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诗人,散文家,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出版诗歌、散文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胡 杨
雷平阳
春天
山顶斜坡上挥锄的那个人
别人以为他在向着天空空挖
或挖山顶上的白骨
——他是在石缝中种土豆
挖累了,喘口气,喝口凉水,又
接着挖。家里背来的土豆种子
堆在松树下,有一部分,已经从肉里
自主地长出了壮芽。就像一只只猫
正从种子内部往外爬,刚好露出头来
雨夜
今夜的雨声模仿了
大海和钟声。它还想模仿大象和猎象人
两种不同的心跳,但没有如愿
——在通往印度支那半岛的国家高速公路上
我驱车向南,又看见它模仿月光
啊,月光如水的世界
一头大象横穿公路
它捣毁了冷灰色的金属隔离栏
庞大的身躯悬挂溪水,悬崖一样行走
仿佛蒙垢多年的铜佛来到了暴雨之中
博尔赫斯的信徒在香巴拉
“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
冷酷的断言夹带着喜悦,如此空茫的喜悦。
——如果这仅仅局限于站在
道路的分岔之处,“无数”源自修辞,
特指一条道路向前延伸引出了几条道路。
那么几条道路分散的终点或圆我们就
一定可以找到。即使所有的终点、连环套,
意味着谜团、未知、杂耍,意味着新的分岔。
它们也不是向下流淌的深潭,至少对
一直在道路上走着的人来说,“将来”只是
博尔赫斯的将来,我们已经站在了
他想象力的刀尖上,并向身后的影子散发着
另外的将来的传单。另外的将来,
是“将来”的深处,是一条道路引发的
筑路运动的产物。但是,时间
抽象的消失方式还是让人难以对抗其本质。
它不在分岔的道路上行军,身影因景物的变幻
而有着众多的替身,人工制造的嘀嗒之响,
也只是基于对生命长度和行程的测量,
不配合一切形而上的结论。它分岔的理由
始终是秘密,如幽灵在空房子内粉碎或翻窗
逃掉。如从岔路上返回的人找不到
他与亲人吻话时矗立在身边的那棵冬青。
如眼前的雪山,它是时间的宝塔,但又在与时间
并行之时被时间平移到了天空的背后。
我理解的时间,它是三面佛的三个侧面,
谁也看不清楚其中的任何一面。它们没有变化,
而人们一直在变化,换代。预想中的不朽
形同一场遗忘了结局的谈判
——谈判的双方针锋相对,手上提着
人头,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人们再无推进的力量
胡杨
记忆里收藏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一片枯死的胡杨林
样子像外力撕裂之后放大了几倍的
大纛。它们在主干和枝条统一扭结,向上盘旋
无始无终地在枯朽,在死。死亡的缰索
绷得很紧但没有拉断,裂开的豁口中
可以看见化石的籽种卡在骷髅一样的木渣之间
既是过去时,也是静止的
现在进行时。死神尚未确认其是否
降临或者升空,生之真理的衣角
由它们的根系钉牢在灰白色的沙丘。它们
以此反对人性化的哲学——如此极端的过程
人道一直没有脆弱地介入,就像对
来自流放地的遗体处以凌迟——它们更乐于接受
这样的观点:它们是指定的一群时间与沙漠
共同雇佣的木偶,套用了胡杨的形象
在此公开演出一场有意让观众对号入座的
没有尽头的戏剧。因为是自然造化
因为被赋予了修行的正见
它们坚信,一种旨趣在于毁灭过客而自身
毫发无损的美学,只有经过我们之手
让我们毁灭,再退还给它们,反复循环
——沙漠中的寂静,才能称之为真理的寂静
冬天,致王士强
压缩天空的高度,冬天到来时世界
增加了事物的影子。岩石退步为岩石的父亲
竹林找到了诗歌里的替身
石阶灰冷、湿润,统一仿制经堂前通向小镇的
那一截,祈福和危险的个性,受到管束
消失如大佛爷年轻时候品质的瑕疵
几棵云南松,斜挑在鹧鸪啼叫的方位,有雾
有筹备烧柴的人坐在松树底下等候松树
干枯。草丛之间,宗教传奇中白象
运送经书时踩出的小径,后来被老虎
吐出的和尚骨重铺了数次。老虎爪抓出过
一个个小坑但也拓宽了路面,现在由
寡淡的香客在上面训练落叶继续飞舞的活力
也培养佯装干枯的藤条获得方向感
将触角,准确地指向它们条形的心脏
