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诗人、散文家。有诗集《沙漏》《空楼梯》和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问世。曾获《诗刊》《星星》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
胡 弦
此刻
面对一朵花,我无法
精确地形容它的颜色、情态……
语言止于此也许
是合理的。当我
仰望天空,我察觉到“美丽”一词的贫乏。
屏风上,木头雕成云朵:得其
所适的云,像一个安居室内的词,带着
绝对的宁静——是种
淡淡的绝望控制着人间:你是核心,
和这核心的绝对性——你的美
对词语的作用是种完美的终结。
……我们继续说话,漫无边际,
镜中人:你和我
全知——拥有全部的心痛,但不在
语言那漫长的旅程中。
星座
我想长久地爱你……
六月的枫杨下,空气浊重、潮湿,宽大衣衫内
你躯体温热——
而时间,时间是秘而不宣的光,如同
滑落在黑夜里的晶亮雨丝。
——后来,雨停了,停在一阵薄雾中。偶尔抬头,
望见天蝎星座,比往常
明亮了许多,却依旧
神秘而遥远。
垂钓研究
1
如果在秋风中坐得太久,
人就会变成一件物品。
——我们把古老的传说献给了
那些只有背影的人。
2
危崖无言,
酒坛像个书童,
一根细细的线垂入
水中的月亮。
天上剩下的那一枚,有些孤单,
……一颗微弱的万古心。
3
据说,一个泡泡吐到水面时,
朝代也随之破裂了。
而江河总是慢半拍,流淌在
拖后到来的时间中,一路
向两岸打听一滴水的下落。
4
一尾鱼在香案上笃笃响。
——这才是关键:万事过后,
方能对狂欢了然于胸。
而垂钓本身安静如斯:像沉浸于
某种
把一切都已压上去的游戏。
5
所有轰轰烈烈的时代,
都不曾改变河谷的气候。在
一个重新复原的世界中,只有
钓者知道:那被钓过的平静水面,
早已沦为废墟。
水边书
棠梨树像个笨拙的手势。
四海为家如虚构。
——我曾望着群鸟从远方归来,
又在清晨消失于天际。
——一次次俯冲,
翅尖,偶尔点向水面,一圈圈涟漪
扩散,是时间
在制造转眼失效的钟表。
许多年了,仿佛还是那一群。当它们
在湖荡里呼啸,
滑过晃动苇丛的风,
仿佛被反复浪费的光阴。
而湖面上,倒影亦能称量生活:
蓝,是两个天空交换过的蓝。阵阵
陌生的反光正起伏着,
摆脱了羁绊,成为
逸出于预感之外的内容。
礼物
万籁俱寂。
现在请回忆,鸟鸣不是声音,
是礼物。
夜色如旧,其命维新。
现在,风在处理旧闻。
风也是礼物,把自己重新递给万物。
现在,湖上空旷,群山
是错了的听觉。
黑暗深处,老火车是一块失效的磁石,
鸟儿是一排空音箱,树枝轻轻
摇着被遗忘已久的音符。
古镇
午后,小菊花在一杯水中醒来,
山坡绿得耀眼。当我们
试图探究一座古镇的完整性,
浪花卸去了码头的重量。
每当山洪暴发,大地震颤,镇子
仿佛瞬间就会被冲垮。
而在安谧的夜晚,月光浮动,
所有人的呼吸变轻,
石板、屋脊、合欢树,都在梦中。
这正是我们的小镇:仿佛一直生活在
一头怪兽的注视中。桥洞
用优美的弧线吃掉洪水。
研开宿墨,有人正把后来者写进家谱,
让所有人的名字在一起。
人间无数,花朵是安定的,仿佛
无名的神一直跟随在身旁。
睡莲也刚刚醒来,老屋
还是原来的样式:它释放记忆,献出
时光为我们收藏的一切。
在一座火山岛上谈诗
那天,我们在岛上谈诗。
我看到脚下有种黑色的岩石,
像流质,滑入海水深处,虽早已凝固,
仍保留着流动的姿态和感觉。
海水清澈,几十米深处的石头仍然可见,
在粼粼波光下,像仍在流动。
再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的地方,
它们一定仍在下沉吧。
而在遥远的拉帕·努伊岛上,
火山岩雕成的巨人,立在海边,
一直神秘地眺望着远方。
你说,我们应该写那种东西:石人望见的东西,
因为它们在远方,而且,
含着眺望者的期盼。
但我想的是,脚下,这些黑石头会一直
下沉到哪里?
