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每个写作者都渴望写下不朽的文字

对话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③

作者:陈先发   2018年08月20日 09:41  中国诗歌网    1313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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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


陈先发是当代创造力最为充沛的代表性诗人之一。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作主要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年)、《前世》(2005年)、长篇小说《拉魂腔》(2006年)、诗集《写碑之心》(2011年)、随笔集《黑池坝笔记》(2014年)、诗集《养鹤问题》(2015年台湾版、2018年香港中文大学版)、诗集《裂隙与巨眼》(2016年)、诗集《九章》(2017年中文版、2018年英文版)等。

陈先发曾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十月文奖”、“1986年――2006年中国十大新锐诗人”、“2008年中国年度诗人”、“1998年至2008年中国十大影响力诗人”、“首届中国海南诗歌双年奖”、首届袁可嘉诗歌奖、天问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2015年桃花潭国际诗会中国杰出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安徽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数十种。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意大利等多种文字传播。


《安徽画报》: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揭晓,当时您知道获奖后的心情是怎样的?

陈先发:获了奖,自然有开心一刻,而且据媒体称,是“终结了安徽持续22年的鲁奖零纪录”。但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对荣誉应该保持足够的警惕和醒察。写作需要一颗强悍之心,这颗心不能为奖项、荣辱这些外在的力量所扭曲,所撼动。

写作的理想,是要把真正独特的个人生存经验、对时代变迁的敏锐感怀,以创造性的语言方式交由别人、交由后人去深切感知。这既是在唤醒自己,也是在触碰无穷的他者之心。每个写作者都渴望写下不朽的文字,我也不例外。


《安徽画报》:《九章》是否为每首诗都是九首,然后又各自独立成章?联系到屈原的《九章》,是用来对传统的继承和致敬吗?

陈先发:九章这种体例,是我写作的一个尝试。九首短诗为一个整体,犹如一棵树的九根枝桠,同根而活,又各自摇曳生姿——当然这是我的愿望——九首之间内在气息上相互融通、主旨与结构上呼应连接、语调语速上时驰时缓,构成一个有共同呼吸的整体。有没有这样的效果,我不能自判。这些九章,有的承袭了古汉诗的行吟主题,写山水行旅,如《敬亭假托兼怀谢眺九章》、《入洞庭九章》等。有的则完全是一己之沉思,是个人日常的、复杂的内心运动形成的光和影,如《不可说九章》、《黄钟入室九章》等等。这种体例的成败,也只能交由他人和后人评判,我说什么都是无效的。


《安徽画报》:《九章》是否大部分写于合肥?您的故乡桐城孔城,对于您的写作是否有很深的影响?

陈先发:我的写作,能追溯出生活与生存的轨迹。比如,在合肥琥珀山庄的黑池坝边上,住了多年,我的随笔集就叫《黑池坝笔记》。是我晚间绕着湖水散步时,信手所记的碎片,四年前出了第一卷。虽然现在早已搬离了黑池坝,但这书名我很爱惜,其实爱惜的是记忆本身——争取两年内出版第二卷和第三卷两册。我老家是桐城的孔城镇,我也写过许多文字,比如长诗《姚鼐》,是向家乡先贤的致敬之作。《九章》也一样,每一个字都是从我个人或时代生活的记忆中醒过来的。这种记忆有时是迫切的、焦虑的,有时是松驰的、美妙的,不管在哪一种情绪中,从整体上观察,个人写作,毫无例外地都既是一己的心灵史,也是一部压缩的社会史。


《安徽画报》:您一直居住在安徽,也在安徽写作,会不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

陈先发:我对安徽怀有一种有些朋友觉得不可理喻的深刻情感,曾有多次到外省市工作的机会,毫不犹疑地就放弃了。无论是做记者工作的调查研究,还是做一个诗人,似乎只有在安徽大地上漫游,具体而深深融入这里的一切,才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踏实,有一种身心俱在的好状态。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的生态和人的生态,对我的滋养和教育,就是我每一个字的源头,而且这种教育从未中断,哪怕我已经活到了这个年纪。朋友们关注我的诗歌,其实我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拉魂腔》,安徽的风物,安徽人特有的精神气质,在那本书中有浸入更深的表达。


