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安,生于1965年,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诗歌委员会主任,《延河》文学杂志主编。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个人专著《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乌鸦掠过老城上空》《玩具城》《无头者的峡谷》《时间患者》《鱼王》《整理石头》《蓝孩子的七个夏天》《自然主义者的庄园》等十余部。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俄语、日语、韩语、克罗地亚语。诗集《整理石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
阎 安
太阳怎样从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升起
像鸟巢一样
从大海和乌云的枝桠上升起来
从无名孤岛鲸鱼脊背一样野蛮的岛脊上升起来
岛脊异常尖利犹如刀锋
所以也可以说太阳是从大海的刀锋上升起来
从凌晨三点半那些仿佛失踪于世界之外的孤岛
和那些仿佛失踪于人世之外的人
从它和他们筑巢一样不修边幅的房顶和窗棂上
像涂满了松香油的夜明珠一样
在亮晃晃的睡眠的碎片里升起来
从孤岛公园广场上一个晨起练习狼嚎的人
他试图击倒一棵树和它的被撕裂的树冠
在他那因为拟声海啸近乎破裂的喉咙里
太阳肉乎乎地
从太平洋中升起来
三月至六月书写纪事
我写下了跟地平线平行的乌云和被撕碎的鸟翼
我写下塑胶轮胎和奔驰在车轮之上
玻璃房子危如垒卵的晕眩
奔赴到世界各处却从未归来的人
我写下了海水尽头的砾石和盐
苍凉的海水送来的泡得鼓鼓的无名死者
和一艘巨轮陷在海边沙地中的废墟
我写下一颗葱茏的星球和一颗火焰熊熊的星球
写下这两颗星球之间气球般漂浮的
十万颗卫星和十万个椭圆形的宇宙飞船
在虚无中的航行在公转中的自转
在自转中的公转以及残害般的互相吸引和损耗
我写下一个写下这一切的孤独的人
他那么小犹如一只蚂蚁
(尽管有一只蚂蚁正给他的皮肤中注射毒液)
但正是他亲眼目睹了这些星球像被刺破的皮球一样
一个个在静穆中缓慢的消失
然后在一种近乎纯粹而唯一的虚无中
他自己也在这虚无中慢慢地消失
像尘埃在尘埃之中堆积着寂静
但最终我写下了爱和时间热血沸腾的相互旋转
我写下世界是一条热气腾腾的河
同样有着不惧火焰和灰烬的远大前程
地中海
今天我要写到地中海
又有几艘难民船倾覆其中的地中海
又有很多妇女儿童和眼神忧郁的男人
像烂鱼虾一样倒入海中喂鱼的地中海
全世界的大海鼎鼎有名的要数地中海
把盲诗人荷马的七弦琴
和海神波塞冬与大海单打独斗的秘籍
举在波浪上轰鸣不止的大海是地中海
全世界的大海都包含着死亡深渊
和令亡魂们丧失方向的迷魂汤
地中海从诸神相互追逐开始
青铜和岩石一起打磨着古老的海岸
那些在祖国被火灾烤过被水灾吓过的人
那些像叛逃一样驶离祖国的轮船和人
今天又一次尸骨累累沉积海底
军舰和飞机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小和绝望了
今天我要写到的地中海
是一个时间中的坟墓
是欧洲的血是磕掉了荷马和诸神门牙
也磕掉了时间门牙的一盆子冷血
有多少事物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沙子
