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1月头条 | 张执浩:​到树顶上找风

2019年1月第13期(总第144期)

作者:张执浩   2019年01月28日 09:40  中国诗歌网    2999    收藏

张执浩

《草堂》
2019年1月:张执浩


张执浩  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主编。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欢迎来到岩子河》和《给你看样东西》等,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多部。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第二届《扬子江》诗歌双年奖等奖项。2018年凭诗集《高原上的野花》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推荐作品 


到树顶上找风(组诗)

◎张执浩


抓一把硬币逛菜市


每当活不下去的时候

我会立即起身

从鞋柜上的零钱罐里

抓起一把硬币

去菜市场闲逛

每当我叮当作响地

走在人群中,内心里

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快乐在涌动

这快乐近似于我小时候

摇晃着积攒的钱罐

站在榆钱树下等候货郎的身影

我在五颜六色的菜市摊旁

一遍又一遍走着

当硬币花光时

某种一名不文的满足感

让我看上去不是一般的幸福

  


有些花不开也罢


“无花果的叶子就是无花果的花。”

——我忘了这是毛子还是东林说的

也忘了是在张家界还是涠洲岛

此刻我一边吃无花果一边上网查——

“无花果并非不开花,而是花小

藏于花托内,故又名隐花果……”

此刻,我似乎已经真理在握

却又感觉特别虚弱——因为

我也像一颗隐藏在花托中的果子

你们看到的我都是我的结果



大雪进山


大雪是晚上来的

第二天早上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父亲叫上我

跟他一起进山走亲戚

根本就没有路可走

但父亲在前面走着

我跟着他,从一个清晰的

脚窝到另一个模糊的脚窝

雪越下越大

昨天还见过的山已经不见了

父亲领着我往雪堆上走

父亲带着我在雪堆里穿梭

直到一股浓烟将我们拦下

那是我见过的

最黑的烟囱

发黄的炊烟紧贴着屋檐

陈旧的亲戚站在屋檐下

呵出的热气模糊了他

乐呵呵的脸

 


睡前故事


最好听的故事讲到一半

会遇到睡眠;最平静的

呼吸里浮现过一张

从来没有见过的脸

最好看的人不是别人

也许就是你了——你

俯身在床头像一本书摊开

折痕处往往最惊险

我曾是最好的听众

在没有人见过的黑暗中

我曾是最好的读者

在无人入睡的夜晚

最好听的故事从前发生过

今后还会发生

今后还将由我转述给你听



春天来人


出门遇雨也许不是坏事

有闲情想想去年此时

你身在哪里

如果去年此时也在下雨

不妨想想前年甚至

更遥远的过去

春雨总有停顿的间隙

你站在廊下看屋檐水

由粗变细,而河面由浊变清

远山迷蒙,裤管空洞

有人穿过雨帘走到跟前

甩一甩头发露出了

一张半生半熟的脸

 


慢 动 作


所有的慢动作都好看——

绿芽慢慢拱出泥土

花苞慢慢打开

花瓣边落边在风中旋转

涧溪得过且过,而蝌蚪

在尾巴脱落的瞬间

趾蹼才分出了清水与浊流

——这些慢啊,这所有的慢

都抵不上从道路尽头

缓缓驶来的那辆轮车

轮辐在朝阳里闪闪发光

当我们看清楚它的时候

它正沉浸在晚霞中

而此时你我在熙攘的街头

像所有人一样擦身而过

我回头看过你了

但你没有看我

你回头看我的时候

我假装骄傲地消逝在了人群中

然后你上了你的轮车

我上了我的坡道

我慢慢活成了我,活成了

你再也不想见到的那一个

   


