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头条诗人 | 庞培:长夜将尽

2020年4月第8期

作者:庞培   2020年04月26日 16:39  中国诗歌网    2633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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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其后发表诗歌;做过电焊、车工、起重工、泥瓦工、杂志社编辑、记者。开过书店、咖啡馆、文艺沙龙。1997年出版第一本书:《低语》。为“新散文”代表作家;有著作二十余部,诗集三部。诗作获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第六届柔刚诗歌奖、第四届张枣诗歌奖;散文曾获第二届“孙犁奖”。现居江阴。


推荐作品


长夜将尽(组诗)

庞    培


我迫使一阵风停下


我迫使一阵风停下来

在午后清新的一刻

那风迸溅春天的光亮

我迫使它露出颈后的头发

让它像古旧的门窗“嘎嘎”作响

那房屋所在的巷子已没有人家

只有一阵风吹着窗户透亮的光线朝旷野

而去

而旷野仿佛河流的床单

我迫使床单上的人回忆

袒露爱的梦境

风像一团春天的床单滚滚向前

我迫使床单、枕席停下来

风里有我的童年家园

风露出父母憨厚的笑脸

我全身上下都是风一般的亲情

在草地上

我迫使一阵风停下来

因为它是我逝去的五官和脸

我迫使一阵风停下来

我害怕被人爱上

我迫使它不去拉响江面轮船的汽笛

我的眼睛长在树梢的鸟窠间

我在旷野鼓荡的春风里摇摇晃晃

我是一小团动物身体的温暖

我是大地冰雪消融的羽毛

我是冻土带的悬崖。是那里

无名呼喊般消逝了的白昼

我呵着气

小手冻得肿红

我停下来,如午后

街头巷尾晾晒的被子

在荫凉中拥抱自己

拥抱我身体里的大好春光

也拥抱北方屋檐的冰棱

而风侧着脸吹过疾速的波浪

吹过浩瀚无常

这脸颊生疼的凛冽乡野

是我命运荒凉的一次停顿



暗夜


我现在很少回来了

很少是我自己了

在我的窗外:——长江

人与大地的灵魂契约

滚滚东流

江面恍若安静的书桌

被人世遗忘

星空结满船只、航道、暗夜的蛛网

如同花园栽植的雄伟巨木

从头顶伸过

灰尘极厚。往日记忆极陈旧

生活这部霉烂的旧书

几乎黏结成块

我摸摸自己的脸,它现在还在

天亮之前胡子拉茬……

如同一名陌生的房客,登上旧阁楼

转动亿万浮尘

手中生锈的旧钥匙



冬天下午读诗


屋子里有阳光、偶尔几声鸟鸣

院子草地完全荒芜了

附近走过的人任其荒芜

一首诗,等候在日子

荒芜的尽头

鸟鸣声,有人的眼睛注视诗句时的

寂寞光亮


读诗的人

没有力气再回忆了。一切过往

都在诗中。诗的况味中没有

就全没有了

诗之外是彻底的遗忘。遁入空门

如同冬天之外是零度以下的冰雪

山上的皑皑积雪


读诗人的眼睛里有雪

也有漆黑光明,在他的眼中

如同一条午夜的冰河

最后的白昼倒映其中

诗是冰面上呼啸的风声

冬天来临时

一首诗在哪里呢?


风暴,在诗之外的人生聚焦

屋子完全被墙上的吉他收拢

弥漫出节奏布鲁斯淡淡的温情

这诗句有一种听得见的坎坷

这冬天仿佛迟来的爱恋

他们日夜跋涉,积雪深埋到膝盖

一生,只来得及见对方一眼


读诗的片刻,都是人的最后一眼

在诗中,这被称之为“临终之眼”