大海是鱼想去的地方 龙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猫咪和老虎也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乌鸦和天鹅也想一试身手的地方
大海是一只空瓶子和一只空水桶
想去喝很多水(哪怕是有毒的苦水)
被呛个半死也在所不惜地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星空和沙子变戏法的游乐场
是星空和它的废墟不慎坠海后
被海水淘尽了其中卑污的部分而多出来的部分
一把来自星空的沙子 被海水淘得又白又亮
连着贝壳的骨头和鲸鱼的骨头
被大海狠狠地扔出大海
它们成了摇摇欲坠的海边悬崖的一部分
成了埋住岩石锐角的沙滩的一部分
大海是一头冰蓝色的猛兽
它冲倒了那些试图困住大海的
沿海而建的钢架和巨石结构
使它们像巨大的鱼骨一样
白惨惨地耸立在沙滩上
它们和不远处倒伏在海里的航标灯
仿佛一个梦遗失在另一个梦中
站立在摇摇欲坠的沙子的中央
一封寄给失联者的信
要经过多少座绝望连着绝望的大海
多少朵孤岛般在绝望中游弋的云
多少架在失联中失速的飞机
在时间之外淋透了雨水的阴郁的痛哭
多少只由于飞过了头 仿佛遗弃于天外天中的
未名之鸟犹如失控的铁一样绝望的飞
甚至要像撕掉世界的遮羞布似地
撕掉多少座摩天大楼乌鸦色的玻璃幕墙
暴露出它的空架子背后嶙峋而野蛮的天空
要绕过多少道布满刀形和锐角的铁栅栏
或者栽满碎玻璃与钢铁尖刺的围墙
所圈养的不明真相的旷野和荒凉
找到那些被时间一再荒废
但仍然不失畅快的秘径
才能把插着三根无名树枝和三根天鹅羽翎
那封用湖泊蓝和太空蓝密封的信
像递交一枚来自月亮上的桂树叶一样
递交到那唯一捧着蓝墨水诗稿
也捧着一大捧刚刚采自大理石山岗
尚无地质学定论的化石松针
被进城计划排除在外的树叶
和草木植物的汁液 像涂染星宇一样
涂染成变色龙和星象学般的翠绿的手里
旧世界空成了一座空房子
像天空把山河的寂静
给了山顶偶然的白云孤零零的鸟飞
和一次怅然若失的乌云的远眺
像山脉站住了脚跟不惜剩下破碎的样子
以几乎等同于山峰本身的巨大的悬石
阴影以及穿梭其中的危险的空虚
稳定了峡谷和一条越变越小的河流
像一个小面人被女主人添上了老虎的胡须
鸟的翼翅树枝一样跃跃欲试的巢
仿佛在一场小小的噩梦中
就可以像精灵一样飞起来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不给你说声再见
就像一只闻所未闻的鸟从远处飞来
飞过粗喉咙大嗓门的旧世界
也飞过全部的新世界
地平线之外的地平线渐行渐远
同样不给你说声再见
好多事物争相奔赴别处
旧世界就像一座用多了空城计的空房子
再一次变得空无一物
空空如也
独角兽
我蘸着整座大海的海水
和整座星空的星光
在比黑暗还黑的世界上
磨砺着黑暗的自己
就像如整座大海的海水
抱着整座星空和它的鳞片似的星光
磨砺着海鸥翅膀上的海水颂词
和刀一样切割着海水的鲸鱼之脊
就像整座星空的星光
乘夜深人静 万物失声
磨砺着教堂尖顶上比绒毛还细的含羞草
和摩天大楼尖顶上尖尖的避雷针
就好像我是一只独角兽
我的心脏是一块铁青色的石头
我用它磨砺铁器的意志磨砺着
我尖角深处由于生锈
也由于过多地帮助母兽们生产
而反复堆砌的昏昏欲睡的毒
住在秦岭深处的大学同学
一个从小就热爱跟母亲一起染布的人
一个从小就热爱颜料和色彩的人
他从山里寄来了很多自然素描:
和乌云席卷在一起的巨石和断崖逶迤的山脉
像布幔一样铺陈在天边的奔腾的云海