《安徽画报》:获得鲁奖,对于您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先发:奖项、社会性鼓励对个人是一种动力。可以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观察。安徽自古才俊如累江之鲫,在当今,蓬勃而富有生机的各类社会实践、基层生活样本,更是丰沛的写作资源,如果没有更多作品脱颖而出,那真是辱没了这块土地啊。现有的文化皖军队伍,藏龙卧虎,我率先拿了个奖,不过是运气好点,但愿后来者踊跃而上,有更多收获。我很有信心安徽文学和文化领域能出现一种佳作迭出、百舸争流的新气象。也借此向安徽省委宣传部、安徽省文联、安徽省作协的领导和朋友们表达谢意,向连日来发来信息的所有朋友们表达谢意。


陈先发【九章】选读十首


古老的信封


星光在干灰中呈锯齿状

而台灯被拧得接近消失

我对深夜写在废纸上又

旋即烧去的

那几句话入迷

 

有些声音终是难以入耳

夜间石榴悄悄爆裂

从未被树下屏息相拥的

两个人听见

堤坝上熬过了一个夏季的

芦苇枯去之声如白光衰减

接近干涸的河水磨着卵石

而我喜欢沿滩涂走得更远

在较为陡峭之处听听

最后一缕河水跌下时

那微微撕裂的声音

 

我深夜写下几句总源于

不知寄给谁的古老冲动

在余烬的唇上翕动的词语

正是让我陷于永默的帮凶 


(选自《杂咏九章》)



秋兴九章之五


每时每刻。镜中那个我完好

无损。只是退得远远的——

 

人终须勘破假我之境

譬如夜半窗前听雨

 

总觉得万千雨滴中,有那一滴

在分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

 

汹涌而去的人流中,有

那么一张脸在逆风回头

 

人终须埋掉这些

生动的假我。走得远远的

 

当灰烬重新成为玫瑰

还有几双眼睛认得?

 

秋风中,那么深刻的

隐身衣和隐形人……

 

(选自《秋兴九章》)



醉后谢朓楼追古


这里的山水、城楼,有着

过剩的寂静。我不喜欢这种过剩

 

酒桌上我的话题是

如何抛弃

一个强大的死者

在清风中,夜色中,湖水中

他仍在侵扰着我们

 

他过度的寂静与

过度的精致——我们的

蓬头垢面,甚至不是被自己

而是被这些遥远的死者深藏了起来

 

一首果实的诗必须把种子里

深刻的失败也包括进去

其实,这也是一种

深刻的恩情

从这些死者远未被洞穿的匮乏开始…… 


(选自《敬亭假托兼怀谢朓九章》)



堂口观燕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划下的

线条中她们转瞬即逝

 

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

正如我们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檐下她搬来的春泥

闪着失传金属光泽

当燕子在

 

凌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选自《遂宁九章》)



卷柏颂


当一群古柏蜷曲,摹写我们的终老

懂得它的人驻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叶上打盹

仿佛我们曾年轻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仅仅一小会儿。在这荫翳旁结中我们站立

在这清流灌耳中我们站立——

 

而一边的寺顶倒映在我们脚底水洼里

我们蹚过它:这永难填平的匮乏本身

 

仅仅占据它一小会儿。从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们嘈杂生活里不可思议的泪水

 

没人知道真正的不幸来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当我们指着不远处说:瞧!