诗人,仿佛人类集体的眼睛

雪、大自然、冬天的郊野

一齐在其中睁开。过去和将来

如同长夜临近。南与北,陆地和大海

辽阔洋流般的冻土带



长夜将尽


在江西省

一条不知名的山路上

走着多年以前的我


我独自一人

沿着山崖、峰峦、田野

杜鹃花开的天气行走


我走出空气中的鸟鸣

走出油菜花,走出乡野徽派的门楼

溪水潺湲的午后


我走出我的身躯

终老,安静于这一刻

脱离了称之为白昼的那个黑夜


世上一切的旅行

都是长夜将至

芬芳而馥郁




我喝的是比咖啡还要浓的茶

我有时有也喝淡一点的茶

白茶。明前。惊蛰茶

抢在大雨落下之前摸黑采摘

飞快烘焙出第一批春茶

炒青。在漆黑蜿蜒的山道上

我喝的是江河之水

淙淙切切的山泉水

水的抚慰正在农家的灶台上

追赶袅袅婷婷的山野的抚慰

黄昏时田间的碗茶

地平线上滚滚春雷

从疲惫农人的喉咙口落下

在我的书房里

茶是摊开的书页

在我头顶的山林里

曙光和积雪正在融化

我身体的富饶植物带

正在接受遥远印度洋的季风

那里,势不可挡的《荷马史诗》

喜马拉雅山脉东麓充沛的降雨量

茶叶表面的无辜温和

照耀一个寂静的庭院

我在那样的一个黄昏里

正独自享用这人生若梦



看不见的爱人


我的爱人是一阵寒风

刚刚吹进早晨的树林

夜晚和白天的风

像风又像外面大街空旷

雨像隆冬最后的深夜

我的爱人在随后的日子

是过道成排的书架空间

是寒流来袭黑黑的等候

是窗户阳台捆扎的旧书信

是桃花出城艳游明孝陵

窗外,突然响起的风声

恍若缓缓升起的树丛

长江东流。汽笛声拉响一个古代瓮城

世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让恋人们躲藏经年

历尽艰险

她来自江水变幻的远方

她的美貌是冬天江面的白茫茫

我的爱人是中国北方

更是芦获萧瑟的水乡江南

如果将来有人问起

而天气突然转晴

那么,我的爱人是一阵风

我和她的故事

是风和风的拥抱

我结实。她年轻

我安静而料峭

她无声而迅捷



冬天来浏河乡


我把车开到了冬天的尽头

满地金黄江水的耕地

在太仓的浏河乡里

夕阳

沉落进每一垛干草的茎杆

多么感人的沧海桑田

多么年轻的海洋序曲!

芦苇弯曲着村口的冻土带

世界是一个人的

我曾骑马渡海来过

天黑之后我是古镇的月光部分

冰寒的菜地耷拉下一名蹒跚而行的刘姓老人

霜风吹彻他头发里的铁栏杆

平原如同呼啸而来的一个金色漩涡

此刻,万物远古

江海静谧

一个无名中国人的背影

是我即将进入的漫漫长夜



火车遗像


火车,是一代人的遗像

火车穿过旷野

月亮孤零零地进站


从肖像到遗像

镶上黑边框的海角天涯

涂上红漆的铸铁轮子

期间经过了稻田、荒凉的村庄、冬天

河流的蜿蜒。郊区。沙漠

南方的十字星座

广播里突然播放出

肖邦的《夜曲》

群山出现在车厢尽头

囚犯冷落后复出的镜中

河水“哐当哐当”的声音

一个人活着看见自己

已死去多年

厕所间的灯。夜灯呼吸

一代人沉默的模样

穿过沉沉夜幕

时间慢慢变成亡者的遗像


在江西省,站台孤零零。繁星

满天。只有一个人下车

一个人出站的背影:冬天


火车穿过旷野

慢慢变成一代人的遗像



清远味道


路过广东佛冈县

窗外的甘蔗田嘎吱嘎吱

在大巴车的嘴巴里响

沿途的树荫村庄

耀眼多汁

这是我记忆中

童年清远的味道

成片成片的甘蔗林

为我存贮岁月

甘甜

蹉跎的奥秘



春之歌


我在读书中一个句子。春天来了

所有的房间庄严

所有的收音机播报出阳光

爱人坐在下午的阳台上

飞机在白云深处轰鸣,只隔一堵墙

做着古老的针线活


春天来了

我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独坐所

形成的神圣、明媚的寒冷

而一阵战栗


(“头条诗人”总第302期,内容选自《草堂》2020年第4期)


