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展示更多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增强各大诗刊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中国诗歌网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绿风》、《草堂》等主要诗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头条诗人”栏目,每月分别推荐一位“头条诗人”,以飨读者。
本期推出《江南诗》2018年11月头条诗人—— 黎衡。
黎衡,1986年生于湖北,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居广州。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北大未名诗歌奖、DJS-诗东西诗歌奖、中国时报文学奖。出版有诗集《圆环清晨》。
在大学时代,黎衡就经历了良好的现代诗歌训练,这一点在这里前面几首作品就能看到,并且在他的诗歌中一直贯穿始终:一种现代意识,不仅仅是怎么去写,还有怎么去看。你去看什么,看见什么?评论家沈健注意到黎衡诗歌中强烈的现代城市符号,也就是他关心我们置身其中的真实世界,他相信这种现代城市的符号中,可以理解到人类自身的图景与困境,这构成了他所有诗歌的背景。就如他在《分别的时刻》中所写:“我们谁又不是举着一块/ 西西弗斯的巨石”而更重要的是去面对它们,用一种冷峻的眼光去考察它们,甚至提出一种最微小的可能:“握着:微小平静的螺旋桨/ 向群山降落/ 向每个没能完成的自己降落”。
——江离
《江南诗》2018年第6期封面
黎衡诗选
黎 衡
某 地
某地你曾经去过,后来把它剪成
一部老电影
某地你总是说起它、计划它
你约好的人过早死去
那个地方成了一具
透亮的骨灰盒
某地是你的安身之处,每天读它
读一封错字连篇的情书
某地会突然闯进你
一到那里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叠好地图,你问:“我来了吗?”
2007
饮 茶
茶香在舌头上弹着钢琴
这时你才感到身体是水
窗帘桌几是雾
手臂在四散,晚霞状的客厅
撑满了悠长的海平线
脾胃中拨出小舟,脾胃是
不断延展的莲丛呀
你看这水样的短信传来
水样的楼梯朝下
2008
汉口送周昊之哥伦布*
在武汉这些年,我从没上过黄鹤楼
这个重建于1985年的旅游景点,几乎
跟我们同岁,从唐朝舶来的乌有乡并不在
这里,而在任何地方,比如我们寝室的窗子
比如,雪幕中的湖滨食堂,你看,它们都
靠岸了,当我们沿着樱花大道朝回走。
我们简直想要变成窗子的形状,将四年的
四场雪和愈来愈暗的天,锁成一个黑白的
入海口。那时每次,从下午的鸟声中醒来,从凌波门
进进出出,沿着402一直来到长江二桥,我总是
给你递烟,你则吐出呛人的黄色笑话,下午就这样
无限地延长下去,直到
今年冬至日的晚上,我们又聚在汉口喝酒,冷风
搜遍了空旷的大街。据说
这是黑夜最长的一天,这是,你带着海水
独自飞向俄亥俄、哥伦布的前夕。
2008
* 哥伦布是美国俄亥俄州首府,周昊读书的地方。题目是对《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戏仿。
使 命
在熄灭的中心我成为通道
我愿意走到通道的尽头
2009
你见到的
你见到的是你从未见过的黄昏
易碎而偏执的风景戏剧
你见到的不是拉索,或江水
不是三年前满街的
飞絮追着引桥
记忆之失败,雕塑了
向下的倾斜旋梯
你见到桥下铁栅中
废弃的儿童乐园,从
旋转木马的笼中
生出上个世纪的
孩子的铁锈
横穿马路的人在江风中纳凉
你见到夜的两肋
收紧了火烧云
2010
孤独的马铃薯
在安第斯山阴雨的村庄
无路的积雪,渊面海岸
印第安人到来世界尽头,从地下
挖出太阳,像一种平凡的肯定
抵御着重复的寒冷
八千年后,西班牙水手把它带到伊比利亚
两百年后,骑驴客带它翻过了大巴山
一九八八或一九八九年,我等待着冬天
等待着停电的一刻
堂屋将只剩下炭火的星星
外婆将用火钳,从星云的洞穴中
为我刨出一颗滚烫的马铃薯
一个星星映照下的,热气腾腾的小站
剥开它,像黑暗田野上的一次收割
醒来我已被长途列车载远
我曾在中途下车,发现马铃薯
成了人类的地图,带着泥巴,一颗颗
