了起来。
《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书影(2021,464页)
我信奉当年就读杭州大学时飞白先生在课堂所讲的“风格译”——“着眼于诗歌翻译的艺术性之整体,既包括诗的文体和类型特色(例如雅与俗、庄与谐、豪放与婉约等),诗人的风格气质(例如飘逸、沉郁、象征、超现实等),也包括语言修饰风格和音律风格等形式方面的特征,是形神统一的,有别于直译、意译两家的形神割裂观。”今年华师大出版社推出的这套“世界诗歌批评本丛书”一同收录飞白先生写的《罗伯特·勃朗宁诗歌批评本》和我写的《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深感荣幸。2016年,北京外研社出版过飞白先生六十年译论集《译诗漫笔》,为后人提供了他丰富的文学翻译思想与译诗经验,尤其是那篇《转译之“隔”》今日读来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诗是不宜转译的,转译的诗是不可信的,若不看原著而从人家的译本转译,就会感到非常‘隔’,好比是‘隔着布袋买猫’,不仅诗的艺术特色全被‘隔’掉,就连转译透出来的词义也因‘隔’了一层而捉摸不准了……至于诗的形式、格律、风格等就更近乎盲目了,岂止是隔布袋,简直是隔了堵墙。一串人玩传话游戏,传的是同一句话,不须作语言转换,结果也常会闹笑话;诗的转译更要历经转换,且受制因素很多,传的结果更可能面目全非。”八十年代他编选《诗海》,为了避免转译,专门学习了16种语言,其中6-7种语言达到精通的水平。2014年,我随上海图书馆手稿馆赴他杭州寓所接收他的译诗手稿,在浙江大学图书馆做过一次“诗海漂泊者”朗诵会,当时现场还有浙江大学吴笛教授和北京外国语大学汪剑钊教授,我听到他一口气用7种语言朗读了他翻译的诗篇,令人叹服!
“诗海漂泊者”诵读会(2014)
右图:海岸收集的狄兰·托马斯诗文/书信/评论集等
如果说80-90年代有些译诗放弃“音”,只注重“义”,例如,巫宁坤教授放弃狄兰·托马斯这首“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Night”(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的音韵传达,还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这首严苛的维拉内拉(Villanelle)诗体是很难完美地汉译。步入21世纪第三个十年,有机会出版第3稿狄兰·托马斯诗歌译稿,我想在其音韵传译上有所突破,一会儿讲到那首诗的时候,我会详细说说改译成“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的理由。
实际上,我是在80年代后期来沪读研期间完成《狄兰·托马斯诗选》第一稿,90年代养病期间不断地修改。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将之收录于“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第一辑出版。2014年,恰逢狄兰·托马斯狄兰·托马斯百年诞辰,北京外研社将之纳入“英诗经典名家名译”系列,以英汉双语的形式出版第二稿。这次华师大出版社出版的批评本里的译稿算是第三稿,前面的三万字导读虽然带点学术性,但可读性还是很强,因为本书是面向广大读者写的,19首英文诗歌附以详注,译诗后面的解读点到为止,因为阅读水平高的读者不希望作者把一切都点破,妨碍他的想象力发挥。所以买到这本书的读者最好先看导读,正文部分结合诗歌原文或译诗先看注释,先有自己的判断再看解读为好,至于自己的理解与解读文本存在偏差是正常的,毕竟“诗无达诂,文无达诠”。后面四十首注读只有注释,完全不妨碍读者自由地阅读,释放各自的想象空间。
2016年春节期间,狄兰·托马斯家乡的班戈(Bange)大学有个研究狄兰·托马斯诗歌在世界传播的博士生于金权手持该校的介绍信来沪上门采访。他说,“据现有资料考证,1988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国际诗坛》(第4辑)收录了十首由我与同学合译的狄兰·托马斯诗歌,其中八首为首译。”他写成的“狄兰·托马斯诗歌在中国的译介历程”和他翻译的当地研究狄兰·托马斯的专家约翰·古德拜(John Goodby)教授所写的“他的族群之清脆合唱:狄兰·托马斯的影响力”都一一收录在这本书的附录里。他也带来了世界各地研究狄兰·托马斯诗歌的出版资讯,这张PPT显示我三十年所收集的狄兰·托马斯的诗集、小说、书信集及研究文集,这对我撰写这本批评本非常有用。
如果你已买了这本《狄兰·托马斯批评本》,今晚要讲的内容在前67页导读中都可谈到,欣赏一下PPT里的图片就可以了。我先讲第一部分“狄兰·托马斯无疑是一个传奇” 、第二部分“个性化进程诗学”,随后,请大家朗读前三首诗。我讲完第三部分“宗教观”、第四部分“超现实主义诗风”和第五部分“音韵节律”,再请大家朗读后两首诗,最后请Sarah老师和她的学生演唱/奏基于狄兰·托马斯的诗歌译文谱就的歌曲《葡萄还是毒药?》,并请Sarah谈谈她创作这两首歌的感想。