一个人像迷路一样穿越一片葱茏草木的背影
仿佛一根被波浪的深渊深度扭曲的木头
在陷落中反抗着陷落
他还画了许多隐者般的幽林
和深谷中隐者般的悬崖上的悬石
仿佛史前时期的神秘巨人
有着像鹰也像怪兽的阴郁表情
奇怪的是他从未画过鸟也从未画过自己
但他画出了许多月光笼罩的深渊
荒芜的山谷中雾霭沉沉
我的大学同学好多年中他住在城里
好多年中他像一只猫一样生僻而犹疑
嫌雾霾太重嫌汽车太吵
每天戴着口罩上班绕道而行
现在他去了山里在秦岭深处
像一个隐士一样住在山上
像一朵云一样住在山上
喜欢把画画在粗糙的麻纸上
画在月光中恍惚不定的岩石上
他是一个无情的人
在白云中出家
好石头
好石头住在遥远的山谷里
有白色泉水白哗哗冒出来的地方
好石头住在白云像白鹤一样飞过的悬崖上
有神秘鸟儿独来独往和时间谈心的地方
好石头住在白石头的白里
住在蓝石头到不了人也到不了的地方
好石头就像蛋黄住在蛋壳婴儿住在子宫
就像月亮里的金黄住在月亮上
沙漠中的海子和蓝
沙漠深处鱼王哭泣的地方
后来也是芨芨草和土拨鼠哭泣的地方
人们把大的仿佛包含着某种秘密的
一望无际的水洼把天的蓝和水的蓝
天光云影地汇集在一起的水洼叫海子
一定是一个见识过大海的先人
最先想到了这样的命名
他那时刚从海上航行归来
一个失败的人一个失去大海的人
他甚至拿不回一块沉船的碎片
但他见到水就满怀疼爱喊它海子
他依然是大海的儿子
我也爱这深的不能再深的沙漠深处
整座的湖泊和它的蓝
它那鱼王的眼泪一般
活在北方烈日炎炎的沙漠深处
如同活在刀尖尖上的蓝
我也是一个海子一个热爱大海
如同热爱父亲和母亲的大海的儿子
一个在爱海的每一滴泪珠中阅读大海的人
(“头条诗人”总第366期,内容选自《草堂》2020年第9期)
诗歌的逻辑是一个神话的逻辑
——独角兽诗学札记
阎 安
诗歌是什么?诗更接近于道。诗法自然、万物。天人合一,人的心灵世界和外部世界发生了大陆和大陆、天体和天体碰撞般的关联,形成一个契合互动机制,时间和空间、存在与虚无一齐到场,内外沟通,不能在场的和能在场的都一齐到场,世界万物和一切时代在一首诗中邂逅相遇,强调着当下存在的新鲜感与创新性,那个得体而优雅的强度与浓度。追求极端和精确性是诗歌的本命,它追求那种弥漫至全部宇宙的极端性和人的、语言的极端性与精确性兼而得之的局面。
诗歌是变动不居的,犹如闪电和云的互相生成与表演(或许呈现或诞生更为恰当),包括对它的认识和理解,包括必须仰赖一个庞大的传统才能锤炼出的关于诗的生生不息的观念。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或者一首伟大的诗歌来说,不同时期,甚至同一天的不同时刻,它们就像闪电和昙花一样,在诗人的笔下和阅读者的主观世界中不停地发生转形赋体,发生那个失控性的质变。文体,这对诗歌是一种嘲讽,正如诗歌天然地嘲讽着文体。或许,它永远只是一种个体意义上方可创造性地理解、面对的文体。有时你觉得你已进入了它的内部,像肉体与闪电触及一样,一语中的,仿佛与无限猝然相遇,充满痛感的刹那仿佛永恒在握;有时却又发现你完全被阻隔到它的远方、外部或类似于隔世的恍惚之中,它让你老虎吃天,无从下手。它是一个永远需要人的内在世界在创造性的觉醒维度上才能维护的文体。
诗歌是由特有的语言、想象力和结构共融共生的语言文本建制,是一个极端性文体,一门极限性的语言艺术。在当代诗歌的文体下降路线或运动中,诗歌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文学俗化进程中,被降低到一个文体,其实它不是一个单纯的文体,我曾经说过或者坚持:诗歌是超越文学的、伟大的、以语言为唯一材料(即以本质为材料)的综合艺术,它是对哲学、文学、天文学、音乐、建筑、自然科学和超级现代技术的跨界综合。而今我们甚至把它列在小说、散文杂文、报告文学之后,成为文学文体之中的末角,成为现代文学内部一个边缘的、次要的文体,这是对文学的赤裸裸的背叛,也是当代精神贱化的最触目惊心的标志。
