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光,1965年5月出生于山东省金乡县,现居北京。先后毕业于某军校军事指挥专业、北京大学艺术学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写作。2000年参加诗刊社第16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白马》《我们的暴雨星辰》,另有散文随笔若干。曾获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第十一届闻一多诗歌奖等。
姜念光
黄昏之诗
海浪涌过去两到三次
蜜蜂飞走十之八九。楚王所好
那热甜的细腰
孟加拉虎在液晶屏中张望
罗马军团的盔甲繁重
书房,就是这样一直在下沉
沉到了底,也就更耐心,更安静
阿拉丁擦拭煤块和笔尖
其中的革命,始终有一道视线,以及
格瓦拉咬着雪茄的味道
窗外,春风吹动绿叶初绽的元宝枫
从深山里来的黑橡木书桌
暮色般沉着
接住了我今天炼出的青铜
秘密的经验
对一件事物凝视太久
其中的虚幻性就开始出现
像青天白日进入灵魂和黄昏
大千世界成为天坑般的数学
而窥见了秘密的人将会变成瞎子
博尔赫斯就是这样
他让天下,归属于一位图书管理员
并用人民和细沙这个比喻
稳定地拥有国家、山河与城市
要成为一个不朽的写作者
这几乎是必然的方法
那么,你可能也会越来越盲目
触觉生活凉热,听辨先秦诸子
仍对世道抱有热望
在黑暗中,摸索话语的幻灯机
巨匠
一个屠夫走进饲养场
一万头生猪齐齐噤声
一个铁匠迈进杂货店
十万枚钉子开始晃动
一个木匠进了山
树林中突然刮起大风
但我认为这件事可能是错的
想起一部俄罗斯电影
主角是一个野蛮强大的伐木机器
电影的名字因此叫《西伯利亚理发师》
可能又错了,我接着想到海德格尔
来自德国,身后的女徒弟叫阿伦特
他终其一生,教书,写作,犯错,不悔改
为人类制造了一件虚无的容器
叫作:思
以上这些人,我认为均堪称巨匠
他们所干的,无一例外全是手工活
盛夏的滋味
命理上说,金牛座的男人
喜理财,爱美食,热衷打磨
当你计算时间和收获,此刻
饥饿和空虚涌上来,渴望涌上来
肺腑中有一种辛酸的需要和屈服
你认为这就是你的味道吗
你认为这里不存在舌尖上的中国吗
报以疼痛为辣,漫长积郁为醋
但是还不够,辛酸中必须有足够分量的苦
想那廉颇老矣,尚有好饭量
舌头卷起白米积雪,佐以酸辣苦瓜
恰好可以中和岁月的沧桑和激烈
这史学的胸腔,这山河独有的滋味
正是我们的胃口,我们的气质
进而是,我们的命运
口腹之欲如何对应现实的处境
就给普天之下点一份酸辣苦瓜吧
给烈日、洪水和禁闭中的人群也点上一份
金牛座的男人,温和,但是非常固执
你帽檐低垂,眉宇阴沉,吃完了自己的
然后用笔墨取了一座山
放到远处,以便走向那里
在载沉载浮之间,观看
漫长夜晚的垂涎,英仙座的流星雨
春天的恢复
门正在还给房屋
锁正在还给钥匙
汽车正在还给公路
轮船正在还给江水
拥抱正在还给双臂
亲吻正在还给双唇
远行人正在还给千里故乡
一头秀发正在还给女护士
红男绿女还给大街小巷
推杯换盏还给集体宴饮
畅快的呼吸也要还给肺
诚恳的语言也要还给嘴
归来的英雄还给家庭
纪念的姓名还给石碑
而还给我们的还有热烈的酒杯
还给朋友还有肝胆相照的火堆
工业的无尽轰鸣还给流水线
数字的寂静针尖还给云计算
焦急的汗水和种子一同还给田野
