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欣赏
黄泥小道,及我的乡村叙事
诗|谈雅丽Tan Yali
一个安静的、适合叙事的傍晚
一条黄泥小道通向莲塘和稻田
丛山之巅倾斜下来——
将影子倒映于黄昏的湖水
晚餐后母亲蹲在水池边洗碗
父亲站在药房收拾白天晒的陈皮白术
他把龟板放在最上层的抽屉
侄儿骑一辆红色的跑车冲上陡坡
又风驰电掣地冲了下来
左右乡邻和颜悦色问我家长里短
少许灯火照亮小镇,深秋之夜
有时候昏暗也是一种心情
清寂中有狗吠传来——
卖家具的邻居年后搬进城里
他把房子锁好,钥匙搁在母亲的手上
母亲在堂屋唠叨昨夜突降的暴风雨
镇上傻儿来喜因雨回不了他的小屋
就在人家偏屋的棺材里睡了整夜
创作谈
我们可以共同俯瞰生活的原野与深渊
——《黄泥小道及我的乡村叙事》创作谈
诗|谈雅丽Tan Yali
我的家乡白鹤小镇是一个盛产莲荷的地方。小镇临湖而建,周围除了莲塘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十几年前,镇政府搬离集镇,很多人匆忙离开,但后来当地农民陆续搬到集镇来住。集镇虽不复从前的热闹,但并没有因此而荒凉下来。那里就像睡在僻静处的一弯湖水,每有风声,水波轻荡。
我从小在集镇长大,熟悉那里的一切,风土人情、乡村物事、邻里乡亲,这是我记忆中最珍贵的部分。我离开家乡到城里工作,北漂远方,小镇成了最让我牵挂的地方。退休后的父母开了一家诊所,就在小镇最热闹的地段,母亲常在诊所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每每回家,她都会和我说起听到的故事。我印象很深的两次,是母亲告诉我,乡村有一个留守老人去世数天才被发现,遗体长满虫蛆。母亲深深叹息,这对我震动很大。还有,小镇屠户的儿女暑假游泳,不幸淹死在湖里,全家悲痛欲绝,但第三年,屠夫得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小镇每天都有故事发生,乡野物事、生老病死活跃在每一天的流逝里。
相对于城市,小镇的变化比较缓慢,它一直保留着原始的朴素和自然,无论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还是亲人的情感交流。我有时候想象,这里是一个封闭、安静的空间,虽然四周流动哗哗疾驶的时间。我想通过一首诗表达我心里的小镇,它应刻是静谧、温情,又略带伤感的,像黄昏湖水里的山影。
今年夏天,我从北京回乡,离家多日,家乡仍带着熟悉的亲切迎接我。傍晚,我沿着一条黄泥小道散步,从父母的诊所走到一大片莲塘边,又从莲塘走了回来。我觉得可以从这条黄泥小道开始我的乡村叙事,这是我找到的一个较好的情感抒发点。我和久别的父母聊天,和附近邻居扯闲话。回京后不久,我将这些深深映在脑海的对话和真实细节一笔一划描述下来,因此有了这首小诗——《黄泥小道,及我的乡村叙事》。
细致的观察才能形成文学的基础。在这首诗里,我只是具体呈现我看到的事物,这些事物都是客观存在。整首诗歌就以个人视角一幕幕展开,我既是小镇的外来者,又是亲历者;我是过客,更是归人。我饱含真挚的爱,素描我的小镇,希望文字自带的温度能打动读到它的人们。
在我看来,诗无定式,诗歌表达既可以张扬飞跃,情绪饱满热烈,词语华丽铺陈。但更打动人心的表达方式,有可能是不动声色。眼中所见、心之所感,让读者跟随我到达一个又一个生活场景。这种描述带着淡淡的哀伤。我进入了是一个真实的、立体的、客观的写作,通过描写客观对应物,用物象给人以心灵的冲击,而不是直接显露自己的感情。