 

那在坝上一字排开,油锅鼎腾的小吃摊多美妙

嘴里塞着橙子,两脚泥巴的孩子们,多么美妙 


(选自《颂九章》)



以病为师


经常地,我觉得自己的语言病了

有些是来历不明的病

凝视但不必急于治愈

因为语言的善,最终有赖它的驱动

 

那么,什么是语言的善呢

它是刚剖开、香未尽的柠檬

也可能并不存在这只柠檬

但我必须追踪她的不存在 


(选自《横琴岛九章》)


群树婆娑


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浓淡恰到好处

时间流速得以观测

 

秋天风大

幻听让我筋疲力尽

 

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

胜过所有丹青妙手

还有暮云低垂

令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

 

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

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

 

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

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 


(选自《杂咏九章》)



黄钟入室


钟声抚摸了室内每一

物体后才会缓缓离开

我低埋如墙角之蝼蚁

翅膀的震颤咬合着黄铜的震颤

偶尔到达同一的节律

有时我看着八大画下的

那些枯枝,那些鸟

我愿意被这些鸟抓住的愈少愈好

我愿意钟声的治疗愈少愈好

钟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

往何处去

它的单一和震颤,让我忘不掉

我对这个世界阴鸷般的爱为何

总是难以趋于平静—— 


(选自《黄钟入室九章》)



静脉


推窗看见落叶了

秋天的静脉冷而灰蓝

枯萎不是爱在远去

而是爱在来临 


(选自《脏水中的玫瑰九章》)



崖边口占


闲看惊雀何如?

凌厉古调难弹。

斧斫老松何如?

断口正欲为我加冕。

 

悬崖何时来到我的体内又

何时离去?

山水有尚未被猎取的憨直。

余晖久积而为琥珀。

从绝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

一身好闻的

青木瓜之味。 


(选自《敬亭假托兼怀谢朓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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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诗集《九章》


《九章》是陈先发最近三年的作品集成。全书包含16组九章作品。“九章”这种当代诗歌写作的独特形式,是陈先发近年创写的一种全新体例,充满了鲜明的个人风格。每组由独立的9首短诗构成,9首之间内在气息上相互融通、主旨与结构上呼应连接、语调语速上时驰时缓,构成一个有机而通邃的整体。这些九章,有的承袭了古汉诗的行吟主题,如《敬亭假托兼怀谢眺九章》《入洞庭九章》等,有的则充满哲思意味,如《不可说九章》《黄钟入室九章》等。这些九章,状物与玄思融于一炉,本土气质与现代语言技艺共同发酵,迸发出强悍的艺术表现力。

九章系列作品近年在国内外诗界和读者中的影响力日渐增强。《诗刊》《十月》《诗歌月刊》等多种主力刊物,陆续以头条形式推出其中选章。其中“颂九章”获得中国作协和诗刊社颁发的首届陈子昂诗歌奖。国际翻译界大名鼎鼎的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文学交流杂志、《人民文学》的意大利文版、英文版等,多次推出九章作品翻译专辑。《九章》英文版,已由哈佛大学梁枫博士译成,即将出版。本书出版后短时间内,迅速登上较权威的一些读书榜章。2018年3月,本书入选“花地文学榜”,评论家蓝海在《羊城晚报》发表的推荐文章中写道:“在《九章》中,陈先发不只是对一首诗要求完美,他开始追求整个结构的完整,体现了一种史诗意识和史诗抱负。这史诗既是他自身的一种心灵史和精神史,同时也包含着社会史。这个结构富有开放性,是把社会各方面,天地万物、社会经济、众生百态都整体涵盖其中的一个体系。在这方面,陈先发达到了一个典范性的创作状态。”


全国诗人与评论家评陈先发和《九章》


梁小斌:鲁迅是现代中国的一个标杆,鲁迅精神不仅包含强烈的现实主义意味,更有我们中华民族灵魂里的强大美学意味。从当前中国的文学现状来看,从鲁迅的美学境界中吸取营 养犹为重要。包括先发的创造在内,所有中国作家的创造,都应力图向鲁迅率先开辟的美学境界靠拢。在向鲁迅美学精神学习并发扬光大的过程中,优胜者当受到表彰。

