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头条诗人 | 阿信 :岩羊深入北方

2020年8月第8期

作者:阿信   2020年09月03日 14:34  中国诗歌网    4624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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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甘肃临洮人,在甘南藏区工作。著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致友人书》《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等多部诗集。曾获徐志摩诗歌奖、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等。


岩羊深入北方(组诗)

阿    信


大雪


看见红衣僧在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裹雪独行,我内心的大雪,也落下来。

希望这场大雪,埋住庙宇,埋住道路,埋住四野,

埋住一头狮子,和它桀骜、高冷的心。



岩羊


岩羊深入北方,在

峭壁悬崖间攀爬、跳跃;

在自己星球的表面,岩石与冰草丛中

躲避着雪豹……



证据

——给李元胜


远离大陆的荒岛上,也有

蝴蝶在飞。


于他而言,发现这种小型灰蝶,其惊喜

不亚于托马斯•阿奎纳发现上帝。


他使用长焦,在一株酢浆草的茎叶上

提取这一关键、直接的证据。


注:托马斯•阿奎纳〈约1225-1274〉,生于意大利洛卡塞卡堡,中世紀自然神学最早的提倡者之一。据传,他用五种方式证明了“上帝存在”。



蒙古马


我读过《蒙古秘史》,但不懂骑射。

我没有追随过哲别、木华黎、拖雷和旭烈兀,

也没到过欧洲和阿拉伯……我只在

库布其沙漠边缘,见过几匹

供游客骑乘、拍照的蒙古马——

落日西垂,人世半凉,景区开始清场

那几匹马,神情落寞,令人悲伤!



在陈子昂读书台


从涪江江面吹过来的风,我感受到了

它吹走了我身体中一块岩石上的积雪


从山坳油菜花地折返的粉蝶,落在肩头小憩

这小小的信任,让我浑身一震,呆立原地,不敢

挪动一步


感受着这吹息。感受着

从肩头传来的神秘电流,又一次

听见岁月深处灼热而深沉的叹息



清明


如果一人离去,豹子会不会为之目裂?

如果一人离去,巨石会不会自崖顶跌落?

如果一人离去,梨树会不会在寂静的山坳里爆炸?

如果一人离去,清明的雨水,会不会

在一张清幽的脸颊上

烧制出绝世的冰裂纹?


在这些问题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我

信马由缰,游佚于四月的春山之中。



安多河流考


舟曲把夹岸的花木介绍给我们,我们欣然认领。

碌曲把嵯峨的群峰带给我们辨认,我们惕然而心惊。

玛曲把旷野的星空交付给我们,我们竟至于无措,陷于失语。




牦牛无知。


在与她长时间的对视中,

在雪线下的扎尕那,一面长满牛蒡和格桑花的草坡上,

我原本丰盈、安宁的心,突然变得凌乱、荒凉,

局促和不安。


牦牛眼眸中那一泓清澈、镇定,倒映出雪山和蓝天的

深潭,为我所不具备。



心经


这一部河流的成长史,我们来读读。

或者,在星辰的微光下,收束气息,披霜而坐。

只我和你,在大地上勉力修持。



裸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大河家令


这浑黄的河水啊,似乎只能

只能用素陶来舀取!


我心凌乱。积石峡乌云翻滚。

这浑黄激越的河面,独臂撑持的羯羊皮筏

或许可以

艰难涉渡!


面对青海我悔青了肠子。

悔青了哥哥的肠子——

大河家街道上牛拉车,车拉了

铺桥的板子。


这浑黄激越悲苦的河水,吼哑了嗓门拦挡不住!

拦挡不住,只能

用手中素陶,一遍遍舀取。



扎地村


在白头的雪山下找到一座野杜鹃村落。

吃着蜂蜜,在油松和豹皮的榻垫盘坐

喝了奶茶和土酿。


爬上阁楼屋顶,透过一架高倍望远镜

看见麝鹿在疏林间饮水。它

褐色脊背上的雪花图案,

在厚厚的落叶间

时隐,时现。


——喜欢这里。喜欢这雪山、山林的寂静。

——喜欢就留下来,不要回去了嘛!


哈哈,琼布!

