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观:散文诗是在汲取一切有益养分之后生成的独立艺术形式。她有诗的肉体、秉性与芬芳,而借助于散文的舞姿、声气与颜色,以获得对思想与语言的自由驾驭。
被十个星星照耀的美好
西 厍
被十个星星照耀的美好
似乎从来没有写过星星,不知何故。
有一种可能:星星是终于荒老的宇宙鬓边偶见的华发?
另一种可能:因为命运赐我一双病目,星星在我的仰望中太容易遁形?
还有一种可能:万有引力和活着的负轭过于沉重,摁住了我脖颈的这两股力量,迫使我遗忘了星星的存在?
然而,今晚我见到了星星。我倚扶着阳台栏杆,心血来潮地抬了一下头,见到三两个星星在头顶闪耀。我以为偌大的一块墨玉的池子里只有这三两个星星。但是几秒钟后,又多出了几个。我努力把眼睛睁到最大,终于见到更多弱弱闪着的星星。
我明白过来,头顶其实有一池子星星,只是以我的目力,只能领有少于十颗星星的光。不过,足够了。我努力睁着一双病目,在十颗星星下久久伫立,心底生发出被十颗星星照耀的美好。
这美好像一泓清水,涨满我的心池。
另一棵槭树
加上去岁新植的几棵,院子里的槭树多达六七棵。
这些槭树仿佛各有禀赋,并没有一致的颜色。东北角的那棵绿得偏黄,西北角的那棵红得偏黄,东南角那棵,新叶舒展得最晚些,绿得不够纯正。
西南角那棵,暗红。但是另一棵槭树——我说的是西南角的另一棵,自打吐出叶芽始,就有一种纯正的绿意。等到四月之初的这几日,就愈发纯正,而且逐日渊深起来。
我最喜这另一棵,觉得它独具风神。每每走过这另一棵槭树,都忍不住驻足片时,看上几眼,嗅上一嗅,它淡到没有的气息在我鼻息间游走的片时,我有出神的莫名愉快。
从枝叶间漏下天光的蓝和阳光的斑驳,衬得每片棱角分明的叶子也闪闪发光。丰富的救赎之光带来治愈的安宁。
在自然的时序里,这另一棵槭树并无特殊的附丽,和任何一棵槭树一样,它也只是一棵槭树而已。
它只是被我选择的一棵槭树,于是,它成为另一棵槭树。
与河流一起散步
中年散步,没有比河流更相宜的伙伴。
黄昏散步,没有比小泖港或者秀洲塘更相宜的伙伴。
——不是因为无处可去,也不是因为无人可约,而是因为有个好去处真是难得,有个好伙伴更是难得。
习见了人们三五成群,在初上的街灯下沿街暴走。这自然是好的。愿世人都能有活泛暴走的生机,愿世人都能摆脱孤来独往的宿命。
只是既然是宿命,在人群中散步岂非更显孤独?
“你才是个孤独鬼。在河边独自踟蹰的,都是孤魂野鬼。”反唇相讥的声音不止一个,鄙夷的眼神像无声的四面楚歌。
是啊,与河为伴的无一不是孤独的散步者,无一不是孤魂。但是他的孤独并不因为远离而成倍增加。
他的孤独在数量上极其有限,在质量上,哦,怎么说呢——“孤独也成享受”——他对孤独的品味算是无限抵近了史铁生的幽幽喟叹?
不,还差点儿。因为苦难并没有像眷顾史铁生那样地眷顾他。他的孤独,仍然是一个庸常之辈的孤独。这是他的幸运,或许,也是他的悲哀。
他可以像卢梭那样在孤独的散步中放任遐思?