1914年10月27日,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出生在英国威尔士斯旺西海湾地区一个基督教家庭,据说他八岁开始写诗,打小就自诩为“库姆唐金(Cwmdonkin)大道的兰波”,早年身边常带着一本笔记本,16-20岁间写下200多首诗歌习作,该手稿笔记本为人收购保存了下来。研究者发现他后来发表的作品在他的笔记本里都能找到雏形,有些略作修改或部分修订而成。
狄兰•托马斯早年手稿
狄兰·托马斯,在BBC播音间
诗人狄兰•托马斯童年即从词语出发寻找诗的灵感,无意间道出了诗歌的本质。他在1934年写给初恋情人帕梅拉的信中说:“以各种方式把玩词语是我写作的主要乐趣,也是我写诗的基础。”他一生痴迷于词语的声音节奏、双关语或多重内涵的可能与偏离,哪怕制造词语游戏、语言变异直至荒诞的境地。一个个偏离常规词语搭配的英文表达——“A grief ago”(忧伤袭来前)、“Once below a time”(从前)、“Now as I was”(此刻我重回),如今为文体学家们所津津乐道,不厌其烦地例证其打破常规的诗写手法更耐人寻味。近年来,研究者借助计算机分析系统惊叹,“狄兰•托马斯仅用这3600个有限的诗歌语汇表达出如此繁复深邃的诗意。”他一生只活了39岁,诗歌写作的风格变化不大,出版了诗集《诗十八首》(1934)、《诗二十五首》(1936)、《爱的地图》(1939,诗文集)、《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1940,短篇小说集)、《死亡与入场》(1946)、《梦中的乡村》(1952)和《诗合集1934-1952》。1953年5月在纽约推出他独创的声音剧《乳林下》(Under Milk Wood),同年11月9日,他在纽约作诗歌巡回朗诵期间不幸英年早逝。死后出版了《早期散文选》(1971)、《故事合集》(1983)、《书信集》(1985)、《广播剧本集》(1991)、《电影剧本集》(1995)等,我在批评本导读后附了个诗人年表,有兴趣可去翻翻。
1914-1934年,他生活在威尔士斯旺西,20岁在伦敦出版第一部诗集《诗十八首》,完整地展现其个性化的“进程诗学”,一会儿我会展开细讲。1935-1944年,他在战火中辗转英伦,尽管他在文学上不断地取得成功,但经济一直拮据,居无定所,得靠亲朋好友接济度日,不断地从一家迁到另一家,一度还回到英格兰和妻子凯特琳的父母住在一起。2008年,苏格兰爱丁堡国际电影节曾首映发行狄兰·托马斯与情人的传记电影《爱的边缘》(The Edge of Love),以战火中的英伦为背景,似乎与那时期他出版的诗文集《爱的地图》(1939)相关,据称改编自他的生平事迹,写他的灵魂伴侣薇拉、妻子凯特琳与诗人托马斯三角恋及其三人结下的深厚友谊。当然,电影的虚构成份与现实生活难解难分。诗人在1940年报名注册服兵役时,因肺部胸透不合格遭拒,未能走上战场。他一生情人无数,1953年临终时是与情人在一起的,也曾写下过一首216行“混合原型象征、蕴含多层寓义的海钓式猎艳歌谣——《秀腿诱饵的歌谣》(Ballad of the Long-legged Bait,1941),以呈现其“进程诗学”之“生死爱欲”。去年,我因疫情滞留浙南老家,完整地译出这首小长诗,连同另外两首小长诗《薄暮下的祭坛》(1935)和《愿景与祈祷》(1944),至此诗人生前编定的《诗合集1934-1952》汉译本已完工,可惜华师大出版社在2019年就已将此批评本定稿,无法再增加篇幅。
第三个时期是他在英国广播电台(1945-1949),写出一部重要的诗集《死亡与入场》。早在“二战期间”,他为了赚钱替电影公司写过脚本,尤其1939年初大儿子卢埃林出生、1943年女儿艾珑来到人世后,一家人的生活压力加剧,好在那一年BBC因其嗓音浑厚,颇具播音朗诵才能,开始接受他的供稿和录播,缓解一家人漂泊的生活。1949年,他的赞助人玛格丽特·泰勒夫人在拉恩镇,为他买下“舟舍”——一座三层的小楼。拉恩镇“舟舍”让诗人走完最后的一程(1950-1953),在此他体验到别处不曾有过的宁静而灵感勃发的状态,此地有绵延起伏的群山、人迹罕至的静谧小巷,鹰在一望无际的海湾盘旋……一切都给他的文学创作插上了翅膀。在拉恩镇他是靠喝酒来与当地人接触的,习惯把下午的时光留给自己在“舟舍”写诗或创作声音剧;晚上,又会去酒吧放浪形骸,酒鬼狄兰•托马斯以酒精为燃料,点燃转瞬即逝的灵感激情。随着诗名越来越响,他害怕江郎才尽,内心深受煎熬。
1950年2月20日-5月31日,狄兰•托马斯应邀赴美作诗歌巡回朗诵。他那色彩斑斓、意象独特、节奏分明的诗歌,配上诗人深沉浑厚、抑扬顿挫的音色,极富魅力,尤其他那迷途小男孩的形象征服大批美国的大学生,获得空前的成功。他随之沉溺于一连串的风流韵事中,沉醉于一个诗人可以为王的美国梦。而他一次次赴美达70多场巡回诗歌朗诵之旅,加速了他最后的崩溃——“在酒精、性、兴奋剂以及渴望成功调制而成的鸡尾酒中崩溃,透支他作为一个天才诗人所有的能量与癫狂”。1953年11月5日,不幸发生,诗人狄兰•托马斯在纽约切尔西旅馆205房“患上肺炎,却被误诊误用大量吗啡而导致昏迷,”11月9日,在纽约圣文森特医院去世,年仅39岁。
