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以及经验之上的那些
年轻、闪亮的谈骁,就在我们眼前。
他的语言是常态,来于朴素经验,比如田野乡村、行走游历、家庭生活、日常社交,贴着地皮的感觉。他通过诚心敬意的叙事,控制着表达的速度,使诗歌内核的显露像摘橘子、剥橘子、品尝橘子一样,生活感强,有条不紊。这是一种踏实的写作。
说他的语言是常态,我要强调的是:经验才是语言,而非词汇。词汇仅仅在用于表达个体经验、精准叙事时,才会借由整体效果而变成语言。这个让生活经验变为语言的转换密码,在于作者如何处理自己的内在,使之成为外在形式。而这个形式(结构、修辞、包袱、套路)是有本源的、是有根的、是有意义的。比如《共此时》这首诗,“共此时”不过泛泛的一个词汇,而诗人描述夜晚与母亲通话,通话具体内容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电视里有人在唱歌,母亲听到了/这简单的歌声是真正的天籁/她说她也在看这个台,也在听这首歌”,这种两地同听一个台一支歌的感受,消除了两地距离感。这支歌成为不确定人生命运里一个踏实存在的“坐标”。因为这个“坐标”,“共此时”成了触及心灵的生命体悟,而不再是词汇。
一句话,处理经验(生活经验、外来经验),比处理词汇、意象更接近诗歌的本源。谈骁做得好。当然,好的诗人,不太区分这些,他们怎么写怎么成——他们已经打破了个体感受与外界现实与词汇工具三者的边界。
谈骁在处理个体疼痛、悲悯、困惑或者小确幸等等小经验的时候,却又能脱离个体,将情绪转化为一种深度的拷问或关怀,比如《襁褓》,比如《口信》。他的写作看似平常,而努力的方向是企及高远。他有着技术上的综合、整合能力,叙事表达的内部是缜密的,有一条柔韧、透明的线条,不缚不脱,不松不紧,将读者带往他预设的意义的领地。
——推荐人:刘川(《诗潮》主编)
谈骁,1987年生于湖北恩施,现居武汉,供职于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以你之名》《涌向平静》。曾获《长江文艺》诗歌奖、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奖等奖项。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为湖北文学院第12届签约作家。
谈骁诗选(组诗)
◆ 口 信
小时候我曾翻过一座山,
给人带几句口信,不是要紧的消息,
依然让我紧张,担心忘了口信的内容。
后来我频繁充当信使:在墓前烧纸,
把人间的消息托付给一缕青烟;
从梦中醒来,把梦里所见转告身边的人;
都不及小时候带信的郑重,
我一路自言自语,把口信
说给自己听。那时我多么诚实啊,
没有学会修饰,也不知何为转述,
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
但重复中还是混进了别的声音:
鸟鸣、山风和我的气喘吁吁。
傍晚,我到达了目的地,
终于轻松了,我卸下别人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开始寻找
鸟鸣和山风,这不知是谁向我投递的隐秘音讯。
◆ 虚 构
一个人包含了必要的虚构
履历表上,姓氏、籍贯和民族
并不指向一个具体的人,譬如他在乎什么
是否独自承受,在无门可入的时候
当我描述,虚构随之开始
出身贫寒,所以要求不多
每一点所得像被施舍
每一件事都像在侥幸中完成
在语言里示弱,如抄近路
在纸上涂抹,纸并没有变厚一寸
一次又一次地,我努力把字写好
那过分的工整,像是掩饰在其他事情上的无能
◆ 共此时
晚上,给母亲打电话
告诉她最近的生活
武汉下暴雨了,房子装修到一半
天气太热,很少在家里做饭
这浮光掠影的生活
足以安慰母亲的心
共同面对的事情越来越少
但还在一起经历人生
电视里有人在唱歌,母亲听到了
这简单的歌声是真正的天籁
她说她也在看这个台,也在听这首歌
◆ 西峡外
一辆车停在河边,
司机用河水洗脸。
一群孩子在河边打水漂。
刚下过一场雨,河水浑浊,
能洗污秽,
也能把石子送到对岸。
远处有座石桥,
一个老人坐在桥墩上抽烟,
他眼中有翳,看什么
都像隔着一层雾。
流水可以听,河风可以闻,
他已不需要把什么都看清楚。
车开走了,孩子们扔出
最后一颗石子,
流来的河水,比流走的河水清。
◆ 二高山
沿着河谷走,
雪落下来只剩一点雨丝,
沙土路干燥,
鞋底不会沾上泥,
海拔三四百米的低山就是这样的。
往山上走,雪越来越大,
