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名没姓的年月，老头骑着白驼，
行走于盛夏的沙漠。只要穿过眼前这片
滚烫的死寂，就能看家门前的老槐，
老槐下，躺椅上，
团扇清茶瓜田前，黄犬篱笆胡杨后……

忽然，前面探路的猎犬，跑了回来，
冲老头吱吱，
老头忙抽白驼赶上前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容颜枯槁，
脸朝西的乞丐，
昏死在太阳炙烤着的滚烫的沙坡上，
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老头赶紧用手绢沾上水轻轻地拭去
乞丐嘴边、鼻孔、眼角板结的泥土沙粒，
又小心翼翼地给乞丐喂水，
可他只是嘴角蠕动，根本咽不下去！
老头只好将沾湿的手绢覆在乞丐眼上，
迅速撕开衣胸——
一条刀疤却赫然刺目！

老头怔住了：此人不是乞丐，
他从西边祁连山中来！
此刻，老头惟一的想法就是——
立即远离眼前人，越远越好！
可是他两条腿就像红柳的老根，
深深植根脚下的方寸！
越想离开，双脚却越挪不动——
眼前将死的人啊，
莫非你是我往生今世的注定……
助君刀上展翅舞，我自刀下历劫数！
老头赶紧用水喷洒在乞丐前胸——
不一会儿，乞丐终于咽下了水！

月黑风清三更天，狐鸣远山犬高眠。
堂屋，老头，乞丐，相别时——
老头指了指纸糊的顶棚，二人心照不宣。
送君东去，天涯路远，
白驼蹄疾，通性灵犬导君前。
水食俱齐备，聊表寸心拳拳。

驼足飞，灵犬驰，不日穿过镇番荒碛。
暂脱虎口，乞丐正自欣喜，不料——
一队马匪蜂涌而至，举枪厉吼，
劫去白驼，搜却碎银，只留红柳棍一根！
乞丐却暗自庆幸：
那星儿徽儿多亏老头儿心细糊在顶棚里……

暮色苍茫，四野荒阔，何处人烟？
棍儿，丐儿无限惆怅，
多亏犬儿四处搜觅暂充饥肠。
夜风初凉，偎依着犬儿红柳丛中入梦里——
河东旭日朝阳……

却不料灵犬突然跃起竖耳细听，
随即扯起乞丐并用爪子指了指东面，
接着蹿出红柳，左转右抹向北跑去，
灵犬通体玉墨，身型壮健若牛犊，
暗夜红柳林里你认得我是人是犬？
蹄声疾碎，吆喝不停，向北急追。

正午时分，狂热的风卷过沙漠，乞丐
又渴又饿，又一次倒在了可怕的沙窝......
醒来时，却睡在一间破旧窝棚内。
守在土炕边的妇女突然朝外大喊：
醒了，醒了，大哥醒过来了！
只见一个憨直的汉子撞进门内，
咧嘴直笑，孩子一样。
口口羊奶汁，深深牧民情！

暮色沉沉，汉子急匆匆扑进门，
沉声说：来了两个，咋办？
乞丐谢过救命恩，操起红柳棍……
快走！快走！快走——大哥，
你是什么人我们清清清楚楚，
这两个我俩对付！
只见那妇女杏眼怪翻，
堵在他身前厉吼，
宛然发疯的母虎......

啪 一一 啪啪 ——
远远地传来凄厉的枪声，
乞丐的心好似千针穿过——
东归的路异常艰险，
但我必须东去复命……

立正！稍息！
抓住逃出者，悬赏十万大洋！
我们是战死了几个兄弟，
但是服从命令，剿灭乱匪，是党国
赋予我们军人的神圣职责，
明天，我们必须在黄河渡口庆祝胜利！
在躺着三具尸体的窝棚前，
少校声色俱厉。

入夜，窝棚火光冲天，
等少校四人冲出大火，
棚下战马不知何人牵去逃远！
失去战马的马军狼狈不堪，
但他们昼夜不停，
直到第三天凌晨才赶到河边。
可是乞丐已坐上了艄公的木筏驶向河心。
少校立即命令三个卫兵
举枪向木筏射击。
突然一个卫兵寒碜碜惨叫一声，
只见一墨影电闪直扑，唁唁不止。
三卫兵惊惶失据，
少校忙抬手朝猎犬连连开枪，
猎犬惨嗥一声，轰然倒地。
少校上前一看：
顿时浑体冷战，魂飞魄散——
献身救乞丐，竟是自家犬！

三卫兵见犬已死，立即举枪，
不料少校乱抽马鞭，大骂不止：
你们眼瞎，心也瞎了！
一行七人，有狗咬死的，
也有女人杀了的！这说明什么？
这就说明那人苍天保佑！
朝他开枪就是亵渎神灵！
于是少校夺过一枝长枪朝天鸣放，
似乎是在为乞丐壮行，
似乎也在为这片土地上
他从未曾触碰过的亡魂送行。

朝霞万道，透贯乌云，射向长河南北，
巨浪滔滔，势若万马，奔向中原大地。
上岸的乞丐捧起浑浊的河水，
遥望道道关梁上，条条沟壑间，
那长眠在河西的无数英灵，
以及无垠旷野上倒下的生命……
泪如泉涌——
泪眼里，对面山头上
似乎站着一个妇女拼命向他挥手……

于是，他又舀起一捧满是泥沙的水
咽下！
朝阳下，蹒跚的乞丐，
柱着红柳棍，一瘸一拐地向东走去——
他，
终于看到梦寐以求，
光芒万丈的圣地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