到了1982年,英国伦敦西敏寺名人墓地“诗人角”纪念狄兰·托马斯的诗行地碑揭幕,上面镂刻着他的名诗《羊齿山》(1945)的尾句:“时光握住我的青翠与死亡/纵然我随大海般的潮汐而歌唱”。地碑上的“chains”有人理解为“潮汐”,如威尔士的诗学研究者约翰•古德拜教授,有人理解为“锁链”,如台湾的杨牧,“且戴着锁链歌唱如大海”,均喻其音韵节律。
威尔士拉恩镇“舟舍”
伦敦西敏寺名人墓地“诗人角”诗行地碑
早在狄兰·托马斯出版诗集的30年代乃至40年代,伦敦评论界及读者中间一直希望有一种概括他诗歌的标签,直到拉尔夫•莫德写作《狄兰·托马斯诗歌入门》(1963),出现其“进程诗学”概念,并一直誉《心灵气象的进程》一诗为范例。近年,威尔士诗歌研究者约翰·古德拜教授进一步扩展狄兰·托马斯“进程诗学”的核心概念,“信奉宇宙的一体和绵延不息的演化,以一种力的方式在世界客体与事件中不断同步创造与毁灭,显然带有古代泛神论思想,却辉映着现代生物学、物理学、心理学之光得以重现。”与狄兰•托马斯同时代的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曾提出过“过程哲学”,原文“process”意为“过程,进程”,自然有学者译为“过程哲学”,但因狄兰•托马斯写下此诗“A Process in the Weather of the Heart”,我译为《心灵气象的进程》(1934)。1933-1935年间,他在写给初恋情人帕梅拉的信中就曾提及“Process Poetics”,在诗学层面我更倾向于译成“进程诗学”。
怀特海(A.N. Whitehead, 1861-1947),英国著名哲学家,集一生哲学思想精华,把柏拉图思想、爱因斯坦相对论与普朗克量子力学融为一体,主张世界即过程,自成一家言说,认为世界本质上是一个不断生成的动态过程,事物的存在就是它的生成,故也称活动过程哲学或有机哲学。他在《过程与实在》(1929)中认为,自然和生命是无法分离的,只有两者的融合才构成真正的实在,即构成宇宙;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世界中的一切都处于变化的过程之中;机体的根本特征是活动,活动表现为过程,整个世界就此表现为一种活动的过程。近年,国家社科项目中就有学者在从事“怀特海全集翻译与研究”。
海岸在思南书局·诗歌店现场解读
《过程与实在》(李步楼译,2011)
诗人狄兰·托马斯在这首将“process”写入诗篇的《心灵气象的进程》(1934)中将生、欲、死看成为一体的进程。生孕育着死,欲创造生命,死又重归新生。动植物一体的大自然演变的进程、人体新陈代谢及生死转化的进程与人的心灵气象的进程,宏伟壮丽又息息相关。身体内在的“心灵的气象”、“血脉的气象”、“眼目下的进程”、“肉体和骨头的气象”与外在的“世界气象”在各诗节中相互交替。尾句“而心灵交出了亡灵”(And the heart gives up its dead)预设的象征颇为晦涩,然而一旦知晓其典出《圣经·新约·启示录》20:13,诗句即可被赋予“天启文学”的象征意义——接受最终的审判。二元的生与死,像幽灵一样缠结在一起,既对立又互相转化,生命的肉体面临生死的选择,死去的灵魂又触发新生命的诞生,不断变幻的心灵,时刻“交出了亡灵”,接受最终的审判而走向新生。
狄兰•托马斯首部诗集《诗十八首》(1934)完整地展现其“进程诗学”,十八首中涉及生、欲、死——成长进程主题的诗歌有《心灵气象的进程》《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假如我被爱的抚摸撩得心醉》《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光破晓不见阳光的地方》《我梦见自身的诞生》等。第二部诗集《诗二十五首》(1936)表现相关主题的诗歌也有《忧伤袭来前》《忧伤的时光贼子》《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等。后期诗集《死亡与入场》(1946)《梦中的乡村》(1952)也出现涉及生死进程主题的《拒绝哀悼死于伦敦大火的孩子》《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等诗篇。
我们再来看一下《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1933),如何呈现他的“进程诗学”——人的生死演变与自然的四季交替,融为一体:
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催动我绿色的年华;摧毁树根的力
摧毁我的一切。
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 the flower
Drives my green age; that blasts the roots of trees
Is my destroyer.