泥土的手用力解开了春天的喉节
还是那,还是那欢欣而痛楚的睡狮
风雨之后的人民,风雨之后的山河
午后头痛,不药而愈
今天立秋
我已于昨日黄昏过江
会老友,饮酒,聚谈至深夜
上午无事,又抽烟,聚谈至午饭
无关诗书,多是家国、历史、革命
间杂一些人名和敏感词
午睡无梦,一小时后起床
觉得阵阵头痛
独自坐下,用诗句来说
就像,成吨的煤块在闷燃
秤砣锤着厚木板
铁皮屋顶上的核桃滚来滚去
定音鼓的胖头鱼的神经元……
这时有人敲门,邀我湖边散步
一番寒喧,告辞不往
回到桌前把秋天两个字
慢慢默诵,慢慢写了十遍
秋天,秋天,秋天,秋天,秋天……
浙渐地,头痛消失了
石头缝里铁青的拳头松开了
出现了金灿灿的雏菊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
乱枝纠缠的黑松林就地散开
波光粼粼的长江行驶着大船
春望
一
春天到了结束的时候
江山如画,展开更为茂盛的卷轴
木质轮回,奋力生长
披星戴月的那行尸走肉
我也是当中手足无措的一个
经受人类讲习的如此悲痛的一课
看青山的断头台上
每天黄昏,夕阳放下烧红的铁球
二
多么怀念那泥沙俱下的进行中的世界
总会有不怕死的树,从草莽胜出
而李时珍分类咀嚼草药
牛顿在树下等待苹果成熟
胜利者和失败者都不必自证清白
一首短诗,容得下漫漫长夜
三
许多事情还在继续,许多时光没有度过
但是不再说了
聪明人吃着知识的宴席
恢弘合唱的海水漫过全部岛屿
左顾言他的时候,栏杆生根发芽
引用了几代人的怕和爱
铁器强硬,刻下肯定的一句
——我们生活于黄金时代
四
哑巴在语言深处精耕细作
蒙面人打桩,像击筑
那种古老的、心惊肉跳的乐器
我们耻辱的心肠被寸寸夯实
情况尽在掌握,山河随物赋型
徐徐铺开一幅多么好看的画轴
而在那尽头,并没有易水来的人
并没有匕首
带着石头过河
你一举跃过青葱的树篱
又被一段横卧的流水挡住去路
但见清波荡漾,泥泞四布
你需要从陡峭的河岸斜切过去
方法论竖着一根食指,叫做
摸着石头过河,你稍加思忖
俯身将其中一块捡起,握在手里
沉甸甸的,圆润,几道漂亮花纹
像某种美德和真理已经得到确认
恰好掂量你的体重,又填补你的空缺
所以现在的你多么稳定!你走在
峭崖和流水之间,不左倾也不右斜
踩钢丝的困难也被一并克服
生命,得到了齐腰深的平衡
不偏不倚,从中庸之道将沟壑逾越
回到书房后,椭圆的一块放在案上
你有些意外,它体温不散,冒着热气
似乎具有了语言的能力
那么,你带回的,是一个石头亚当
还是一个石头孔子
你有些担心,今天的移动
将会影响大地的秩序和山河的本性
而石头却是心照不宣的
有时想它的夏娃,有时背它的《论语》
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不规则的镇纸
一道咒语压住书页,地平线不再抖动
继续
意识到放在膝头的双手的重量
你忽然感到一阵惊慌
让寂静再深一些吧
手上将多出一把亮晶晶的铲子
在悠闲的时光里挖地三尺
让信心恢复的就是这样一种继续
凡是重复使用的,皆应视为源头
凡是不可商量的,皆应归入信仰
思想你
我一直在想你
漫山遍野,碧草无边地想你
多希望语言,是明亮的锄头啊
能够说出的话却很少
给你写一首圆圆的诗吧
圆得超过月亮、苹果和珍珠
看上去这么小
对你的想念则是除不尽的圆周率
最好的园丁
要做一个最好的园丁
勤劳不够,不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