在一个成功的文本写作中,作者心目中一定会有一个听众。我觉得我的听众就是我的亲人,比如我的父亲、母亲。我不一定要热烈地表达我爱什么,我只是想用很轻的声音告诉他们,我看到了什么,我找到了什么,我为何悲伤又为何欢欣。
这些场景都是我记忆的碎片,也是一幅幅令心灵悸动的画面。我仔细看着父亲晒中药,把龟板放在最上层抽屉;我留心看着母亲弯腰,蹲下身子洗饭后的碗碟;我紧张看着侄儿骑车上坡下坡。我小心地盯着这些事情看,在对亲人注视中传达我深而不露的爱。
这首诗歌所表达的是一个真实的乡村集镇。在现代变迁中,很多人外出打工,鞋匠夫妇关掉店面,远走高飞。黄昏来临,只有几盏灯火照亮小镇之夜。留守的人们,围拢过来聊天的乡亲,这是小镇的人际交往;年老的父母在诊所忙碌,邻居把房子钥匙托付给母亲保管,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隔壁老人提前准备棺材,放在偏屋,这是乡村传统的保留;四处闲逛的傻儿,得不到照顾,这些都构成了我乡村叙事的主体。
“因为缓慢而获得了永生”,“因为真实而更像超现实的梦境”。我提倡乡土叙事的返朴归真,在母亲的叙述中我看到那个雷雨夜,看到了傻儿来喜在棺材里睡了一夜,我设想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我的悲悯正是来自母亲的悲悯……
正是细节描写使我诗的内化和反思的能力得到了扩张,因为我留下了一片叙说的空白,这空白来自人生的零落和寂寞。我想通过诗歌给乡村最大的安慰和关切。面对我们的来处,我们可以一起来俯瞰生活的原野和深渊;面对我的小镇,有一个真正的自我在诗里,有一份不变的真情在诗里,有一份真实的情怀在诗里。
随笔
我的江湖词典
诗|谈雅丽Tan Yali
在我的身边,总有一种宽广的旋律,它由千百种声音交织而成,它是大江大湖的低吟浅唱,是自然之声,是心灵之声,是情感之声。
里尔克说:“若要洞析生命,我们必须思考两件事,一是由物与芬芳、情感与过往、暮色与渴望共同合成的伟大旋律;二是补充和完善这个大合唱里单个的声音。”
写作就是为了洞析生命的意义,写作也许就是为了找到更好的、独一无二的自己。从一个山峰到另一个山峰的路要通过逼仄的峡谷和流淌的大河,而我的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寻找。
1、 江
在我记忆里,最远和最近的河流都是沅水。
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离开白鹤山到常德城就读,我没有去过远方,觉得自己像一滴弱小的水汇入到江湖,随时会被吞没。有天傍晚,我乘轮渡过沅水回家,却错过晚班车,当我怏怏不快地返回,到达老码头时,天色越来越暗,一只大鸟贴着波浪飞行,我感到沅水距离家是多么地远啊。我幼小惊惶,感到孤独,感到由然而起的一种苍茫。
我知道远和近只是岁月长河给我的不同视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居住在沅水河边,天气晴好,我会沿江堤一直走,走过老码头,走过笔架城,走过古城墙,走过了许多时光……
我却再也走不到童年那个等船的傍晚。
2、湖
我的老家叫罗家湖。我像一片树叶,知道自己的根系,知道自己长在树的哪一部分。
每年清明,我会到乡村踏青祭祀。先祖们住在河边墓地,除了我们,能记得他们姓名的人已经不多了。2005年谈姓修家谱,我曾翻开家谱厚重的一页,或者只有这些藏在大宅里的文字才能记住先人们来过的足印。