——《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诗人在首节迷恋的是宇宙万物的兴盛与衰败,生与死对立,相互撞击又相辅相成,自然的力,兼具宇宙间“创造”与“毁灭”的能量,控制着万物的生长与凋零,也控制着人类的生老病死。在音韵方面,诗人在这三行原文中设置了带“f/d”头韵面具,我则是采用“穿/催/摧;绿/力”营造汉译头韵来呈现。全诗最值得注意的是诗人采用的双关语技巧,首节首行中的“fuse”,为植物梗茎的古体字,兼具“茎管;保险丝;雷管,信管,导火索”的多层语义。北岛当年在《收获》专栏里译成“导火索”,但不能说巫宁坤和我译成“茎管”都是错的。此次批评本提供了分析双关语的机会,帮助读者读懂诗句内在的含义,仅此一点就彰显了批评本的意义所在。
第三首《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1933)是诗人狄兰·托马斯第一首公开发表的作品,却收录在第二部诗集《诗二十五首》(1936)里,19岁的他就写出一首融泛神论与天启派视野、音韵节律的诗歌。诗题典出《圣经•新约•罗马书》6:9,揭开生死主题,在三段式诗节的首尾以叠句的方式一再出现。天启圣言传递死里复活的永生,淹没了泛神论死后自然永恒轮回的安慰,无论是体现基督信仰,还是体现泛神论的观念,肉体虽死,但灵魂不灭: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海鸥也许不再在耳畔啼叫,
波涛也不再汹涌地拍打海岸;
花开花落处也许不再有花朵
迎着风雨昂首挺立;
尽管他们发了疯,僵死如钉,
那些人的头颅却会穿越雏菊崭露;
闯入太阳,直到太阳陨落,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在此我还想谈谈狄兰·托马斯的超现实主义喻体,诗中第六行的明喻“dead as nails”(僵死如钉)显然仿自习语“dead as a doornail”(彻底死了;直挺挺地死了),这是诗人化陈腐为神奇的诗性创造,绝非反常用词,或对语词的有意误用,而是语义不断更新的结果。比喻实则包含两级指称,即字面上的指称和隐含的指称。当诗人说“(as)dead as nails”,自然不是说“彻底死去”,而是道出一种“僵死如钉”的心态。而北岛不懂其中的奥义,又说我译错了,应该译成“彻底死了”才对,习语中是“doornail”(门钉),诗人化用的是“nail”,其中的内涵是不一样的。诗人狄兰•托马斯在他的诗歌中创造大量的超现实主义隐喻,在那些词语之间、字面与隐喻的解读间产生某种张力,陈述的新义就是通过这种张力不断激发出来的;有些隐喻显然不是通过创造新词来创造新意义,而是通过违反语词的习惯用法来创造新义。西方批评家早就注意到狄兰•托马斯这种“翻新陈词滥调”(refurbished cliché)手法,美国研究者克拉克•埃默里就曾列表说明诗人狄兰•托马斯这类的表达,大家有兴趣就去翻翻批评本导读第50-51页。
现在我请几位朗读者来朗读刚才解读的三首诗:《心灵气象的进程》《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并各自谈谈朗读后的感受。(此处略朗读音频)
朗读者1:我觉得这首《心灵气象的进程》最让我震撼的是这句“子宫/随生命泄出而驶入死亡”,体现生死同步的概念。这个概念我也是近十年才刚刚接触的,因为想到“量子纠缠”的概念,看到约百年前的诗人就在诗句里表现出来,真的让我震惊,看诗、看科学、看艺术,有时候不知道哪些是艺术,哪些是科学,就我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而言都是一种震撼。
海 岸:怀特海的哲学思想是与普朗克量子力学融为一体的,继而影响诗人狄兰•托马斯的写作,你的感受很对,谢谢!
