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好诗欣赏
告别
诗|王家新Wang Jiaxin
昨晚,给在山上合葬的父母
最后一次上了坟
(他们最终又在一起了)
今晨走之前,又去看望了二姨
现在,飞机轰鸣着起飞,从鄂西北山区
一个新建的航母般大小的机场
飞向上海
好像是如释重负
好像真的一下子卸下了很多
机翼下,是故乡贫寒的重重山岭
是沟壑里、背阴处残留的点点积雪
(向阳的一面雪都化了)
是山体上裸露的采石场(犹如剜出的伤口)
是青色的水库,好像还带着泪光……
是我熟悉的山川和炊烟——
父亲披雪的额头,母亲密密的皱纹……
是一个少年上学时的盘山路,
是埋葬了我的童年和一个个亲人的土地……
但此刻,我是第一次从空中看到它
我的飞机在升高,而我还在
向下辨认,辨认……
但愿我像那个骑鹅旅行记中的少年
最后一次揉揉带泪的眼睛
并开始他新的生命
2018.02.07
每日好诗创作谈
关于《告别》一诗的创作
文|王家新Wang Jiaxin
去年八月中、今年二月初,我母亲、父亲在不到半年内相继去世,这是我写该诗的直接背景。当然,更大的背景,是我对自己故乡的感情。
我的家乡湖北省丹江口市,处于鄂西北山区(“机翼下,是故乡贫寒的重重山岭”),更具体一点,是处在武当山下、汉江河畔。父母为中小学老师,我就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期。
在父亲的丧事办完后(他和母亲“最终又在一起了”),我没有回我生活的北京,而是赶到上海给毎年一度的“新概念作文”做评委。“一个新建的航母般的小机场”,它处在山脊上,也的确只有航母般大小。当然,用这个比喻,也正和“告别与远行”的主题相吻合。而“飞向上海”,即从偏远内地飞向中国的东部沿海,似乎也比飞回北方更切合这首诗的“方向”(纵然我不是为了这首诗才飞向上海的)。
飞机“轰鸣着”起飞,这也是一个重要一刻。父母相继去世,我和故乡似乎有了一种“了结”之感。父母亲生前患病期间,我经常回去看他们。他们是我生命中最揪心的牵念。他们一走,也就断了我和故乡最根本的联系。我们又成了“孤儿”,但同时也有了某种“如释重负”之感。
但是,当飞机升空,机翼下展开故乡的山岭,我不仅有了一种告别故乡甚至永别的情感涌动,我也更清晰地看到了从我们生命中“卸下”的一切。那时也正值一场冬雪融化之际,诗中的那些意象和细节,因而也都带上了死亡、创伤(父母的死对我们不能不是一种重创)、忍受、抚慰和复活的意味。“是山体上裸露的采石场(犹如剜出的伤口)”(荣光启在评论该诗时就注意到括号里的这个隐喻),而它历历在目。我也不得不忍受着悲痛,尽力去“看”这片我爱的、埋葬了我的亲人的山川大地。
当然,不仅有远行人的回望,还包含了一种故乡的送别:“是青色的水库,好像还带着泪光……”(我的故乡现在成了“南水北调”的主要库区),而到了“父亲披雪的额头,母亲密密的皱纹”终于出现,这首诗就达到了一个“高潮”,对父母的感念也变成了对整个故乡的礼赞,他们已和这片山川大地融为一体,或者说,一切都化为了这两个永恒的意象。说实话,写到这里时,我的泪几乎也要涌出,虽然我一直在“克制陈述”,而只用像“披雪”、“密密”这样的字眼,来传达我内心的颤栗。
这是一首远行人献给故乡的“告别之诗”,它必然也包含了我对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的一生的回望,“但此刻,我是第一次从空中看到它”——过去我们回故乡是坐火车,后来也开车回去,家乡新建的机场开通后,我的确是第一次从空中看到故乡。但在诗中,这样写也具有了更多的含义,因为我们只有拉开距离,从一个超越性的俯瞰视角才能达成对生命的“辨认”。当然,诗中不仅有“我的飞机在升高,而我还在/向下……”这样的辨认,还包含了我们的依恋,包含了那种要尽力多看故乡一眼的情感。
诗写到这里,毎一句都不可变动,出现了“父亲披雪的额头,母亲密密的皱纹”这样一些意象,全诗也形成了它自身的意义结构。纵然如此,它需要一个相称的结尾。因为是在飞机上,是离开故乡的远行,我就想到了人们都熟悉的世界名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那是一个奇异的童话故事,但也暗含了一部“成长小说”,因此我联想到了它,同时我用了“但愿……”这样的语气,而“最后一次揉揉带泪的眼睛”这一句,还有意运用了某种孩子气的语言(在故乡和父母的眼里,我们也永远是个孩子),对故乡作了最后的道别。
