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窑头镇

                            李满强


1

秋天的深处，那逃离城郭之人
忽然被一个小镇看见。被这里白发苍苍的芦苇
和夕阳中发出温润之光的旧瓷片看见
被一条欲说还休的碎石小路看见
被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屋之上
尚且兀自翠绿的青苔看见
被一座砂器作坊里
升腾跳跃的火苗看见

2
如果更早一些，在距今6000年的旧时光里
文明的曙光，已经开始照耀这片土地
那些衣不裹体的先民们，在向阳的山坡上
挖下地坑，搭起茅庐
他们追逐野兽，采摘野果
而更神奇的事情必将发生：
他们在泥土之中居然找出了陶罐的形状
他们在火焰之中竟然塑造出泥土的灵魂

3
此后，时间的风一吹就是千年
吹出我的：芮国、卢国、朝那县、呼池苑
风吹：芮河的石头怀抱秘密
风吹：陇山的草木翘首以盼
而那些深藏不露的真相
在《天工开物》里终将揭开：
自此，这荒僻之地
有了“陇上窑”之美誉

4
此后，在那些叫明、清或者民国的时间里
我相信我曾来过这个叫窑头镇的地方
逼仄的街道上，陶土被源源不断地运来
倒焰窑的火光四季燃烧
那些罐、盆、碗、锅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客栈里住满了甘肃、陕西乃至于整个西北方言
如果你来过，你肯定会喜欢上窑头镇：
这热气腾腾的生活，这烟火缭绕的人间

5
我们要记住一个名叫张正元的瓷工
光绪初年的某个早晨，帝国的太阳已经摇摇欲坠
而他在长沟岭双手第一次捧出了白釉土
此后，这白色的闪电，迅速吸引了山西人，陕西人
众多的手艺人在战乱中翻山越岭，来到窑头镇
这白色的闪电，见证了一个帝国的灭亡
也曾目睹了抗战，目睹了电瓷和一些新事物的萌发
在合作化的潮流里，一个古老的国度浴火重生

6
在故宫博物院，我曾邂逅到一个命名为“野鸡红”的瓷罐
而它来自遥远的甘肃，来自窑头镇某个无名匠人之手
红釉有着让人沉醉的气息
在一个收藏家那里，我曾见到成套的“八仙过海”
见到过惟妙惟肖的“反弹琵琶”。它们来自于八十年代
来自于时代的造化变革之手
而让我唏嘘难忘的，则是窑头镇出走的粗瓷大碗
这些火焰中的涅槃之物，养活了许多尘埃里匍匐的人

7
公元2017年的秋天，当我又一次来到窑头镇
历史的风，已经吹走了车马。商旅
吹散了客栈里那些杂乱的方言
但我并不为之叹息，为之惆怅
一些古老的事物，只是换了新的生命方式
你看：那些砂器作坊里，火焰仍在燃烧
你看：那些现代化生产线，正在快速生产出
这个时代需要的硬度和光泽

8
要赞美泥土，她们生育，隐忍，塑造，成全，养活
要赞美这些泥土中的贵族，她们坚硬，灵动，含蓄
包容，甘于寂寞，但有着不凡的气度
要赞美火焰，它们猛烈，宁静，透明，永不熄灭
要赞美这些火焰背后浮现的一个个面孔，他们用创造之手
擦亮了这陇山周边多少草民暗淡困顿的人生
要赞美这里老树，瓦房，破罐积累而成的院墙
每一处都弥散着浓浓的乡愁

9
秋天的深处，那逃离城郭之人
又一次来到见子河边
他的左边，是垂暮之年的窑头镇
他的右边，是正在成长的新安口。时光的风
只会按着自己的方向吹送，并不为谁而刻意停留
当我在河边坐下来，那白发苍苍的芦苇开口说话：
“那些渗入你骨头的泥土和火焰，将一直追随着你
并将养活和造就另一个新时代——”
                             2018/9/12  静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