手艺高超不够,精心的钟表匠
不能理解蚁穴和鸟巢的生动和轻
要做一个最好的园丁
拥有铁锹、锯子和锛子,不够
拥有水龙头、水管和帽子,不够
翘着下巴,手打凉篷,拥有形象还是不够
最好的园丁心目明亮,头脑清澈
桃李烈火焚身,金银木层层堆雪
槭树满身绿色的羽毛,它要飞
马兰花蓝色的灵魂要出窍
一旦触及灵魂,蝴蝶就出现了
叹息一会儿吧!最好的园丁
满脑子春秋时代的风流韵事
没有好恶,也不在乎速朽
草木苦乐不均,但万古长青
最好的园丁,在这里也在那里
自身充沛,像一颗恒星,把它们照耀
(“头条诗人”总第373期,内容选自《草堂》2020年第10期)
从幽晦中渐渐亮起
姜念光
有人说过意思如下的话:写作者积累的不是专业知识,甚至不是经验,而是越来越没有把握;在文学写作这件事上,专业意味着末日。读及此言,你即心有戚戚,深以为然,甚至悄悄松了一口气——读书写作既久,越来越感到诗歌写作如此之难,常常沉吟数日,积累若干动机和句子,但要真正完成它,却左支右绌,久久难以成章,心中便常常有“江郎才尽”的惶恐和无奈,然而按照如上逻辑,这并不是写作到了山穷水尽的当口,而庶几可视为对写作难度的自觉要求,是还处在不停的练习和磨砺当中,进而可以认为自己仍有进步的可能。
作品被阅读,拥有读者,被或多或少的同道激赏,因此收获赞扬和荣誉……几乎每个写作者都会对此抱有期待和欣喜,而体验和品尝这些奖励之糖,甚至会在某种程度上提升你的信心、鼓舞你的热情。但继续进入创作中,这些美味转眼便会成为短暂和虚幻之物。让你重新获得真实性和肯定性的,反而是再一次的犹豫、怀疑、艰难和困顿于途的未完成感。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总是有一种谋求舒适、熟能生巧的妄念,认为应当而且可以把写作这件事弄清楚,可以做到技巧完善,写得轻松愉快、得心应手,设若你已经体验到了这般梦想达成般的乐事,并不是你的努力得到了报偿,而只是说明一个问题:你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写作的死期,近了!所以,警惕舒适感,警惕惯性,警惕对他人和自我甚至是称得上优点的重复。写作者永远处于未完成之中,永远都是开始,永远在攀爬的路上。
阅读和写作的时日越是长久,写的作品越多,这种提醒便越是强烈,但真正的难题却并不是对这种强迫症的接受和适应——生活本身总是能够在种种底线思维中获得对自己的谅解并达到逻辑自洽。真正的难题是,在写作活动那幽暗的时刻,怎么面对和处置每个具体环节,终得自拔于混沌未明。比如,一个作品的动机如何发生,如何准确恰当地把握它,如何把词语写得像第一次被使用,如何把事物描述得像第一次降临人间,如何把道理说得像第一次被说出……“艺术的最大敌人就是陈词滥调”,如果我们相信的确如此,那么长久以来的阅读和写作便意味着对“陈词滥调”仓库不断扩容,所读过和写过的既是参照,同时也成了限度,对那些存储收藏的品类与尺寸知道得越多、越清楚,也就会更谦恭也更谨慎。