这个守林人,这个憨厚又狡黠的藏人。

他站在自家的水磨旁挥手送别我们。



冥想


冥想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真正的生活。

在人群中,觥筹交错之际,忽然抽身

置身荒野之中。


露水中的一只斑鸠、一匹马、一座

只为冷霜和星辰铺设的栈道、一个

日出和黎明的观察者……


我常常在河流边、炉火旁、西行列车的窗口

长坐,陷入沉思。或者面对一卷诗歌、一堆

旧档、一片星空失神。


有时像一名老僧,彻夜打坐。

身披大雪,于凌晨时分

回到自己的囊欠。


食物在肺部燃烧。

一座冥想的寺院,

在秋天的高原上,独自落成。



鸟鸣与落日


鸟鸣是清晨在扑满里轻轻碰响的银币

落日是黄昏码头上塔吊间悬空的鸟巢

入睡前,我把两者放入同一首诗中


轻轻合上的诗集——

落日的扑满中装着一枚枚清凉的鸟鸣

鸟鸣在燃烧的塔吊间来回撞击,响成一片



一个词


一个词,解开了绳索,除去镣铐。

一个词,浑身锈迹,缀满露水。

一个词,朝你奔过来,赤裸的儿童。


创造一首诗,一个

新的词窟:接纳它!


让它与陌生的词亲近、摩擦,产生好感,

彼此吸引并相互照亮;让它们

发生关系——开始繁殖!



松木栈道


起点是一群花鹿

休憩的湖滨草地

由此出发,拾级而上

进入溪山和云雾


你一人前行,落在众人之后

众人消失在密林、云雾之中

你独自上路

嗅到了松胶、菌类、溪水

和野兽粪便混合的味道


松木栈道的终点,据说

在一处断崖旁边,那里

濒临绝境的水,纷纷投入

一条瀑布之中


你似乎已听见群峰之间巨大的轰鸣

你脚下的栈道,在轻轻颤抖



尕海湖之忆


化为麻燕 ,低低掠过

湖面欲合的暮色

穿过灰黑之云 ,穿过

冷雨


化为不知名的虫豸,爬涉

在草根的泥泞和歧义的密林里


化为灯火

广大孤寂的黑暗中 

思想和湿地的边沿

一豆摇曳



那一夜


我有些想家了

一群人在喝酒。其中一人,抱着

龙头琴弹唱

帐篷外面

白霜匝地,星斗

布满天宇

一条黑色大河,在不远处滑动

我沿河岸走了走,大约

一支烟功夫

划燃火柴的一瞬

周围的黑暗

迅速挤压过来

返回时

感觉冷,身体在发抖

我加快了脚步

我喝了很多酒

反复唱一首崔健的歌

与人发生不快,摔了酒碗

后来又把酒言欢,抱在一起痛哭

摔倒在草地上



日记


雪真好


街道朦胧

鼻尖冰凉


远方,一列运送圆木的火车

停靠在臃肿的铁桥上


穷人屋顶

烟囱

一截燃烧的手指


天地间

唯此一件大事:

落雪


此刻没人说话

没有人

和他内心的乌鸦

交换一根针



立冬日


雪从最高处降落。我的爱人

想在花园里清扫出一条小径

直通地下车库,但没有成功。

我在她准备的早餐桌上发现了甜果醬。

除了雪,和雪压折的梨树枝条

我们没有尝试打开雨刷器,没有

长驱赶往

那个地点。我们嗅到了什么?

晚餐时,突然停电。我们找出了

久违的蜡烛,它藏在深屉中。

我们面对面坐在

一片陌生、异样的光晕之中,

用眼神交谈,使用

很少的话语。



在我居住的这座小城里


在我居住的这座高原小城里,

刚刚立夏,又飘起雪花。

这很有意思不是吗?