朗读者2:我觉得在《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这首诗里面,虽然诗人一再说“摧毁”,“摧毁树根的力/摧毁我的一切”,又一再说“我的血脉枯荣”;接着又“扯动我尸布的风帆”,出现“绞死的人”、“刽子手”种种死亡的意象;但是整首诗确实在传达一种生命力,整首诗充满张力,以死的力量来写生的生命的勃勃生机。
海 岸:狄兰·托马斯的生和死都是同步进行的,对理解这首诗尤为关键,否则就读不通他的诗歌。
朗读者3:我是第一次接触外国文学的朗诵,可能没有把老师翻译的意思能完整地表达出来,请大家原谅。我也许理解得不太透彻,尤其是外国文学。但我觉得《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这首诗,海岸老师译得非常好,把勇敢面对生死的精神传达给了大家,谢谢!
海 岸:也谢谢您的朗读,谢谢大家的参与!
世界读书日 狄兰·托马斯诗歌诵读会现场
狄兰•托马斯出生于英国威尔士基督教新教家庭,小时候母亲常带着他去教堂做礼拜,虽然他并未成长为一位基督教徒,却从小就熟读《圣经》,深受英王詹姆斯“钦定版圣经”(KJV)的影响,也成为他从意象出发构思谋篇、构建音韵节律永不枯竭的源泉。他酷爱在教堂聆听牧师布道的声韵,喜欢把古老《圣经》里的意象写进他的诗篇,尤其喜欢琢磨词语的声音,沉浸于词语的联想,却又不关注词的确切含义;但他写的诗大都可以大声朗读,所以凡是进入耳朵里的每一个词都能激发听众的想象力,这和读者阅读文字去思索诗的确切含义的思维过程不同。这些词语是诗人小时候在教堂里耳濡目染,大一点后从威尔士的歌手和说书人那里听来的。
批评本收录了他的一篇访谈录(1951):“有关挪亚、约拿、罗得、摩西、雅各、大卫、所罗门等一千多个伟人故事,我从小就已知晓;从威尔士布道讲坛滚落的伟大音韵节律早已打动了我的心,我从《约伯记》读到《传道书》,而《新约》故事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他的诗篇会不时地出现“亚当”、“夏娃”、“摩西”、“亚伦”等《圣经》人物,经文典故信手拈来,这早已渗入他的血液;例如,他的巅峰之作《羊齿山》(1945)开篇出现的“苹果树”是童真的象征,指向伊甸园里的禁果,“苹果树下”典出《圣经•旧约•雅歌》8:5“苹果树下,我把你唤醒”,是一种表达男女情爱的委婉语。首句“Now as I was”(此刻我重回)更是一种句法的悖论,糅合此刻与往昔的开场白,衔接起纯真年代逍遥、童真的美好,第二行“幸福如青翠的青草”,我是为了恢复原诗行“happy as the grass was green”的头韵而这样处理的:
此刻我重回青春,悠然回到苹果树下
身旁是欢快的小屋,幸福如青翠的青草
Now as I was young and easy under the apple boughs
About the lilting house and happy as the grass was green
——《羊齿山》
《诗十八首》中收录的《最初》(In the Beginning)典出《圣经》的首句,那是诗人呼应《圣经旧约·创世记》写下的几节回声:生与死、黑暗与光明、混沌与有序、堕落与拯救,俨然成为一位造物主;而每一诗节里空气、大水、火苗、语言、大脑的起源却似乎阐述上帝“一言生光”的创世;尤其第四节首句“最初是词语,那词语”(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完整出自KJV英译本《圣经新约·约翰福音》首句,和合本译为“太初有道”,实为“太初有言”:“太初有言,那言与上帝同在,上帝就是那言”(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最初是词语,那词语”也是《最初》这首诗的高潮,上帝“那言”要有光,就有了光,那言与上帝同在,那言就是上帝,“抽象所有虚空的字母”,“呼吸”之间吐出“词语”,语言就此诞生;“词语”涌现最初的字符,就像狄兰•托马斯的诗篇,一唇一音,一呼一吸,“向内心传译/生与死”。
