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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出《江南诗》2018年9月头条诗人——泉声。
诗人简介
泉声,本名杨全生,1959年11月出生,河南省鲁山县人。2008年开始习诗,有作品发表在《诗刊》《诗歌月刊》《莽原》《外省》《阵地》等刊物。
主持人语
泉声是众声喧哗的时代中一个静默而纯粹的诗人,局限于小城的日常生活,并安心于这样的生活。所谓安心就是在这种日常中发现一个奇妙的自然,与人心气相通的自然,并领受它宁静的恩泽。因此,我们看到他写了很多关于榆树、菜园、鲁山、南沙河等等的诗,那些诗合起来就像一条溪流。我们在《老猎人》这批诗中看到很有特点的语言风格,穿插着闲笔,细致又不失简约、跳脱而有意味的叙述方式,并且在他倾听到的自然中总能折射人世的反光。(江离)
推荐作品
泉声诗选
泉 声
老 猎 人
那大概是个下午,他已经去世
我无法打探仔细,尽管我们原先是邻居
我仿佛看见那个山坡
不大,就在埋着唐朝诗人元结的青条岭
我看到,摇摆不定的黄背草
圪针和茅草
我甚至闻到,荆条棵的味道
栎树林就在不远的地方
像是飞播的那种。他先是扛着老笨炮
踩着种过花生的地边儿,细碎的
麻骨石土埂上,向正北的方向走
到了一棵老柿树边,再下到低一档的
收割后的黄豆地
开始提着枪。一只野兔
跑出斑茅丛,跑向山坡下的堰滩里
他半蹲。瞄准
砰!不知打中了哪里?
明显的,它奔跑的速度慢了许多
他冲过去,近了,30米,
20米。他从半坡到了沟底
到了脚脖儿深浅的小麦地
看着那只野兔子,艰难的爬上
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土坟
坟上的草,可能被烧纸的人拉过荒
它站在了顶端,突然
转过身,像人一样直立
环抱前爪,向老猎人作揖
(我见过小狗向人作揖,但没见过野兔。
当我从我父亲那里听到,是老猎人
亲口给他说时,我信了。)
他蹲下,不!
是从容的趴在幼嫩的麦苗上
砰!应声倒下的兔子。我想
是缓慢地,耷拉下了双臂
三天后,他又一次扛着他的老笨炮
还是在青条岭,只不过是岭西
还是个下午,但那天阴的重
几乎没有风,整个田野很安静
他在打一只野鸡时,枪走了斜火
崩掉一颗门牙,接着是他的上颚
2012.12.9
榆 树
榆树下,一片清凉
仿佛置身庙宇
阴影外的秋阳,依然灼热
我就像他们
弄丢的词语
一群麻雀
落在柴堆上,它的上面
是空荡荡的天
倾斜着。依稀
有两只蝴蝶,在一公里外
车站广场的音箱中
反复缠绵
空空蛛网,没有拦下
丁点绿色
远远的公鸡,高调的宣布着
自然主义者的时间
这些都不影响我,去想一块风动石
柱础,断碑
去想一丛烧汤花,和
花椒树上,似乎麻木的残阳
它正经历着轻微的变形
2013.7.27
一个有风的上午
在冬季,这天气还算不错
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
叶芝的文章。窗子不时撞击
哐当当,哐当当。说明我不专心
但也记住了,他活到七十三
与孔子一样。用十五年追毛特·冈
和她的养女,直到五十二岁
哐当当,哐当当
当他写道:“如今的厌倦疲乏
是我们悲哀的灵魂”
在遥远的东方,他影响了九叶派
也影响着这个时代的诗人们
哐当当,哐当当。希尼说
“他总是满怀激情的撞击着物质世界的壁垒
以求在另一侧叩询出一个答案。”
哐当当,哐当当
鸡鸣在寒风中听不出一丝颤动
我看到,二十四小时后
他的同乡乔伊斯摆放花圈的手有些抖
那寥寥数人和他夫人