我写下一行诗又把它从屏幕上删去。

我觉着我应该戴上围巾出门。

拎一壶酒,在暮色中

前往城郊,寻访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


(“头条诗人”总第350期,内容选自《草堂》2020年第8期)


创作手记

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

文/阿信


谈论自己的写作往往是令人惶恐不安的。我来自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一座小城,小城处在广袤的甘南草原腹地。那里的生活节奏是单调而缓慢的,生活环境是简朴而宁静的,人文氛围又是浑厚氤氲的。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说我写作中发生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打上了这片土地的深刻印记。 

这样的生活环境,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许会被视为是人生的困境或局限,但对一个诗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命运的恩赐。如果我把自己的诗歌比作是我在甘南草原深处遇到的一株不知名的、我自己称之为“杜伊未”的植物,也许是恰当的:它长在寂寂的河滩,长在杂草丛中,却有明晰的辨识度。它长在世间又仿佛距尘世遥远,就那样自在自为地存在着。而从我对当代诗歌有限的阅读中,我更加体认了自我的这种个体诗歌夙命。

不容否认,百年新诗是汉语诗歌传统之上的一种再造。当代诗歌在处理纷繁复杂的“现代性”经验时更是达到了汉语诗歌前所未有的精神广度和深度。但不容回避的是,当代诗歌在抵达语言的所有可能性向度的同时,也隐涵着种种精神危机。其中之一就是遭遇着人类生存图景的变异,传统审美情境的消失。身处城市的诗人们的经验和想象力遭遇着后工业时代和消费主义文化的重重侵蚀。他们不得不更多的去在诗歌中面对分裂、冲突的精神镜像和怪诞、非理性的人生体验。似乎,人类的诗歌传统中作为根基的那种稳定、明晰的价值底座和信仰的标高正在消隐。诗歌的智性元素在异常丰富活跃的同时,诗歌内在的精神力量却在不断衰减。

在这一点上,我深感自己作为一个“边缘”诗人的幸运,也深感自己身后的这座青藏高原的神奇,也许它是人类精神家园最后的屏障。我长期偏安草原一隅,我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写作。在这里我坦然接受了自然对我的剥夺,也安然接受了自然对我的赐予。我深感自己的局限,也深感存在的“让与”。我看见和说出我的心灵感知到的,而对更广大的未知领域保持缄默。因为我常常感受到事物背后造化的力量。因此我心庄重,对世间的一切存在充满虔敬。我的写作首先是面向自己内心的,我在诗歌中首先要安妥自己的灵魂。在漫长、滞缓和寂静的高原岁月里,陪伴我的是人类古老的诗歌精神,和那些伟大的诗篇。

其次,我的写作也是面向未知的外部世界的。在高原上,也许是因为地广人少、空气稀薄的原因,人的生命感觉异常脆弱而又敏锐。遇到的一个人,一座寺庙,一朵花,一处海子,甚或一只无感无知的甲壳虫,都透着神秘或原初的味道。但我坚信,在平凡的人生与这种神性意味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古老而天然的精神通道,某种看不见的庄严秩序。也许,它藏在某种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状态之中,经由某种最不起眼的物质而弥散着。    

比如,我常常惊奇于高原上那些普通牧人家或僧舍的普通早晨。一个牧人和僧人的早餐一般是由一碗酥油茶、一碗糌粑构成的。酥油茶是由泉水、酥油、牛奶、粗茶和少许盐巴熬制而成。而糌粑的唯一成分是炒熟的青稞面粉。这份早餐简单到了极致。但这些最基本的物质不但提供着一个藏人的全部肌体能量,也支撑着他元气充沛的精神世界,更维系着他内心恒定的信仰维度。在牧人或僧人安静地用餐的时候,帐篷外面或院子里往往煨着柏香,桑烟袅袅。屋顶上竖着经幡,在风中猎猎翻飞。这样的早晨安详极了,安静得让用餐过程像一个古老的仪式。那些酥油茶和糌粑不但妥帖地滋养着牧人的肠胃,也润泽着他最基本的世界观,让它温暖、平和、美好而又熠熠闪光。更重要的是,桑烟的香味和经幡上的风声,让他感受到神灵的眷顾,让他感知此刻神灵与他是同在的,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世间万物因此在他心中井然有序——这多么像是荷马时代的一幅人类生活图景——人类、自然、神灵在一个小小的早餐炉膛旁边平起平坐、促膝深谈——而这一切只有在青藏高原才是可能的。在这里,诗人也许是多余的。在这里,我常常感到诗歌需要救赎。

