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救命的栏杆 ——读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
作者:非墨 2018年12月03日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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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诗是救命的栏杆
——读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
作者/非墨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这是题于《万物静默如谜》这本书的扉页,波兰女诗人维斯瓦娃·辛波斯卡照片下的一句自述语。这句话,源于她的诗《种种可能》。因而深深地吸引我,静下心来认真地阅读这本书。
《万物静默如谜》是辛波斯卡的一本诗歌选集,是从她各个时期出版的诗集中,精心挑选出来的75首佳作。按以往阅读经验,我是不太喜欢读外国人写的诗歌,甚至包括普希金、惠特曼等世界级诗人的诗。也许可能是翻译原因,或是我的理解能力、我的智商等其他原因,那些被评论家吹得神乎其神的诗歌,读起来往往味同嚼蜡,对我自信心是一种沉重打击和摧残。也许“诗不能译”的缘故,好诗确实难译,例如:我常想,台湾诗人余光中的诗歌《碧潭》“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我的忧伤就灭顶”,《寻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如何译成外语,即使硬译,要么索然无味,要么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无法品味到余光中汉语诗歌那种独特的韵味和意境。所以对于外国诗歌,我经常也只是随意翻翻,并不怎么十分用心去品味。但这本由台湾诗人陈黎、翻译家张芬龄夫妇合译的《万物静默如谜》却让我非常吃惊,改变我以往对译诗的固有看法。
辛波斯卡1923年出生于波兰西部小镇布宁,8岁时移居波兰南方大城市克拉科夫,直至2012年88岁时去世止。她并不像许多大诗人有着颠沛流离的经历和不同凡响的阅历,没有大风大浪,似乎四平八稳。1945年至1948年间,辛波斯卡在雅格隆尼安大学修习社会学和波兰文学。1945年,22岁的她在波兰日报副刊发表第一首诗作《我追寻文字》。1996年辛波斯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忍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她本人还被称作“诗界莫扎特”。她是第三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前两位是1945年智利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和1966年德国的奈莉·萨克斯),是第四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
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时,辛波斯卡在获奖讲演 《诗人与世界》中说道:“地球上的居民多半是为了生存而工作,因为不得不工作而工作。他们选择这项或那项职业,不是出于热情;生存环境才是他们选择的依据。可厌的工作,无趣的工作,仅仅因为待遇高于他人而受到重视的工作(不管那工作有多可厌,多无趣)──这对人类是最残酷无情的磨难之一,而就目前情势看来,未来似乎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这段话让我陷入沉思,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存现状不正是辛波斯卡说的这样吗?辛波斯卡说这话的意思,正因为生活的平庸和荒谬,所以她选择写诗,并做一个诗人。而且她认为“灵感仅属于受幸运之眷顾精英团体”,也就是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写诗来对抗生活的平庸和荒谬——这又是何等宿命?如此推理又让我陷入深深的困惑,倍感生命的无助。
读《万物静默如谜》,让我映象特别深的是如下几首诗:
《寓言》
几个渔人从海底捞起一个瓶子。里面有一小片纸,上面写着:“谁啊,救我!大海把我抛掷到荒岛。我正站在岸上等候救助。赶快。我在这里!”
“没有日期。现在去太晚了。瓶子已经在海上漂流很久了。”第一个渔人说。
“而且没有标明地方。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哪一片海。”第二个渔人说。
“既不会太晚也不会太远。这个名叫‘这里’的岛屿无处不在。”第三个渔人说。
他们都感到不安,寂静落下。所有普遍性的真理都是如此。
《寓言》被作为2013年第八届全国中小学创新作文大赛高中组全国总决赛题目:“他们为什么感到不安?请你结合对辛波斯卡诗歌的理解写一篇2000字左右的文章。”辛波斯卡诗歌往往给人予思考和联想,促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参与“二次创作”。
《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