创作手记

我蜷缩在一个浪头里

庞培


诗人说不上话,发不出声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形,在诗人的一生中屡有发生,几乎被视为常态,非常蹊跷,也很有意思。他突然沉默下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而这沉默,似乎比说话表达更加急切;沉默的一部分声音或言说,仍在他之前抒写的诗作中、在读者那里广为传播。我们不妨说,之前的沉默是有效的。事实上,最好的诗歌有时等同于最好的沉默,因为那是一种人类的智慧和语言莅临人世过后的沉默,所以,诗人一般在三个层面上的沉默(沉思默想)中过活。在第一个沉默中,他葆有诗人威权、确切的身份,那个身份几乎囊括了精神世界的一切:神秘、生死、命运、人和自然、音乐、舞蹈、建筑、食物和语言。在第二个沉默中,诗人进入其职业生涯最令人骄傲的阶段:一首诗,一个诗人正静悄悄地跟万事万物作长时间的对话。诗和人世间的昼夜产生交流,不时释放出类似云层中的静电、气候现象一类的信息。诗人(诗歌)进入了天地间。而在第三阶段的沉默中,诗人不见了,只普通平凡地剩余下一个“人”。他的话语暂时停歇、终止了。或许不能说是终止,但其文字语言背后的生命载体,却普遍地处在非第一人称的人群中间。诗人在休息,在观望,四处走动,甚至酝酿……。伟大的诗人即使在这个阶段,也仍旧是看得见的诗人。次一等的诗人进入此阶段,会带给人们显著的焦灼不安,一般三流以下的诗人,在这个沉默、贡献不出新作的阶段,就可有可无了。再往下,那些处在机械思考阶段的诗歌写作者们,跟本话题(沉默作为诗)就无关了。

那么,诗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类似每个人的自己的声音。

诗人是怎样通过其秘密、秘而不宣的声带,编织进万物众声,进入众生之迷宫的呢?

人的声音——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奥秘!

按照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一文中剖析的,人的声音大的方面,也起码或至少剩余三种以上,即:高音,低音,假声。

一个时代的文学或精神生态,且由这三大声音区域交织叠加而成。

人类历史上,也屡有声音缺失,诗歌大面积荒凉的时期。

诗人,有时仅仅是个测声仪,有时是被测听的声音本身,有时是所有这些空间生命的碎片的收集者。

在一种文明进入其丰饶期,诗人的在场以及辉煌的缺失,都是较好的例证。就像所有住宅有窗户一样,文明社会也天然地携带其诗人天才的呼吸。

上述三个层面的“沉默”都普遍皲裂、破碎不成形。声音和沉默,在今天,完全不成比例。一般人几乎听不到,也毫不在乎诗的声音,在一个古往今来以“诗教”立国化育的文明传统之后,出现类似“今天”这样沉默的时代,委实使人难以置信。人们普遍依托无知无识过活。再激愤的言语,也不足以形容这个时代诗性之贫瘠、狼狈程度之一二。事实上,诗人之寡言少语,等同于我们的语言、汉文明之寡言少语。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根本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诗歌;能够听到的、充塞耳畔的,大多是假的。诗其实跟社会现象无关,是“社会现象”在跟诗有关。诗的声囊紧缩,仿佛一匹被紧攥住四蹄的小马驹,而草原在它痛苦的蹄足之下一望无际。但我说的不是社会现象中的诗,我只想谈谈诗歌、或诗人本身。

缺少了诗,就像暴雨将至的天空,缺少了闪电——一次又一次眨动、燃起沸腾锡水样白的天光,但一次又一次地,天幕深处哑默无声。

就像草原再不盛开细小无名的野花——那种牧民们自古以来亲切称其为“格桑花”的草原雏菊。

音乐家拉赫玛尼诺夫是塔塔尔族人。他能懂得我的比喻。

“我们的剧院简直乱七八糟,没人知道后天或者明天,甚至是今天会发生些什么。”(拉赫玛尼诺夫,1897年12月4日书信)