李少君:先发对自己的每一首诗都是要求非常严格的,如果说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一块碑的话,他的刻写都是非常用心的,情感强烈但压抑浓缩,语言总是精准地攫取事物。具体到每一首诗,也变化多端,既有悬崖的孤绝、寒江的凛冽,也有轻霜般完美。到了《九章》,陈先发不仅仅限于对一首诗要求的完美,他开始追求整个结构的完整,我觉得这就是他写《九章》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是体现了一种史诗的意识,或者说是一种抱负。当然这种史诗不是西方概念里的史诗的概念,而是他自身的一种心灵史和精神史,或者也包含着社会史。他的这个结构是有着开放性的,是把社会的各个方面,天地万物、社会经济、众生百态,整体涵盖在里面的一个体系。我觉得在这方面,先发达到了一个典范性的创作状态。在《九章》里面,展现出一种大的结构的完整性,但具体到其中的每一首诗,也很完美,但又有很大的自由空间。这些不同角度不同题材的诗歌,构成一种很大的互补性。其中的一些诗,我个人觉得是当代新诗中最好的。比如有首《早春》我特别喜欢,我第一次读就给迷住了,这首诗整体看是一个素描,白描,寥寥几句,但构成一个情境,一个画面,一个场景,一个正在发生中的事情的片断和截面,在这里面,诗人注入他的情感,并表达自己的一种感悟,这是对中国古典诗学的现代转换与创造。

何言宏:那么,我们应该怎样来评价以陈先发为代表的我们这个时代的优秀诗人呢?我以为自二十一世纪以来,在世界性和本土性的新的深刻交汇中,我们的诗人做出了新的文化选择和诗学选择,这一点在先发的创作与思考中表现得非常明显。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较为合适的概念来概括以先发为代表的这一批诗人的诗学特征。少君借用先发的《写碑之心》而以“写碑”这个说法来概括先发,我想也是在作这样的努力。而我更侧重于“心”字。我曾经用“心的诗学”来概括二十一世纪以来以先发为代表的一批诗人的诗学文化取向。这个“心”字最主要的含义就是价值理念,接近于张载“横渠四句”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心”字的含义,这样来看,先发的诗学,就是一种文化选择与文化建构,有在我们这个时代进行价值建构的意思。我们常说“不忘初心”,先发的诗学“初心”就是要接续我们的精神文化传统。他的很多创作,都有回到古代的倾向,都是在向我们精神文化传统的回归与致敬。

钱文亮:说到陈先发在语言学的诗学意识下的诗歌实践,有很多值得研究的方面。例如,陈先发诗歌中的隐喻就不同于传统范畴中的意义,它多将切近之物与遥远之物相连,发展出最出人意料的组合,甚至它自己取消了隐喻式语言与非隐喻式语言的差别……再比如,借助于老庄和维特根斯坦、福柯等哲学家对于语言二重性的认识,陈先发非常善于通过紧缩、省略、移置和重新组合,将来自感性现实的丰富元素提升为一种超现实,似是而非,二者之间张力弥漫,诗意弥漫,换句话说,借助可见的、现实的、逻辑性的语言或图像部分表达了不可见的、非现实的、非逻辑性的世界或图像,所以,陈先发诗歌中的关键词多用“空白”“无”“不可说”等等,我认为这就相当于奥特所说的那种诗歌语言中的“创造性的空”,这种“空”是人类学的基本事态,具有一种日常性和普遍性,是“未曾意料和不可意料的”根本性的“模糊点”,属于有区别能力的人之禀性的精神理解,它总是中断和连接人意识到的意义—意向的连贯性。它又是诗歌语言的一个基本特征,即:言语出自和指向的东西默默地隐藏在“字里行间”。这种中断和连接一切理解的存在之“创造性的空”,往往为伟大的诗歌所具有。当然,这种“创造性的空”又往往由诗中具体的意象、元素所诱发、指引,那些意象、元素虽然属于个别人的生命视域,却也可能触及生存之整体,人们可以在此开放了的生命视域中相互理解。也因此,陈先发诗歌中那些从个体经验和体验产生的领悟与沉思,往往表达的是与许多人、无限多的人相关的真实,因为对“已知”、“已有”的消解和覆盖(陈先发语)往往导致与人相关的不可说的经验,那是人在其真实、在其所在的深层遭遇的那种真实。因为“创造性的空”,诗歌不断冲击着语言的边界,那种“临界经验”的引入使得诗歌涌向存在的“陌生处”,那神秘的世界与诗歌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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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    禾:陈先发的诗筑基于对当下存在的强烈关注、思接千载的历史意识和深入骨髓的生命虚无感。他致力于从修辞与三者的相互指涉中提取诗意和活力,使那些被我们一再忽视或倾向于自我遮蔽的事物无所遁形。其近作集《九章》在现代与古典,哲学与诗意,玄想与现实游走与突围,为现代汉诗的表达与呈现拓展出了一片独居于自己的宽阔疆域。

