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四川文学奖、2016名人堂年度诗人等各种奖项。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
磁器口
熊 焱
天空
苍穹上,星辰各就其位
日月竞相生辉。银河的镜子里
全是大地的倒影
有时雷鸣滚动,那是天空对地心的引力
获得深远的回音
有时流星划过,那是自转的行星
正在丈量着光年
许多次我乘着飞机越过云霄
试图看清世界的轴心。而宇宙给我的
则是一场恍惚的梦境:所有星体的运行
包括一抹气流细微的战栗,全都化为了时间
我记得在天空上看云,仿佛是大海风平浪静
遥远的水面上,浮着被撞碎的薄冰
我记得夕阳落下的时刻,辉煌地沉入天际
宛如人生壮丽的告别
而天空下群峰就绪,万物各有规律
只有一群蝼蚁在乱麻麻地穿行,并时有失序
那里正是漫长的人间
致女儿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给你量体重、测身高
一斤一斤的重量、一厘米一厘米的高度
总在一个父亲的心中慢慢拔节
有一次我们外出游玩,你累了
我背着你上山,你突然指着我的鬓边说:
“你这里有好多白头发,爸爸,你老了!”
是啊,岁月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催促我
我悲哀的,不是生活对我的磨损
而是我已年岁渐老,可你却还未长大
因为我们一次次写下母亲
雨夜孤灯里,他向我讲述身世
语调低沉,面容平静
偶尔,他会陷入长长的停顿
正如窗外的河流走得悄无声息
他一岁半时,母亲便离开了人间
父亲终身没有续弦。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岁月
就像月光照见白雪上茫茫的寂静
他已记不起,关于母亲的任何细节
但他感到母亲的爱一直在伴随他
成为血液中的热情,成为永恒的时间
后来他写诗,在诗中一次次地写下母亲
但那不是因为怀念,而是因为爱
因为生命延续,母亲是无边无际的大地
我比他幸运,我的母亲还活在人世
但我们获得的母爱,都是一样的长远
在今夜,在远方的细雨和孤灯里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却因为我们在诗中
一次次地写下母亲,从而信任彼此
就像江河信任大海,就像世界信任母亲
午后登高
日头偏西,我已人至中年
喧嚣的人群中我走得很寂静
小时候我住在大山里,每天都要翻山越岭
我常常站在高处眺望天际,一次次幻想
我要早日走出这绵延的群山,抵达人生的金顶
抵达天空的闪电和雷霆。想到激动时
我便纵声大喊,听着山谷中传来回声
仿佛是远方对我的邀请
二十岁时我冲出了大山,闯入一马平川的都市
鳞次栉比的高楼也是一座森林,我从晨风走到月色
从花丛穿过荆棘,只为在枝丫间找到避风的巢穴
我从二楼攀到五楼,再从五楼攀到三十楼
这悬空的生活,是大地的倒影
是奔忙的蝼蚁穿不过世界的掌心
而我从来不敢弄出很大的声响
生怕惊吓了楼下的居民和树上的鸟鸣
如今我已人至中年,在偏西的日头下
在喧嚣的人群中走得很寂静
但我无法确定,这疲于奔命的年纪
是否还能攀上人生陡峭的峰顶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午后的太阳不断向西
群峰将会接纳落日悲壮的沉没
正如大地将会接纳我永恒的长眠
漫长的差旅
我独自在街上逛了一圈,回到房间时
一轮凸月正从房顶上升起,隔得那么近
明亮中带着微尘,亲切得就像一张亲人的脸
坐在背窗的椅子上,我读一部小说
那在故事中长途漂泊的人
仿佛是我,正奔走在另一个时空里
读到动情时,我却总是走神
宛如一场短暂的梦境,而时间
又好像走过了很多年
五岁的女儿打来视频电话,狭窄的屏幕上
她噘着嘴,问我为何总是在出差
我竟一时回答不上来。窗外的南京城灯红酒绿
偶尔有尖锐的汽笛,像烧红的铁正在淬火
只有月亮无比安静,那么悲悯地望着我
再过几个月,我就年届不惑
这年龄,正是人生中疲于奔命的苦旅
我给远方的父母打电话,他们住在乡下
那里月光明净,一片星光和蛙鸣
我愧疚我走得太快,也走得太远
而生活总是催着我马不停蹄
在今夜,在异乡孤独的旅途中
夜深了,月亮还挂在窗外
只有它陪着我,明亮中带着微尘
亲切得就像一张亲人的脸
磁器口
汹涌的人群拾级而上
仿佛嘉陵江的水位在向上抬升
石板路上了年纪,已说不清古街坊的历史
低矮的木瓦房外,闪过一袭圆领的长袍
那是宋朝漫长的背影
嘈嘈切切的市声人语,正是沸腾的火锅
而街道两旁的麻花、冰棍、糍粑、糖油果子
烈火中混合着花椒爆炒的辣椒……
仿佛是我童年的味蕾
我熟悉这场景——
近得就像我年少时赶集的记忆
远得又像我在人生中记住的第一个梦境
我随着人群接踵摩肩
就像江水一滴滴地挨在一起
岁月驾舟而行,当我从水滴里起身
在码头上岸时,我已人至中年
钟家大院的书场正在上演着川剧
高亢的唱腔仿佛是故乡的口音
正在一遍遍地喊我。而我已离乡太远