四处滚动,所有的儿童捧起它
我孤身一人走了很远,感觉自己
在土地的深埋中,睡去并等待
2010
无 题
雨后,深夜的笙
街灯光晕的排箫
马路的大提琴回响到长江对岸
天幕在城市上空卷起的长号
听,上帝是:沉默的领唱
“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
你们里面。”街市扭曲为
波涌的湖,远与近的钢琴
摆放在湖面涟漪的中央
2010
新雪——给 小 明
世界厌倦了懒惰的观察
雪带来谜语
为了清晨的信号
风变成水晶的耳朵
十二月,耳朵吹落,耳朵飘扬
耳朵挂满枝头
大气的鼓膜填满音乐
但大多数人是聋子
我们也不是去听
而是想变成乐器
新雪是出发前的邮差
他不敲门,他迟到了
树木很安静
2010
天 际 线
生的命令就是死的负荷
当你从巨大的传送带上被抛下
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周围的
事物(包括她)都射线般躲闪
在近处,她没有形体
在远处,她是灰色的循环
让时间失去意义的
同时成为时间的剩余价值
风撞击着永远分隔的
磨砂玻璃,一个人沿着玻璃
走到了天之尽头,又走上玻璃
感觉脚下的路是她倒置的雨天
2011
给 D
去你想去的地方,成为你不愿说出的人
模仿自己,模仿海岸线形状的镜子
一个镜子构成的世界袭击了你
使你加速着分身,又像愈合的
不倒翁晃动在我面前,带我穿过
崎岖的深巷,在半山养昨日花草
我们坐轮渡从岛抵达更小的岛
被礁石,遮挡了潮水一样埋伏的明天
对岸的海上公路,如同银色救生圈
等着晨曦从海里扑上来,但没有呼救
2011
分别的时刻——给朱赫
不沉重甚至不严肃的时刻
正如不严肃也不沉重地老去
一切在变化中,一切都不如意
世界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
让离散变成善意的玩笑
我们的困窘也有了喜剧的味道
飞机每天修改一遍
巴别塔尖的
等高线,很快,你可以用
加泰罗尼亚语的爱转译维语的恨
恨我们每个人都是
四肢健全的哑巴,只好用双手争执
双手也可以用来
搬运自己,把你从北京的日落
搬到罗马的日出
我们谁又不是举着一块
西西弗斯的巨石
再次回到山脚发现早已不再年轻
你是否终会在祷告中
把陡坡变成向上的漩涡,称谢你的
一无所有?
并向所有不相识的人致以敬意?
握着:微小平静的螺旋桨
向群山降落
向每个没能完成的自己降落
2012
回 家
每年一次,依着惯例,在春节前回老家的
县城住一晚,跟活着的亲人匆匆吃顿饭,
翻山给死去的长辈上坟。新坟阔气,刻满
儿孙的谱系;旧坟只剩无字碑;还有的坟
找不到了,在一个人离开许多年后,让大地
代替他的身体腐烂和不朽,代替他的
名字绕着自己和太阳旋转。弟弟在雪中
摔得满身是泥,我躲开了爸爸和叔伯
点燃的鞭炮。我承认,有时候我不理解他们:
一会拿着鲜红的人民币给纸钱划印,好像钞票
是从死亡窗槛递过去的家信;一会又沉浸在
鞭炮这种仪式无用的危险里。但我走远了。
昨晚,和把我带大的外婆外公小聚了一小时。
二十年前,外婆就对我说她的一只脚踏进了
土里,现在我短暂的探望怎么也不像是
时间的祝福,我倒是恐惧于未来之门在风中的
开闭,像童年的暴雨前,穿堂风、过道风、
天井里锐角的风同时从外婆的眼睛刮向我。
可除了写诗我一事无成,她的盼望无非是让我
在远方娶妻生子,回到称之为家的崭新客厅。
2012
即 兴
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死老鼠的气味
沿着便利店和彩票中心的外墙,
沿着日光的绸带,一直爬升到
烈日的魔方里,从红色的一面走出
来的女人,取消了从蓝色的一面
走出来的男人。她的空虚
展开为上午的广场。周围昏聩的
高楼,则互致哑谜,并为天际线上
烂尾的末日一样的台风云,提供了
肤浅的准备。是的,悬空的一刻。
2012
日常的学习
让我学习看
看得越多越近视
眼镜把两个世界的反光
替换成既不是玻璃也不是
镜子的失忆
让我学习记忆
尽管我健忘、丢三落四
付完钱常忘了拿东西
在倒空的水杯似的清晨
像全世界最贫穷的人
什么也想不起
虽然,我仍试图复述既不属于我
也不属于你的喜剧
让我学习说话
努力用语言克服羞怯
用眼神躲避交流
在城市并不悦耳的争辩中
把自己:变成声音的平衡木
和谎话的魔法师,我要
变出生活,变出未来,安全地
跨过人们之间的不安
让我学习走路
当然,这太复杂了
我需要勇气、食物、外衣和里衣
我一定要做时间的赌徒
仅仅因为剩下的不多了,就在
地铁出口推开人群吗?
