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个人

像结绳记事，像朝露融进白日

像一朵花儿坠下

我童年的蝴蝶翻动如层云

孩子在风中狂奔

少年沉入无尽的春天

在两个相互烫伤的器官之间

是蔷薇一样的美少年

想起一个人

已经在山路上低头走了很久

霜白盖住了蓬草，鸟儿在灌木丛中逡巡

我已经忘记那日的样子，高堂、明镜

想起一个人

可以不去想，可以把旧我交给遗忘

无限个幽灵在身上老朽

仅有一个最小的幸存下来

想起一个人

我正穿过大片大片墓园

应该是那个美丽的时刻

你笑着，而我不敢笑

她凌乱的长发旧棉絮般伤感。

在岁月中一个女人变成黄色，

或是女儿，母亲。在岁月中垂垂老矣，

在江湖中两忘。美是一种叹息，

在无限的怀想中是一点萤火，

而不是荧光。恰如天鹅飞在浩海，

前世的雪大过转世之雪。梦中那夫子

比当今多一个渺茫，而永恒的女人

她给的比我们索要的更多。

如果怀中的美正在逝去，我宁愿不去要它。

画中众多的孩子，成人后悄然赴死。

矿物和青铜在大梦的涟漪中濡染过时间，

在岁月中每个少女都曾是老妇人。

美的措辞很可能是假的，

信以为真的睡美人在豌豆丝帛上

睡了悠悠一夜。

五彩缤纷的世界未尝不好

放弃思考比放弃一盘苹果更容易

我只是体会到了不好的另一半

不能远观，只可亵玩焉

美，是不好的另一边

我并不为这一半感到着急

天使有两幅表情，我都没有看见

未尝不可。华衣飘飘，风流成性，未尝不可

我不懂年轻人的生活，因为我还年轻

不懂老年人的忧伤，因为我还不是老年人

青春是孤独的另一半，

在无尽的夏天，有一把扫帚就够了

扫落满地落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即使龟缩如弹丸，写书必写怀远书

即使身在饕餮之间，势必像一个好人一样生活

像一个好人不问由来，劳碌终生

画家们画山水，因为山水是公开的，

帝王们买画，因为山水是铁打的。

而真正的粮食也不是长在泥土里，

那些天生的智慧的果子，

有没有人摘都在万古闲愁地照耀。

它们成熟了，给予这个世界莫大的恩惠。

而我也不是商人或是农民，但我在忙于种植。

为山水的不动产添加心跳，

为她们的云雨造一个呼吸的肺部。

为重峦叠嶂的事物捂住冰雪遥远的体温。

山水之间，是混蒙的雾气或者还是山水。

在我的眼里，有这些就够了。山水之间有空旷的鸟鸣。

还有什么没对你说，就在今天说吧。

还有什么没对你做，就在今天做吧。

故人蔷薇中的黄鹤，故人面颊上的雪山。

还有什么可以挽留，明眸灿烂如夏天，

我在风中狂奔，少年人沉入无尽的少年。

还有什么可以故去，死在死亡中存留。

故人是成群的幽灵，在我身上方生便死。

还有什么不可以遗忘，遗忘开始于更多记忆。

像风忘记一座花园，乌鸦在耳旁响起。

故人具鸡黍，只是无田家。

故乡多么遥远 不在庙堂

故乡生死轮回 树木和微风悠扬

曾经为你痛哭的人接着歌唱。你优美，崇高，虚无，善良

柿子树，梨树，核桃树，杏树，花梨树，桃树

竹林，当归，红苹果和灯笼一样

多么美丽的父母，伙伴儿，心上人甜蜜的姑娘

今夜，梨花开满了山坡，小路泥泞起来，旅人经历过

多少个汉唐。今夜，连阴雨睡在青瓦上

旧果子落满了屋顶。她们翻身的时候衣裙

叮叮当当。故乡的儿童像风信子，老人像蔷薇的余香

故乡细小的鼾声在万古销愁里坐忘

多么遥远的故乡。故乡是我的抒情，神祇，是我生命的渴望

在古代，留很长的头发

读很长的信，写很重的书

爬高高的山。游遥远的江湖

与山中老道炼丹

穿宽大的袍子行行散散

驱车打马敞开穷途之哭

在古代，喝很多的酒

看很多的花，踏遍席散的春风

写杨柳岸的雪月诗

写黄河之水天上来

写山河还在，城春草木深

也写后无来者，前无古人

在古代，过上一天穷尽一生

麻雀和凤凰各自飞舞

蜩与大鹏各司其职

最大的果树结大果子

最小的果树结小果子

人们也向秋风和鲈鱼致敬

我站在阳光下与人对谈

对谈不见面孔

谈者之心变暗，不如天光之一分

从词汇表飘来的云朵

覆盖谈者的内心

与唐朝对谈，谁也不是李白

与六朝对谈，谁也不是谢灵运

正是从对谈中长出了你的嘴

嘴把谈话记录交给了手

你一生都在和谁对谈

你就和谁变得越来越不像

想给苏东坡研墨

一不小心就成黄山谷

要谈就谈吧，铺开手卷

春光正好，现在的天色也不晚

（选自《我听见了时间：崛起的中国90后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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