张德明:近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诗集《九章》,代表了陈先发诗歌创作在继承古典传统、重构新诗民族美学的更高阶段。诗歌已经从单纯的“地理灵性”诗学思维中超拔出来,向更为深广的传统文化根源处继续进发,试图在现代诗歌中接通“骚体”传统,重建新诗的民族美学。我们知道,“骚体”传统发轫于屈原,后经汉代一众诗人追摹跟随,渐至成为古典诗歌的伟大传统。《九章》是诗人屈原的重要诗作,陈先发将诗集取名为此,其内在用心不言而喻。纵观这部诗集中的诸多诗篇,我认为它体现出四个方面的特征。首先,心怀苍生的悲悯情怀,如《滑轮颂》对夭亡的姑姑的怀念和怜爱书写,《拟老来诗》对晚景生命的关注等,都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骚体”情怀相一致。其次,反思现代的忧患意识。对现代性加以反思和批判,对更为健康有序的现代生存空间的追寻,一直是陈先发诗歌中的重要思想主线,这在《九章》中进一步得到具体体现,《秋兴九章·四》《江右村帖》《面壁行》等等,都是此方面的代表作。再次,钟情自然的情绪彰显。陈先发认为,民族诗歌传统中有一个伟大的品格值得我们去坚守,那就是它的强大的与自然对话的能力。基于此,陈先发的诗歌也关注自然,让现代诗歌主动与自然作多层面的深层对话,从而碰撞出有关生命的体悟和宇宙人生的哲思来。《卷柏颂》《滨湖柳》《坝上松》《秋江帖》《湖心亭》等等,都体现着与自然对话、从自然中寻找心灵的慰抚与人生的寄意的艺术情采。第四是含蓄蕴藉、余味难尽的语言个性。陈先发的诗歌从不是直抒胸臆之作,也不是简单描摹自然的口语表达,而是用语典雅、表意含蓄深沉、富有美学内蕴的优秀文本,在多样化并置的当代新诗艺术园地里,陈先发是具有独特语言组构技法和诗歌美学修辞能力的重要诗人个体,这与“骚体”诗歌“含蓄深婉为尚”(胡应麟《诗薮》)的美学特性也是有着共通之处的。

霍俊明:从文本内部来看,陈先发的《九章》也体现了复合和综合文本的显著特征,是融合的风物学、词语考古学和共时性意义上诗歌精神的共振与互文。就《九章》而言,生成性与逻辑性、偶然性与命定性、个体性与普世性是同时进行的。尤其是陈先发诗歌中生成性的“旁逸斜出”的部分印证了一个成熟诗人的另一种能力,对诗歌不可知的生成性的探寻,以及对自我诗歌构造的认知、反思与校正,而这也是陈先发自己所强调的诗歌是表现“自由意志”的有力印证。与此同时这一“旁逸斜出”的部分或结构并不是单纯指向了技艺和美学的效忠,而是在更深的层面指涉智性的深度、对“现实”可能性的重新理解和“词语化现实”的再造。一个优秀诗人的精神癖性除了带有鲜明的个体标签之外,更重要的是具有诗学容留性。诗人需要具有能“吞下所有垃圾、吸尽所有坏空气,而后能榨之、取之、立之的好胃口”。这种阻塞的“不纯的诗”和非单一视镜的综合性的诗正是我所看重的。