的确,人们在诗歌里倾听天空、沉船、入土的棺木、婚礼的彩带和新娘脸上羞涩的红晕。人们在诗中倾听婴儿牙牙学语,蹒跚向前。听到绿草地上的晨曦,冰凉露水,短暂而又长久的白杨的身影,听恋人轻轻放下的膝盖,在草地上压出一个握紧了的小拳头。人们在诗歌中倾听食物、泪水、大海和逶迤起伏的山峦。倾听各种大小动物,各种生活细小的动静,各种器皿在室内的涟漪,各种季节缓慢更新的冷暖人生。人们在诗歌里倾听人——自己的同伴,倾听永恒星空的天、地、人。历史、记忆、遗忘、悲伤……人们清澈信赖的目光,像一代又一代人回忆各自不同的青春一般,把眼眸投向那道无形看不见的发育生理线一般的诗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不属于肉眼可见的,在内部的也在外部,在里面的也在表层,而处于灵魂深处的惊喜一定会在最平凡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叫出声音来!

这抑制不住的叫喊,就是诗。


诗歌评价

作为沉默或沉默时代的诗——庞培诗歌简评

覃才


庞培是60后诗人,按萨义德的“晚期风格”观点,作为写诗、思考诗多年的诗人,庞培也进入了他成熟性、一致性地理解人生、理解诗歌及理解时代的“晚期风格”阶段。庞培的创作谈名为《我蜷缩在一个浪头里》,文中交待的主题却是“沉默作为诗”,乍一看,很难理解二者的一致之处。但看完他在文中相继论及的沉默、声音、诗的有效性及诗的时代意义等内容,再回来思考二者,它们相互间的关系与意义,是真的一致的。因为无论是他论及的“沉默作为诗”,还是“我蜷缩在一个浪头里”,谈的都是这个时代中真正的诗是怎么创作的和诗歌在这个“沉默时代”中的意义。

在我看来,庞培名为《长夜将尽》的组诗,作为一个能够进行自我言说的客观文本,是比较“恰当”地回答了他这个创作谈论及的诗人人生、写作状态及诗歌的时代意义等相当问题的。在此,他的创作谈与组诗,是真的构成他本人的诗歌创作和当代诗歌创作问题的一个“闭合”隐喻。

结合庞培的组诗和创作谈,“沉默作为诗”至少有两种解读。第一种解读是“沉默成诗”。这个沉默成诗,指向的是诗人一般是在孤独和寂静的状态写出诗歌的。这一点就像海德格尔说“寂静绝非只是无声”,因为诗歌就是诗人在寂静之时的声音。对一个写诗的人来说,不难理解,我们的诗歌作品,无论好坏,它一定是在我们特定的状态、特定的时间下被创作出来的。这种特定的写诗状态与时间,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写诗的习惯。作为一个严肃和真正的诗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诗状态、写诗习惯,这点不难理解,也不能否认。作为写诗多年的诗人,庞培在他的创作谈中,说了三种沉默。这三种沉默,既是一个诗人写诗的状态、习惯的说明,又是诗歌写作的有效性与好坏等级的判断。沉默与诗歌写作的有效性和好坏关联后面再统一谈,结合庞培的诗歌文本,他所说的“沉默作为诗”至少有几个维度。

第一个维度是,沉默是一个人独处的状态。写诗的人应该都有这样的体验,我们的诗歌是在一个人的独处状态下经过或是瞬间思考,再结合相应的回忆、经验后写出来的。这种一个人的独处(即使有在场,我们也会暂时进入个人独处性的意识与精神空间中),其实就是一种沉默的状态。只有在这种是真正的一个人的沉默状态中,或是有外人在场的居于意识和精神的独处状态当中,我们才能思考眼前与过往之事件、经验、体验的诗性关联,才能写出诗。如庞培在《冬天下午读诗》中写道:“屋子里有阳光、偶尔几声鸟鸣/院子草地完全荒芜了/附近走过的人任其荒芜/一首诗,等候在日子/荒芜的尽头/鸟鸣声,有人的眼睛注视诗句时的/寂寞光亮”。这一个冬天的下午,“屋子里有阳光、偶尔几声鸟鸣”说明了诗人是处于一个独处的沉默状态。诗人产生了诗性的思考与回忆,即“寂寞光亮”。这种寂寞的光亮,再经由诗人眼前和过往的想象,生成出“诗人,仿佛人类集体的眼睛/雪、大自然、冬天的郊野/一齐在其中睁开。过去和将来/如同长夜临近”(《冬天下午读诗》)的人生感悟。这一意义上,庞培在独处的状态下写诗的情况解读,足见独处让“沉默作为诗”的写作形态为何。