空 欢 喜


左边有水杉

右边是樟木

晨光临近了

我乐在其中

我乐于靠在枕头上

怀抱另外一个枕头

想象你也是这样

扭头看着窗外的春风

一会儿蹑手蹑脚

一会儿探头探脑

如果我们都不看它

它就会使劲地

摇晃树梢直到

把一只鸟摇下天空




数 花 瓣


蔷薇的花瓣是恒定的

如果此刻你在蔷薇身边

可以试着数一数

然后转告热爱过她的人

但蔷薇的叶片却不是

我见过无数的落叶和新枝

它们循环在一只花盆周围

那种死去活来的样子

你根本无法描述

有时候我会拿着剪刀

走进姹紫嫣红的春天

徘徊在不甘与不舍之间

有时候我会蹲下来想一想

什么是值得我期待的

蓓蕾抿着嘴

忍受了我的絮语

她很难想象这世上的美好

居然都大同小异



停止生长的脚


我穿41码的鞋子

40码找过我

42码找不到我

我穿我妻子给我买的鞋子

好像只有她知道

什么样式适合我的脚

我穿皮鞋,运动鞋

几乎从不穿凉鞋

走在你也走过的路上

只有当我赤脚时

我走的路才是我自己的路

我不穿鞋的时候我的脚

在回望那条路

我不穿鞋的时候那条路上

有我深深浅浅的脚模

我的拇指总爱那样翘着

当它往下抠时

我一定正陷在泥泞中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赤脚走路了

我最后一次在岩子河里洗脚

是在哪一年的隆冬?

那一年我的脚已经停止了生长

我母亲还活着

我记得她把我的鞋样夹在了

一摞废弃的高考复习资料中

此后只有指甲在生长

只有鞋子在重复着脚的形状



红漆木箱


在550艺术书店的嘉宾台前

我两次看见同一只木箱

上面搁着书籍和话筒

多么眼熟的红漆木箱

形状、大小都与我记忆中的

那口箱子一模一样

我坐在嘉宾席上使劲地

盯着它看,几乎看见了

当年的那个背箱青年

那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

从荆门到武汉

从武汉到荆门

斑驳的油漆蹭在他的

袖口和衣领上

斑驳的青春散发着油漆味儿

我强忍着打开它的欲望,强忍着

不让话筒里传出

你们听不明白的感伤



逆  行


一个女孩逆行的时候往往会低着头

但一群女孩逆行时她们会逼迫你低下头去

一群女孩迎面走来像一串音符

在跳荡,却超越了五线谱

再宽的马路也是拥挤的

再趾高气扬的男人都不在话下

昨天下午我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越来越稀疏的后脑勺

太阳就要落山了

我有点想哭



到树顶上找风


有时候我们需要爬到树顶上

寻找风。有时候

我们分散在房前屋后的

柳树、槐树、皂角树和苦楝树下

抱紧树身往树上爬

有时候我们需要沿途使劲

摇晃树枝,大声呼唤着

慢慢从树梢上探出头

有时候我探出头看见

你的父亲在芝麻地里蠕动

他的母亲还在河边割猪草

有时候我看见田间里的稻草人

好像换了一件外套

我们从树上溜下来

踩着牛背,或牛角

牛蝇扇动的风只有牛蝇感觉到了

有时候我们就这样爬上爬下

耗尽了汗水,目的是

等雨水来重新把我们滋润



唯  愿


唯愿我的泡菜坛清亮如初

豆角、竹笋、萝卜和白菜

合乎你的胃口,唯愿

你的味觉还保持着

纯正的天经地义的味觉

红的是辣椒

黄的是姜片

白的是蒜头

你是你,我依然是我

唯愿世道风平浪静

坛沿水永不干枯

我在密封中慢慢发酵

唯愿你来的那天我正好开封

空气中弥漫着你久违的味道


创作谈 


不是日常生活,而是日常生活态度

张执浩


对所谓“日常性”的关注是当下诗歌写作的醒目特点之一, 越来越多的诗人把书写日常生活当作是切入当下的不二法门。可事实上,“日常生活”本身并不足以构成文学的母题,至多是一种 简便顺手的素材而已,而真正能够构成我们经久不衰的写作资源 的,应当是写作者对待日常生活的态度,即,那种能够将混沌的日 常耐心地加以梳理,让我们的生活具备明晰来历和去向的东西。这些东西超越了好坏、美丑和对错,只与我们日趋沉重、空濛的肉身发生关联,并让你在频频回顾中不断产生出新鲜感和讶异感来,由此才有好奇心的存在。我一直觉得,看破红 尘并非写作者的使命,真正诚实的写作者应当是那种敢于将自我置身于红尘之中,磨损,抵消,在耗散中聚合,并能从中提炼出一种庄重的情感,这情感能让他度过充满宽囿的一生——文学艺术作品里的善意,说到底,其实就是由此生发出来的对生而为人的困境的理解和领受,在绝望与希冀的对峙和冲突中,展现出来和解的力量。 