作为写作活动的一部分,阅读是如此重要,总是希望我们所读的东西能把我们送往此前从未置身过的语言、视觉或精神世界中去,现实却并不是这样,在充斥着陈词滥调的视觉和语言环境中,寻获有效的阅读几成大海上撒网,而自己的积累也提出了种种具体要求。如果说长久的阅读与写作真的有经验可谈,那就是你越来越明白,哪些人的作品和哪些东西是不必去读的了。智识创化的紧张时期已经过去了,如今,除了对某种专门知识的学习和了解,你从他人作品更多渴求的是现象被思索、历史被记录、现实被指证、修辞被更新,你发现许多人、许多作品已经配不上你花的时间和精力。曾经有那么多喜欢的作家和诗人,当你又一次珍惜地翻开他们的新作,往往读上十页便感到疲倦和沉闷,然后用一两小时继续翻完,在笔记上写道:“某日读某某的《某某某》,此人的作品不必再读了。” 以此道别,甚至会加上两句:充满了内容和形式的自我重复,对自己的风格和手段自鸣得意。作为写作者,他们既不再给你启迪和引导,又缺乏风趣和欢愉,震动已经结束,异质感已经消失。你原有的阅读清单越来越短,作者的名字越来越少(好在还有年轻的天才时或出现)。你认为接下来可以从少中读出多,从空中读出有。如若反躬自问,这是不是你本身的眼界出了问题?心胸狭隘,走上了斜路?但你相信自己的固执,你要保持你的偏见。
事实上,正是种种“偏见”让你成为自己。首先,信仰,这种完全属于个人的内在确定性,让你确立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这几个习见的空洞词语,却是每个具体写作者的立足之处;其次,更趋明晰的文学追求和美学观念,你一再强调,要努力根植于希望和理想,葆有热情和力量,探讨现实存在,想象未来生活,构建精神图景;“偏见”也形成了你的知识谱系,“多识草木虫鱼之名”,问记自然、科学与人事,接受事物的敞开与邀请,通过事物说话,事物自己开口说话,让事物对你说话;正是“偏见”逐渐让你建立了自己的词汇表,从古典的土壤里学习、吸收文学的精华,不断消化世界文学在现代汉语上的回响,从中国当代现实生活和人民群众的日常表达中,提取最鲜活、最生动的口语,并一再将社会流行话语、政治话语植入诗句,以其涵括性、丰富性、确定性和巨大的时代背景,提升诗歌语言的能量。在这样的辨析和审视间,你感觉自己像一个边缘模糊的容器,在幽晦中被打量,被置于期待中。
如果说每个诗人都是一个独特的容器,写作便可以视为对这个容器的发现和发明,而能否兑现这种期待,写作者的生命背景是基础的、决定的因素,它有赖于生活经验中的所见、所遇、所感、所悟。当代大多数诗人的写作,是由个人经验出发的写作,这里可以称之为“大地之诗”。这个概念应当归功于诗人于坚,他在《便条集486》中写道:1917年/新诗在北京诞生/与某婴儿的出世一样/没有伟大迹象/书生胡适铺开一页新的稿纸/过去的写法是从天而降/现在他横着写/与大地平行。短短数行,关于汉语新诗的发生史和个性特点,似乎比连篇累牍的许多论文更准确、更丰满。当初一个新鲜幼小的婴儿业已成长为今天的健硕青年,而那句“与大地平行”,则令人深长思之,它不仅指向现汉语诗歌的表面格式,也喻示其存在形式与精神姿态。诗歌来自生命经验和生存体验,来自于“大地”,但它并不是踩踏或行走在大地上,而是“与大地平行”,而只有飞起来才能够平行。一首诗歌中的真正是“诗”的那部分,就是飞起来的那部分。如果说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在于是否具有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性,那么诗与非诗的区别,就在于作品是否具有一种神奇,有一种飞翔。诗,必有出神的一刻, “突然不在世界上”,不论它的起点在“大地”的何处,总有一个起飞的时刻,如兰波所说,“铁皮作为小号醒来”,神话以与庸常的具体的事物结合的方式登场,到达陌生处,到达不可捉摸处,见到不可见,听到不可听。所以,它是“大地之诗”,进而是平行于大地的飞行之诗。