五岁前我住在罗家湖,熟悉每条河堤沟港,野地田原。许多年后,如果沿着河堤走,我还能遇到我的乡亲,村里的老人能认出我,叫出我的乳名,好像我从来不曾长大,从来不曾离开故乡……
3、湖
五岁后我被送至苍山水库,一个人工开掘的清碧大湖,有桃花小溪从四面八方注入湖中。湖光山影,桃花流水。
我的外婆满头银丝,她性情良善,我学她的苍山话口音,走路风风火火,学她性情倔强,偏带一点傲慢。在山里,野花野鸟都是我的伙伴,外婆听凭我自由天性张扬,似树苗种在林间,枝枝蔓蔓,随意随性。
外婆的擂茶是天下最好的,这技艺也被我学得,一代传至一代,传统和温情便不会被丢弃。山中岁月,记忆温暖。
4、湖
流溪湖一湖跨两镇,是陪伴我整个少年时代的湖。
七岁后父母接回我上学,湖边简单小集镇叫猴子巷,我父母就在小镇诊所工作。父亲医术高明,他尤其爱古诗,对于格律异常讲究。小时候逼我和姐背遍古体诗。父亲有个厚厚写诗的本子,有一次我偷偷翻出来,记住了其中一句:“松风明月荷塘夜,菊花清茶捧手来。”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情诗,母亲叫“菊清”。
文字可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无所顾及表达所思所想,真是一件愉悦的事,我开始专心于阅读与写作,有很多个摘抄本,爱极了分行文字,也开始我少年时代的稚稚书写。
5、江
我生命中有一条河流——谈家河,是我青年时代钟情的河流。
丈夫家背靠谈家河,几步之遥,担水洗衣都去河边。我初次到他家曾沿着河堤走着,湖水低落,露了大片滩涂,毛茸茸的青草破土而出,屋前屋后蔷薇怒放,果园落满雪花似的橘花。公公婆婆在农家屋子里培养了全乡独一无二的重点本科生,也给了我一个温和多情的爱人。
几年后,公公白血病去世,婆婆进城,老屋荒落,谈家河已成我生命中的另一条故乡河。它向东连接罗家湖,向西汇入沅水,河流奇特的贯通使我想起命运有意无意的安排。
6、湖
婚后不久,我离开我的孩子到沾天湖尽头一个与世隔绝的山中牧羊。牧场在宁静的沾天湖边,那里有我喜欢的一个纯净本真的世界。白天我与山林野草为伴,夜晚听夜枭鸣叫入眠。
美国作家梭罗曾独居瓦尔登湖,我很羡慕梭罗,他不仅自己动手搭建小木屋,还时常在林中散步思考,在湖上泛舟写作。在湖边,我也认真地思考我的人生,思考着存在的意义。
我觉得最真实的生活是我们能清醒地活在自己的梦中。大多数人在安静的绝望中生活,当他们进入坟墓时,他们的歌还没有唱出来。我想有一首属于我自己的歌。那年,我阅读了大量的书,因为寂寞,因为对于逝去人生的惶恐。
7、江
小时候,我的梦想就是离开家越远越好,像小溪一样可以顺长江,过大海,到达梦想之城。但命运却选择我倚湖而居,听江唱晚。
我是沅水边一名普通的公务员,朝九晚五、相夫教子,我没有跌宕起伏的命运,只能在文字织成的世界自由驰骋。佩索阿在《惶然录》中说:“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微言。”或者我也永远不会离开沅水两岸。我活得很缓慢,但在潜意识里却堆积越来越多的东西。
于我而言,在我已逝的青春岁月里,唯有心中海岳能与世事沧桑在纸上谈兵。
8、湖
花岩溪是我故乡的一个小镇,小镇座落在雪峰山下,两个美丽的湖——栖凤湖和龙凤湖,是花岩溪美丽的双眼。她是故乡无数水系中流态很美的湖。
有天晚上,我和几个诗友开夜车回家,月色清亮,山风拂面,我们停车湖边,诗友们说要为花岩溪写诗,我独自骄傲地说:“我要在月亮下为心上人写一首情诗!”
