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

何延华

在山里，我们感到自己是山的一部分。

一块泥土，或一棵小草。

有鸟啼鸣的时候我们就是那只鸟。

有树枯萎，我们感到疼痛。

朴实的蒙古芯芭在四月开花，

不久锦鸡儿装点起山石。

秋天我们收集种子，

而在冬天，我们经常能看见一些候鸟，

扑扇翅膀朝着南方飞去。

水东门

忧 子

一段古城墙，擎着连江灯火

彻夜疗伤，犹如一个老纤夫丢失身份后

还能在梦里，拾起波涛的壮烈

一条石梯道蜿蜒上下，向闹市茶坊

递过去远山近水的悠闲，又接过来

一些生冷不忌的俗念

石板上的凹凸，属于战乱中

到岷江取水的人。忍受着女墙后的窥视

忘记权杖的易容术，他们用扁担

挑起一个时代的苦头与盼头，穿过

这道叫“固圉”的城门，也穿过

自己生命的遗址，留下湿漉漉的跫音

此刻我远眺潮头，仿佛它是一根特制表针

如实记下月光的嬗变。而风的马帮

正唱着山歌赶过江面，是否要同那些芒萁

珠胎暗结，在它们扎根的古墙伤口上

踩出一条茶马古道？多少崩塌，化作博物馆里

冰凉的数字，谁说历史不是一门悲伤的学问？

雪夜和壁炉

张不知

前调佛手柑、苦橙。中调

鼠尾草、桉树。木质香扶好

每片下定决心飘落的雪花

壁炉围聚。雪松、琥珀

安住半截诗行。桃花心木的味道

引来雪夜以外。我的呼吸

踩在交错浮现的香线之上

平稳，熟稔。大雪前

深夜的壁炉适合忏悔

万物都揽上一桩深以为遗憾的过错

我们暂且跟跳跃的影子和解

再去寻每片雪的下落。那些

我踩在雪地的印迹，我作为人

带给雪地的疼痛，雪作为寒冷

落在我头顶的薄凉。我们

还未深入展开谈论。桉树味

融化在浑厚的木质香调，若隐若现

被积雪压坏翅膀的鸟儿终于回巢

柴火闪现舞姿，给孤独献去悼词

我们在雪夜交出忏悔，壁炉在呻吟

果农与松鼠

陈奇兵

轩昂的枝头，被硕果压弯了

又是一年龙眼即将成熟

白露为霜，诗经里那熟悉的金句

此刻，写在每个果农的脸上

一个个期盼的目光，在等待白露节气的到来

一双双勤劳的手

每天抚摸心爱的果实

一天天翻看日历

来判断果实是否成熟

高高在上的松鼠

摇晃着树枝，在树干间忙碌

它们不是在做跳跃运动。它们更关心每一棵树上的果实

地上零星散落它们品尝后的碎屑

点缀草丛与土壤的斑斓色彩

松鼠每年都比人领先一步

更懂得哪棵龙眼树的果实饱满与甘甜

浓茶或父亲

邵 骞

我怀着饥饿感寻找家，

不清楚家和饥饿感两者

究竟谁是谁的代名词。

我想我即将和父亲对饮

杯中的浓茶，一如往常，

茶水浓腻的漩涡让我

分不清所处的时光，五岁

或者二十五岁，父亲或许

尚未苍老，我并未长大。

父亲不善言辞，惯于沉默，

戒烟前香烟代表他的情愫。

餐桌上我会揶揄他的厨艺，

他始终笨拙地学不会翻炒，

而我也尝不惯杯中的浓茶。

茶水的苦味在我年轻的时岁

被舌尖放大，仿佛生活的网。

而我已沉默多年，并未想清楚

如何在父亲身上原谅我，或者

如何从我身上理解我的父亲。

一个清晨

高英英

一只鸟唱了一声啁啾，随后有上百句回应

灿烂的声线在黑暗里，织成一匹蜀锦

它们彼此交谈、争吵、接吻

又在窗外的隐蔽之处分手

白色的墙壁逐渐亮出枯燥的本质

大地连一片闪光的羽毛都没有留下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能赠予

我拾起剥落的外壳，反复打磨

雪落下的村庄

毛拾贰

“雪再下大一点，我们就煮牛奶”，外婆说

所以没有什么比雪更有温度了

我在火塘边埋头写诗，写的诗

已经足够让雪落满村庄了。一些雪

沉入烟囱、池塘，消磨着自己

这个村子太久没人打理了。我唯独

在拥抱一场雪的时候才摊开双手

一些雪在掌中融化，经历瞬时的历练

一些雪落在外婆的银发上，她把自己

交给年迈的风雪打理。她了解雪

她了解雪如了解自己年轻时候的生活

要是顺着风雪来的方向，多看一眼村庄

哪怕只一眼，定能看到她交出的容貌

定能看到，她在一个雪天煮好了牛奶

焦急地等待着我的降生

河 流

河流1919

我所看见的河流像树一样生长

身体的四周都向外生长着枝丫

无数的手掌伸开 等待雨点的洒下

