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老人们

几乎每个周末的早上
我都会看见他们聚拢在一起——

在松林公园的石条凳上
晒着太阳，聊天，或打扑克
有时还会为了一张牌
孩子一样争得脸红耳赤 

有时，又都静静地坐着
不声不响，仿佛想着很远的事情
就像是乡下一些散放的牛羊
低着头，默默反刍着各自的青草

没有阳光时
我发现
他们会坐得比往常更为密集一些

亲密无间

发药窗口的屏幕上
我们的名字
一个挨着一个
肩并着肩，站得整整齐齐

女的挨着男的
老的挨着少的
姓王的挨着姓孙的

一群生病的人
此刻，多么亲密无间

北山寺所见

我仆仆到来，携带着满身风尘
随一众游客卷入寺中
一群鸽子蹲在琉璃檐顶上
在明朗而浑厚的钟声里
用小小的喙整理着灰白的羽翼
夕阳也是浑厚的
此刻，正在与钟声相互稀释
庞大的安静落下来
停留在它们收拢的翅膀上
显然，一群鸽子已先于我们
领悟与参透——
对于生活，我们知之甚少
诸佛面前：双手合十，跪拜，磕头
香火与愿望一样鼎盛
拥挤的殿堂已经容纳不下
一缕青烟趁人不备
悄悄转过身子，溜出了殿门
钟声四下流淌……整座寺院
只有夕照还在不断聚拢
像殿前榕树的气根，披着一绺绺的荣耀
钟楼之上，落日饱满欲滴
却久久没有坠下
我想，肯定有些肉眼看不见的力量
在托着这些越来越稀薄的黄金
比如：钟声
比如：祈祷

往事

父亲走在前面，母亲紧跟在后面
一个拉，一个推
一车公购粮
颤巍巍地爬在一个小土坡上

那时，我就坐在颤巍巍的谷堆上
大声唱着“东方红，太阳升”
一边唱，一边把屁股摇来晃去

好几次，木板车差一点儿就翻过去了
可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儿
父亲扭转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对着我嚷了一句什么

那时风很大
我只看见父亲的嘴巴动了动
话刚出口，就被吹出去很远

等我听清
已是三十年后

稻草

安顿好灶君神上天的大事之后
母亲便开始张罗着家里的大扫除

碗柜，沙发，还有七张凳子
都是自家的木材，请东村的陈木匠打的
包中饭，统共用了三百六十五块工钱
母亲说，用的都是上好杉木，三十年都坐不歪

我们一件一件搬到院子里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它们才有机会
离开挤了一年的房子，松上一口气
晨光绒毛一样落在上面：一个家庭的高低错落多么显眼

我们仔细冲洗，反复拭擦
用干稻草扎成的小小的扫帚
清理着暗中的死角

其实那时的稻草，更多的
成为了我们每天煮沸一锅粥的燃料

春夜
      
然后我们从一场将息的雨中说起了你
那时的你特别爱哭泣，就像一根水灵灵的枝条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兴奋地说起你
言辞当中，一些零乱的落花开始慢慢倒退汇聚
我们肆无忌惮说起你，仿佛你就坐在对面
仿佛你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微寒的春夜
我们围炉而坐，划拳喝酒。像从前一样
你面红耳赤，说起了这个人间的迷醉，说起了生与死……
除了寂静，没有人敢反对这把虚无的声音：一个离去之人
绝对掌握着黑夜里的绝对话语权
窗外的雨浅浅地下着，仿佛夜的小小啜泣
我们一次次举起，又一次次咽下
杯中漫起的风暴和雪：啤酒以泡沫的形状冉冉上升
倒悬在你和这个春夜之间——
夜倒向夜的一边，你比夜还要沉重
已经有人在默默流泪，无意中触摸到了开关
被你带走的事物和天空开始摇晃起来，并带动
我们摇晃：其中一个身体向右微倾
显然已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置身其中，谁不是一叶草芥
当它小到不能再小时，就会变成锋利的针尖
除了一场刚刚歇下来的雨，除了
无边无际的虚无与空洞    
除了江心，慢慢放松下来的一圈圈涟漪

倒叙

要救活一座村庄
得先救活村后西北角的石头湖
在那个缺水的年代
它救活过一百三十多条性命

要铲掉一片挂着芒刺的棘草
把填埋的土石一块块挖开
往下掘，救活那个碗口大的泉眼

湖的四周，还要砌上一圈长方条的青石
青石临水的一面
让时光长满毛茸茸的青苔

最后，要在井边种下六株野桃树
在湖水中，把土生的疯媳妇捞出来
让她每天早上站在井边，孩子一样
又唱又跳，就像一株春天的野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