至少河流提供了这种可能性——河流提供了陪伴,自然就提供了思的可能性。最起码,他可以学习成为一个孤独的散步研习者。他不可能成为一流的,但总好过没有孤独——就像人们假装的那样。
悲 喜
悲喜是人的事,不是樱花的事。
上帝安排樱花无悲无喜地开落,又安排人在樱花的开落里或悲或喜。上帝之爱,是轻盈的恶作剧,也是沉重的恶作剧。
人们或在樱花的开落里悲喜交集,或在樱花的开落里假装无悲无。,樱花不闻不问。它另奉旨意,另守职分。
樱花的开落是一幅画,一首诗;是一部曲子,一面镜子。
有人取其事实的艳色,有人取其神会的意蕴,有人取其可能的韵律,有人取其对称的镜像。人们各持禀赋,各怀心思,各得其所。
——这些都是人的事、人的想法,不是樱花的事,樱花的想法。
樱花的事,只是开落。樱花的开落,只对秩序负责。人间悲喜,却常附丽于樱花的开落。
樱花因此而有了不堪承受之重。
偶 得
每日午间散步,在园子里次第盛开的白玉兰或紫叶李前驻足片时,像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那样,甚至像一个享乐主义者那样。
其实,多数厌倦生活的人也常常流连春光,一部分悲观者可能更敏于骤然升温的春日繁华。
那么,我到底算是哪一种人?我自量,可能是个事实上的折中主义者。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足够平庸和平静。
我只是在春日的繁华面前小站一会儿。
我知道这白玉兰的盛景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正如异日之别的盛景一样。
我也知道它熬不过几日,就会萎谢一地,像一场葬礼。
闲章句
花开花落,春来春去。
请你爱恨自便,悲喜自便,生死自便。
看花的人,花是你的眠床,也是你的坟茔,躺在花下或花上,冷暖自知,都算得一份福报,须惜之,勿恨之。
涉水的人,水与你肌肤相亲,又离你而去。你留不住它一滴,它却注定要带走你——部分的你,甚或全部的你。
春天饮酒,须有樱花作陪。在落樱中饮酒,胜于一切欢场的周旋。
春天行走,勿拣人多的去处,人多处,春常浓过头,容易馊掉。
今日之春天,已无投递信件之必要,却又频频生发等待远方来信的古老意绪。
今日之春天,也无在春衫这件事上费尽思量之必要,风乎舞雩这样的事,只在心上放一放,便无暇再放矣。
春睡勿求早醒,却常不如所愿。因为鸟比你醒得早,而你又老得太快。
潜意识里,你是怕一觉睡过了头的。你在春天的衰颓,常甚于别的季节。
雪正是人们所需要的暗示
人们爱雪,是人们觉得雪是善的。
一年将尽,人们渴望至少得到一次雪的涤洗。他们是如此欢喜,不全是出于对美的需要——他们更需要善的眷顾。
人们负累于一年里所积聚的过多的恶,和一年里所积聚的过分的重。
人们嘴上或许不承认这双重的压迫,但内心早已不堪承受。
人们需要一种祛恶修善、化重为轻的心理暗示。
雪正是人们所需要的暗示。水为上善,雪作为水的特殊赋形,其善的本质非但没有异变,而且似乎更被强化了,尤其随着被重新赋形,水同时被赋予了更轻盈的灵魂。这足以构成人们对雪心驰神往的理由。
雪呼应着人们的本性。非但孩子们是那么愿意亲近雪,(全世界都不会怀疑孩子和雪是同质不同形的造物创意)就算是成年人,也是那么愿意亲近雪,在他们日益异化的躯壳之下,总还保存着一丁点雪意和孩子气。
这一丁点雪意和孩子气,恰是人们终获救赎的本质起点。如若不然,雪的美与善将无以实现,它的轻盈也只是虚像。
在油汀旁想起火炉
坐在油汀旁想起火炉,一冲动,就想写几行关于火炉的文字。让我猜猜你的第一反应——你差不多要并拢食指和中指戳过来:“虚矫。迂腐。”
我只管写出,不管你的指斥。
我一边享受着现代文明的好处,一边却始终觉得这散发着热量的家伙像个城府很深的异己分子,它的一言不发其实是一种冷,一种很有深度的冷。而火炉,却是一个健谈的谈伴。它的火舌跳跃着,是灵动的语言、丰富的表情和睿智的思想的复合体。它擅长拥抱、谈话和看护。
在它温暖的看护和柔情的光照之下,人真实地体验着生之安详,死的恐惧不知所踪。
“在现代文明的泽被中,这一切不也很轻而易得?难道你不正被绵绵不绝的暖意所包裹,只需安稳地享受生,根本无需惧于死的阴影?”