相比首部诗集《诗十八首》而言,第二部诗集《诗二十五首》(1936)采用更多《圣经》里的基督教典故或隐喻,追问自身的宗教信仰及疑惑。例如,在《这块我擘开的饼》里,宗教和自然相互缠结的诗意跃然纸上,虔诚的基督徒自然会联想到圣餐上的“饼与杯”及其文化隐喻。自然生长的“燕麦”和“葡萄”,变成圣餐里的“饼”和“酒”,成了基督的身体与血,也成了诗人的身体与血,创造与毁灭蕴含悖论式的快乐与忧伤。“人击毁了太阳,摧垮了风”,“风”既是创造者,也是毁灭者,更是毁灭的受害者;其次,圣餐更具有象征意义,耶稣基督在“最后的晚餐”献上自己的肉身,却颇富悖论地为众生带来一种永生;为了制作“无酵饼”,酿出“葡萄酒”,“燕麦”的果实被“收割”,“葡萄的欢乐”被“捣毁”,基督徒从中看到的是基督教信仰中原罪的苦难和忧伤,期待“一起喝新酒的那一天”,最终迎来上帝的救赎与恩典。
《这块我擘开的饼》(This Bread I Break)也显示诗人娴熟的头韵技法,译句试图以“擘”、“饼”保留头韵。“bread”在圣餐里为饼,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普通的面包,圣礼中亦见世俗的细节。普通的读者切开一片面包或掰开一块饼,看见的只是一个过程,其中并无神的踪迹。这首诗阐述的也许只是事物的形态与原初本质的动态变异,在一个难舍难分、生死共荣的进程中,原本自然丰润的喜悦已经消失,割裂的孤独与忧伤随之降临,思辨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只能在吞咽的动作里去思考事物的本质,而另一种试图摆脱物欲世界、趋于超自然象征世界的意念,欲罢不能。
20世纪30年代,英美诗坛及知识界陶醉于艾略特和奥登的理性世界,狄兰·托马斯却一反英国现代诗那种苛刻的理性色彩,撒泼一种哥特式野蛮怪诞的力量去表现普通人潜在的人性感受,其非凡的诗艺掀开了英美诗歌史上新的一页。例如,写于1935年的描写情人幽会及离别时引发忧伤心境的《忧伤袭来前》(A Grief Ago)完整地呈现诗人“进程诗学”的“生死爱欲”:
铅灰花苞,在我眼线拽动下,
射穿枝叶绽放,
她是缠绕在亚伦魔杖上的
玫瑰,掷向瘟疫,
青蛙一身的水珠和触角
在一旁垒了窝。
——《忧伤袭来前》
“花苞,在我眼线拽动下”,射穿枝叶般的处女膜绽放,那是《当恋人从初次狂热趋向烦扰》(1934)中的“万千意念吮吸一朵花蕾/仿佛分叉我的眼神”,也是《假如我被爱的抚摸撩得心醉》(1934)中的“烟雾缠绕花蕾,击中她的眼神”,变幻出万千“诱惑”;“魔杖”般的阴茎像蛇一样变为一朵玫瑰,掷下蛙胎成灾,诗节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摩西之兄亚伦,执掌权杖替摩西话语,其权杖能发芽开花,更能行奇事,在埃及法老面前变作蛇或伸杖于埃及江河之上引发蛙灾、蝗灾、瘟疫等,其蕴含基督教内涵的一连串意象与前面情人交媾的意象格格不入,相辅相成的冲突,制造出超现实主义的“魔力”。
分析狄兰•托马斯诗风的成因,一定绕不过弗洛伊德思想和20世纪20年代风靡欧洲的超现实主义运动;当时这一思潮席卷西方文学、艺术、文化领域,对颇具浪漫主义情怀的狄兰产生颠覆性的影响,尤其关于潜意识、性欲及梦的解析渐渐成为他诗歌的背景或题材。1943年,他在回答伦敦《新诗》杂志“是否受到过弗洛伊德的影响”时给出肯定的回答:“是的,任何隐藏的一切总会暴露,一旦被剥离黑暗就会干净,剥开黑暗即为净化。诗歌记录个人剥离黑暗的过程,必然将光投向隐藏太久的东西,就此净化赤裸裸暴露的东西。弗洛伊德将光投向一些他所暴露的黑暗,有利于看清了光,了解隐藏起来的本相,诗歌必定比弗洛伊德所能认识到的更深入地进入光所净化的本相并了解到更多隐藏的缘由。”狄兰•托马斯尽管从主体上接纳了超现实主义的诗歌理念,但并非全然接受。
在狄兰•托马斯“进程诗学”的另一首名篇《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1934)里,死亡不是时间的终结,而是一种生命的奔跑,一种逃离追捕的奔跑;此刻,死亡只是时光的一部分,绝非时光的所有。诗人在这首诗歌中阐述了他特有的时间观念,生命是时光的受害者,青春与衰老、快乐与哀伤相依相随;爱的拥抱竟然是一把死神的“镰刀”,一把缝制生命的“命运之剪”:
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一路追捕你,
你安然的拥抱是一把毛发的镰刀,
爱换好装缓缓地穿过屋子,
上了裸露的楼梯,灵车里的斑鸠,
被拽向穹顶,
——《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