许道军:鲁奖颁给《九章》,实至名归,但对于陈先发而言,荣誉来得晚了些,《黑池坝笔记》就可以。陈先发的诗歌直面个人生存事实,又植根于中国大地;超越了传统与西方,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等的区隔,又将传统与西方,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等化作气息,融入现在,溶于现实,不拘形迹,是其所是。这是一种扎根于传统、扎根于现实并面向未来及各种可能性的综合写作,大气,冲和,代表着当代中国诗歌的正路。从《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途径《黑池坝笔记》的诗学反思,到《养鹤问题》《写碑之心》,陈先发一路前行。但是到了《九章》,他的诗歌好像突然跨越了一道分割线,思想、技巧与情感恰到好处的一并成熟,三者均衡进入一个江流天地宽的大境界。这个现象对于陈先发而言,有其内在逻辑,但是对于中国百年新诗的发展而言,可能是偶然的事情。

李    云:陈先发的《九章》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深沉蕴蓄、状景抒怀的传统,融入了浑厚的现实和幽玄的想象。陈先发用现代新诗的形式去推究厚重的城池、苦难的苍生、多灵的山川以及玄秘的宗教之理,他推崇一种极致表达——深层的心理平衡,内在的力量,情绪饱满度都达到一种极致。他在诗歌创作上既“向庄子举杯,也向纳博科夫举杯”,广泛汲收古今中外一切文化和文学资源,并将其转化成一种强大的“综合能力”,以处理时代供给的一切材料。因此,他的诗既有形上幽玄之美,又有切入现实的啮心之痛,诗艺婆娑万象,给人以极为丰富的美感享受。陈先发的获奖,是对他三十年来不断精进的诗艺创造的奖赏,也是当代诗歌成就得到社会认肯的重要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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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启放:陈先发说过:“写作即区分”。他的诗歌从一出道便打上鲜明的“陈诗”印记。《九章》当然是区分,不仅是诗歌体例的区分,也是对过往“陈诗”的区分。与年轻时的犀利、直穿人心相比,《九章》中的诗作已达通明之境:心识的通明。以我看,在多种文化对比冲突中,他更加倾心于对东方智慧的认同与探幽;他所触及的“未知之境”在中国诗坛目前无人能及。这也是我深夜静读《九章》能够心醉神迷的主要原因。

吴少东:读先发的诗,我们能读出现代与传统、历史与现实间的紧张关系,他的诗冷峻、哲辩、意象繁复,充满内外张力,但又从语言巨石的裂缝中显然露出一股简单明了的对人与社会的怒怼与挞伐、温情与悲悯。他似乎对语言有一种天生的洁癖,对词语进行独特重构,化修辞之技于无形,给我们带来全新的视觉与心灵冲击。过去我说过,现在我依然要说,陈先发是不可复制的。    

许    敏:西门内斯曾经说过:“诗歌只有一种作用:深深地沁入我们精神的圣殿——那里有灵魂最彻底的隐情和孤独——帮助我们实现在内心深处揭示人生本质的愿望。”作为诗人的陈先发内心肯定也有一座圣殿,陈先发的不同在于他不是紧紧地拥抱这个圣殿,而是要突破它,突破它的边界,以期达到精神的重建。从《写碑之心》到《九章》,陈先发带着他体内的闪电,带着“弃婴般的孤绝”,一路呼啸前行!近观陈先发创作,他是个有着很深拒绝和很深眷恋的诗人,他以独特的文本传递他的诗学向往,一个不会沉溺于孤独也不会置大好河山于不顾的诗人,一个在传统与现代中自在而立的诗人,祝贺他斩获鲁奖,祝贺他在与时间和词语的搏斗中突破了自我。