据说,巨大的石人曾被偷走,
但从没有盗贼去偷一座死火山,
连岁月也不能,因为,有人曾在纸上
挖出过他们的手无法承受的东西。
是的,有些诗就是这样,
你可以读它,但一谈论,就无法深入下去。
声音中的诗,如风景,如恋人们
在沙滩上接吻;相触的唇
多么轻盈,像海面上卷动的细浪。
而再深究,它却发生了巨变,像有一座
幽暗的大教堂在海水中下沉。
所以,说到底,诗歌仍然是个谜,
它发生过,它正在发生,
它像海水那样是冰冷的
现实主义,从不带有慰藉,却又把
一座炽热的旧天堂抱在怀中。
旧天使
来自相机的仰角,纵身一跃
带来飞的假象。逆光。脸
隐入黑暗,衣服和发丝的边缘却发亮,像
在融化。
——腰身仍单薄,一个
严重老化的旧天使,像被焊在
八十年代的天空中。
夜间的海
楼下是泳池,
和孩子们的笑闹声,
路灯照着椰子林,林子后面,我们判断,
没有灯的地方就是大海了。
后来,我们出现在那里,
海,就在脚下,有微弱的反光,仍难以看清。
浪潮一波波涌过来,
带着波尖上闪烁的一痕细亮,然后,
哗地一声,撞到堤岸,把自己
摔碎在那里,
——是的,如果你是海,不管你有
多大,多少苍茫,多有力量,
到最后,也只有这样
处理你的秘密了。
而在更远的海上,波浪起伏,
它们的思考,
因为不安而永无休止。
一条狗的故事
有一对小夫妻,养了条狗,
他们宠着它,那狗
被宠得像个顽劣的孩子,
它打碎碗碟,践踏床单,乱撒尿……
后来,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孩子,分走了
大部分爱,
被冷落的狗,忽然变乖了,
坏习惯竟然全部消失,
有一天,它摔断了腿,
又重新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给它固定夹板,打针,换药,它因
重新得宠而用三条腿快乐地跳来跳去,
再后来腿好了,一切如前,但每当
主人生气,或者,它想引起主人注意的时候,
就会突然改用三条腿走路,
最搞笑的是,它已经忘记了是哪条腿
骨折过,于是,
有时把左后腿悬空吊着,
有时,吊着的则是右后腿
(“头条诗人”总第368期,内容选自《诗刊》2020年第10期)
湖 畔
胡 弦
星空倾泻而下,像一场风暴。但你眨眨眼,一切都是静止的。月亮自水中浮出, 像一个石球。所以有时觉得,我对连续性、流动性的追索,其实是个假象。我需要的, 是一个被定格的镜头,因为那值得被定格的,正在其对动态的无穷无尽的蕴含。湖边的小路上,不时会有大人物来散步,剧情很大,变幻不定,但句子一直很小。不是风暴,是句子——一句小小的台词,才能追上赶往未知世界的飞鸟。
在湖边散步,我学会了用平静的语调与庞大、怪异、激烈的东西作战。
源于散步时的胡思乱想,我发现了湖上滚动的波浪像磨损的齿轮,以及在上面隆隆驰去的光阴,并感到空气、垂向水面的柳条,甚至阵阵微风都忽然变得事关重大。自然,也不再仅仅是一个眼前的视觉画面,一个自然或地理存在。我体会到, 当另外的时间和人物出现,自然的属性只是第二性的。是的,在浮光掠影的欣赏者之外,自然,也需要被深度注视,以便它来告诉你它一直忠实的另外的核心。那里, 有另外的构造,藏着它情感的地理学。所以,湖边的宁静,以及文字间神秘的浮力, 都那么让人吃惊。
自然,会在各个不同的时代(时间)中呈现各异而又稳定的形态(况且,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眼前的一瞬),使你很难进行感情投放。但如果你是个写作者,你就会试图去做深层把握,因为你要把自己与众人区别开来,成为另外的人:一个亲密的知情者。
写作者必然是这样的人:面对过往, 如果长久地保持静观心态,你早晚会感受到耻辱。它们珍藏着源泉,但需要你意识到,并有所发掘。它们甚至渴望被带走, 而不是遗弃在那里。它有经历、承载,却没有答案。它也有困惑,并愿意陪你等待、聆听那从未出现的声音……在写作中,一切都处于悬置状态,既有无限耐心,又急迫无比。
山水如昨,只有在凝视时,它才是当下的,才会呈现其岌岌可危的属性。它有古老的通行证,并终会送一个人到他想去的地方,并让他目睹我们情感中那令人瞩目的内在景观。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自然, 已把自己安置在无数时间中,它表面的属性和深存内部的激越,构成了强大张力。写作者要在这张力中生存,感受某种古老的起伏,并以此摸索自己内心的未知领域。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