然而,要想逃避死亡的追捕,永享时光的美好,唯有逃避时间,回到人类堕落前的生存,藏匿于伊甸园——一种“永生”的叙述。首句“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一路追捕你”,导入一种实验性的分层复句结构,不少于30个开放式从句,有些只是一个单词,延伸达25行之久,整整5个诗节,每节5行,持续地发出“传递”时光主题的请求,而这种连续从属的独立分句延迟“传递”动作的实施,破坏了正常的句法,尽显现代主义诗歌的碎片化而显晦涩难解,一种现代主义空间错位手法更使这首诗因诗义的流动而趋于不稳定。此句诗也常被认作是狄兰•托马斯超现实主义诗风最佳的例子。
上海思南书局·诗歌店
诗人狄兰•托马斯一生创造性地使用音韵节律,像一位凯尔特吟游诗人在诗行间的词语上煞费苦心,乐此不疲,倾其所能运用各种语词手段——双关语、混成语、俚语、隐喻、悖论、矛盾修辞法以及辅音韵脚、叠韵、跳韵、谐音造词法和词语的扭曲、回旋、捏造与创新——以超现实主义的方式掀开英美诗歌史上新的篇章。狄兰•托马斯的诗歌深受威尔士语诗律的影响。威尔士诗歌自古带有一种神秘宗教感,虽然欧洲凯尔特文化中的吟游诗人早在中世纪末就衰落了,但是在威尔士地区留存,一年一度的艾斯特福德诗歌音乐节(Eisteddfod)至今还流行一种结构严谨、韵式精巧的音乐,保存威尔士语一种复杂的头韵与韵脚体系“和韵”(Cynghanedd)。“和韵”在威尔士语中原义‘和谐’,在诗歌中即为诗行间元音辅音谐同配置模式,主要分为三类:多押头韵和韵、押头韵和行内韵响亮和韵和只押行内韵和韵。
当然,狄兰·托马斯也写过极其严苛的韵式,例如,《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就是运用维拉内拉诗体——一种结构优美的19行双韵体诗。这首诗人在1951年写给病重父亲的诗,首节三行诗的第一行与第三行直抵主题,旨在唤起父亲勇敢面对死亡、与命运抗争的力量;随后四节三行诗列举老年人几种对待死亡的态度,以维拉内拉诗体向前推进,交替出现首节第一行与第三行的诗句,直至末节以叠句的形式重现;无论是一个“智者”、“善良的人”,还是“狂野的人”、“肃穆的人”,都不应该温顺地步入死亡。诗行原文“good night”是将“goodnight”(晚安,再见)拆开来用,兼具“晚安”与“良夜”的双关语功能,既是在向人生道晚安,又是带着一丝慰藉,从容地走向生命必然的终点,而告别之夜也是值得父亲和儿子永远铭记颂赞的“良宵”,又可看作诗人对“死亡”的一种委婉语表达,借此减少失去父亲的心中之痛;更重要的是,“良宵”体现出狄兰•托马斯“进程诗学”的核心,即生死相融、生死转化的自然观。难怪2014年英国诺兰兄弟联袂编剧/导演的电影《星际穿越》一再选用这首诗的画外音烘托影片的主题,“怒斥,怒斥光明的消亡”,要以愤怒来回应光阴的消逝,以生之激情和勇气与死亡抗争,也鼓励或启迪人们不要放弃与命运的抗争。这首诗并非写给即将辞世父亲的悼词,而是提醒活着的人们,人终有一死,却要借此了解人生的意义。
这种维拉内拉诗体由五节三行诗和一节四行诗构成,首节诗的第一行与第三行押韵,然后轮流出现于其余四节三行诗的第三行句尾,并同时出现在尾节的最后两句句尾。韵式为aba / aba / aba / aba / aba / abaa。在文艺复兴时期,维拉内拉一开始并非一种定型的诗体,维拉内拉词源为意大利语,一种源于意大利的乡村歌舞,常以乡野生活为主题。当初这种牧歌或民谣式维拉内拉诗在法国诗人手中并不遵守任何特定的体式、韵律或叠句,其音乐般的节奏并不依赖于一种押韵格式,而是通过半谐韵或跨节押韵等途径实现,直到19世纪末才被法国诗人西奥多尔·德·邦维尔(Théodore de Banville,1823-1891)定义为一种固定诗体,当时在法国并不流行,传入英国后却日益盛行,绝佳例作就是诗人狄兰·托马斯创作的这首《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我在翻译这首诗的时候一度也想复制原文的韵脚,也知道有翻译家做到过,但实际效果并不如意,所以与其凑韵害义,还不如采取斜韵(slant rhyme)的策略,这也符合诗人狄兰·托马斯常用的诗写风格——擅用非全韵来谐韵,包括元音韵、辅音韵、头韵和半韵。
现在我们再请两位朗读者上台朗读刚才解读的;两首诗:《这块我擘开的饼》《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也谈谈朗读后的感想。(此处略朗读音频)。
朗读者4:我今天非常痴迷海岸老师说的头韵,我是古典昆曲的爱好者,也爱好词的押韵,我觉得狄兰·托马斯无论典故也好,教堂所听到的韵律也好,我都非常痴迷,谢谢大家!