只有码头口的江水在替我
一遍遍地回答这命运的哽咽
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
后来,我穿过树林回到家里
月光跟在我的后面,就像一截少年的尾音
在之前,我和父亲在坡地上争吵
他训斥我,用锄头愤怒地刨土
我顶撞他,用镰刀挥砍着一丛树叶
我的母亲无法劝解我们,只能焦急地
把挖出来的土豆一个个地装进簸箕
天已傍晚,夜虫们陆陆续续地拉响琴弦
我家的牯牛挣脱了缰绳,隐入树林
我冲上去追赶它,再也压不住胸口起伏的悲啼
那一年我十三岁,刚在镇上的中学念完初一
我想要父亲给我买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
他拒绝了我,还怒斥我在攀比
九月开学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
行囊里有一支崭新的、金光闪闪的钢笔
我和父亲,都对此绝口不提
那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在那些离乡的日子,我用那支笔
给父亲写下一封封家书
仿佛是在给他,遥寄异乡的月光和雪
再后来,那支笔不见了
就像一个梦境,已缓缓走远
如今我年近不惑,父亲则年过古稀
我们分隔两地,却不再写信
而天高地阔,一轮明月如洗
始终悬在我和父亲之间
岁月来信
我在镜子中签收岁月的来信:
在三十岁的春天,鬓边的几粒白发
是岁月蘸着秋霜写下的文字
笔锋如刀,有着北风的料峭
邮差是过隙的白驹。他很快又送来了信件
依旧是蘸着秋霜写的
笔力却在一寸寸地加深,一寸寸地
从纸背后透出寒意
那时,我正熬着三十岁的夏天
信越送越多,时间的大地上一片茫茫的霜迹
一直通向远方的落日和长夜
我在镜子中一一读信
措辞那么简洁,宛若大音无声
而宇宙间群星运行,光阴一去千里
我已人到中年,命运赐予的
我都平静地收取,就像大海接受星光的关怀
就像大地接受流水的抚慰
我将给岁月回信,踏着那片茫茫的霜迹
远处,铁器正在起锈,石头正在生苔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往墓园
(“头条诗人”总第295期,内容选自《诗刊》2020年第4期)
词语精确的可能性
熊 焱
对有抱负的诗歌写作者来说,写诗,是精神孤独的苦修。在此,精神的孤独是指在创作的时候,你与这个世界的庸俗和常规格格不入。你站在孤岛上,四周是大海的汪洋,海水正在涨潮,在潮水退下的时候,群峰将会耸立,每个山峰之间,全是悬崖万丈的深渊和峡谷。你需要独自走向天边的晨曦,一路寻找那些精确的词语。
精确,意为精妙而准确。精妙在前,准确在后,这就意味着,准确只是写作最基本的门槛,更需要的是在准确的基础上体现精妙,体现出语言表达中带给读者的那种微妙的、意料之外的愉悦。这就要求我们要在创作中时刻保持语言的自觉意识。
卡尔维诺说:“这是一场祸害语言的瘟疫,它体现在丧失认知能力和直接性,变成某种自动性,往往把一切的表达都简化为最通用、划一和抽象的陈套,把意义稀释,把表达的棱角抹去,把文字与新环境碰撞所引发的火花熄掉。”如果说,这种语言的瘟疫正逐渐侵蚀着当下诗坛,也许有人会骂我危言耸听、大放厥词。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今诗坛所面临的一个重要困境,就是千篇一律、面目模糊的同质化写作太严重。陈词滥调、人云亦云、流行话语如同洪水猛兽。因此,我们要走出语言表达的舒适区,打破常规的思维习惯,勇于挑战,呈现出独立的语言创造力。
在这里,涉及到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语言的陌生化。何为语言的陌生化?我尝试对它进行定义,包含着至少两个方面:一是语法的不规范性。这绝不是说不遵循语法规范,而是要打破语法的常规表达,重构一种新颖的、鲜活的、异质的话语能力。这里强调的是句子结构的创新性,不是字词的生僻费解和诘屈聱牙。事实上,哪怕是用普通的字词、常见的意象,在搭配句子与段落时,通过结构的创新,同样可以呈现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新意。二是语义的神秘性。好的句子不是简单直白的,而是在字里行间提供多维的向度、丰富的弹性、含糊的巧妙,我们也许不能逐字逐句地拆分和解释,但能体会、感受到这其中微妙的、捉摸不定的奥义,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甚至有时还会给人带来一种匪夷所思、目瞪口呆的梦幻感。而要呈现语言的陌生化,就需要大胆放开想象力,突破千人一面、中规中矩的大众经验,超越语言现实的羁绊,找到精确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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