多年以后,是否也在驱逐舰上
哐当当,哐当当。袁可嘉没写
我看了看墙表,上面有反射的光
2014.12.21
菜 园
坍塌的老宅恰好
做了围墙
四周是些丝瓜、梅豆
紫色和青色的月芽
压井,小水沟
均等的长方形
辣椒、茄子、葱
前些时还有花生和芋头
空着的松软的土
某种期待。仿佛不是为了种菜
而是展示
他无中生有的技艺
如果他写诗,一定会
准确、新颖、干净
他甚至用几片镜子
让阴影享受折光
在乡村,房前屋后种菜的不少
可像他这样
痴迷于精细的不多
我时常见他坐着小凳
拿着挖铲
除草、松土、捉虫
旧草帽挡着他的脸
看不清年龄
也许他无力复原
只能在老宅中不停地劳作
做到极致
给自己一个虚妄的交代
2015.9.28
站在暮色中的阳台
在清真寺的晚祷声中
你看着暮色里的后墙,也看了会儿窗玻璃
它上面的云。一群下山羊
拥挤着,前天下午,在鲁山坡南麓
你躲到路肩上,让它们过去
山脚下,沙河渡槽
流着江南水,如同接受再教育
拖长了的祷词,仿佛有着西域的味道
只是凭音调联想。这首小诗
会是什么样子?楼下院里那棵春树
叶子晃动,似划龙舟
很快就会结冰。不能调节季节的百叶窗
半开着,圆型的剪纸已旧
有灯光的厨房里,一位胖妇洗着萝卜
你一直想去的菜园
总是被栅栏拦住。再瞅一眼西山
过栎树岭以后,你曾扭回头
看走过的路,像一道伤疤,也像某种艺术
隐藏、暴露,随意地活着
2014.11.14
滑 过……
下午的阳光滑过书脊
滑过感性与理性如同滑过山坡
沟壑;滑过修剪后的
梨树、麦田、岭上公路
滑过书柜的边框
长白山的红松林,老木匠
前额的汗珠;滑过
墙壁,青石板上的羊蹄印
风化图;滑过长河
流水中的沙,逆行的鱼群
滑过窗帘,井架
棉花地,纺织女工溜出帽子的一缕烟发
经纬的孔;草原
雪山脚下,唐三彩
滑过一匹马,赶在日落之前
划上句号
2015.12.31
10月25日,下午
在南沙河的长堤上。
我借助雨雾,隐身了四十二分钟。
与多年前风雪中的朋友打了个照面,
随他们去吧,槐树林外的村庄。
之后,我看见几个人赤裸在沙堆上。
哦,塑料的。
他们已经多次死亡。一处靶场。
其实还活着。突然
从黄杨丛里飞出的野鸡,
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
它飞往对岸,我视线以外。
羊群的祥和足以冲淡牧羊人的孤单。
众多卵石,
放心地安卧于深秋的河床。
2015.10.27
回 眸
我在上午的阳光里
想些昨夜的事。也许是去年
我在弯路上行走,有一会儿还是在卵石间
天空并不晴朗
我遇到一个人,漫步在风中
也像是水里
穿着皮肤般的衣服
之后我认为,他是另一个人思绪的具体
如同那些脱胎于
诗句的诗句,只要更加准确的优秀于他
没什么不可以
等我站在一处稍微高些的地方
去看一个村庄
在黎明没有到来之前
我看到的事物似乎格外清晰
充满暖意
我惊讶村庄的简陋和他旺盛的延续能力
我把思维局限到
有榆树的院子里
一个四散的点
你确实难以把控更长的线在哪里
2014.1.1
即将结束的下午
——读希尼《不倦的蹄音:西尔维娅·普拉斯》
在即将结束的
下午,我拿起一支水笔
在他未死之前已经划过的直线上
“这完美的控制,像滑雪者的控制
避开每一处致命的险境直到最后的跌落”
再划出一道波纹
他已经去世,这是他引用
洛威尔的一句话
评论普拉斯的诗。这时
一只麻雀的叫,点缀在锯木声里
从拉开的一尺多宽的窗外过来
我不打算听下去,我专注于
“一组意象如听命于一个心血来潮
而又不可忽视的命令一样地
涌现出来,开始活动”
楼上五岁左右的孩子,不知整天扔些什么
这次,是一个球状的
弹性很棒的玩具吧?渐弱