在这里,诗歌的“大地”,与其说是对具体事物的指称,毋宁是对生存状态的确认,既是指具体生活,也是指诗人与时代的关系。荷尔德林所问:“在一个贫乏的时代里,诗人何为?”更具普遍性、更确切的意思应当是:在自身所处的时代里,诗人何为?每个诗人都是在自己的时代,你应当而且必须面对它和理解它,从对现世生活的肯定出发,把人间问题当成全部灵感的源头,“达世变,通民情,识时务”,以敏锐的感觉和明晰的智识,发觉转机的发生,捕捉新异的变化,以对文学和世界所具有的坚定看法,以有所承担的责任意识和勇气,扬长而入,直干现实,并做出提示的和预言的诗艺表达。
如果说“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也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是本人,包括沉沦的人、失望的人、痛苦的人,也包括智力不够而且德性欠缺的人。“认识你自己”,进一步寻找你自己,回到你自己,而时代就在你自己身上。如果像尼采所说,要“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那么进一步去建设这个时代,成就这个时代。如此,克服种种困难的犹如怀刃疾行的热切的写作,才会留下摆脱庸俗和奴役的艰苦努力的痕迹,成为表现人战胜自我弱点和黑暗的光荣记录。即便命运时值昏暮,即便遭遇到了整个世界的失灵和断裂,在文学和诗歌中,终有一种唤醒、一种照耀,让你和你所处的时代因此从幽晦里渐渐亮起,风神俊茂,勃然不磨。
潜向水底的青铜——简评姜念光近作
蒋登科 蒋雨珊
姜念光是当下诗坛上的实力诗人之一,2000年就参加过《诗刊》社主办的“青春诗会”,其后的创作势头一直不减。作为军旅诗人,他的作品有一种豪气,一种内在的阳刚之气,但这些气韵不是表露在文字表面的,而是隐藏在文字之间的。换句话说,他的作品和以前的主流军旅诗存在很大的不同,他尽量避开宏大叙述,避开空洞的说教,而是将个人的人生体验、现实感悟、生命思考植入到具体的场景、细节之中,用娓娓道来的方式倾诉。只有慢慢品读,我们才能感受到他作品的深沉与大气。这种特点可以从他的《白马》《我们的暴雨星辰》等诗集中读到,也可以从他发表于报刊的大量作品中读到。
姜念光还在不断探索着,不断写出具有特色的好诗。这样的诗人,不仅仅依靠天赋、才气、锐气写诗,而是将经历、体验、思考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这样的诗人,往往是注重广度、深度融合的智性诗人,是比较典型的“成熟诗人”,可以为诗歌艺术的发展留下值得关注的艺术经验。
《想念是除不尽的圆周率》是姜念光新近完成的一组作品。这组短诗,涉及家常美食、书房小事与人民生活、时代风云,意象上既有博尔赫斯、海德格尔、格瓦拉、廉颇、李时珍这样醒目的知识分子元素,又有“白米积雪”“铁皮屋顶”、滚来滚去的“核桃”“定音鼓的胖头鱼的神经元”“数字的寂静针尖”这样新鲜的日常经验,平静而深沉地编织出多维的诗美体验。
在更深层面,姜念光通过诗歌提供了一种诗人的自洽之道。万物速朽的时代,价值、意义悬在怀疑的天平上来回摆荡,诗人的位置有时显得尴尬。静默无言地思维与劳作,铸结出“情”与“思”的青铜物,静置于语言的水面之下,等待阅读者去敲响,这或许是沸腾年代里诗人的“我执”。姜念光的诗歌正是如此,在随物赋形的水面折射出各异的光彩,潜入平静的水面之下,又流动着生命感知簇合的晶体。