而那些牧人或僧人所浑然不知的是,一碗酥油茶,也让他与大千世界保持着遥远的联系:泉水来自远方的高山融雪,牛奶和酥油来自牦牛体内,茶叶来自四川或云南,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

更多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牧人,或者僧人。我希望在自己的诗歌里,真正抵达一个那样的早晨。


诗歌评论

自然之思与存在之悟

——阿信近作阅读札记

/安少龙


诗人阿信三十多年一直安静地在甘南草原上潜心写作,“为自己建立起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坐标”(沈苇),形成了其独特的“草地诗学”。随着时代的变迁,他笔下的“草原”意象和草地经验也处在一个不断生成、深化的动态过程之中。近年来,阿信的诗在美学风格上更呈现出某种明显的变化,诗的意境从早期的“独享高原”到历经沧桑后的深入荒原,走向开阔、邃远的无我之境。

组诗《岩羊深入北方》是阿信的近作,这组诗篇幅、句式都很短,有冷硬、奇崛的特征,套用当下网络上的一句民间流行语,就是“字越少,诗越大”。而从这组诗中我们也感觉到,诗句的精短与诗意的深邃,似乎是阿信近年来悄然形成的一个新的诗学追求向度。


1

这组诗中的一些诗篇捕捉特定场景中的造型意义,在大与小、瞬间与永恒的意味之辨中体现出某种宇宙意识。

《大雪》中“红衣僧”这个意象是一个“诱因”,“雪”是一种自然媒介,僧衣之红与降雪之白构成一个生命原初意味浓郁的感受空间。“红衣僧”“裹雪独行”的场景作为一个审美意境,它激活了诗人关于藏地生活的几乎所有空间性体验与心象投射,在“红衣僧”“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和“狮子桀骜、高冷的心”之间,蕴涵着经验、灵验、超验三个美学维度。而“内心的大雪”可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语词,“埋住”可以看作是一种替代性的言说行为,这一动作对“能指”的遮蔽性修辞却反向造成了对广阔、苍茫的诗意空间的无限敞开。这首诗与昌耀的《斯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意境更紧致,更有立体感,更紧扣青藏高原的生命氛围。

《岩羊》是一首充满动感与纵深感的短诗,整首诗的意境可能来自诗人内心刹那而生的一个图景:一群攀爬、跳跃在峭壁悬崖间的岩羊,诗人对这个瞬间心象进行了精准化地捕捉,使之成为一组连续跃动的清晰画面。诗中内在地观察岩羊的生存状态之中的生命和美学意味,给我们呈现的是这种动物强韧的自然适应力和生命活力,以及其中透出的作为一个生命种群的神秘、高贵和美丽,从而使得日常经验中悲剧性的生存场景转换为一种悲悯而又平和的美学体验。“深入北方”这个意象具有自然地理学和物种生命空间的双重纵深感,而“自己星球的表面”则具有生态主义的反思意味,把“岩羊”放在与人类同一个“存在”的平面上来审视,意味着岩羊不仅要与“雪豹”做与生俱来的生存游戏,还面临着如何与人类和谐相处,共享这个星球的表面——而这一问题的答案则掌握在人类的手中。

旷野体验、星空体验永远是人类的超验性经验之一,往往伴随着强大的神秘感和敬畏感。《安多河流考》中玛曲的旷野和“旷野的星空”有着世纪初创般的原始意味,人初次置身其中,“无措”“失语”是本能的反应。这首诗与其说是在描写河流的景象,不如说是在表达甘南的自然物象所天然具有的那种神性氛围。

《对视》中,“牦牛眼眸中那一泓清澈、镇定,倒映出雪山和蓝天的/深潭,为我所不具备。”这是一种朝向自然和人自身的双重皈依,通过建立一种对话关系,人与自然才能双向生成、双向升华。阿信的许多自然诗篇,都在致力于探索这种人与自然深度沟通的内在契机,寻求搭建对话关系的神秘途径。


2

一些诗篇则通过普通的自然物象表达了历史感。《在陈子昂读书台》中,“江面吹过来的风”与“山坳油菜花地折返的粉蝶”通过与“我”的身体的接触感,和“我”的心灵发生了联系,这是一种历史的气息带来的震颤,冥冥中呼应着《登幽州台歌》式的生命悲剧意识。诗中存在感的轻盈与时间的重量,以及它们共同作用于人的心灵的那一刹那的“历史的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