渐弱。“它们代表了达到极限的意象派写作方式
即庞德所称的在同一时刻表达感情
与理智的错综”情感与理智
在同一时刻。字迹突然暗了一下
凉风吹来,女人在楼下呼唤
久未应答,便连声咒骂
“其变形的速度和隐喻的热切
由自身联合力量的逻辑而激发
……”够了,我听到有人说,这么多够了
尝一尝就行。光线又暗了些
2014.6.15
腊月十三去柳河遇雪
从明月家出来
雪,下的更大了
一只黑狗跟到村外,不再上坡
十多个人,顺着地边
踩着枯草与雪,去往他家老坟
“雪,落在雪上。”
一个中年妇女,点着了一堆玉米杆
草木灰伴着雪,飘过我们头顶
路过时,火势正猛
山,几乎看不清面目
雾色的树林间,一条小路
如一匹散开的白布
走过荒地,斜进麦田
在他父亲的坟前,他们姊妹
上香、烧纸
别的人或蹲或站
“三年了!”有人感叹
“才七十出头,走的太早。”
“是呀,该享清福了
你,却走了。”
除了附和的人,大多沉默不语
没有痛哭,也没有太多悲伤
只见他们姐妹,眼睛红着
也许昨天已来此哭过
我仰脸看到,雪花和纸灰一同飘落
落在柏树上,麦田里
相邻的荒地
落在祭奠仪式的凝重上
而栎树林外
仿佛那里的雪,飞的更急
也显得更密和更白
这时,明月点燃的礼花
腾起了几股彩色的烟雾
2016.1.23
观鲁山花瓷
我停留在一个四系罐前,
直到三天后的今天。我相信他的旁边,
是一小岛,因为我看到白沙,
和黑色的岩石。
我不懂音乐,但是我喜欢,
击鼓女人的舞蹈,和她露出裙裾的小脚。
刹那,一只喜鹊落在梅瓶上,
等待着,伸出枝叶。
意外,叠加着意外。
我一个个的看着,底座、上口、腰身。
看着脱陶之象。重新掂量,
笨拙、古朴、典雅。几个词语。
(给留福)
2015.6.10
临沣寨——给臧棣
你们走后,朱家老宅更空了。
比从拴马扣上解开缰绳的最后那匹马
走的还远;比羽状的烟排
散的还快。
你们没有走圆的寨墙
还等着你们。它不是“c”字形缺口
永远无法弥补。
整个村寨会越读越厚。
那么多的门窗,豁口
不是一方红石或几块青砖样的书
就能封堵。
你放心,已经没有敌意的寨墙
不在乎你一次又一次投枳,反弹
一首首不错的诗
期待着从洞开的正门再一次进入。
2015.9.22
月下小村
他坐在门口的条石上,垫着月光
身边的老黄狗,偶尔,窜出几声火星似的叫
月亮在树枝间,摘着什么
或者被摘。他用方言,无声的
做着盘算。一块块堰滩地
在两坡之间递进,像宽大的台阶
他看到很多人就撂在那儿,也许
他是村子里唯一这样想的人
他的家族,多少有些神经质
这是他儿子的定语。他认为,那是不错的原动力
他望望三星,已经偏西
站起来,背着手朝堂屋走去
留下一张空无一人的水墨画
和,一款红泥钤印
2012.2.1
采 石 场
去早年的采石场,如果不是那些白草
我会误以为,到了另一星球
此刻,我右手的笔
正写着左手的烟雾。鸣叫着的笼中鸟继续
在依稀的斑鸠声中
起伏的白草间
一块雄性的石头犹如
一团火
引燃,我废弃的一首诗
原先的水面,我目睹着它溢出土坝
一点点生成云朵
2016.3.6
鲁山西部行
——9月20日与森子同游
随意截取一段山路,或
一片河滩,已经大于一首诗的容量
在这调皮的秋天里
我们可以把扯丝绵的夫妻
和,捶洗衣裳的村妇,单挑出来
写成外一首
至于,那个开豫K车的青年
莽撞的跳入河中,还是算了吧
他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直抵核心的闲笔
2014.9.21
回 应——给张永伟
又不见南山了。
你走以后,我在更远的地方逗留。
酒呀,还是要喝高度。
最好选在空心的时候。
省,可以再省,
也算是低飞的一种。
像那些坏天气里,村街上的燕子,