组诗的第一首题为《黄昏之诗》,正契合着姜念光诗歌的整体质地。所谓“黄昏之诗”,意不在年龄,而是一种黄昏的诗意。黑格尔以密涅瓦的猫头鹰黄昏时起飞比喻沉思的理性,姜念光的诗歌在许多片段中也都呈现出这一倾向:“让寂静再深一些吧/手上将多出一把亮晶晶的铲子/在悠闲的时光里挖地三尺”(《继续》);“回到桌前把秋天两个字/慢慢默诵,慢慢写了十遍/秋天,秋天,秋天,秋天,秋天……”(《午后头痛,不药而愈》);“报以疼痛为辣,漫长积郁为醋”(《盛夏的滋味》)……这些诗行都传递出诗人潜心积淀的姿态。因此,诗人能捧出《带着石头过河》这样的深意之作,由“摸着石头过河”的方法论出发,面对生命之河中的峭壁与沟壑,去确定、稳定、平衡、克服,最终逾越,“石头亚当”“石头孔子”代言了某种恒定的内心秩序的生成。
姜念光诗歌青铜质地的力道感,来自诗人态度的直面呈现。在他的诗中,生命含混状态的徘徊低吟较少见到,诗中的声音多是具体而清晰的,提供了一位洞见者的视野。“凡是重复使用的,皆应视为源头/凡是不可商量的,皆应归入信仰”(《继续》);“铁器强硬,刻下肯定的一句/——我们生活于黄金时代”(《春望》),在这样的诗行中,姜念光透射出一种坚定如炬的目光,思想的彷徨、游移状态被摒弃。但诗人显然无意于成为一名布道者,或执意在诗行凝结路向标的人生导师,更多是廓清自我边界、坚定人生信条,如《秘密的经验》一诗“触觉生活凉热,听辨先秦诸子/仍对世道抱有热望/在黑暗中,摸索话语的幻灯机”,与海子“在幽暗中我写下我的教义,世界又变得明亮”(《七百年前》)具有某种共通性。虽然《巨匠》《秘密的经验》中使用了“这几乎是必然的方法”“但我认为这件事可能是错的”“可能又错了”这样为话语留出空隙的词,但仍然难以冲淡姜念光诗歌中醒目的“我”的思想与判断,以及操纵话语场的主体人格的显现。
《巨匠》一诗,诗人不断怀疑、否定自我,将屠夫、铁匠、木匠的出场写得神秘而宏大,甚至与海德格尔并称“巨匠”,以此凸显诗人对于在自己的领域里深耕、打磨的手艺的推崇。诗人的这一观念也脱胎自海德格尔“思”是一门“手艺”的说法,着意于诗人对作品的打磨。这一点在姜念光的诗句中也有轨迹可寻。面对疫情下不同国家的选择,诗人的笔意锐利却含而不露,“而李时珍分类咀嚼草药/牛顿在树下等待苹果成熟/胜利者和失败者都不必自证清白/一首短诗,容得下漫漫长夜”(《春望》),只字不提时事热词,实为高级而深刻的讽刺。
“要成为一个不朽的写作者”,诗人指出的必然之径是阅读,楚王所好的细腰、盔甲繁重的罗马军团、格瓦拉、海德格尔与阿伦特,这些开卷所得的鲜活意象,让书房的重量重到下沉,“沉到了底,也就更耐心,更安静”,而后窗外的风景“暮色般沉着/接住了我今天炼出的青铜”。所谓的炼制青铜,即是诗思凝结的过程,再经过写作者的刮垢磨光最终呈现。姜念光对诗和创作的热爱,让他在潜意识中为这门“手艺”染上某种神秘主义的色调,如《秘密的经验》中的凝视与虚幻性的生成,“大千世界成为天坑般的数学/而窥见了秘密的人将会变成瞎子”,宛如巫师玄之又玄的咒语。此外,创作还是一剂灵药,可使诗人《午后头痛,不药而愈》:
浙渐地,头痛消失了
石头缝里铁青的拳头松开了
出现了金灿灿的雏菊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