诗意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诗歌。
我以岩石为纸,湖水为墨,以月亮为灯,真情为字。我要写的并不仅仅是所遇见的大江大河,我写的是内心的一种旋律,是心灵的渴望、纠缠与自由,而远处的河水正穿过夜色,继续咆哮着,从一个无限流到另一个无限。
9、江
迟子建在《喀尔古纳河右岸》中倾情描写了一条宽阔的大河,以河为界,右岸是草色袭人的中国国土,对面是绿色的俄罗斯。阳光熄灭了火焰,秋光将翅膀停泊在海拉尔又深又蓝的天空。我们来到呼伦贝尔草原,沿根河到室韦、临江、黑山头、陈尔虎旗,时近时远地接近这条大河。
当我们住进恩河的木刻楞,吃着苏联后裔做的葛得列克,去安娜面包坊买了香气扑鼻的列巴,当我听到木刻楞里传来优美的俄罗斯民歌,看到俄罗斯姑娘美妙的舞蹈。这个夜晚我感到喀尔古纳河轻轻的呼吸声,即使它是一条边境河,即使河边生活着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人们,但所有一切都是相通的,没有隔阂,河流在与我的心灵不断地对话、融合,合二为一。
河流之声那样温良,毫不设防,信任所有看到它经过它的人,足以比人类的任何一个心脏都要宽广。
唯独对于诗歌,我是无限敞开的,语言的敞开,情感的敞开,大到无所顾忌,宽到无边无垠。
10、湖
夏天我去了新疆的喀那斯。
在那里,白桦和青松相依,清碧的河水梦一样流过山林。晚上八点多,天依然明亮,我离开驻地,走到喀那斯河边,在大青石上坐下,静静看着四周散布的白色帐篷。远处雪山晶莹,近处树林在残阳下闪光,一群绵羊和黄牛正悠闲回家。我隐约听到帐篷里传来苏儿的笛音,苏儿是用山中的芦管制成,音色清澈而柔美,湖水的流响傍着苏儿婉转的曲调吹拂过山林,我心里一热,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吹苏儿的牧民告诉我,他吹奏曲子就叫《喀那斯湖上的波浪》。我觉得要写下一些文字,也许是因为美流下了眼泪,也许因为在无边的美中,我感到一条大河流经心里的苍茫和寂静。
在青石板上,我用铅笔随手写下诗歌就叫《喀那斯湖上的波浪》。
11、江
我自称为河流漫游者,表面安静恬淡,内心却狂热如火。
有时栖居故乡,临河而居,走遍了沅澧两河的支流水网;有时远足天涯,跋山涉水,漫游江河,在干净的水边安顿我的愿望。
春天走到江垭水库,夜晚宿在水库上的竹排屋里。青山环裹水库,清凉的月光照耀湖水,山的倒影隐隐绰绰地晃动,我沉醉于散发着水汽的黑暗,水中游鱼喋喋的唇响。
我知道,自然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生长、在繁殖、在扩散,渗透到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时间的法则就是不断经历,我相信轻微的生活会像一束暖意和一束光芒一样扩展开来,它将安静明亮地驻留在一切的上方。
我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诗语。它们会疼痛、寂寞、惶恐、快乐、安恬,有时停在一棵树上,有时也会像鸟儿一样展开翅膀飞走。
12、湖
我的江湖词典里有洞庭湖。她是我写作的秘密源泉与动力。
某年我去了岳阳君山,看到湖上浩淼烟波,芦花飘飞,鱼翔浅底,我觉得这容纳百川的湖可以收容我内心全部隐秘的感情和向往。我以水乡泽国为背景写了一大组诗歌《鱼水谣》。我想,无论是罗家湖、沾天湖,还是谈家河与沅水,它们最终都从这里汇聚到了远方,她们执着,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渴望与奔流。
维斯根斯坦说:“我存在的边界就是我语言的边界。”我用诗歌记载曾经历过的一些爱,一些细碎片断,我相信冥冥之中确有宏大之手掌控着我的命运,因我一边失去,一边用文字加倍地挽留……
诗人简介
谈雅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获湖南青年文学奖、首届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台湾叶红女性诗奖、东丽杯鲁藜诗歌特等奖、全国海洋诗歌大赛一等奖等多个奖项。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沅水第三条河岸》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获第十届丁玲文学奖和孙犁散文奖。
书影
谈雅丽诗集:《河流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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