山真高啊,爬两三个小时才到山顶,
大雪覆面,雪深及膝,
水管入冬就冻住了,
人们去水库打水。
每次看到打水的队伍,
母亲都会说:“可怜的高山人啊。”
翻过高山往下走,
有积雪但不厚的地方,
水管冻住但一壶热水就可以疏通的地方,
父母一直不肯离开的地方,
是二高山,是我的家。
◆ 五祖寺后山
穿过五祖寺,
有台阶通往后山。
我走岔了,随山风和落叶
走到一个菜园。
山顶的古松垂下阴凉,
山下的寺里升起香烛青烟,
这是个好地方,
站在菜园中才会明白。
枝头鸟鸣,如同诵经,
白菜如我,菜心深藏,
放任菜叶散乱,杂念纷纷。
◆ 山顶的果实垂到街道
我有过勉为其难的生活,
在山顶踮起脚尖,
果实压低树枝,仍然挂在高处。
在街上追一辆公交,
只差十几米,我就要追上它。
睡梦中也伸出过手,
以为美好在握,醒来才发现
是虚无赋予我形状。
我知道有梦是因为匮乏,
那让人奔跑的,最后让人止步,
而山顶的果实一直垂到街道,
终于伸手可及了,却再无
采摘的兴趣。满树的果实啊,
眼看是滴露的樱桃,伸手是无常的怀抱。
◆ 琴
拨弄琴弦,那声音
不是我想发出的。
丝弦紧缚,每一根都有
百斤之力。何来悦耳之声,
当它发出声响,
先有一阵颤抖,
是替我说出不安,
也是呼应那些远古的平静:
在山中,在河边,在清风
吹动的衣襟之下,
我让万物开口,而我不再说话,
这沉默才是我想表达的。
◆ 我住过的地方
我在沙湖、新育村、柳园路各住过几年,
它们都给我一种故乡之感。
沙湖柳树多,下课后我常去散步,
万条垂下,掩护着新鲜的、持续至今的爱情。
新育村是出版社宿舍,紧邻江汉路,
那时我刚毕业,生活拮据,所以
很少出门,还顺便学会了闹中取静。
过了两年,我要结婚了,就搬出宿舍,
租住在柳园路的一栋公寓楼,
房子太小了,但不妨碍一场简陋的婚礼,
客人们喝完喜酒,挤在阳台上、楼道中……
我记得这些地方,我记得我的新鲜、贫困和幸福;
我爱这些地方,为了这短暂的
新鲜、贫困和幸福,我付出了我所有的热情。
◆ 蜻蜓和白鹭
一只蜻蜓歇在水草上,
红尾,绿翅,黑眼睛,
我已不再如此鲜艳。
一只白鹭从水草中起身,
一身永不更换的白袍,
我从未如此洁白。
◆ 昨日的野鸭
野草没人看管,开始是青草,
长着长着成了荒草,一丛丛的。
野鸭往前游,游过草丛,
还要往前游,草丛下呱呱不停,
我猜是一窝小野鸭。
在野芷湖,有的事物一眼可以看到,
有的只能去猜。又如那个
钓鱼的人,桶里一条鱼也没有,
我猜他只是以此消闲,
浮标一动,只是额外的赏赐。
我每天从野芷湖经过,
这些猜测仍难以验证
——也许无须验证。
只要荒草萧条又茂盛,
只要野鸭游来游去,
像新的一只又像是昨日的那只。
◆ 春 联
父亲裁好红纸,
折出半尺大小的格子;
毛笔和墨汁已准备好;
面粉在锅里,即将熬成糨糊……
父亲开始写春联了。
他神情专注,手腕沉稳,
这是他最光辉的时刻。
他写下的字比他更具光辉,
它们贴在堂屋、厨房、厢房的门窗,
把一个家包裹成喜悦的一团,
直到一年将尽,
红纸慢慢褪去颜色,
风雨最终撕下它们。
父亲买回新的红纸,
他要裁纸,折纸,调墨,熬制糨糊,
他要把这几副春联再写一遍。
◆ 我们的女儿
——给谈奕溪,兼致付慎徽
你生来就会哭泣,
四十天后,你才会笑,
四个月后,你才会笑出声音,
我理解你的不安,
我们也这样,一直这样,
一生不过是对不安的克服。
但你的哭声让人羡慕,
从不作伪,溪水一样清澈,
我们已经混浊,
我们还在为你披上枷锁,
总有一天,你的身体会掺杂泥沙,
这是人世的眷顾吗?
这是我们的无能为力。
你对此一无所知,你信赖我们,
我抱你的时候,你也伸出小手抱着我,
我低头看你的时候,你也抬头看着我。
◆ 襁 褓
女儿从产房出来,
裹着一床蓝色包被,
这是她最初的襁褓:包裹严实,
留下半臂的空间,供她手脚伸展。
伸展即触碰到边界,像在母亲腹中,
一种熟悉的束缚之感,让她止住啼哭。
她触碰到的会越来越多,
直到一切都是束缚;
她的襁褓会渐渐变大,
直到四周空荡荡,
像她的父母,像她即将遇到的每一个人,
没有什么可以凭借,
无人听我们啼哭,
那可以缩身的都是襁褓,
都是为我们隔绝外物但连通人世的子宫。
◆ 露水和雨水
清晨去湖边,
叶尖挂着露水;
雨后去湖边,
叶尖挂着雨水。
没有蒸发的一滴,
尚未落下的一滴,
聚集了人间的意外:
露水穿过黑暗,
像一个梦不愿醒来;
雨水带着摧残的意志,
只是洗去了我们的满身尘埃。
(作品选自《诗潮》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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