乱枝纠缠的黑松林就地散开
波光粼粼的长江行驶着大船
诗对万物的疗救在姜念光的笔下舞蹈于奇妙的边界,尤其在最后以风来开窗、乱枝松散,再以动态而明亮的船行大江画面收尾,让一首日常题材的小诗立刻开阔不俗。
虽然沉浸于下沉的书房,姜念光的诗却没有钻入书袋越写越涩,而是时有灵动有趣之笔,如《盛夏的滋味》“命理上说,金牛座的男人/喜理财,爱美食,热衷打磨”,“给烈日、洪水和禁闭中的人群”点一份酸辣苦瓜。此外还有《思想你》一诗,写一首“圆圆的诗”来诉说思念,“看上去这么小/对你的想念则是除不尽的圆周率”,以月亮、苹果和珍珠这样的意象比较思念,较之诗人其它作品风格差异明显。作品散发的是纯真、青涩的思念,整体呈稚嫩羞涩的童话氛围,甚至诗题也不说想念,只说“思想你”,这也显示了一个优秀诗人在艺术探索中的多种可能性。
姜念光在《冰山另有真相》中谈及自己归纳的“观念”之法则:“要广泛地游历,大量地阅读,之后才是写作……要吸纳口语,当代现实生活和当代体验中,有最鲜活、最生动的语汇;要化解社会流行语和政治话语,它们的涵括性,有巨大的能量”。观之姜念光的作品,可知他“知写合一”。《春天的恢复》一诗,汽车——公路;轮船——江水;拥抱——双臂;亲吻——双唇等20组具有归属关系的意象依次出场,既有生活场景又有情感画面,在整饬的两行一节的句式推进下,情感引至最高点——“还是那,还是那欢欣而痛楚的睡狮/风雨之后的人民,风雨之后的山河”。诗中反复出现的“正在还给”,让画面播放始终处于进行时,错置的生活的归位,对未来的希望都在归还这一动作中体现。《春望》同样关注当下最紧要的生活话题,隐晦地抒写后疫情时代,中国“经受人类讲习的如此悲痛的一课”,到了春天结束的时候“江山如画,展开更为茂盛的卷轴”,虽然大的背景话语相同,但比起《春天的恢复》情感更为收敛,转为冷峻的批判意味。
姜念光的“黄昏之诗”,在某种程度上与“中年写作”是相契合的。在早期,朱自清曾评冯至《十四行集》为新诗中的“中年”,肯定其诗艺圆熟,对日常琐屑进行哲理性超拔。90 年代,肖开愚、欧阳江河为代表的“中年写作”批评视角关注人生经验和思考带来的创作转型。姜念光的“黄昏之诗”既没有强烈的哲理倾向,也没有中年的怀旧滤镜笼罩,更多的是类似于“对一件事物凝视太久/其中的虚幻性就开始出现/像青天白日进入灵魂和黄昏”的诗意状态,指向真实生活散落的思想碎片。
最后一首《最好的园丁》是诗人的创作与创作者谈。要做最好的“园丁”,姜念光的要求相当严苛,种种的条件列举都“不够”。创作虽然是门手艺,但仅是埋头苦干和精细雕琢都不足以成就,而“一旦触及灵魂,蝴蝶就出现了”。因此,要求诗人要“自身充沛”,要“心目明亮,头脑清澈”,才能“像一颗恒星,把它们照耀 ”。唯有齐备了知识、经验、勤奋,才能于诗意绽放的一瞬将其转化为巨大的光彩。
余光中《莲恋莲》将诗人定义为“两栖的灵魂”,“立在岸上,泳在水中”。两栖的诗人的手艺,即是以凝视的目光投向水面上的生活百态,以沉思的理性浇筑成厚重不失精巧的青铜之物,最终将其沉入语言的水底。只需做一个“在语言深处精耕细作”的哑巴,亟待观者前来撞响两个灵魂隔纸的震动。姜念光的诗,是沉淀于表面之下的诗,是智慧与经验融合的诗,也是值得我们花费心思认真打捞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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