或,小河边的蜻蜓。
再低些,低出一个十年
飞过直线,也飞过弧。
又可见南山了。也许
这就是另一幕。
墨公路仿佛一条欲望谷,
太多的经典在青花瓷里渗漏。
信,与不信。
左右拐都行,间接到最高处。
等吧,等窗外的雪。
等卷帘人。等一个灵感突然逃走。
2012.11.15
拽 犁
铁豌豆地
的边缘,几个掘墓人
在柏树的浓荫里,一边干活
一边说笑。我知道
他们是花钱雇来的
外乡人。明月已陪着先生回村
他们习惯用说说笑笑
缓解劳累?我有些不能容忍
山坡上一个人,倒退着
俩手拖个锄样的东西
做什么呢?半个冬天,还没有落一场像样的雪
或雨,脚下的土
一点不虚。我从稀稀拉拉的高粱杆间
斜过去,爬上杂草堰
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
回头望着,刨土
再把刨松了的土,从墓穴里铲出去
没有他们,谁来帮我的亲戚
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孩子
还有几个扛的起棺木的人
我的离开,也就消减了
微微的怨气。转过身
他还是那个姿势,倒走着
双臂直伸,脚跟用力
见我走近,停下来问:“明月家的客?”
我说是。“你用锄翻地?”
他说不是,我在犁
湿土上放着几根鲜红薯
酷似夏日里,浅河中几个赤肚的顽童
他说,这叫“拽犁”
我接过来,长长的把尾
是个小小的铧儿。我续着犁茬
拽了五六趟。期间
飞过一只鸟,说过两句话
在地角的一个蚕筐大的水窖中,有一半薄冰
照着太阳
2013.1.26
相关评论
泉声,或明澈的方式
高春林
雅各泰说:“愿隐没成为我发光的方式。”在当下,一个人写诗写的久了就很容易产生“幻觉”,惟清醒的诗人,在他的限度内找到自己发光的方式。如果说有一种信赖的话,我更倾向于信赖心存疑问与卑微的诗人——即便是固守在一个地方,也会如雅各泰“重新置身于一种原初的清新之中”。因为在这里,能看到世界的本真,看到一个点——本源的存在。雅各泰说:“这个确实简单的出发点,对我而言,并不难用三言两语来描述。我曾走到人生中这样一个时刻:我们会时而模糊地意识到要作一种可能的或许是必要的选择;而当我想要寻找一种尺度,来指引我做出这种选择时,我找不到任何外界的凭借,我只看到我在一些日子里感到活的更好,也就是说,比其他的日子活得更充实、更强烈、更真实。”这个真实感,让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生活了五十多年的雅各泰“打开了通往世界的路”并抵达明澈之境。或许,明澈是一个自然村庄所折射出的光亮。这里,从雅各泰一种“明澈的写作”作为开头,来谈论诗人泉声——他那朴素与明净的声音——想必会带来更多的启示。
泉声,1959年出生,生活在鲁山下洼村——曾经的村庄现已成“城中村”,他一直生活在这里,正如他诗中所写“稀疏林木的背后,那个独门小院/有寂寞长期居住”,他一直守着他所在的“村庄”并写下诗篇,他的写作其实开始于上世纪90年代,一个人,像对着星空说话,但走上“现代性”的写作或他自认为有了感觉的诗,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无疑,这是一个隐匿型的诗人。他坚守着他的诗歌意志,并以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和诗歌方式映现了一个地域的诗歌地理和精神存在。对于泉声来说,这样的一种近乎隐逸的写作,让他从简纯的事物中抵达一种真实——是的,这是他诗歌的出发点。或许,源自于自然之力,那种朴素的、无矫饰的存在,让他轻逸、自在。“看走过的路,像一道伤疤,也像某种艺术/隐藏、暴露,随意的活着”。在诗中,一种明净感像从黑夜到黎明的行走,光亮在打开——