当我们今天的文学史和诗学是用理解叙事文学和大众文学来理解诗歌的时候,当现代汉语诗歌在主流上表现为一种大众通俗文化上的生活哲理和浅俗诗境营造时,诗歌这一伟大的人文艺术的文体属性就被泛文化、泛文学时代灾难性地阉割和削弱了。
认识、理解、阐释我们的时代,这个深度现代化的时代,这个不同于一切时代的新时代,这个中华民族、中国文明又一个不同寻常的命运际遇期,是现代汉语诗歌命悬一线的使命,是我们从中国本土现代化、城市化、后工业化的生存现实和经验里提炼现代汉语诗歌有效诗意和诗性的必修课。
现代化是人的不可逆转的命运。
关于我们的现代化处境,我划分了七个时代,我们同时生活在这七个时代:没有远方的时代;没有故乡的时代;没有成长期的时代;没有单纯事物、只有跨界事物的一个高度跨界的时代;时间和人直接相遇从而形成同一、重合关系的时代;人工智能高于大众平均智慧和普通人的时代;虚拟生活从比例和关系上大于、重于现实生活的时代。
现代化是一个庞大的悖论体系,现代是一种冲突和对峙的平衡、互动与消磨,整个世界变成一个真实的、但同时也是全新的象征隐喻体系,我们居住在自我与世界、存在与虚无的双重性真实之中,也居住在它的对立面。我是我的同盟,我也是我的对立面,甚至是多重性对立面及其包含其中的转喻性复合体。这是多么巨大而悲情的人类境遇变迁,它深深地切入到存在和语言的双维神经体系。如果语言缺席,我们将是有史以来最悲情的存在的失踪者。
然而我们真的没有完成现代汉语诗歌本体的城市化、现代化进程,那个和人的现代化境遇相辅相成的本体的修辞体系、象征体系我们没有建立起来,在中国文化经验和现代化经验及其价值和审美融合方面,我们现在的文本经验和方法都是传统经验和方法,依然是农业修辞、农民修辞,以农耕视野为人文基准的自然修辞,依然是农业、自然及其价值伦理为理性驱动的修辞体系。
时代变了,传统修辞和语法已经不能表达真实、表达时代了,不能表达事物和存在的确切含义和属性了,已经没有命名、指认现代化境遇中人和时代境遇的能力了。
现代汉语诗歌必须深度介入,改变人和语言割裂的局面。
这个时代的语言和人格正在被技术幻象所制造的错觉逐渐架空,我听到了人们要告别语言文化的消息,我看到了沉溺于技术物质中的人类对语言最本质的那个世界使命的轻薄与厌烦,而这正是现代汉语诗歌需要完成极限性语言觉醒的地方。
其实语言就是世界完全陷入虚无之后,那个有别于意识和存在,把人类从虚无中还原为存在真实的那种极限性的人文创造力,它就像上帝创造人一样把世界重新创造出来。一个诗人必须舍身取义地追求语言的极限性,要把语言锤炼得到能在虚无中能放得住、耐得住,然后借尸还魂,把人从纯粹的虚无的危局中重新创造出来,使之免于厄运。诗歌的本质就是语言的神话,它因为语言的极限创造力而使神话有了真实般的合理性和现世活力,诗意地栖居,就是像诗歌那样居住在诗歌中,以语言为家。当家不在时,语言把它从虚无中创造出来,承担起来。
诗歌的逻辑不是一个生活的逻辑,而是一个神话的逻辑,我甚至确信仅在人格范畴内成就不了一个杰出的诗人,它要仰仗一种根植于人文又超越人文的语言的极限性创造之功的彰显。
语言才是人类终极意义上的家,也许它不庇护一个个具体的人,但它庇护那些沦为终极价值并代表这个价值梦想的绝对的人。正所谓“圣人援道不援手!”