我一定要奔跑,要簇拥
要留意和担心身边的小偷吗?
我又该怎么判断
这沿途的白日梦是不是
对我的悔意的一种修正?
2012
给无名者的信
我一定认识你,因为如你所见,
世界在乏味的黑夜里,太阳、火焰
和人造光,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失明,
于是无论你正与我拥抱,还是在
一条陌生的街道失去勇气,我们的
距离并没有区别,我触摸你如同
拂晓的仪仗队触摸每一个不再恐惧
的前额。那么让我们交谈,我能看到
你无所适从的脸在不断的告别中快速
衰老,如一壶清水反复煮沸、冷却,
直到干涸,但你的,美的沸点从不降低;
我也曾从我母亲的脸上看到一个少女的
无知和惶惑,她在她之中为那时的
错误与艰辛痛哭。我也知道,你常梦见
自己是被反向的拉线扯动的木偶,
表演现在就是表演记忆,表演记忆
就是表演未来。不要厌倦,当我们
各自进餐,也就在由你我定义形状的
桌子上欢聚,食物是陌生人的契约,
而时代的肤浅始于浪费和不满足。
至少,我们可以微笑,以真实的喜悦
和羞怯,在你我没有面孔的光明里。
2012
电影怎么开始
明天的一阵暴雨,
将为近景梅林关
和远景莲花山
默默转场。
过街天桥上
和公路涵洞下的
人影胶片,
与大地的座椅对称。
我们在不清场的
水边定格了拍照的游人,
观看着他们
私人美学的镜中镜。
有时我们坐在影院的最后
一排,等待一场电影开始。
2013
海岸巴士
山是嵌在海上的绿色电路板,
让蓝天在上方成像。
这样看来,疾驰的大巴
似乎从幻影中开出,
从天上开向公路。
在图像之外观望海岸,
前方的弯道,可以通往
任何虚拟的阴影。
但我仅仅是画面的一个细节?
还是将要进入的
阴影的局部?我只想入睡,
无奈森林太颠簸,碧海从窗外
一闪一闪,把边界
隐藏进光芒的交换。
2013
海上读诗
他们坐上一块海水中的礁石,
伴着潮声的加速度,读巴列霍。
读他在阴天对四肢围成的
牢狱的诅咒,读他发现人类的
秘密像演奏狂喜的音乐。
他们的双脚在海水金色的
磷光里弯曲,被藻类驱赶。
旁边,一对银发夫妇一前一后,
站在沙滩上,隔着两米距离
平静地观看大海,仿佛大海很远。
他们也后退到沙滩,读另一首诗,
潮声越来越大。刚刚站立的
那块礁石,周围的海水一寸寸涨高。
天色晚了,海浪盖过了石头和人声。
2013
来 自 风
“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
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这天晚上,我们从莲花山公园
绕出来,越过一座人行天桥,想去
初见时的广场吹吹风。窸窣的雨
使街道卷曲,行人都是影子。
但我们走反了方向,在从未见过的
路牌之间兜圈,梅林的街区
“都像叶子渐渐枯干”,“好像风把
我们吹去。”迷路使我们更饥饿,
更无知。我忽然记起附近有一座教堂,
于是带你去寻找,“风不住地旋转。”
经过斜坡、树丛,我们循着诗班练唱的
歌声,发现它,在风的无限安静中。
2013
采 石 场
每个白天我做着同样的梦,
反复路过午夜的采石场。
石头炸裂、切割、凿碎,
沿着空中的细索搬运。
沮丧来自石头的内部,
来自不可细分的黑暗实心。
所有事物都在分享和交换中
消磨,惟有痛苦不能。
惟有坚利的石头自由落体。
痛苦,多么纯粹。
2013
荒 芜
追逐着轰燃的侧路
阻塞在两座桥之间
以孤心为珠江悬吊
铺平了末日的坦然
车骸仿墓地稻草人
指挥岛上落日成灰
火警锁在消防车中
看烈焰置换了水沫
前方是另一座高架
展开它擢拔的天灯
2014
白 雨
流体玻璃,熔化并四散
它们从高空跌落
每一滴向大地敲门
并不急切,只是形成了
苍茫的合力
白色的,在下坠中
张开的透明剪刀
裁剪着大气的衣服
所有人都穿上它
高楼听雨的人
和路边举伞的人
共同维持这破碎的秩序