前面的涵洞,并不黑暗
我知道,蓖麻小巷最美的时刻
往往,是在传统的熄灯以后
泉声的诗几乎是线性地给出一种心境,但却不失开阔,并让一个地方的小不显得小,且呈示出一种与村庄、山脉、河谷相呼应的光。即便是像《甲午年九月十五》这首由“月亮”这个古老的意象所带来的一个“月全食”的夜晚,内心也是明净、淡然而饱含热量,“还没有到我心理上的深秋”,这个心态在一开始就如此“积极”,以至于在这样的夜“把月亮走圆”,这是一个既定的态度,由此在周身作响的稼禾、植物都显得生动起来。这几乎就是一种纯粹的感知,但事实是,难道这样自然的夜不纯粹吗?诗人似乎只是做了一个还原,让事物回到本身,而到最后,“毕晓普的月亮”的出现是一个“神遇”,带来了深沉的思考,但诗人不去阐释,而是保持了一种坚定。
我喜欢的月亮在冬天,在冬天后半夜
也有人说毕肖普把头顶月比做图钉
我还没有看到在她哪一首诗中
反正现在的月亮不怎么样
但我也不想错过平时需要半个月才能 完成的
从弦月到满月,今天只需一个晚上
一个诗人,尤其是在一个几乎算是避世的地方写作多年而拥有自己的方向,这种坚定就有了一个形象。而在泉声的诗中,诗人的感知与事物的内在深度之间,据我的阅读,不仅是一种心境,更多的有一种文学经验——这个由生活与经历所转化而来的东西,真的像生活模仿了艺术。在一个有所取舍、有诗歌意志的人这里,文学经验是自觉的、是一种重新发现和寻找,因此一首诗也可以看作一个人的反光,在反光中他的词有了亮度和力度。当然,在这一转化的过程中,考验了诗人的辨识能力——不是对事物,而是自我的一个寻找中怎样解开自身的枷锁。对于泉声来说,他的经验也就是他的几十年在一个地方脚步所丈量出的甚至带着原始的山坡,由此也就有了他精神的漫游——“你喜欢身在一处,心/在另一处。”在鲁山这样的地域行走,仿佛一个地方也是另外的地方,从而建构一个人的诗歌地理。
有一次,我和耿占春等朋友去鲁山,泉声带我们看唐朝诗人元结墓。并讲到这个生于鲁山、卒于鲁山的大诗人的经历、以及和杜甫的交往。元结和杜甫一样是一个现实主义诗人,语言平实自然。《唐诗三百首》曾收录有元结《贼退示官吏》,“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在质朴之中,率性地陈述思虑。我想,这种历史语境对泉声的诗歌写作是有过“暗示”的。他在明净的叙说中,在反思着存在,给现实以警醒。譬如《花瓷》一诗,从一个场景引出《卖炭翁》那种具有历史感的社会现实。这种现实感的呈现方式,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指定有着自觉的意识。依我的阅读,泉声的这种自觉让他有了一个诗学境界。
我曾经说,一个诗人最终反映在境界上。境界让诗人看见自己,也看见远方;境界让语言成为不被束缚的丝线。
我用真诚忙碌在每一条丝线
每一处结点,并不被束缚。
——泉声《冬天,在小村》
境界即诗的灵魂。从泉声的《花瓷》到“后九月初七下午……雷音寺莲花墙外”,像是从一个镜像到一种幻象的转换。“这是一处烧炭场/正午的阳光下,三个鼻子型泥窑/其中两个冒着烟/是的,不见卖炭翁……/整个炭场确实/‘满面尘灰烟火色’/场地正中,折叠着的新纸箱。”在这首《花瓷》中我们没有看到精美的瓷器,而看到的是一幅难堪的图景,被诗人戏剧般描述出来,而引来的叹息、甚至控诉。诗歌,可以缓解自身的困苦,诗歌也同样可以指认社会的漩涡。对于一个在变得更为糟糕的处境里,泉声不无戏谑地写到“这或许像我们之前看到的/花瓷的窑变。”