现代汉语诗歌并不反对意境和意象,而是要实现意境和意象的现代性升级。
意境就是言外之意,声东击西,驾轻就重;意象就是小中之大,大中之小,水井中的星空,大海中的浮木。意象和意境的互动,把有限世界和无限世界统一起来,把有形和无形、现实性和可能性统一起来,把语言的本体功能和象喻功能发挥到极致。
一个现代汉语诗人必须锤炼关于诗歌的自我的定义。一个诗人坚持一生的写作,到了最后,仿佛不是冲着诗歌写作本身,而是要在写作中(像泅泳大海捕鲸一样)追出这个关于诗歌的定义在内在中的呈现。犹如炼制砒霜或者矿石中的金子。
一个现代汉语诗人他的创作和他的诗歌之间的互动不是创世,而是一座完整的炼狱,让语言和世界在炼狱之中重新诞生。在此维度之下,天堂不是升华,而是更纯粹的呈现。天堂不在别处,它在内部的内部。
一个诗人关于诗歌的自我定义必须包含着对世界起始于神话的理所当然的理解和被庸常的时代现实所淹没或窒息的另一个神话。这是无边界的维度,必须具有决定定义的深度和质感以及山岳海洋般的不可撼动性。
就是这个定义是信念般坚定不移的,非常明确的,它囊括了全部诗歌的历史和这个文体在全部历史表现中所实现的人文本质。这可能是一种很类似于神话的理解。而最终,他把这个定义落实在自己时代那个更真切的,类似于神话的真实和本质之中。
阎安的“北方诗学”及其
“非日常”诗歌写作探索
张厚刚
阎安是60后诗人中,具有诗歌地理学中地标意义的诗人,他的诗歌理念、诗歌创作具有鲜明的“北方品质”,呈现出“北方诗学”的诸种面相。在阎安的诗歌中通过北方写作,并借助于“北方意象体系”,抵达诗歌的灵魂。北方具有“崇高”的美学意义,有别于南方的“优美”, 其粗犷、粗疏、粗砺,展现出强悍有力的生命美学。阎安在“北方诗学”的理念下,展开了他的“非日常”诗歌写作探索。
阎安的“北方诗学”
近年来诗歌地理学这一概念如火如荼地延展开,以地域命名的诗人群体、诗歌现象不断涌现,西部诗歌、东北诗歌、齐鲁诗歌、燕赵诗歌、天津诗人、上海诗人……这些命名所强调的诗歌地理,呈现出诗歌的不同地域特色。从文化地理学意义上来看,诗歌领域一直存在着“南方诗学”与“北方诗学”之别。细腻与粗犷、繁复与简朴、秀雅与浑厚,通过诗人的文化心态传递到诗歌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南方诗学”与“北方诗学”。阎安虽未明确提出过“北方诗学”这一概念,但在他的诗哲学思想以及诗歌创作中,已经包含着对“北方诗学”的自觉认同。
阎安“北方诗学”有其自己的一套意象体系,那就是诗歌意象的“北方性”、诗歌审美价值系统的“北方性”。北方是相对于南方而言的,在汉语文化体系中,“北方”自身带有边界模糊、含混未明的倾向,但在北方的地理确认上还是有一定的共识度的。在中国地理上北方是指淮河秦岭以北的地区。在人们的文化认知上,北方这一地域比这个划定的区域域更狭窄一些。诗人邱华栋对阎安诗歌中的北方意义是这样阐释的:“他的诗歌写作呈现出一种北方的大地气质,一种中央地理意义上的文化韵味”。邱华东强调的是“大地气质”“中央地理”意义。诗歌评论家霍俊明认为:“阎安作为一个生活在‘西部’的生存者和写作者,其诗歌的地理坐标、精神元素以及核心意象谱系恰恰不是‘西部’,而是更广阔意义和背景上的‘北方’。 ”(霍俊明:《在“断裂”地带写作 ——评阎安诗集《整理石头》》)霍俊明区分了诗歌地理意义上的“西部”和“北方”,精准地定位阎安的诗歌写作的精神空间。
在阎安诗歌意象体系中,“石头”这一意象具有核心意义。阎安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诗集就是《整理石头》,这部诗集的六个部分中,石头作为一种日常可见的固定物,坚硬性、难以摧毁,在时间的长河里可以持存很久,这是它的主要品质。阎安通过石头意象,这个大地上坚实的存在物,隐含了诗人骨头的硬度和志趣所在。这种非日常性的诗意向,成就了延安北方写作的存在品质。石头是阎安北方诗学中最具特色的一个意义承载符码。在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里,石头作为文学意象长期以来被中国诗人接受,在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位置,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就曾经以《石头记》命名。而存在主义大师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石头被赋予存在主义荒诞命题的意义。当代朦胧诗派的杰出代表顾城的诗歌中,赋予石头文学与哲学的双重意味。