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有几个人生前给自己写下过“墓志铭”,并给自己准确定位?《墓志铭》应该结合辛波斯卡写的《诗歌朗读》《写作的喜悦》《家庭相簿》《赞颂我妹妹》《对色情文学的看法》《种种可能》《有些人喜欢诗》等其他诗歌来一并阅读。包括她获诺贝尔文学奖讲演辞,辛波斯卡对诗歌和诗人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警醒和犹疑。特别是她在《有些人喜欢诗》中写道:“诗——/然而诗究竟是怎么样的东西?/针对这个问题 /人们提出的不确定答案不只一个。/但是我不懂,不懂/又紧抓着它不放,/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栏杆。”其中可以尽品辛波斯卡对于诗歌深度把握的感慨和生命的况味。说得多好呵,诗歌对于辛波斯卡来说,就是救命的栏杆。可我们作为芸芸普通大众,什么又是我们的救命的栏杆?对于这样的问题,我不敢深想。
《越南》
妇人,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你生于何时,来自何处?——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在地上挖洞?——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多久?——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咬我的手指?——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不会害你吗?——我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方?——我不知道。
战争正进行着,你必须有所选择。——我不知道。
你的村子还存在吗?——我不知道。
这些是你的孩子吗?——是的。
辛波斯卡《越南》这首小诗,看似简单,就是一组对话,一问一答。但读完后,稍一回味,立感惊心动魄,一股透骨的寒,一股透心的凉,从足底凭空升起,让人冷得牙齿打颤。辛波斯卡在获诺贝尔文学奖讲演辞中对“我不知道”也做了特别强调和阐述,“我不知道”对于她似乎具有某种特定的意味。她说:“不论灵感是什么,它衍生自接连不断的‘我不知道’”;“这便是我如此重视‘我不知道’这短短数字的原因了。这词汇虽小,却张着强有力的翅膀飞翔。”“诗人——真正在诗人——也必须不断地说‘我不知道’。”《越南》这首诗里的妇人,知道什么?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除了孩子,她一无所知。我不禁扪心自问,我能够知道些什么?我常跟同事探讨说,孩子是我们生的但也不是自己的,孩子自有孩子自己的未来和生活,孩子并不是父母的私产。真正属于自己的可能只有自己的身体,其他都是身外之物,都是辛波斯卡所强调的“我不知道”之列。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回家》
他回家。一语不发。
显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头蒙在毯子底下。
双膝蜷缩。
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着——却彷佛回到深达七层的
母亲腹中,回到护卫他的黑暗里。
明天他有场演讲,谈总星系
太空航行学中的体内平衡。
而现在他蜷着身子,睡着了。
辛波斯卡的诗歌就像《三个最奇怪的词》《回家》,看似平淡,在她笔下却极富“诗意”。她不像一些现代派诗人,有意玩“技术”,有意把诗歌写得云里雾里,写得让人看不懂。以为写明白了,就不是现代诗歌。辛波斯卡认为诗人必须能够也应该自现实人生取材;没有什么主题是“不富诗意”的,没有任何事物是不可以入诗的。辛波斯卡的诗遣词造句看似简单,但若真想动笔模仿写一首,却似乎很难。到这时,才明白辛波斯卡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其诗境之高,构思之深,才能体会一二,让人叹服。
而辛波斯卡还有一些诗写得非常特别,如《不期而遇》《与石头交谈》《葬礼》《对统计学的贡献》等。其中《葬礼》,虽和《越南》相似,都是由简单的一组对白构成。但《葬礼》却跟《越南》不同,《葬礼》由35句毫无关联的对白组成,似乎有意营造本应静穆的葬礼,却一片喧嚣和嘈杂,映衬现实的荒谬和琐碎。《葬礼》其实是写给她自己的,辛波斯卡早早预备了自己的墓志铭,也提前描绘好自己的葬礼场景。《葬礼》一诗中不见死者和悲伤,只有无关者的闲聊,死亡居然是那样轻松的一件事情。《葬礼》并不是我们以往所认为的“诗”形式和构思,从中也可以看出辛波斯卡的试验、探索和突破,寻找诗歌自有的张力和弹性。
辛波斯卡也创作有影响深远的诗歌,如《一见钟情》。波兰著名电影导演基耶洛夫斯基一次在书摊上购买了辛波斯卡一本诗集,准备送朋友,却因读到诗集中的这首《一见钟情》,便将书自己留下了,并由此拍出了电影《红》。而《一见钟情》也是激发台湾漫画家几米创作成名作《向左走,向右走》的灵感源泉。
诺贝尔文学奖给予辛波斯卡授奖辞说:“通过精确地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她的作品对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适当距离,清楚地印证了她的基本理念:看似单纯的问题,其实最富有意义。由这样的观点出发,她的诗意往往展现出一种特色——形式上力求琢磨挑剔,视野上却又变化多端,开阔无垠。”
《纽约时报》评价说:“她的诗可能拯救不了世界,但世界将因她的作品而变得不再一样。”合上诗集《万物静默如谜》,我不免感叹,世上又有多少人读过辛波斯卡,又有多少人能静下心来阅读辛波斯卡的诗歌?没有阅读,世界又会因她的作品而变得不一样吗?对此,我也满怀疑虑,一个作家或诗人对世界的影响往往是有限的。所以,写下这篇不是书评的书评,希望有更多人阅读辛波斯卡,寻求一些微弱的“改变”或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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