对于一个地方,或者说在一个风景之中,诗在栖身其中,这是何等幸事。处在其中的诗人,如若心无牵挂、穿行其里,那自然是明澈而自在了。但诗的境界指定不止于此。好的处境,诗歌是一种邀请,对于一切事物,诗以它的灵魂和精神,漫游其中,它不再是命运的信使,也不再是苦难者,它的存在就是处境的存在。但是,反过来说,好的处境,诗歌也是一种警觉,正如泉声在这首《后九月初七下午与长浴、超生、军政在雷音寺莲花墙外》所写:“我们看山势汹涌/至平缓处,一座寺院/一朵莲花/我们的目光尾随那些香客/一进六的殿堂。松柏间/飞出一群白鹭,诗一样盘旋”。这是何等美妙的风景!然而,值得警觉的是,如“花瓷”中的场景突然的闯入那样,这首在“雷音寺莲花墙外”诗人笔锋一转,是另一种“……复杂的地貌”。《批评的激情》中这样描述诗人“他是一个具有儿童目光的人,一个睁大眼睛的人。”这多么贴切!诗人的现实,当然更是诗的现实。更多的时候,我的理解是,这个诗歌的现实,除了生活的真实,还在于诗人的心性。在中国古典哲学里,尽心知性,心即是性。诗人正是处在这样的心性中,而有了“自知”的方式。诗人泉声在一首诗中这样述说自己——
我不懂解剖学
一颗真正沉下的心在哪个位置
但我阅惯了的世人
大多像一个浮子
教你沉潜的人,有可能干着坏事
——《黄尘》
这仍然是一个境界问题。这个境界在于,他的确是一个“自知”的诗人。源于此,他从不陷入“孤独的迷宫”,从不限于“词语的静寂”,而是背负着属于他自己的“弓与琴”,穿行于自由的山岗、坡地、下洼、林间,但大地与流水、星辰下的露珠、翻动着的犁沟,出现在他的笔下却绝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赞美和象征,构成他诗歌的世界。那下洼的山山水水,在我看来无非是他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而诗在于发现,不仅是发现了生活的美,更多的时候,如帕斯所说:“诗是有磁力的物体,是无数的敌对力量相遇的秘密地”。它有带着漩涡的残酷的一面。欣慰的是,我在泉声明澈的碎石路、半坡羊、九曲桥、沙河滩以及蓖麻小巷中,看到了诗人带着“漩涡”的词,这也是我对于一个诗人所期待的、诗所指向现实的一个状态,或者说对我们生存状态的一种揭示。我相信,诗也由此而获得了力量。
一个显在的现象是,无论怎样的暗、以及阴霾,泉声的诗都处在明澈之中。这几乎就是他诗歌的一个特点。对于诗人来说,除了一次次的发现,更主要的就是建构一个明澈的世界。在泉声的诗中,充满神性的鲁山——这样一个地方的万物,都将随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笼罩在古老而又清新的镜像之下。即便《站在暮色中的阳台》也是“在鲁山坡南麓/……流着江南水,如同接受再教育/拖长了的祷词,有着西域的味道”这种原始的东西像古老的《奥义书》中的背景,思绪和想象在绽开,语言在原始之中又与事物共为一体发出自身的能量。我相信,简朴是一种力量,因为它存在于原始和自然之中。耿占春在《隐喻》中说:“人置身于自然之中,而且体验到自然就在人的驱体内,这是一种充满活力的思想。诗是使人的自然化的方式,是将人的存在还原于原始的自然之内……诗是一种回返。”泉声和他所处的鲁山,在他的诗歌中,或就是构成了这样一种隐喻关系,正如他诗所写“我反复默念着……/企图让他们粘合的更紧密些,成为一体”(《灯笼》),并由此关照着自己的内心。这样的关照或许是由内向外的,是他的词关照着他的事物——