在鲁迅文学奖的获奖词是这样评价的:“阎安以宽阔的历史眼光、深远的文化忧思完成了个人的精神独旅。他着眼于现代文明又立足于乡土农耕情怀,扎根于西部又在地方性体验中寻求超越,深切地关注现实,又在时代的复杂经验中实现诗学的提炼和升华。他的诗隐忍朴拙,真诚沉稳,具有石头般的质地。”阎安作为北方大地上的行吟诗人,以其雄性气质的本然去感受体验北方诗学的崇高与荒寒,并借助于石头等意象达到写作的非日常性,把诗理解为、呈现为精神的运动,而不是物质呈示,并以此保证了其诗歌品质、诗歌尊严。阎安用“北方诗学”来表达一种诗歌追求与诗歌呈现,给整个中国诗坛带来一种新气象,一种新的有效的理论阐释可能、一种诗歌写作的方向。
阎安的“非日常”诗学
阎安的“北方诗学”的概念底下,置入了“非日常”的诗歌质地。阎安对自己的诗歌观念是这样表述的:“整个时代的大多数诗人热衷于用一种入世的心态和动机写诗,诗歌回不到虚的位置上,就是诗歌写作的诗性缺失,等同于俗物”。( 丰云,吴怀尧:《整理石头的人——著名诗人阎安访谈录》)在这里,诗歌需要回到“虚的位置”上,否则就会“诗性缺失”“等同于俗物”。也有论者敏锐地发现:阎安的诗歌创作有意识地与“日常写作”保持距离。此中缘由还是对诗歌诗性的看重,是对诗“等同于俗物”的警惕。
从诗哲学上来看,阎安的诗聚焦于自我意识的回返,他把自己的“自我意识”投射到外在的万事万物上,然后并不停驻在外界事物上,而是经过事物陶冶的“自我意识”回到它自身。在阎安的诗集《整理石头》封底这样写到:“现代性诗的梦想和使命就是要总括无限世界,就是要提炼和概括充满了稀释、排挤与虚假的庞杂而表象的物质世界,留下那跟虚无同样纯净无暇的世界及其真实。”(《整理石头》,封底)这也就是说阎安现代性诗所处理的世界是“纯净无暇的世界及其真实”,这里所表达的现代性诗的使命,有其具体语境下的有效性。作为一种思维活动的诗歌写作,它所处理的世界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物质世界,实际上又都是同一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两种视角而已。在《整理石头》的封底上还有这样一句话:“现代性诗必然要协调和清理所有的物质,并赋予自己的存在以必然性,惟其如此,人才不至于在终极意义上被物质所颠覆,在物质面前确保自己的独立尊严,确保人对物质的胜利。”保持诗歌与物质的疏离状态,即诗歌的“非日常性”诗人阎安在诗歌题材与诗歌写作的处理上,都对“日常性”对诗歌本质干扰保持警惕,并以此来完成他的“北方诗学”的质地纯度。
阎安在他的《玩具城》自序里这样说:“文学和艺术要理所当然地回归到生命和生存的本质上进行表达和陈述,应该回归到对生命存在及其过程与终极价值的探问关注上,发现本真世界及其无限细节的深度意义和魅力,对美与善实现充分的介入。”阎安对“生命”“生存本质”“终极价值”等概念十分关注,这贯穿在他的诗中。
也不是说阎安对日常题材完全拒斥,但是当涉及到日常叙事时,阎安的诗歌写作处理,保持了警醒的批判态度,他自己强调:“过去一个游吟诗人可以在一棵树或一座悬崖给出的自然凉荫下歇息,而今天的我往往被高速公路和铁路干线反复困惑,久久不能进入以往由大地和大自然直接设计、充满原初质感的天然之境。”由此看出,阎安的诗歌写作尤为关注在现代化、城市化的语境下,人的精神的安放问题。
组诗《磨砺着黑暗的自己》的“大物”与精神
