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识谈骁大概是在十年之前,那时他还是一位在校大学生,而在去年岁末他已身为人父,开始品鉴人生百味。毫不夸张地说,作为编者,我经常能从这类青年写作者的身上看到时光流逝的痕迹,他们的写作见证了他们的成长,也让我反观自省,将我经历过的岁月再重新经受一遍。若说编辑有何幸福可言,这应是其中的一部分。谈骁的写作属于正派一途,没有过多的花哨和戾气,一路走来,稳扎稳打。熟悉文学“公理”的人都明白,此途看似安全,但拥挤不堪,如何避免被践踏的命运,靠的是内心的定力,以及对自身独特才华的发掘能力。所喜的是,我在谈骁身上看见了这种不顾一切的找到自我的力量。
——推荐人:张执浩(《汉诗》主编)
谈骁,1987年生于湖北恩施,毕业于湖北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长江诗歌出版中心。曾参加第33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以你之名》和《涌向平静》。
军 大 衣
爷爷去世那晚,
父亲披着守夜的军大衣;
建房子那年,旧衣物中
父亲唯一留下的军大衣;
小时候,我们入睡后父亲为我们
加盖的军大衣;三十年前,我来到世上,
父亲顶着风雪回家时包裹我的军大衣。
过 夜 树
锦鸡飞回来了,歇在花栗树上;
灰背鸟飞回来了,歇在厚柏树上;
天黑了,白尾鹞子、斑鸠、喜鹊
都飞回来了,散落在密林深处。
你也回来了,山中还有空枝,
世上已无空地。你如果在树下停留,
就会知道每一棵树都是过夜树,
就能看到儿时那一幕:
鸟群之外,总有离群的一只,
盘旋于林中,嘶鸣于世上。
是我离开了他们
一个孩子在山路上跌了一跤,鼻血直流
他还不知道采集路旁的蒿草堵住鼻孔
只是仰着头,一次次把鼻血咽下去
一个学生放下驼峰一般的书包
从里面取出衣服、饭盒,取出书本、试卷
最后是玩具:纸飞机翅膀很轻,纸大雁的翅膀更轻
一个青年在世上隐身了二十多年
只有影子注视过他,只有词语跟随着他
他想说的不多,活着的路上不需要说太多
都不在了,孩子、学生、青年
都不在了,山路、书包、可供隐身的人世
我曾伸手想要挽留,却只是拦住
想随之而去的我。是我离开了他们。
夜 路
父亲把杉树皮归成一束,
那是最好的火把。他举着点燃的树皮
走在黑暗中,每当火焰旺盛,
他就捏紧树皮,让火光暗下来,
似乎漆黑的长路不需要过于明亮的照耀。
一路上,父亲都在控制燃烧的幅度,
他要用手中的树皮领我们走完夜路。
一路上,我们说了不少话,
声音很轻,脚步声也很轻,
像几团面目模糊的影子。
而火把始终可以自明,
当它暗淡,火星仍在死灰中闪烁;
当它持久地明亮,那是快到家了。
父亲抖动手腕,夜风吹走死灰,
再也不用俭省,再也不用把夜路
当末路一样走,火光蓬勃,
把最后的路照得明亮无比,
我们也通体亮堂,像从巨大的光明中走出。
最甜的梨是不是最好的梨
梨子还没有成熟,
果实蝇就来了,
长得像蜜蜂,
也像蜜蜂一样
射出尾针。许多年后,
我才知道它们叫果实蝇,
借助尾针,
它们把卵排进果肉。
很快,梨子成熟了,
幼虫孵出,果肉开始腐烂,
我喜欢这些
被果实蝇糟蹋的梨子,
削去腐烂的部分,
残缺的梨子
有整个梨子的甜。
稻穗和稻草
他喜欢在收割后的田野捡稻穗,
稻穗零散,像星辰隐藏于黑暗,
他怀着指认的乐趣,拾起那些金黄的光。
老了之后他更爱稻草,引火的稻草,
搭棚时盖在棚顶遮雨的稻草,
每在夜半惊醒,他伸手到棉被之下,
摸到了垫床的稻草,闻到了一生的劳碌味道。
身 后 事
知道他少年生活的人
已经不在了。他的一生
迟至二十多岁才为人所知:
娶妻生子,家人为他延续记忆;
造园起屋,树木和砖瓦
保存了他的气息。
当他离世,儿女们坐到一起
回忆他,他似乎也从冰棺中起身,
加入到谈论之中。
他种的水杉沙沙作响,
他留下的妻子低声哭泣。
屋外的声音
一觉睡醒,夜深了,
外面房间的灯还亮着,
父母还在说话,
不用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声音就够了,
我可以安心地继续睡。
许多年后,轮到我
在夜晚发出声音:
故事讲到一半,孩子睡着了,
脸上挂着我熟悉的满足表情。
夜已深,屋外已没有
为我亮着的灯。
夜风扑窗,汽笛间以虫鸣,
如果父母还在房间外面,
他们什么都不用说,我什么都能听清。
山顶的果实
我有过勉为其难的生活,
在山顶踮起脚尖,
果实压低树枝,仍然挂在高处。
在街上追一辆公交,
只差十几米,我就要追上它。
睡梦中也伸出过手,
以为美好在握,醒来才发现
是虚无赋予我形状。
我知道有梦是因为匮乏,
那让人奔跑的,最后让人止步,
而山顶的果实一直垂到街道,
终于伸手可及了,却再无
采摘的兴趣。满树的果实啊,
眼看是滴露的樱桃,伸手是无常的怀抱。
医院所见
去医院,去坐生死的流水席;
去病房,去和你的同类相遇。
没有什么比一张病床更安稳,
没有什么比一张空出来的病床
更让人惊悸。床单收走了,
被套焕然一新,你裹紧被子,
绝望中有一闪而过的庆幸——
你不会即刻就死,甚至有医生
曾安慰你,说你病情较轻。
蜻蜓和白鹭
一只蜻蜓歇在水草上,
红尾,绿翅,黑眼睛,
我已不再如此鲜艳。
一只白鹭从水草中起身,
一身永不更换的白袍,
我从未如此洁白。
二 高 山
沿着河谷走,
雪落下来只剩一点雨丝,
沙土路干燥,
鞋底不会沾上泥,
海拔三四百米的低山就是这样的。
往山上走,雪越来越大,
山真高啊,爬两三个小时才到山顶,
大雪覆面,雪深及膝,
水管入冬就冻住了,
人们去水库打水。
每次看到打水的队伍,
母亲都会说:“可怜的高山人啊。”
翻过高山往下走,
有积雪但不厚的地方,
水管冻住但一壶热水就可以疏通的地方,
父母一直不肯离开的地方,
是二高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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