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看得见他们的头

我只看得见他们的头——
他们的头，
长发的、齐耳的、短发的、板寸的、秃顶的；
披肩的、波浪的、卷发的、爆炸的、鬟结的；
马尾的、直立的、背头的、偏分的；
黑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褐色的、花白的，
坐着或站着的头，
与那些带着各式连体帽子的，
毛线绒的、羽绒的、棉服的头，
紧挨着碰撞着躲避着，
努力保持必要的矜持、警惕和小心翼翼。
伴随着车辆启动、加速和急刹的不规律行进，
呼吸着彼此吐出的含有口臭、
大蒜、包子、牛奶、面包、口香糖的空气，
脸上化妆品散发的桂花、玫瑰、百合、茉莉香味，
以及身上发出的汗味、臭屁、和衣服的陈腐，
在狭小密闭的公交车上，
形成一片无序的拥挤的人的海洋，
无法跨越，无法抵达。

有时你遇见的熟人，
只能在各自的立锥之地以眼神问候，
不知道哪一秒，
就将被冲散，被淹没在看不见的某个角落。

他们头下的眉毛，
那些描过的，没有描过的，
粗浓的浅淡的覆盖着掩饰着，
下面一双双睁开、闭合的戴镜不戴镜的眼，
或忪醒或倦怠或灰暗或阳光或有神，
在间或紧攀着扶手的手臂旁，
以埋首在耳麦为优先选择，
朝向彼此朝向手机朝向窗外或者朝向内心。

当然，我还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那些夹杂着请求、要求、命令，
甚至尖叫的声音，
粗声大气的，轻言细语的，
温文尔雅的，野蛮粗鲁的声音，
偶尔静得只听得见发动机的轰鸣、车轮的碾压，
和翻来覆去的站台提示，
有时又混杂成闹哄哄的一片， 
谁也听不清，谁也不闭嘴。

那声音里流淌的温和、不悦、委屈和愤怒，
诉说着他们或隐或现的际遇、悲欢、美梦，
和对未知的将来的期待、焦虑和惶恐，
在听得懂听不懂的国语方言中，
以文明或者粗俗的方式，
随着被劈开又合上的人潮，
响起、扩散、混合、消失，
此起彼伏，
直至车门在你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并轰鸣而去。

这一个个头里有我的一个，
这无数个声音里有我的声音，
在清晨上班的高峰时段，
在追赶着拼命挤上的137路公交车上，
所有人的生存轨迹，
所有人的一天，
就这样在成都南三环路外侧，
被丢弃被定格在沿途散落的一个个未知的当下里。
2016.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