组诗《磨砺着黑暗的自己》由十一首诗组成,它们分别是:《太阳怎样从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升起》《在大海上安放骨灰瓮的萨福》《三月至六月书写纪事》《旧世界空成了一座空房子》《地中海》《有多少事物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沙子》《一封寄给失联者的信》《住在秦岭深处的大学同学》《独角兽》《好石头》《沙漠中的海子和蓝》,这十一首诗各自独立,而又是一个浑然统一的整体。组诗的题目是《磨砺着黑暗的自己》,这个题目取自《独角兽》中的一个诗句。诗中所涉及到的“大物”有:太阳、大海、旧世界、地中海、秦岭、独角兽、石头、沙漠等等。一方面,这些“大物”都是经过诗人自我意识同化的“外物”, 打上了诗人自我意识的烙印,因此可理解为诗人自身;另一方面,这些“大物” 都可以看作用来磨砺黑暗的自己的磨石。这些事物不纤弱、不细微,都具有崇高之美、整体之美、粗犷之美。
《太阳怎样从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升起》诗人满含感情地叙说了太阳升起的艰难,这本身就是“磨砺着黑暗的自己”的重要环节,阳光照进诗人“黑暗的自己”的内心,为组诗提供了写作起始的调性。《在大海上安放骨灰瓮的萨福》这首诗,把“萨福”和“核导弹”并置在一起,颇具穿越的戏剧效果。萨福是诗神的隐喻,“像月光一样又单纯又善良的人/她还不知道满轮船都装着核炸弹”。对于现代文明与古老人性冲突的忧虑,使这首诗带上了批判和反思的人类意味。
“地中海”作为一个文化地理空间,在汉语语境中是很少出现的。此处的地中海,显然书写的是欧洲难民事件,这古老的文明在现实的资本伦理的挤压下,文明的崩溃、人性的坍塌,都深深刺痛的诗人的文化神经。表达了诗人对世界苦难的理解与忧虑。
《住在秦岭深处的大学同学》,这首诗对“大学同学”的心灵处境,进行“心电图”式的扫描,对现代文明进行了一番生态学意义上的反思,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多年中他住在城里” 对于城市的认知是:“雾霾太重 嫌汽车太吵/戴着口罩上班 绕道而行” 概括起来即空气污染、噪音污染、交通拥堵。出于“在陷落中反抗着陷落”,住进了深山。这反省具有对现代文明反思的意味,“像一个隐士一样住在山上/像一朵云一样住在山上”。自我意识从外物的追逐中得到确证,转变到返还自己的内心,从内心中得到安宁。这首诗并没有提供出多于古代隐士的精神含量,但是作为物质世界的反叛谱系,提供了一种求诸内心的精神路径,在资本逻辑与意识形态逻辑双重挤压下,显得格外动人。
《好石头》探讨了好石头作为存在物,其存在的空间的多种可能性,“好石头”作为一切好的事物的隐喻,其形而上学性,保证了诗的虚灵气质。这首诗共有四节,每节的起句都是用“好石头……”开场。
《沙漠中的海子与蓝》这首诗的诗歌品质是如何保证的?沙漠对于多数人来讲是不常见的,动物或植物在沙漠中的生长是非常艰难的,主要在于缺水,因此沙漠中的海子(水洼)就成为极为宝贵的罕见之物,对海子献上神圣的诗,来自于对生命的艰难、对生命的喜悦的体认。另外,作为当代著名诗人中一员的阎安,对当代大诗人海子不可能一无所知,“我也是一个海子 一个热爱大海/如同热爱父亲和母亲的大海的儿子”。 这也可以看作是阎安向诗人海子致敬的一首诗。
《独角兽》这首诗,以独角兽自比,道出了:“在比黑暗还黑的世界上/磨砺着黑暗的自己”。整首诗写得阔大雄浑,“整座大海”“整座星光”都参与了“黑暗自己”的磨砺。在此“磨砺”成为事物达成自己的一种方式,成为探求真理的自我实现过程。诗的最后写到,“我的心脏”成为磨石,并以此来磨砺意志、磨砺体内之毒。
阎安的组诗《磨砺着黑暗的自己》延续了他以往的诗歌创作理念,在宏大事物上承载时代精神。他的“北方诗学”“非日常”诗学,在这一组诗中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而面对“日常”的诗歌写作,往往取批判的态度,为现代文明的反思、为城市化、碎片化的带来的问题,作者以诗的方式,呈现出自己的深沉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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