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月洲,女,1995年生于北京,现在台湾东海大学念哲学系。曾获东海文学奖、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等。
>>>查看其他90后诗人
清晨和漂流木一起
呆坐在海岸线
讲不清自己的名字 住址
他只知道看着白墙上的蚂蚁来来回回
这样子
就一生了
从二十世纪末呆坐到二十一世纪初
被时间之浪推上这海岸
像漂流木一样的些许惶恐
漫上来……
上个世纪的余韵
早已在喇叭的轰炸中散去
马蹄声在机车尾气中溶解
再没有沙发 吆喝和四合院
只剩回忆录和三角恋
他听不懂
隐在嘈杂人声中爵士乐的只言片语
是在沉默还是表白
这咖啡馆里的音乐本是连续的
而青春是破碎的
那些换不来面包充饥的思想
换来了姑娘和生活的柴米油盐
在迫不得已自己炒菜的日子里
变成配料并消耗殆尽
在天气预报与晚间新闻间挣扎
在每日的寒暄中练习微笑
不知从何时开始
每用洗涤精洗一次碗
愤怒就被冲走一些
而后是黄昏
高楼渐渐拉长的阴影代表着一天的死
在这个城市是看不到
落日舌吻地平线的
他知道每天醒来
今天的自己都比昨天少一点
有时童年的鲸鱼会在梦中向他游来
那孤独行驶的巨大油轮
是多么像那只鲸啊
汽笛悠长鸣叫
拖着的长长尾音是诗是未竟的过往
在新年的第一声钟响时
戛然而止
当每天晚餐后的忧郁被一声饱嗝取代
失眠成为枕边的常客
推窗是寂静
关窗也是寂静
他突然想把自己像一根漂流木般
掷入大海
酒精苏醒在太阳闭上眼睛后
远方的针叶林 随一条河流漂走
由东向西完成它例行的夜逃
而城市继续在
松针巨大的轮盘上缓慢转动
屋里灯光和表情昏暗
被惯性甩出秩序的表层
冷继续穿著花布睡衣
沿街拍打亮灯的窗户和透明的墙
他们在发光 皮肤起皱
像一只只冒着烟的烟囱
被某种冲力折磨
烟倾斜插入空气
暮歌在空气里成片地生长
在经历过一场盛大的旱灾后
每个人都感到浇灌自己之必要
直到话语从嗓子眼里浮出来了
谈论股票无效谈论爱情无效无效
唯一真实的是接触和接触
是一只手从桌子上抬起来
压在另一只手上
冬天在巷子里游荡游荡
指挥着风在一只破罐子里唱歌
此刻谁感觉到了寒冷
谁就无家可归
此刻成群的枯树正尾随最后一个路人
拐进街角的稻田
当沉默的吸气筒把空气抽干了
当耳朵和耳朵在真空中失聪 嘴唇和嘴唇在真空中
旋转着飞离彼此
城市缓慢的转动趋于停止
一个个太阳在酒杯里下沉
没入1954年威士忌的地平线下
而某种疯狂 正沿着他们体内的水管隐秘爬升
直到太阳也从酒杯里跳出来了
直到无数个太阳挂在天花板上燃烧燃烧
把酒精给烤干了
此刻每个人都希望
自己曾是唯一清醒唯一睁着眼看见太阳的
而酒席上永远只有醉人
下午,阳光滑进荷花池
莲蓬的探照灯
窃听满船乡音
坐在棕黑皮肤的异乡人中,我
忘记自己的来历
摇橹声被巨大的荷叶
虚无地托起
湖面如丝绸衣服起皱,随时
可被掀开并
脱去
风,逆著时间穿行
岸边拿著钓竿的,正等著
游泳的男人咬钩
等着一朵灰色小乌云
漫过头顶
一片荷花瓣就足以
让这船触礁了
这擦着风的肩膀的,船
晕眩,我与木柱子紧紧
依偎在一起如两只水鸟
一行云雀啁啾的影子
飞进被热浪鼓起的窗帘
天空上正酝酿一场蓝色火灾
云低低地偷渡到
下一个港口
坐在阴影里的北方人起身
穿过长长的季节巷子
看见阳光在一扇关闭的百叶窗上写信
看见街角的树以满枝红叶
对抗夏天
雪花糕在门后拥挤
掀起温暖的白色小风暴
陈旧的记忆扯出柳絮
他侧身
让柳絮纷飞成木棉花
背对过去
远方是一幅被遗弃的巨大风景画
巷尾
一只空玻璃杯
放在靠墙蹲着的木椅子上
汩汩的水流声没有住址
一.