是啊!在这大寒之夜我的安稳和欢愉的确得益于一只油汀。一个浑身散发热能的器物。一个小小的救世主。
只是我还是不由自主想起火炉。我不是要比较出什么优劣,只是忍不住回忆那些在时间暗河里消失无踪的大寒之夜,曾经在火炉——一个温暖的谈伴身边坐定,和它执手言欢,和它促膝长谈。
哦,更多时候我都不用语言,不用表情,也不用手势,只是用打盹,就能和它谈到午夜。它兀自噼啪作响,像一个最负责的看护人,是那么健谈。
(内容选自《散文诗》2019年第7期)
这组作品,大抵成文于近两年内。
散文诗当然来自于自然和生活,来自于一颗诗心对自然的感应和对生活的思考。所谓“我倚扶着阳台栏杆,心血来潮地抬了一下头,见到三两个星星在头顶闪耀”,正是把自己放在生活的低处,而又神往于自然的高处。“倚扶”生活坚硬的“栏杆”和翘首自然神性的光芒,其实是两不相碍的。散文诗写作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既立足于现实低位,又仰首于理想高位的文体吧。
散文诗同样追求语言的哲性内核、智性质感和感性风神的统一。我所认为的散文诗语言,应该认同汪曾祺先生关于“语言具有内容性”的经典判断。基于这个认同,我认为散文诗语言既要有哲性骨骼的硬度,又要有智性筋肉的弹性,还要有感性腠理的柔软。一言以蔽之,散文诗是一个思想与语言的有机体——摈弃僵硬和皮相,唾弃甜腻和浮夸,是散文诗人应有的文体自觉。
西厍:1967年出生于上海,1986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在《诗刊》《星星》《散文诗》《诗歌月刊》《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篇(首)。出版诗集《站在秋天中央》《忍冬花,或一个人的黯淡》、散文诗集《万物收藏月光的方式》等5种,作品入选《2018年中国散文诗精选》《上海诗歌精选》等选本。曾获2014年度《星星》中国散文诗大赛优秀奖、上海市作协2017年度作品奖等。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金山区作协副主席。
化重为轻的暗示与心灵救赎
文/赵目珍
鲁迅先生曾把写“小感触”作为自己对《野草》的自谦性评价,实际上读过《野草》的人都能够深刻感受到其中所蕴涵的情感力度,尤其是其中对灵魂内省的那种深度与高度,真是令后世作者难以望其项背。当然,鲁迅先生创作《野草》之时有其特定的生存时代作为背景,不同时代的散文诗应该体现不同时代的散文诗特质。但纵观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散文诗,其间有一个一直没有间断的写作理路,那就是通过各种媒介的会通来实现人对心灵的救赎。
从具体的写作实践来看,西厍的散文诗很好地实现了这一点。尽管他表面上为我们设置了一个“被十颗星星照耀的美好”这样的场景,但是细读其散文诗,我们能够发现其中所渗透着的对个人命运以至万物命运的深沉思考。因为他所谓“被十颗星星照耀的美好”实在是个人“心底”深处的一种“生发”,而“生发”的时候,他正“努力睁着一双病目”,并且“在十颗星星下” 伫立了很久。再认真细读《被十颗星星照耀的美好》,我们发现这其中的奥秘又不仅是写作的背景深沉如此,作者为自己曾忽略星星而作了三种可能的假想,而这每一种假想都让我们对人和万物的命运产生一种形而上的思维或者洞见。诗人所叙述和提示的这种命运意识太宏阔,也太让人震撼。我相信这绝不仅仅是一种对仰望星空的暗示,尤其是在当下,在人类更多的情感遭受麻木或者剥离的时代,这是一种对心灵更高层次的救赎,它将我们的命运导向了一种“星空”意义上的问诘与反省。