但是,正如全诗和结尾所提示的,这是告别,也是开始,是满怀伤痛的远行,但也是对更本真生命的永恒回归。我庆幸这首诗有了这样一个不是结尾的结尾。
就这样,这首诗在飞机上基本上就完成了,到上海宾馆后我稍加改动,落上了它的写作时间:2018年2月7日。
除了在网上出现,这首《告别》和另外三首与悼念父母有关的诗《黎明五点钟》《血月亮》《父亲的遗容》一起在《扬子江诗刊》2018年第3期上正式发表。感谢“中国诗歌网”近期把它选为“毎日好诗”,我知道人们会迟早“发现”这首诗的。我也在此感谢许多诗友和读者对这首诗让我深受感动的动情反应。
这是我献给故乡的哀歌兼赞歌,但我们还必须向前走(纵然有时还需要以泪水作为“燃料”)。所谓诗的生命,就是这样一个在不断的告别和蜕变中重获新生的永无休止的历程。
2018.1025
诗人访谈
答雅典“周日论坛报”
(采访者:雅典“周日论坛报”书评副刊Gregory Bekos)
1、王先生,我知道您之前来过希腊,具体说是提诺斯岛。第一个问题很简单:您现在在准备雅典国际诗歌节之行时有什么感受呢?为了给我们的读者提供一点气氛,我先这样打扰您,请您回答。
王家新:同很多人一样,我很早就向往神话般的希腊,七年前,我有机会参加了提诺斯国际文学节。希腊的强烈阳光和深湛空气,巴特农神庙的不朽巨石,我在提诺斯岛黒暗的山脊上所听到的爱琴海上的伟大涛声,都曾使我的生命为之颤栗。让我难忘的还有希腊的听众,他们让我感到了亲人般的亲切,毎当我朗诵完一首诗,他们中有些就发出“Wow”“Wow”的叫好声,最后还走上圆形剧场和我拥抱。希腊真是一个古老而纯朴的诗的国度,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2、我读过很多关于您的东西,当然,数量比较多的是您的被译成英文的诗。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您是如何成为一位诗人的?有没有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吗?或者,换言之,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充分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位诗人?
王家新:少年时我就痴迷于文学和诗歌,但我很难说是什么时刻成为一个“诗人”的。我成长于“文革”期间,因为父母“出身不好”,我深感压抑和屈辱(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翻译策兰,在“文革”那个年代,我自己就是一个小“犹太人”),诗歌的种子也就那样落在了我的心中。这是命运的奇特馈赠,它让我在寒冷中燃烧,让我流泪,只不过在那时我从没想到我会成为一个“诗人”。我只是爱它,需要它,命中注定要属于它而己。至于要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诗人,这的确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即使在今天,我仍经常感到自己是一个学徒。要走的路,可能比从北京到雅典还要远。
3、在今天的中国文学中诗歌的地位怎么样?我这样问您,是因为您在文学界已经经历过好几十年。
王家新:诗歌在“文革”结束后的八十年代很活跃,一个民族被压抑的精神诉求和诗歌创造力被唤醒,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和燃烧的年代。那时的《诗刊》有好几十万订户,民办诗刊也在到处流传。现在看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真是一个伟大的诗的摇篮。到后来中国进入商业化和大众文化时代,诗歌和严肃文学被边缘化。但在我看来这很“正常”,我们没有必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诗歌。诗歌自有它的读者和生命力。我也多次说过只要人心不死,诗歌就不会死。事实上,诗歌近些年来在中国又有所“回暖”,人们在物质的温饱问题解决后,似乎又开始读诗了。
4、您如何看你们和中国诗歌传统的关系(比如和某一朝代诗歌的关系)?