值得一过的生活与不值得一过的生活之间并不存在绝 对的鸿沟,失败者的命运终将笼罩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头顶上。在如此悲凉的人生处境之下,生命的存在感其实只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诗歌写作却能将这种形式变成一种仪式——通过某种独特的音调,让我们内心世界里的喜怒哀乐得以附体,并在传递的过程中让卑微的生命获得存在的尊严感。就像当年那位形容枯槁蓬头垢面的“诗圣”,一边仓皇向西向东又向南,一边频频“北望”,每一瞥之下都充满了哀怜和 不甘。公元 759 年,杜甫携家眷终于在颠沛中抵达成都,寄寓在西郊浣花溪畔的草堂寺,得以过上了几年轻松自在的田园生活。尽管拮据依旧,疾病缠身,但相对平和宁静的环境仍然为诗人赢得一段创作高峰。此间,他写下了大量的诗篇,除了广为流传、最终确立了诗人形象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这类“为苍生而歌”的作品外,还有许多率性成章、意趣横生的日常生活小品,它们同样体现出了诗人高超的艺术才华,譬如《江亭》,譬如《漫兴九首》,譬如这类顽皮的诗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桃 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些信手拈来妙趣横生的诗篇,极大丰富了杜甫的人格魅力,让后人得以窥见诗人的另外一面,而兴许这一面才更为真实,更能接近他的本性:生而为人的本性。 

事实上,中国古代文学传统除了持重、肃穆、教化一脉之外,始终贯穿着活泼、嬉戏、娱乐性的一面,最典型的莫过于汉乐府民歌《江南》,寥寥数语勾勒出了江南水乡生趣盎然的景象。如果我们只从文本意义的角度来解读这类作品,大抵会稍嫌失望。然而,诗歌除了追求意义之外,还有另外一套审美标准,即,趣味性。无趣的人生正是因为这些生活的趣味、审美的趣味,才变得活力四射起来,它使得文学得以恢复其独特的感性力量,而当这样的力量反作用于我们的生活时,将极大鼓舞起生活的热情。对于每一位写作者来讲,热爱生活意味 着给生命赋予充足的理由,而这理由看似艰深,其实非常简单,以致于我们往往会羞于说出那些原本可以脱口而出的情感。重新恢复这样的一种直接简单的说话能力,在我看来,甚至比追求那些飘渺晦涩的意义更加迫切和重要。 

回到日常生活现场还意味着,写作者要具备感受日常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可以从后天获取的,但如何获取、能够获取多少,取决于诗人如何处理他与生活之间的关系。紧张和对峙是一条途径,和解和友谊是另外一条途径,这两条途径都可以让我们与生活狭路相逢,是夺路而逃,还是化敌为友,不同的生活态度将塑造出不同的诗人情态。写作者感受力的强大与否,体现在他能否做到与周边事物、各类物象达成共振,他的胸襟是否开阔,能否在这个熟视无睹的世界里窥见出另外一番生活的面貌来,而这番面貌往往蕴藏着生活的真义,这才是驱使我 们愿意以飞蛾赴火之力,与生活同归于尽的源动力。

当写作者置身于生活的现场时,他既是出世者,又是入世者,只有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不停的往返,练就出豁达开阔的胸襟,他才有机会抵达生活的内核。真实的情况是,那些潜藏在生活 褶皱里的“小东西”,从来不会因为生活是个庞然大物而遁形,相反,它们会日复一日地叠加在一起,对我们的承受力和耐心构成严峻挑战。而一旦这种紧张的对峙关系得以成立,诗性就会在不经意中显现出来。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和解的力量将被彰显放大,人性中的软弱面也会随之被释放出来。 

从本质上讲,文学尤其是诗歌,就是存善的艺术,因为它是无望的生涯中少有的希望之火,若是过于明亮,则会灼烧我们的瞳仁;但是太暗淡了呢,又会令人提心吊胆。


(内容选自《草堂》2019年第1期)


草堂3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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