2014
暴雨中的公共汽车
一个空旷的站台
为了摆脱雨
我挤上了
不知将开向哪里的
公共汽车
它慌张地加速、转弯
驶上大桥
急于澄清自己
不是雨的一部分
但暴雨的影子
变成了盲人
弹奏这架水底的钢琴
弹奏乘客——新旧
不一的琴键
他们,会在车停时惊醒
偏离重力的平均律
2014
电 梯
他喜欢坐人少的货梯
到28楼的办公室
电梯门关上
三面反光的墙和一面镜子
带着他上升
他在镜子里整理头发
为容貌的陌生
感到难堪
如果中途有人上来
就赶紧低下头
有一天,他进来
发现货梯四壁
钉上了木板
乏味的棕色木头
似乎让他失去了什么
摆脱掉了除身体占有的
空间之外
那个无边的剩余世界
2014
笑
等电梯的时候,
我看到一种笑:
来自一个胡茬粗糙、
头发横七竖八、
高高、愣愣的
年轻男人。
这笑有几分尴尬,
让人想起远古鹦鹉的侧脸;
又有一点羞赧,
像刚铺下的沥青
被石头砸了一个坑,
粘稠的黑色凝胶
正在下陷,
阳光在焦糊的气味里
变成粉末……
他笑成了一台榨汁机,
把中午的云、重力、
一旁和他交谈的
女性,放在一起搅拌。
我隔他两米,
也忍不住笑了。
有点类似于
在熟睡中被人挠痒,
这莫名其妙的欢乐
竟也成了梦的一部分。
2015
辉煌的午夜
太平洋吐丝,灯火的蛛网在岛屿间颤动
西博寮海峡用波浪的喙
衔走了船艄,他们坐在船尾
被透明的膜翅覆盖,身体从四肢末梢
渐趋消失,又加速生长了出来
他的眼睛从她的耳廓里眨动
她的脚撑开了他的掌纹
风切削着岸上的树冠
像马勒的一次笔误
晚汐也跟着不规则地摇撞
船短暂偏离了月神的轨道
仿佛清辉是一个漩涡
他是另一个
当她找不到他时,自己也在水沫的
渺茫中。甲板如醉汉
接过了灯光的倒影递来的杯子
他们的空杯子
在额头和乳房上闪烁
但海浪并不稳定,水银的海,熔钢的海
布朗运动的海,神的测不准的海
航船甩开了近岸的辉照
向更暗的地方耸动
远视帮助他发现了昨夜登陆的人潮
他们醒来如在码头焦灼等待
2015
城市:现代诗个人化赋形技术的锤炼及其可能性
沈 健
黎衡的生活背景我一无所知,是出生农村还是小县城,我也不甚了了,但他的诗很少涉及田园意象与乡村符码,也从不以怀旧、怀乡经验给田园精神以主体虚置式的赞美与流连。与熊焱、余兮、彭敏等80后的村落书写大异其趣的是,黎衡心灵暗房洗出的“人影胶片”,交织着“空旷的大街”、“昏聩的高楼”和“表演未来”“仪仗队”的多重图景,试图在书卷文气而略显异质的“私人美学的镜中镜”构造中,绘映出一个现代城市神秘多姿的总体性的“白日梦”。
“让我学习说话/努力用语言克服羞怯/用眼神躲避交流/在城市并不悦耳的争辩中/把自己:变成声音的平衡木/和谎话的魔法师,我要/变出生活,变出未来,安全地/跨过人们之间的不安。”
这是《日常学习》一诗的一段。比起乡村的简朴与纯粹,自然与规律,城市意味着繁多与杂碎、混乱与无序,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学习看”、“学习记忆”、“学习说话”、“学习走路”,人与历史之间“记忆”锚链似乎一夜之间被连根拔去,“丢三落四”的漂泊成了一种常态存在,连本能和欲望都沦为一种异己样态。在《乌有镇的晚餐》中,我“吃掉了”我的“左耳右耳”、“左手右手”,“吃掉”了我的“双腿”“唯一的嘴”,个人的生存被欲望和他者转换成食物对象,在原子化的集体“大海”中,自我沦为“看不见自己说不出自己”的“乌有之乡”的乌有存在。
或许,这就是现代汉诗真正面向城市和工业化的现代书写?至少在80后一代之前,如此集中地观照大都市丛林中人宿命而乐观的存在并不多见,其灰度书写、冷峭取景、自嘲态度与幽默取向也非常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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