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诗中有许多成功的怀人之作,常常不写自己如何挂记对方,而写对方怎样怀念自己;以己眷恋之心,忖度对方,“信其必然”。
清·边连宝《杜律启蒙》卷一说:“凡我忆人,必然从对面说人忆我,便深一层。此法自《陟岵》篇始,后来诗歌多用之。”
《陟岵》是《诗经·魏风》的篇名。“毛诗·序”称:“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但是诗中写役人思家,不写自己如何想念家人,却只写家人在他离家时怎样殷切叮嘱自己的情景。历代诗人运用此法,以强化诗篇的艺术魅力者,屡见不鲜。
王维的七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便是成功的一例。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本是诗人自己思亲,但在三、四句中,突然转换角色,反说兄弟思念自己,却把自己思亲的情状,前推一步,加倍写出。历代诗人运用此法描写对兄弟思念的,还有很多。如杜甫“忆弟看云白日眠”,白乐天“一夜乡心五处同”,都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但后人特别推崇王维这首诗,俞陛云在《诗境浅说续编》中说:“在寄怀群季之作”中,王维此诗“尤万口流传”,因为“诗到真切动人处,一字不可移易也。”
其实,在采用《陟岵》法所写的“怀人之作”中,除怀念兄弟诗篇外,不少思念妻子儿女的诗篇,由于其题材的特殊性,写得“真切动人”者,更是不少。杜甫五言律诗《月夜》,就是常被人们提到的一篇,与王维上诗的思念对象虽不同,其艺术魅力毫不逊色于后者。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此诗为唐肃宗灵武元年中秋之夜,杜甫在长安俘虏营中所写。明明是诗人怀念远在鄜州的妻儿,却拿妻儿说事。尤其是首、颈两联,抒写妻子在鄜州独自倚窗,眺望天际园月,思念的翅膀不由飞到了远在他乡的丈夫身边;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夜已渐深,鬓发被雾水沾湿,白臂也被夜风吹凉……倘若说,王维诗写兄弟对他的思念,是由“遍插茱萸”的一个外在举动引发的,那么,杜诗的描写,则深入到妻子的主体“感觉”中去了。
《中国文脉·唐诗几男儿》中提到此诗时,有一段十分到位:“‘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寥寥几字,把嗅觉、视觉、触觉等感觉,都调动起来了。为什么妻子鬓发湿了?因为夜雾很重,她站在外面看月的时间长了,不能不湿;既然站了那么久,那么,她裸露在月光下的洁白手臂,也应该有些凉意了吧?这样的鬓发之湿和玉臂之寒,既是妻子的感觉,又包含着丈夫似幻似真的手感。”不错,如果杜甫不从妻子一方着笔,生动地描写妻子独自望月的种种感觉,又怎能这样深切、细腻地表现出那种丈夫所独有的“体肤之亲”的思念呢?
对杜甫此诗的感情内涵,蔡仪江在《唐宋诗词探胜》中又从诗人用语习惯的改变上,作了进一步延伸:“杜甫诗中提到妻子,惯用‘老妻’‘瘦妻’等语,从不夸耀;这里却丽词工句,用‘香雾云鬓’‘清辉玉臂’等形容,如说佳人丽姝。此正由于怀人心情使然,这也正是人之常情。”这就是说,杜甫此诗一反常态,对妻子的形象,作出这样华丽的描写,从而把他思家的感情浓度大大地加深了;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翻版吗?所以,蔡文对此几句诗作出的最终评价,也是:“处处从对面着笔,字字从月色照出,心往神驰,诗意盎然。”
原标题:成功的“怀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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