《蒙古马》这首诗,与诗人自己的另一首写马的名诗《河曲马场》有异曲同工之妙。两首诗表达了同样的思想:“马时代”的退场。诗的第二、三句指涉蒙古帝国、阿拉伯帝国的历史,牵引出对历史的兴叹。但诗的重心不着眼于人事兴亡,而是“马”的遭遇。在游牧民族的迁徙和征战历史中,“马”和人类一起,创造了历史的辉煌。但是在当代,“马”作为一种失去了用途的工具,不仅要退出历史的舞台,也要从人类的生活中被“清场”了。可以说这首诗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反思了被人类的历史表述所遮蔽的以“马”为主角的重要历史叙事元素,并且对人类文明的当代“发展”趋势表示某种隐约的忧虑。同时,这首诗也可以看作是一首生态主义的诗。


3

阿信的一部分诗擅长捕捉多元文化的生活气息和历史氛围。《裸原》这首诗更可以看作是对一幅同题油画(有没有这样一幅画?)长久凝视的产物。“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作为一句画外音,起到了沟通画内、画外的作用。“裸原”是一个典型的西部自然意象,诗句点明了这是藏地一景。而“裸原”意象与藏人形象的结合,透露出场景背后未曾展开的全部厚重的生活信息,其中格外突出的是历史感和命运意识。“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这一个叙事句的信息量非常大:在藏地,族群和个体的生存主要是依靠人与人之间互相的依赖和守望,“谁”即所有至关重要的关系人。而“熬好的黑茶”作为一种藏地日常生活中的标志性符号,蕴涵着藏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双重密码。在这里它作为一个温暖的意象,弥散着滚烫的生命信息。诗的最后一句“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与大河逆行?”,使全诗的意境被陡然提升,人的活动被置于历史和命运范畴加以审视,在不可避免的宿命的轮回中,存在的悲剧意味突显。这是一种哲学的视角,既有藏地信仰文化的因素,也有人类生活的普遍性。

《大河家令》这首诗中植入了藏、汉交汇地带的民歌元素。“大河家令”是河州“花儿”中的一种著名曲令,曲调激越、粗犷、悲情。诗中对于黄河上的“筏子客”(水手)吼唱“花儿”场景的巧妙嵌入,使整首诗充满了大河的涌动、歌声的悲怆以及民歌的苍凉氛围。“浑黄激越的河面,独臂撑持的羯羊皮筏”、还有筏子客那如同黄河的浪涛般嘶吼的“花儿”,激活了沉睡的“素陶”中沉淀千年的生命信息。“素陶舀取河水”的意象作为一个承载历史的象征,使得这首诗成为对于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的民族生活的一种生动描摹。


4

这组诗中,最独特的是几首意境比较抽象的短诗,它们体现了阿信的诗向哲学和文化层面的掘进。

《清明》是一首奇崛之诗。诗中的“豹子”“目裂”“巨石”等意象和“自崖顶跌落”“梨树”“在寂静的山坳里爆炸”“清明的雨水”“在一张清幽的脸颊上烧制出绝世的冰裂纹”等场景叙事的所指都是一些戏剧性的事件,使得营造出的意境具有强烈的冲击力。但它们要是不与“如果一人离去”这一前置因果条件相关联,则整首诗的意指就非常突兀、难解了。

幸好诗题“清明”为理解全诗指点了路径。在“清明节”的语境中,“一人离去”所指的是生命的逝去,而且一般是指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诗中悬想了一个生命离去的那一时刻,在另一个生命的内心造成的震撼和冲击,那种感受是:“豹子为之目裂”“巨石自崖顶跌落”“梨树在寂静的山坳里爆炸”,这些都是极致性的瞬间心理体验。这一组意象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对死亡的常态情感反应模式的打破,它们在“清明”这个时间节点上,重新唤醒了那种新鲜如初的生命疼痛体验。其中,“梨树在寂静的山坳里爆炸”这一意象尤其具有灿烂而惊悚的效果,它打通了梨花怒放的美感冲击与死亡形成的震惊体验两种反差极大的经验之间的通道,令人拍案称奇。而“清明的雨水/在一张清幽的脸颊上/烧制出绝世的冰裂纹”一句,则从自然意象返回到文化意象,把前面的瞬间创伤体验定格为永久的哀思,体认了人类的“哀伤”这种情感所具有的永恒的力量和深度,并使自然意象中的“伤痛”体验有机地转化为了“哀而不伤”的审美感受。