整整一下午
盯著桌上的几粒面包屑发呆
我感觉到黄昏
从窗户进来又从后门溜走了
顺手带上了我那仅存的
等待着一种什么的心情
带走了述说也带走了解释的必要
灵感是一颗老灯泡里昏黄的光
卷起身子哆嗦着想发亮
将灭将暗将明又灭
没错自从戒了烟酒和性
我是半句诗都写不出来了
整整一下午
与一本未开页的书搏斗
裁纸刀裁开书页也裁开思想
让一个个句子捂着伤口流血
试图阻止贫血侵蚀虚伪的健康
诗人最怕的就是健康
而邻桌的谈话笑语
再也伤害不到我
那些一出口便成碎片划破空气的单字
也触及不到我
生锈的耳膜
「如果对生活绝望
就去菜市场吧」
背着书抱着一纸袋西红柿的我
开心地对着前方傻笑
还是要生活
二.
当有人在旁边
我们总是陷入沉默
流行乐撒满柏油路而在尽头
失眠的预感埋伏在那里
欲望的碎片
将把轮胎扎破
窗户在风里一扇扇地关闭
他说他们家开一间杂货店
在每一栋茶楼总有
独自叫一盅饭看报的老人
每天 每天
街道上行人用脚步丈量今天的行程
用生命追赶生命
旋转餐厅里马卡龙倾洒一地
姜黄玫红深咖钳进苍白的大理石并
被人拍照且出售
啊多么天才的现代艺术
第二天
美术馆和卧室都挂上了马卡龙
河粉店里一件件西装没有脸孔
乞丐与房地产商并排等待一辆
总也不来的电车
四平米半的家
隔壁的门每天准时开三次
清晨六点傍晚六点和午夜
隔壁的男人靠在窗前
一口一口吸著白天的疲惫
看着自己的灵魂
在下面的窄巷子里来回踱步
她和他口中的将军澳
他说将军澳和伦敦是他
无论如何也不要待的地方
自从他让我戒了烟酒和性
我是半句诗也写不出来了
每天 每天
把对话框里的问句打出又删除
把笔记本里失败的句子写出并划去
说不出口的平常问候
他的眼睛从巨大的镜子里望向我
用疑问回答着疑问
三.
我们关掉音响并下车
在无风的堤岸上看海水起浪
适应着沉默
黑暗中有人钓鱼
荧光飘浮是一种引诱
引诱我变成一尾
咬钩的鱼
微风中发电机在对面闪烁
微风中巨大的风扇转动它的眼球
我想偷走那艘最破的船
在静物的注视下出海
依循它们为我点的灯
不去管 家
母亲用爱怜责备目光搭起的家
不同早餐里味蕾尝出不同情绪
从一个百货公司只能逃到
另一个百货公司
十字路口后永远是下一个十字路口
货架上的面包赏味期三天
胡同里的店面赏味期三年
一个时空被夷平的小吃街
必将在另一个时空崛起如帝国
没错自从城市规划被批准后
我们的地铁
可以通向任何地方
甚至可以从
可以从你的心通向我的心
在地铁隆隆噪音中试图忘记
手机里第十个未接来电还在继续
味蕾却出卖
不同早餐里不同情绪
六道口的摇篮曲随之从
隧道的尽头迎面驶来
混杂十余年记忆与时间的回音
依然拒绝投降
即使是向温情
「如果没有家
流浪将失去全部意义」
而如果这个城市看不懂
下个城市必将也看不懂
一封写在笔记本裡的情书
昨天
我走在七月
微冷的七月
树梢点缀着流火
一曲大提琴从你的眼睛走出来再
走进我的
对望便有了些和弦的性质哀伤的性质或
疏离如卧在东边和西边两朵云的性质吧
我想
当七月渐远八月渐近
渐强的离别盘桓在偏左的天边
你的爱情在一双缓慢垂下的手里在
真正的确定的七月里在
一句蝉的承诺和蝉的吻里
踟蹰原地
而树荫从左移至中至右
太阳也从你移至我再移至你我之外
广阔的虚无
回家吧
你会对着光的尾巴说
我想
你打开了很多东西
打开了七月和湖水的嘴唇
打开了天空的蓝和尘埃的轻
打开了我
以及我那对着地平线和你投以无限目光的心啊
在北京这座轻易说爱的城市
这座让我想逃离又吸紧我的城市
我将带着七月逃离这座城市
我将带着这座城市逃离七月
如大提琴带着音符逃离夏天
鸟带着翅膀逃离天空如你
如你带着幻想逃离我
我带着幻想逃离你
在北京
这座人人都轻易说爱的城市
今天