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高屋建瓴的“唤醒”,诗人在对于散文诗的各种“播撒”中都一以贯之地保持着其“终端所指”,那就是诗人处处以“经验与自然”的合流在实现着对于个体或者人类灵魂的救赎。比如其《另一棵槭树》,叙述中就直接点出了槭树“丰富的救赎之光带来治愈的安宁”的人生启示;《与河流一起散步》则指出,庸常之辈在孤独的散步中,河流提供了陪伴,同时“提供了思的可能性”;《悲喜》指出,人间悲喜“常附丽于樱花的开落”“樱花因此而有了不堪承受之重”;《偶得》则借对“白玉兰的盛景”的思考,领悟出人生与花的命运相似的哲理;《闲章句》借由“闲”谈说出“爱恨自便,悲喜自便,生死自便”的人生意义;《人们爱雪,是人们觉得雪是善的》到最后也点明“救赎”的用意:“这一丁点雪意和孩子气,恰是人们终获救赎的本质起点。”而《在油汀旁想起火炉》比起《闲章句》来更写出了人生的一种闲适:“更多时候我都不用语言,不用表情也不用手势,只是用打盹,就能和它谈到午夜。它兀自噼啪作响,像一个最负责的看护人,是那么健谈。”应该说,在各种明朗、有效的人生意义退居生存真相之外的今天,西厍的散文诗透过对物——人关系的思考恢复了被遮蔽良久的世界关系本身,具有象征性的重要意义。
西厍散文诗的这种成功很显然与其对散文诗的建构方式有关。其散文诗常用的生成方式,即“知觉某物”—“体味某物”—“思想某物”。所谓“知觉某物”即诗人以外在的某物为触发点来实现自己的情感着力,以其具体的写作来看,诗人所触即有星星、槭树、河流、樱花、白玉兰、雪、油汀等物。所谓“体味某物”即诗人借由事物入手来实现自己对事物的进一步或者深层认知,很显然,这一步是为“思想某物”做铺垫的。以《另一棵槭树》来看,诗人写了院子里有六七棵槭树之后,便指出“这些槭树仿佛各有禀赋”,并通过它们“颜色”的不一致来点出他所要指示的“另一棵”。所谓“思想某物”即诗人借由“体味某物”进而对该事物进行思考,并由此贯穿起物与人的深层内在关系,或建构起其所隐喻的理想精神世界。以《与河流一起散步》来看,诗人在体味到“中年散步,没有比河流更相宜的伙伴”等人生经验之后,便进一步思考了河流与人生的永恒联系:“是啊,与河为伴的无一不是孤独的散步者,无一不是孤魂。”至此,诗人要在散文诗中所彰显的“孤独”主题便也裸裎出来了,散文诗的精神也随之得以凸显。不过,如果在阅读中我们不深入诗人的情感脉络,我们很容易被美感所迷惑。在诗中,诗人常常借用花朵、河流、星星、槭树等美好的意象来实现诗的审美构成,而美感的生效常常掩藏至少遮蔽“思想”的巨大意义。其实认真思考诗人所要表达的主题,我们就会发现,诗人采取的是一种“化重为轻”的暗示。这也是我们最后需要指出的。
赵目珍 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文学博士,副教授。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诗人,批评家。作品见诸国内文学期刊及诗选本。曾参加第十七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获第五届“海子诗歌奖”提名奖、中国诗歌网2018“年度十佳诗集”奖、第九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一朗读者”2016年度最佳诗人奖等。著有诗集《外物》《假寐者》、散文诗集《无限颂》。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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