第二个维度是,沉默是黑夜的空间。对诗人来说,黑色的夜晚非常神奇,它总会不经意之间让当下联结过去和未来,让诗人写出诗。这一意义上说,我们每天晚上都会面对的这个永远沉默、永远巨大、永远平静的黑夜,就是诗歌的生成场域。庞培作为一个理解沉默或是经常处于沉默状态的诗人,他也在黑夜当中感受到了黑夜与人共同具有的这种沉默及其具有的诗歌生成意义。如在这个永远沉默、永远不变的黑夜空间中,庞培产生了自己在变、自己已经“很少是自己了”及时间一去不返的人生感悟:“我现在很少回来了/很少是我自己了/在我的窗外:——长江/人与大地的灵魂契约/滚滚东流”(《暗夜》)。同时通过在这个巨大、平静、无限的黑夜空间中思考,他也向死而生的明白了生命的瞬间与意义永恒的秘密:“我走出我的身躯/终老,安静于这一刻/脱离了称之为白昼的那个黑夜//世上一切的旅行/都是长夜将至/芬芳而馥郁”(《长夜将尽》)。显然,在黑夜这个特殊的空间中,庞培的诗歌表现了“沉默作为诗”、沉默作为意义的可能。

第三,沉默是一种平静的言说声音。诗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这种不会说话的语言,由于历史的发展、人类的积累,它作为人类词语表达的总秩序和经验总和,本质都是平静的。庞培创作谈中说:“最好的诗歌有时等同于最好的沉默,因为那是一种人类的智慧和语言莅临人世过后的沉默”。就是在个人的年龄、经历、体验的基础上,以成熟、平静的生命状态共通性地理解个人的生命与整个人类发展、理解个人的语言与整个人类的语言、理解个人的诗歌创作与整个人类的总诗歌之关系。在庞培的诗歌当中,他所写道的“世界是一个人的/我曾骑马渡海来过/天黑之后我是古镇的月光部分”(《冬天来浏河乡》);“火车,是一代人的遗像/火车穿过旷野/月亮孤零零地进站”(《火车遗像》);“长江东流。汽笛声拉响一个古代瓮城/世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让恋人们躲藏经年/历尽艰险”(《看不见的爱人》),就是以中年人的平静心态、平静语言,言说生命、时间及世界。他这种将人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具有人生阅历、生命铅华的平静诗歌创作,提升至人类智慧和语言的共性的概观,是个人诗歌创作与审美成熟的体现。

“沉默作为诗”的第二种解读是庞培所说的在诗人身上屡有发生的诗人说不上话、发不出声。诗人这种说不上话、发不出声的情况,可从个人和时代两个层面去找原因。个人层面上,诗歌作为由人创作的艺术,它的产生与人的状态有直接关系。尽管界限不是很明显,但我们每个人的状态大致上处于好与坏、平静与烦躁、想表达与不想表达的循环周期之中。在一个诗人身上,这个状态的循环周期,往往影响或对应着写作的周期。也就是说,在状态好的时候、平静的时候、想表达的时候,诗人是能够顺利的写出诗歌的。在状态不好、烦躁及不想表达的时候,诗人就产生了“说不上话、发不出声”的写作疲惫。时代层面上,说“诗人说不上话、发不出声”,即是说诗歌作为时代的发声筒,它在诗性贫瘠的时代有何作为和怎样产生应有的意义问题。就庞培个人而言,他是认为今天是一个沉默的时代、是一个诗性贫瘠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诗歌作为时代的声音,是说不上话和发不出声的。诗歌的这种“声囊紧缩”状态,也在表明沉默作为诗人的一部分,是诗歌的一部分,更是时代的一部分,它们是问题,也是意义。