詹用伦:陈先发的《九章》,气势圆整,功力湛深,尤其体现在对于语言的精准把控上,既诗性十足,又机锋迭出,虚实互生;整体的写作向度上,各《九章》或格物、或扪心,物我相互缭绕,最终形成了有歧有侧、有奇有正、摇曳变幻的有机整体。

罗    亮:首先由衷贺先发以《九章》获鲁奖!谈到陈诗,我脑中浮现若干个关键词:陈诗有善,善在“良知”;此善,亦是他“刚剖开、香未尽的柠檬”,他有香气不尽的诗之“善”。陈诗有真,真居“困境”;有对人诸种“困境”的清新认识和种种“特例”的尊重。此种尊重,即一诗人之真之诚。陈诗有味,味于“回响”;其诗风或如秋木肃穆,或如冬风凛冽;又常常乍读如闻雨季滚雷。最后,我感佩他一系列的诗学洞见,他写出了并回应着“语言向写作者发出的呼救”——“远高于我们在写作困局中对语言的呼救”。他发现了人类生存和语言自身两个现实的触目惊心。

张建新:陈先发是具有冒险精神的诗人,力求以语言的精准性去探寻对思想体悟中“不可言说”那部分的精确表达。陈先发又是一位吸取了古典资源的本土性诗人,比如其诗中“鹤”这个意象即是从古典资源中提炼出来的当代的“鹤”。我不敢妄谈陈先发的诗歌体系,但从他的诗歌与诗学形成的相互佐证来看,他的写作独具特色且值得信赖已是不争的事实。

木    叶: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对于书法创作要体现出“新理异质”的期待同样也适用于人们对于当代诗歌写作的期待,陈先发的《九章》,新异之处在于,以其特有的思维杂糅方式,一方面向我们民族的美学范式致敬,另一方面,看似内敛的诗句极具爆破力地指向广阔的人间,引爆阅读者也许已经蕴蓄太久的心灵地震,在松动和瓦解中,世界反复呈现。

西    边:《九章》一书,无论篇幅长短,无论读者是运用微观的语言元素分析还是宏观的解构策略来审视,每一首都不失为当代杰作。每一首诗深挖下去,都将触碰到存在意义上的深不可测,而这也恰恰与现代生活超乎想象的复杂相对称。从内容上,陈先发的新作《九章》是对传统的一次致敬与终结。这个传统包括古今中外的哲学传统和中国诗歌美学传统,包括诸多源头性诗人、启蒙主义作家、思想领域的巨擘......另一方面,他的作品有意无意中突破了文本的形式主义边界,笔记是诗,而诗也是思辨随笔,一首诗可以是完整诗歌肌体的一部分,而每一部分也几乎完美地包含着他对世界整体的运思。《九章》是哲思与诗学完美融汇的巍峨大厦,陈先发在《九章》中努力构建的是历史、哲学、逻辑学、语言学、艺术论的统一场,他找到了诗歌的一种新范式。当然,对于陈先发的诗,我确信各种类型的解读都会有,这恰好契合着罗兰巴特的看法,能最大程度上地丰富诗歌的趣味。伟大的运思触及深处,必将透明地消失于人群的渊薮。