与一般的“清明”题材诗不同的是,这首诗中主、客观视角互含,体验、想象成分难分。因为在诗的最后两句中,抒情主体竟然从自己心造的意境中抽身而出,“信马由缰,游佚于四月的春山之中”,仿佛一个内心电闪雷鸣的灵魂,也有可能附体于一个事不关己的身影。

《鸟鸣与落日》这首诗的奇妙之处在于“鸟鸣”“落日”“扑满”“塔吊”四个分属于大自然、经济生活、工业生产的意象之间发生的互动与交融,它们互相碰撞、嵌入、包容,最后形成一幅“和谐”而壮丽的图景。这一图景,也可以看作是后现代社会的多元现实在一个自然诗人心中投射出的文化图式。后现代文化的一个特征就是冲突中的平衡和共存。诗中的这一组意象本身就带有先天的冲突因子,但诗人着重提取的是其中“融和”的一面,并使之在美学的平台上达成新的和解,生发出新的审美意味。比如,“扑满里轻轻碰响的银币”是一个日常经济生活的典型场景,它带给人心理上类似审美快感的愉悦感、满足感,而作为诗歌意象,它与“鸟鸣”带给人的自然审美体验融合了,而这两种在古典美学中雅、俗二元对立的意象,只有在后现代社会的文化语境中才能消弭内在的冲突意味,达成审美融合,这是一幅自然美学与工业美学、消费美学愉快融合的景观。诗中落日与塔吊的意象,类似艾略特笔下文明的“客观对应物”,是对当代文化的一种形象感受。

《一个词》是一首“元诗”,诗中谈论的是一个诗人个体的诗学感悟。在诗人看来,“一个词”自带生命意识、甚至某种使命,要奔向语词自身的宿命。而诗人,是那个感应到了语词召唤的人,因此要“创造一首诗,一个/新的词窟:接纳它!”。此处,“接纳”这个词透露出诗人与“一个词”相遇时的那种谦卑与欣喜。正如阿信自己所说的“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感到不安/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速度》),理解诗人这种对于语词的态度是解读阿信诗学追求的一把钥匙。在草原上的神性氛围中,诗人与“一个词”的这种相遇,仿佛也是一种宿命。这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以其诗性地在场为凭借,作为最为隐蔽也最为辽阔的茫茫浩宇的给予者,语言是家乡恳切的馈赠,馈赠着的生成。”(海德格尔《思的经验(1910——1976)》,陈春文译,人民出版社,2008,p159)

总的来看,《岩羊深入北方》这组短诗具有更靠近哲学维度的取向,体现在“地球”“星球”意象在一些诗中的多次出现,说明诗人已经获得一种“宇宙”视野,具备了一种“人类”意识。而诗歌意象和场景在“大”与“小”“宏观”与“微观”之间自如的切换,更说明这一视野和意识在形式和思想层面具有无处不在的可实践性。而另一些诗,则注重在美学意味之外,突出提取日常生活的悲剧意味,以经验的陌生化造成对审美惯性的冲击。以上这些都从深度和高度上拓展了阿信前期诗中的草原经验。

阿信诗歌中独特的“草原经验”有效拓宽了当代汉语诗的自然边界,补充了当代诗的自然内涵。正如《诗刊》2018陈子昂年度诗人奖评委会对阿信颁奖词中指出的:“阿信的诗具有浓厚的甘南地域特色”,“字里行间都见使诗歌获得长久生命力的根的存在,显示出甘南自然本身与人性的光辉。”而在经历了新冠疫情之后,在当代诗坛应运而生的“自然写作”的潮流之下,阿信诗歌的独特意义更加彰显,其创作作为“自然写作”的一个范本,成为当代诗歌中不容忽视的存在。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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