自己把自己编制成篓筐。枯叶蛱蝶在低飞
恍若仙逝的其他蝶类返回来寻找
丢失的肉身,在行驶着的几条山梁的尽头
闪亮的池塘,游泳让冷风凝固为苍鹭
垂钓者把铁钩上的红鱼放回水下,令无主题的画面
多出了戏剧化的、荒谬的慈悲。向天空觅寻食物
你行至寺院的后山,从匪患时期倒靠在
寺檐的旗杆上,剥掉苔藓,爬到了宝殿之顶
平躺如一张病床,向上张开了嘴巴
一只鹰的出现,可以回应你孤立的乞求
猎杀无中生有之物供你果腹,它为之盘旋良久
但它对群山的整体需求束手无策
它的俯冲、上射,像一个老僧思想库内
鲸鱼和巨浪之间一艘偷渡的小舟
桉树,致陈流
无人查找自己的日子已经
归类于遗忘。钟表停顿,隐迹的飞鸟
长着幽灵迅捷的翅膀,模糊的脸
它们的对话无法翻译、聆听。我确信
这是一种普通的寂静,而且开始朝向
寂静的深处迈步。桉树扭结着躯干
曲折向上,像苍老的舞者在激烈的旋转中
没有放弃盘绕在四周的绿色枝叶并应许它们
春天的观众的身份——隐秘的寂静空间
因此向我敞开:一个新的世界
必有陈旧的青草为之妆点隆起的
地面,也必有没有到来的美学提前在
桉树与桉树之间的细藤上露出芒刺
透亮的空气里存在着金属的冷雾,静止的时间
通过泛灰的叶片传达陌生的心跳
我被理论无情遮掩的光束所惊骇但又
从光束的理论中看到无处不在的沉默的希望
——此刻,你得调遣所有暴力的想象:这是风暴
卷走了狮子,但留下了狮子绵密的肌肉组织
这是造物主收回了真实的桉树外形
但把神的影子安顿在斜坡上供人类辨认
这还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植物,它想去天空生长
它那枝条内向外升起的云朵,就像月光的线团
即将在更加寂静之时猛然散开它众多的端头
我得坦白,当这些桉树既是桉树
又不是人们观念中的桉树,它的造访
令我在初冬的这个下午如获援助
在深入寂静时肉眼看到了寂静本身的形状
品质,象征。尽管幻觉也会将我
领至别的什么地方,教导我把海底插着的橹片
也叫着桉树。同时又将画布上的桉树
叫做云梯或者玻璃栈道。在此物中
又一次发明此物,在无物的空间内获取
无物之中藏身于万有与万无边界上的“某物”
我们是不是该嘬起嘴唇,吹一吹
响亮的口哨?得意忘形直至万物复苏
——直至我们没有看见的植物都统称为桉树
林中天池的黄昏
光团汇聚为幻象。超验之美闪耀,如
一种不常见的特权。光束从不同的立场
照射过来,直立的影子不再是扈从
行走在我的正前方。这些影子
必定先我经历过多次穿心的枪刺
一个个破洞使之只剩下筋脉相连,无从动手缝合
像天然的绝壁上有众多的老虎洞无序排列
投射在我身体正面的光,也就是组成
虎群图案的一块块炫目的光斑
它们是光团洞穿影子的破洞,最终将剩余的能量
烈火一样点燃在我的身上。我的身后
夜色加进了灰色的狼群,漫了上来
生长在夜色里的青草,箭头朝着星空
永远不会发射但在暗中飕飕作响
黄蚂蚁
来到我们桌面,在咖啡杯旁边
寻找糖渣的这只黄蚂蚁
它内含的时代性就是它没有计算出它的
死期。它不知道自己的残骸不能与钻石或笔尖等价
它的死具有新闻性世界却一脸的不屑
作为蚂蚁的蚂蚁,作为人的蚂蚁,作为世界的
蚂蚁,甚至作为上帝的蚂蚁
结局都一样:因为糖渣而殒灭
谁的手上都不会出现一纸哀悼的骈体文
不会的,尽管它被摁灭的那瞬间
正好有一束冬天的阳光把它照得通体透亮
悬念
死人躺在墓穴中,他梦见
自己还活着:行李箱装着墓碑
以幸存者的身份,在人世上旅行
照亮
在曼糯山中
一块巨石顶上有个小坑
布朗人说
——它是佛陀留下的脚印
我去朝圣。建在小坑上的金色佛塔
在透过密林的阳光里宛如巨石内
藏着的圣殿
露出了神圣的尖顶
尽管我看到的小坑已经被青苔
和落叶填充,看不出圣痕
给我带路的那个黑脸青年
他没有向上爬,他怕,他敬
不敢登临。跪在巨石的阴影中
频频磕头,足有半个小时
我在巨石侧面的榕树林里安心
等他。想象不出这儿是
地球的什么器官
目光再次投向巨石之巅
看见那儿射下来的
一束橙光,正好把他照亮
真的就像是佛陀
那一天正从他头顶路过
蝴蝶
约瑟夫·洛克在丽江
采集了太多的
蝴蝶标本。滇西战事吃紧
他把家当连同标本转运到加尔各答
托付给军舰,借助武力
帮他把死亡之美运回祖国
蝶蛾类中,二尾凤蝶的警戒色
桔脉粉灯蛾黑透了的形体
原本可以绕开捕捉的手。但眼神和
疯狂的心,窥破了所有自卫
脆弱的本质。因此,取消美而美
源源不断,即使是传道者,他们