由上解读,庞培所说的“沉默作为诗”,很大程度上说的是他个人诗歌创作状态和他对诗歌创作的时代意义的思考。他的创作谈标题为《我蜷缩在一个浪头里》就是这种思考的一个隐喻性概括。按他的意思,如果我们将时代理解成一片大海,诗歌是推动大海前进的浪头,他个人的诗歌创作无疑也是这个诗歌浪头的一部分。他蜷缩在这个浪头里,一方面表明他诗歌创作的沉默、平静状态,同时也说明他在说话和发出声音,说明他个人和时代的诗歌创作,虽然是沉默、式微的,但依然是有意义。哈罗德·布鲁姆说:“诗表面的软弱,有时候也是它的强大,它退却到你的内心,在底线处发出声音,但却能帮助你生活,让你做个不同的人。”就和庞培所说的“我蜷缩在一个浪头”意义相近。因为诗人作为时代的一个个体,在时代的汪洋大海中,诗人个人和诗歌本身都有软弱、无力的时候,这个软弱、无力就是庞培所说的诗人说不出话、发不出声。但作为一个写诗的人,看似无用、软弱的诗歌,却能让你做这个时代当中的一个不同的人,并在相应程度上影响时代。这就是诗看似无用却有用、看似无意义的永远的魅力与价值。

显然,在庞培看来,个人和这个时代的诗歌创作是有意义的,但这个意义是以诗歌写作本身的有效性为前提。说得更具体一点即是以诗歌写作者个人的诗歌才能与写作能力为前提的。庞培将“沉默作为诗”分为三个等级和所提到的艾略特的《诗的三种声音》(高音、低音、假声),既相互对应、相互印证,也是他对个人诗歌创作才能和这个时代诗歌创作有效性的判断。庞培说的三种诗歌沉默中,第一种沉默是诗人经历积累、探索、磨炼后建立了确切的身份并形成了诗歌创作的精神世界的写作阶段。第二种沉默是诗人的写作生涯到了能够感知万物、与万物对话的骄傲阶段。第三种沉默是能够写出具有人类普世性诗歌的阶段。这三个诗歌阶段的诗歌创作,由于诗人个体的诗歌才能不同,就会出现诗歌创作是否有效的问题,即由沉默之音发出的高音、低音、假声。

对个人诗歌创作所处于的层级,庞培虽然没有明确说出,但他说的“惊喜一定会在最平凡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叫出声音来”和“这抑制不住的叫喊,就是诗”,却表明了他诗歌创作的平静状态与意义。加斯东·巴什拉说:“在某些时刻,诗歌散布着平静之波。从被想象出来开始,平静就成为存在的突现,成为一种主导的价值,不论存在的附属状态是什么,无论世界多么动荡不安。”已过中年的庞培,他将对人生和时代的沉默与平静状态的理解,用于诗歌创作的认知与理解,自然也是他对人生、诗歌及时代的理解与价值判断。他深知诗人的沉默即是人的沉默和时代的沉默,诗的意义即是人的意义和时代的意义。在《茶》中他写道的“喜马拉雅山脉东麓充沛的降雨量/茶叶表面的无辜温和/照耀一个寂静的庭院/我在那样的一个黄昏里/正独自享用这人生若梦”,既是在说明个人和时代的沉默即是诗、即是人生,也在表明人能够以此沉默之人生、沉默之诗歌,创造不沉默的时代意义和影响。

庞培《长夜将尽》的这个组诗文本,十首诗呈现出的语言驾驭、哲理化表达及平静意味创造等特征,无疑表明了他是一个成熟和优秀的诗人,形成了萨义德所说的“晚期风格”。他的创作谈论及的“沉默作为诗”、声音、诗歌的时代意义等,这种相对成熟诗歌观点的思考,更表明他诗歌写作的严肃性。文章开头部分谈到,庞培的这个组诗和创作谈,是构成他本人的诗歌创作和当代诗歌创作问题的一个“闭合”隐喻。说的是他的诗歌创作实践和创作的诗观,基本是相互体现、相互印证和一致的。他个人在诗歌创作、诗歌观念及实际的诗歌行动上的些许出入,既是他个人的诗歌创作追求、认知与具有行动的反映,也是这个时代中理想的诗歌存在状态和真实的诗歌状态之间的矛盾映射,所以是一个“闭合”。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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