朗读者5:刚才海岸老师讲的特别好,朗诵这首《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我觉得译诗特别感人,尤其我朗诵到“而您,我的父亲,在这悲恸之巅,/此刻我祈求您,”那种心情就好像自己的亲人即将离去,我刚才有点热泪盈眶,感受到生离死别,尤为感人动。当然我朗诵的不是很好,时间比较仓促,没有深刻去理解每一句的含义,但是我朗诵时候却有悲痛和唤醒的感觉,希望自己的父亲能走的更远一点,活的更加健康,谢谢大家!
海岸:也谢谢你们的朗读。最后,再次邀请Sarah老师和她的学生黑媚上台演唱那首《葡萄还是毒药》前,我先简单地分析狄兰·托马斯的这首原诗Ears in the turrets hear和译诗《耳朵在塔楼里听见》第一节:
Ears in the turrets hear
Hands grumble on the door,
Eyes in the gables see
The fingers at the locks.
Shall I unbolt or stay
Alone till the day I die
Unseen by stranger-eyes
In this white house?
Hands, hold you poison or grapes?
耳朵在塔楼里听见
手在门上抱怨,
眼睛在山墙上看见
挂锁上的手指。
我该打开门还是独自
逗留到死去的那一天
也不让白房子里
陌生人的眼睛看见?
手,你握住的是葡萄还是毒药?
诗人狄兰·托马斯一方面从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小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获取灵感,另一方面又坚持诗人创作需要秉持的一种孤独的心态。诗中的“塔楼”即是孤独的诗人的象征。首节诗行并不强调尾韵的押韵,但可读到丰富的行内韵(ears/ hear)、行间韵(grumble / gables; door / locks; stay / day;die / eyes / white)和头韵(Hands / hold)。译诗无法完全体现原韵,但也可设置“手/逗/手”、“见/见/天/见”和“指/自/里”所押的音韵;尾行中的“葡萄还是毒药”所押的声韵“u/ao”显然要比原文的“poison or grapes”更饱满紧密。我也是一位关注当代神经语言学研究进展的学者,两周前在台州温岭解读,听众在听完这首“葡萄还是毒药”民谣后,似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葡萄还是毒药”,印证相关的研究结果:在中文大脑词库的语义联系中,词与词的并列关系最为密切,但词语间搭配关系的联系则不如英语词在大脑词库中显得强烈。在中文大脑词库的语音结构中,声母、韵母或声调相同的词语间的联系比较密切;在大脑词库中的存储相对接近。这就是当代神经语言学研究带对我们创作与翻译的启示,对相关细节感兴趣的可去翻翻批评本的第105页。下面我们来听Sarah谱写“葡萄还是毒药”和“To an Isle in the Water”的感想与演唱。
李 程:歌曲版“葡萄还是毒药”基于海岸老师的译诗,保留了诗歌自有的韵律和音乐性,曲调力求悠扬,却加强了追问感,试图表达狄兰·托马斯诗歌中繁复缠绕的艺术性,以及“葡萄还是毒药”所引申的“生还是死”的命题。这次我轻声吟唱,配上吉他与口风琴,使得这次思南书局诗歌店的不插电版更令人难忘。前一首的叶芝诗歌“To an Isle in the Water”简单安逸,我配上大调曲式,凸显浪漫欢乐的气息。下面就请大家听我们演唱吧。
主持人:如果大家对这本批评本感兴趣,可去后面进行购买,今天活动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根据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提供的速记稿整理)
◆作者简介
海 岸,著名诗人,上海翻译家协会常务理事,浙江台州人,原名李定军,现供职于复旦大学外文学院,《英汉医学辞典》(第4版)主编,上海翻译家协会“STA翻译成就奖”获得者。近年出版诗评译评集《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华师大出版社,2021)、诗集《挽歌》(长诗,台湾,2012)、《蝴蝶•蜻蜓》(欧洲POINT Editions,2020)、《失落的技艺》(澳洲Puncher & Wattmann,2020)、译诗集《狄兰•托马斯诗选》(2002/2014/2015,河北教育/北京外研社/人民文学社)《贝克特全集:诗集》(合译,湖南文艺社,2016)《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上海外教社,2007)等,曾应邀参加“第48届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之夜”(2009)、“复旦-科廷中澳创意写作国际年会”(2016-2019)等海内外诗歌活动。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