王家新:同希腊一样,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诗歌传统的国度。不过,就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最初却是以“反叛”的方式来继承这个传统的。我们在那时如饥似渴读的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用一个说法,我们是“吃狼奶”长大的一代。但是,“父亲”会回来的。随着阅历的增长,我们也在重新发现我们的传统。就我来说,楚国(也是我的家乡)的屈原(约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年)、唐代的杜甫(712年—770年),对我影响最深最大,可以说,他们就活在我的身上。我们要做的,就是使他们焕发出新的活力和生命。
5、我要强调,您是一位多产的诗歌译者。是什么刺激您翻译那些伟大的、从策兰到叶芝和曼德尔施塔姆这些西方诗人?翻译到底对您意味着什么?
王家新:我不是一个职业翻译家。我翻译那些诗人,只是出自爱,出自生命的自我辩认,当然,我也想通过翻译给中国诗歌带来一些所需要的东西。可以说,这也是一种“重建星空”的行为,为了让我心中的星辰升起,照亮我自己,也照亮更多的人。
6、在您的写作中另一个重要形式是散文随笔。您觉得在哪些方面您的诗和您的散文随笔相连接?
王家新:我写作和出版了许多评论和诗学随笔,但我不是一个“批评家”或“随笔作家”。如同翻译,这是我为诗歌工作的另一种方式。可以说,我的全部写作都是以诗歌为内核的,写作散文随笔,不过是同一个创作生命的一种“换气”。另外,这也是我向米沃什、布罗斯基这样的诗人致敬的一种方式,想想吧,他们不仅以他们的诗,也以他们富有思想洞见和精神力量的散文随笔影响了一个时代。
7、您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文学教授。我很好奇您是在课堂上讲什么?您的学生对您的课有什么反应?
王家新:我在大学里教文学和诗,就是为了让学生们“在伟大作品面前成长”,为了在他们的生命中激溅出诗的火花。学生们的反应当然不错,最起码是重新燃起了他们对文学的爱。至于他们走出校门后我就不敢说什么了,因为时间和生活本身是一个更能影响他们、规训他们的教师。
8、我想在当代中国作为一个诗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很不确定也很难言的状况。诗歌是政治性的吗?在某种方式上是可以政治化的吗?还是我们只需要从诗人们那里寻找美学和精神上的满足感?
王家新:在中国做一个诗人如同在希腊(我猜),受制于整个文学传统,但又会受制于当代生活,这肯定也包含了政治。我欣赏的也是那种立足于个人存在但又对整个世界保持关注的诗人。如卡瓦菲斯(C.P.Cavafy),我就很欣赏他那首“等待野蛮人”的诗。很不幸,他对他那个时代的惊人洞察和预言,在今天正一步一步变成现实。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感到了卡瓦菲斯的了不起。正是这样的诗人而不是那些所谓的唯美主义者,在为精神和诗歌本身的尊严作证。
9、最后一个问题,您了解当代希腊诗歌吗?您也许读过一些当代希腊诗歌的翻译?
王家新:我受到过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和荷马史诗的影响。在我年轻时,也很喜欢艾利蒂斯(Odysseus Elytis)的诗。后来我读到更多的希腊现当代诗人,如卡瓦菲斯和里索斯(Yannis Ritsos, 1909-1990),尤其是里索斯,在我看来,这是一位永远的“当代诗人”。读他的诗,我能切身感到一种生命脉博的跳动,他的简练风格我也很赞赏。我还认识安纳斯塔西斯(Anastassis Vistonitis)等希腊诗人,并成为好朋友。我衷心希望这次雅典之行能对希腊诗歌有更多的发现。
2018.09.21
诗人简介
2015年6月,诗人王家新在洛尔迦故居前。
王家新,中国当代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黄昏或黎明的诗人》,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编选有中外现当代诗选及诗论集多种。
王家新被视为近二三十年以来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在创作的同时,他的诗歌批评、诗学随笔和诗歌翻译也产生了广泛影响,其以诗歌为核心的全部写作被人称为“中国当代诗坛的启示录”。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由罗伯特·哈斯作序的英译诗选《变暗的镜子》2016年在美国出版,第二本德译诗选《晚来的献诗》2017年将在奥地利出版。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诗歌节和国际文学交流活动,并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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