七月即将结束
七月明天将结束后天将结束或
永远不会结束
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
看马饮水看饮马人发呆
看星星饮着夜的黑
看这座城市的等待以及
永恒在等待中的人和所有
等待将时间无限延长
将你也将我缝进这个月份的年轮里
随之悄悄生长而且
而且最好不要把线拆开
在炎热季节的街道
阳光那边的人总是比
阴影那边的走得快
法国梧桐的长睫毛扫过
使馆楼狭长窗户的
单眼皮,天地悠悠
高处的蓝天总是使人晕眩
我想切一片山水,放进
今年的冰箱
就像空公路上一辆小轿车跟在
货车后面慢慢地开
就像一把椅子坐在
它自己的绿色里,行人
总能在中途走进
某一节车厢
但一想起那些
在薄冰上抽陀螺的人
肩膀上停着鸽子,推着
自行车走的人,在山顶上
放牧云群的人——
我的心就像
候鸟飞过荒凉的草场
每天打开收音机
她总是希望在嘈杂的思想中
听到远方树木的低语
当有一只鸟停在窗檐
在风里微微地醉了
当有阳光停在她肩上
微微砸嘴像另一只鸟
早餐是热的还是冷的变得
没那么重要了
这房子陈旧得简直像一艘船
沉落在大西洋远古的泥沼里
往事渗着湿气
从墙壁一层层剥落
每幅旧照片
都是一场巨大回忆的残骸
在目光不断的触碰下
泛黄 发脆 脱序
而她继续生活
且疲惫如一场刮了三十五年的风
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即使是噩运
收音机从白天播到傍晚
电视总也关不掉
关掉便总也打不开
每天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总有什么事情发生
而她在厨房的水流声中
持续失忆
重复地听电话里同一封留言
重复炒与昨天同样的菜
她感到自己被拍进生活的表层
像一颗生蛋黄被拍到木板上
傍晚有雨
倾斜的线划破黑暗
有扳道工交错铁路而
没有火车驶来
栅栏持续关闭
一列车驶过的时间
当例行的散步即将结束
她知道已有什么事情发生
生活被某种
微小的预感震动
如整个城市被雨卷走
而她立在时间中央
背叛了过去
也遗忘了未来
走廊架在时间的峡谷上
你惯于坐在边缘
并于路人恐惧的脚步中
让我把头靠向你的肩
你说吊桥在崖上的晃动
与摇篮有著同样的节奏
正如高处的风带点棉花糖的甜味
有助于睡眠
报时的钟声瘫软了翅膀
像一只垂死的鸟般自半空下坠
快把耳朵堵住
让楼梯上的笑在黑暗中消失吧
我们已输光所有 再也
无法走向冬天
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开始
当口哨声自走廊响起
当百叶窗随之在尽头关闭
我们变成了时间的逃犯
囚禁于两块巨石的夹缝中
试图逃掉每一笔应付的税
逃掉每一个节日的每一场狂欢
烟花比天空更远
你惯于把一张燃烧的
无字卡片
微笑着塞进上衣口袋
而我终于脱去了
语言的破布袍子
赤裸着从走廊这一端滚到另一端
那天你把车停在路边没有熄火
让视线跟着一个女人飘动的围巾走失
我们置身于
马达降D调的轰鸣中
世界如两列磁悬浮列车
一左一右擦着窗玻璃驶过
太平洋角落的柜子被打开
晕眩的大雾
蜂拥向我体内的灯塔
你一寸一寸涨潮的目光
是让我溺水的最后理由
光在雾里涣散如一片泡腾片丢入温水
拉开车门并拒绝你的目送
我将踏著正在融化的柏油路
走向将要谢幕的剧场
将每天都往眼睛里浇水
而如果宇宙是瞎子
我们不过是落入一个黑瞳孔里的两根黑睫毛
(选自《我听见了时间:崛起的中国90后诗人》)
识别下图二维码购书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