也不想错过天机——亲手制造毁灭
又亲手让美单独地“复活”
约瑟夫·洛克坦言:“与其躺在
凄凉的病床上,我宁愿死在
玉龙雪山的鲜花丛中。”
那儿到处都是翻飞的蝴蝶
军舰行至阿拉伯湾
被鱼雷击中。炸开的家当
他关于宗教的译文
编写的纳西词典手稿仅仅是零头
三尾凤蝶,红锯蛱蝶,玉龙尾凤蝶
——难以计数的蝴蝶标本
“天堂之火”一样被点燃
在大海的一角升起、熄灭
为此约瑟夫·洛克考虑过自杀
但他以死追随美的决心,很快就
打消了。战争结束一年后
他重返丽江,在巫师的帮助下
继续用英语编写纳西族百科词典
——能够接着活,他没有
在神灵主宰的玉龙雪山获得过什么
奇异的生存法门。其实他的方法
很简单:从此不再接触蝴蝶
做一份与宗教有关的差事
一忆
唉,多少彻痛或狂喜
忘得干干净净
竟然记得高中时代一个
星期六的早晨,洗头之后
骑着单车去集镇
——头发是多么的蓬松啊
它挂在头皮上,盖住了耳朵
随着清风,忽上忽下,一闪一闪
散发着苹果洗发膏的香味
仰着头,迎着橙色的阳光,吹着口哨
双脚用力蹬车。单车越过荷花塘
越过果园和绿稻田
在坑坑洼洼的河岸上
跳跃而行,像在飞
哦,他是多么的明净啊惬意啊
酣畅啊快活啊喜悦啊无忧啊
令人无端地浑身热气腾腾
(“头条诗人”总第330期,内容选自《诗刊》2020年第7期)
计划外的写作
雷平阳
有一年春天,我在怒江边上的山峦中行走了将近一个月,认识了摆渡人、探矿者和乡村教师,其中几人甚至成为了与我无话不说的好友。在轰轰烈烈的江水声里与他们出行,或坐在木棉树下的酒桌旁与他们交谈,一个显著的特点曾经困扰过我——开始的时候,当他们用几句话去表述自己几十年的山中生涯时,他们几乎都是唯一的,就像是从江水中分别走来的雕像,而且未经时间与去浪的任何打磨。但随着交流的增加、“无话不说”,这些雕像就迅速地风化了,既没有了雕像、石头、趋同的某一个形象、甚至连他们鲜活的生命本身似乎也消失了——当然,这样的感受源自我对生命和审美的理解,满怀希望地想去确认他们彼此独立的“雕像”之相,可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在怒江与高黎贡山之间漫长而陡峭的斜坡上,他们开始时所说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话语,也许只是无数代人相同的墓志铭,比如其中一个人对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用一条小船,将中国的天空运往缅甸”,另一个人说:“当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却要想一千个老婆,重新生养人类。”后来,类似的语言没有了,我所看见的倒像是一个个没有去处的幽灵,每一个人身上均有着朝着死亡漫步的寂静,即便大醉在木棉树下,你也不敢指望他会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因为他们谁也不想在山野、江上和人群中将自己找出来。沿着月亮的光,前去寻找庇护之所。寂静没完没了,时光了无新意地重复,所谓“别开生面”由诗歌的立场完全转移到了记流水账时艰辛的叙事学之中,也就是说,当抒情性的开场白之后,戏剧步入了反高潮的无法收尾的低于生活的静,仿佛一切均脱离了正轨却又在无所顾忌地向前滑行。
怒江所见,我至今没有找到诗歌书写的入口。不是没有想到以此物开掘他物或由他物着笔而牵出此物,甚至只去书写所见的“象”,在日常中寻找神灵的藏身之所,但因为我始终无法忽视他们的真实存在而作罢。诗歌完全可以通过赋予万物以人格、在万物中查找神性而“别开生面”,可是,如果我书写中的“生面”、另一个世界,不是为他们而开,不是从他们的生命中推演而出,我书写的信心必然会大打折扣。虚构令人开心,有如神助,我们却因其加持而创造了一座座艺术圣殿,可在面对某些实相之时,字字落到实处或许就是虚构也仍抵达不了的另一种高度。能够两者合一的书写者,无疑带着“发明”的使命,比如塞万提斯和博尔赫斯,比如杜甫和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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