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

娘，坐在炕上
抬头看着窗外的太阳
多像她年轻的时候
照着镜子给自己梳妆

娘忽然问我
过了年，你知道我多大了
我说，过了年，娘十八
娘就乐成了一个小姑娘

我攥着娘的手
像攥着一棵九十二岁的枝干
花朵和绿叶早已落下
铺在我们走过的路上

我乐不出来
我抓不住，一把
从窗棂悄悄溜走的
迷离的阳光

*遗物

父亲，你留下的东西
我都认真清点过
你用过的农具交给了老三
那块砚台留给大孙子使用

你住了一辈子的河边老宅
三间土坯房，窗明如镜
院子虽小，能容得下鸡叫
和满院的春风

你留下我的老娘
已是九十二岁的高龄
去年，剥了一院子金黄的棒子
今年过生日，穿了一身鲜红

父亲，还有两件东西
一直藏在我的一首诗里
一件是钻进你关节的疼
一件是留在我内心的痛

*父亲和种子

父亲种菜，熟悉籽种
胜过熟悉他的孩子
他和种子之间
似乎有某种前世的约定

那些小小的菜籽
一过父亲的手，便有了灵性
父亲把它们埋在哪块土里
它们就在哪里扎根发芽抽叶伸蔓
长出一片乡村的风景

总看见父亲站在早春的田头
替种子们迎接远道而来的暖风
总看见父亲在轻轻地抚摸菜籽
他指尖上心事种子能懂

种子学会了在黑暗中等待
像极了父亲保持一生的秉性
种子破土始终向着太阳生长
一颗小小籽种的心里
装着整个世界的光明

摆弄了一辈子种子的父亲
最后把自己也变成一颗种子
父亲埋在土里
我们替他在世上走动

*老屋

老屋真的老了
蹲在时间的深处
一言不发

老屋有梦
那些过世的人
时常在屋里走动
那些远走他乡的人
曾是它怀里的娃娃
那些哭声笑声咳嗽声
还让它牵挂

老屋真的老了
窗口像混沌的眼睛
总把夕阳看成
多年前的窗花
老屋依旧喜欢燕子
捎来远方的故事
晴天的夜里
老屋跟星星们说话

哦，有多少老屋
默默地守着我们的村庄
守着二十四节气
春夏秋冬，夕阳西下
让我们疲倦的飞翔
有地方落脚，泪水
有地方流下

老屋真的老了
老得窗前的桃花，不敢
大声喧哗

*等你

那一年，我在路上等你
故意把自行车骑得很慢
故意走走停停，蹲下来
看路边还没长出来的野花

我甚至故意把车子放倒
修理根本没有的毛病
让一个个打招呼的熟人走过
夕阳多好，像善良的笑脸

等你，那个春天的路太短
等着等着，天就黑了
等你，这一生的路太短
等着等着，我们就老了

 *我在树下走过
 
夏花灿烂，一树一树的
在我头顶之上开放
它们美得旁若无人，不会注意
从树下走过的我
 
一转眼，只是一转眼
秋风起兮，落花无声
一朵跟着一朵，一树接着一树
从我仰视的高处
零落到地下

 大地收留了落花，就像
收留我的脚印，我
尽量放慢脚步，生怕一不小心
踩疼落花的记忆
 
当我再次从树下走过
连落花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我有些怀疑，好像
那些花从来就没开过
 
*落叶咏叹调

满树的绿叶
说黄就黄了
黄了的叶子
说落就落了

落下来的叶子
一片挨着一片
一层叠着一层
剩下最后的两片
还在半空中飘着

你无法分清，它们
长在树上的时候
谁大一点谁小一点
谁高一点谁低一点
谁厚一点谁薄一点

更无从得知，它们
谁曾经站在高枝上
得风得雨得阳光
谁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忍气吞声地活着

这些银杏树上的叶子
谁能躲得过寒风
谁能免得了飘落
谁能挡得住命运
伸过来的一只大脚

它们挤在一起，静静地
挤在一起，此刻
它们共同的名字叫落叶
它们相互的称呼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