而我对河流所熟悉的部分

正是河流生长枝丫的地方 逆流而上

沿途再生的小枝常被称为溪或沟

它们发源于山的顶部 靠近云这类

水的另一种懒散生活方式

河流的身体中只容纳水和岩石这两类物质

且让一类运动 一类静止

运动的水在河流主干断裂的地方

总是急跃而下 谁也阻挡不了

这种地方常被人们称为瀑布

那里大量生长雷声 水雾和雄奇的诗歌

但这些水大多数时间都处于平静的状态

它们有巨大的忍耐力

我从没听过船之类把它们压碎的消息

它们默默无闻地从你的身旁

从他的身旁 从所有人的身旁流过

不因白天和黑夜的更替而停息

它们是世界上最奇异的物质

十月的风使它们衰老

春天的阳光又使它们复活

它们常常深入到许多物质的内部

以柔弱改变这些物质的性格

诸如泥土 空气 甚至于岩石

某些季节 河流的手掌俘获了大量的雨滴

愤怒的水便开始在河流的身体中膨胀

它们漫过堤坝或者决堤而去

就像一只勇猛的拳头被河流狠狠击出

这只拳头击垮了人群 村庄和森林

这只拳头一经击出就不再收回

这只拳头即使过去了几十年也被一些老人

和树惊心动魄地诉说

这只拳头体现了河流勇猛的那一方面

虽然河流大多数时间是沉静的

但对拳头的回忆却使许多人都怀着

莫名的恐惧 在这块巨大的土地上

河流的枝丫越来越茂密 细致

开出无数的花结出无数的“人”这类果实

这些果实在河流的枝丫间来回走动

就像树上叽叽喳喳来回跳跃的小鸟

它们在提防河流出拳的同时

撕裂河流的皮肤 吮吸河流的血液

但河流从不在乎这些

它只是在大地上像一棵枝丫茂盛的树

在天空中像一次瞬间即逝的闪电

屋梁下悬挂的饭篮

丁秋平

静止于重心的位置，偶尔

晃动于风或挂上去的那一刻

麻雀贼头贼脑，一篮米饭的白上

常留下些微不足道的脏

米饭每天更新，就像每天更新时光

煮饭的米用斗量，并随手抹去斗面

堆起的部分，节俭是一种习惯

父母整天忙碌，也是不浪费光阴

其实日子过的就是一篮米饭

素白，清淡，却能嚼出甜味

一天一篮米饭悬挂在屋梁下

一家七口人的生活

遇到青黄不接时或者灾荒年

饭篮里的饭就减少了

像干旱时，池塘里水位下降

还记得童年的饥饿

我望着饭篮，伸手却够不着

（有时我会搬来凳子）

当我伸手够得着并将饭篮托下来时

我已经长大

此时饭篮只盛着三口人的饭

像这个家，空了许多

阅 读

蓝夜河汉

阅读是旧事物被重新照亮

的一刻，我们守在暗处

等待倒影清澈之时，从天而落

那些被风熄灭的灯盏，需要

耗尽一生的时间，才能复燃

黑暗是我们最熟识的部分

静寂可以停在这里，倾听

瞬间闪回的低语，它们来自天上

喘息的星夜一尘不染

离你最近的地方，有风吹过

书页从折痕处展开，紧张不容选择

常常被惊动的晚年，就是这个样子

最初的位置看不清月色，玫瑰

开在身体里。我想知道，一个人的

远行，是否要从此刻开始

掸去岁月的烟尘

——给父亲的诗

董 剑

我在他不成器的目光中长大

一个屋檐下，几十年，我们的疏离感

是两块无法给予温暖的生铁

除了生命、姓氏、冰冷与威严

当我谈及父亲，这个词语之时

其他一切，总会令我陷入长长的停顿

两个男人的世界，除了坚硬与锋芒

大多时候固守着各自的位置

是日常烟火中的沉默，令我们言语不多

而光阴如激流，一些难以感知的微妙，与冷暖

也让我从未获得，一种很好的解释

他更像一个训导者

我则尝试，与另一个世界对话

他并不能如爱唠家常的母亲，赐予我瞬间柔软

在父亲延续的血脉里

我像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座不可逾越的深谷

即便偶逢节日，将一杯老酒

碰在一起，在一些欲言

又止的时刻

直到他的脊背日渐，微微隆起

渐多的白发也催促着我步入中年

我仿佛找到了，一些并不明晰的答案

在他抱起三岁的小孙女，轻轻用童谣，拍打着

哄她入睡的时候。他迟缓的手臂仿佛也轻轻

掸去了一些岁月的烟尘

大概如此吧，想起父亲，不断后退的风景里

他也曾这样捧起过我，轻轻拍打着他月华如洗的梦境

在时光的经纬上，用一幕幕无言的背影

坦露过一个男人的深爱与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