在《星期五的黄昏》中他说“大多数美丽都是逆行的/更不能仅凭着一两个指望不上的词语而顺水推舟”,如此清醒;在《木房街》他说“你眯着阳光,坐在豫西的/一个小院里,把毛白杨的新冠/瞅成香樟”,如此迷离;在《冬天,在小村》“我暂居在一个小村……/我想努力得到认同/有时借用驯鹿的视觉”,如此无奈;在《看火车》一诗中他写下“我在下洼村北看火车/撑着密骨伞……/斜坡上。哦/又一个西西弗斯/去往银川的火车过后/看得到这场雨尽头的雪”,如此神往,而又淡定。在泉声的诗中,他一直以这种明澈的方式在唤醒着那个“独门小院/有寂寞长期居住”的自己,在众多的时候,诗人本身就是一种意象,并给以这种意象另外的含义——或许是引向美好的一个黎明,或许是置身于清新之中的一个冲动,词语在这个时候有了属于它的眼睛和方向。
在豫西大地上,事物都本源地存在着,并真实而拙朴地在时间的长河里绵延,饱含意味的是潜藏其间的万事万物谈论起来都有着动人的悬念。这里不妨读一下泉声的《老猎人》这首诗:
那大概是个下午,他已经去世
我无法打探仔细,尽管我们原先是邻居
我仿佛看见那个山坡
不大,就在埋着唐朝诗人元结的青条岭
我看到,摇摆不定的黄背草
……
他先是扛着老笨炮
踩着种过花生的地边儿,细碎的
麻骨石土埂上,向正北的方向走
到了一棵老柿树边,再下到低一档的
收割后的黄豆地
开始提着枪。一只野兔
跑出斑茅丛,跑向山坡下的堰滩里
他半蹲。瞄准
砰!不知打中了哪里?
明显的,它奔跑的速度慢了许多
他冲过去,近了,30米,
20米。他从半坡到了沟底
到了脚脖儿深浅的小麦地
看着那只野兔子,艰难的爬上
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土坟
坟上的草,可能被烧纸的人拉过荒
它站在了顶端,突然
转过身,像人一样直立
环抱前爪,向老猎人作揖
……
他蹲下,不!
是从容的趴在幼嫩的麦苗上
砰!应声倒下的兔子。我想
是缓慢地,耷拉下了双臂
这原始到野蛮状态的行为,没有服从诗人的意愿。猎人贪婪于他的猎物,诗人却小心于自己的讲述。诗人暗含悲切地交代了猎人猎捕的过程,猎人却溢于喜悦地炫耀着猎捕的神技。悲喜之间构成了一个不对称的二元论,在这里悲切即良知,而喜悦却来自作为猎人这一特殊身份的原始性行为。或许,也只有在诗里才有如此的怜悯甚至后来的“枪走火”那般的诅咒,而另外的诸如小说题材的作品中,又该另当别论也不可知,这或许就是诗歌的本源所在,本源即明澈之心,在这首诗中一种奇异的力量浑然而出。这也让我想起帕斯在《弓与琴》中所言:“最初的人类天真无知,我们都认为他是亚当,其实基督自己就是亚当,十诫是魔鬼的发明……诗人的职责在于恢复被教士的哲学家们领入歧途的原始语言。”对于泉声来说,明澈即是他的世界,他于现实之中,又貌似在现实之外,想象与愿望共生般地在给出自己,当然这也是我对其所愿,在有别于过往的另外的现实或直接说灾变处境中,我们的诗是否生发出些微的可能性,或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话题,这也是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下诗的可能性所指向的明澈之境。
高春林(1968—),1989年开始写作,主要著作有诗集《夜的狐步舞》《时间的外遇》《漫游者》,随笔集《此心安处》。主编诗歌选本《21世纪中国诗歌档案》。曾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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