茉    棉:诗人陈先发曾言自己是“一个左手攻击右手的诗人,左手与右手的力量也因握住而融汇在一起”。此句中的“左手”,“右手”,可以解读为诸如“反传统”,“传统”;“个人精神生活”,“社会公民意识”;“存在”,“虚无”……等某类词语,就像在生物学上两条神经平行或韧带交叉的X,在语言学中变形为修辞。陈先发正是用这种互为悖论式的诗歌语言,建构并践行了他的诗歌美学。他将文学语言和哲学语言,古典汉语精髓和现代先锋气质糅合于一体,产生几何体式的对称的张力和魅力。近年来的写作,在对自然,历史,社会百态记录的同时,更深地转向对自我内心,个人写作自由的掘进。开阔,澄明,但仍葆有神秘性,此神秘性又被他非凡的洞察力,或疏朗或繁复或微讽或悲悯的目光所揭示:万物的本质。陈先发的写作,展示了诗歌作为一种永恒的顶级的艺术形式与作为短暂的社会公民,最终生而为人的存在之间的关系——它如何对现在和未来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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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碧薇:陈先发正在构建一个体量庞大的当代体系。这个体系既有宽度,又有纵深,在广阔的视野下,不缺对微小事物的细致观照。其中最能引起我共鸣和思考的是他所呈现出来的个人性:在不可逆转的历史洪流和时代冲撞中,个体有着怎样的遭际,又如何整理自己的内心。在《九章》里,一种强有力的压迫时时顶破词语的隐喻向我们跃闪,这是公共性对个体性的压迫,是“新的文明”对“旧的文明”的压迫。而诗人深刻的忧思,正在于每个人都在承受压迫带来的异化却别无选择。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陈先发在一首又一首的诗里提出问题却将它们悬置。显然,诗歌并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写作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指向意义的匮乏,陈先发深知这一点,他在西西弗斯式的写作中抵抗着虚无,他的诗中埋藏着金子般的幽愤与孤独。

宋宁刚:笔者从新世纪初开始关注陈先发的诗。回望他新世纪以来近二十年的诗歌创作,感觉第一个十年里,陈先发的诗写得繁复、委曲而又沉静,那种面向自然的观察与沉思,颇有西方自然写作的意味。不过,自那时起,他的诗就有意识地以引、令、赋、贴、颂、记等别具中国传统写作样态的字眼命名,向中国古典传统频频致意。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从《写碑之心》到《九章》,陈先发从的诗歌写作面向,从对自然的观照更多地转向对人世的考索,写作的野心日渐突出。他之获得鲁奖,是其持续的诗歌创作之糖的又一次凝结。

高红艳:陈先发的诗是困境中的突围,是不可为之为,不可说之说。在他的诗里,展现了丰富的对立和冲突:“诗人”和“知识分子”、丰沛的情感和严谨的思维、即时的敏锐感受和深厚的诗学修养……同时也展现了这些冲突在冲突中的融合。这必然造就了他的诗歌语言、形式、内容的独特面貌。

叶    丹:诗人陈先发异于普通作者的超高天赋不仅能从他早年的作品中窥见,也可以从他第一本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的扉页照片中看出,依我看,他是仅凭少作即可成立的诗人,但他却一直对诗艺有极高的追求,从《前世》到《写碑之心》,再到《九章》,其中的大变化、探索,成熟之后的精进,其超高的诗艺和触动人心的立意,在汉语诗人中并不多见。

黄玲君:如果说,陈先发的《九章》是一个繁复缜密的整体,那么读者打开它,还需要一个良好的切入点。对于陈先发,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为蝴蝶和人们提供一种时空经验,而这交错的可繁复出入的时空,可在遂宁也可在茅山。而蝴蝶的疲倦带来分裂,裂隙一经产生便永无休止,诗人便从这其中的不可信中一窥究竟。九是数的极至,也是由繁入简的前奏,或者在繁星闪烁之下,只有人心才可以作为其中最好的平衡。

刘康凯:首先,《九章》这种章数固定的连章诗体,就像珠串一样,每一章都是自成一体的,可以作为一首独立的诗来看,同时它们又有机地串结在一起,构成一首完整的长诗。其优势在于,它可以不断地变换题材、视角、时空、语调、情感方式等,让一组九章在行进过程中可以不断重临一个新的起点,不但有效避免了诗思的单调与泛滥,还能够形成一种复调效果,各章之间在诗思上既有承续,又有差异,构成丰富的张力关系,这样就大大拓展了诗性的空间。其次,诗歌创造源于人性中对自由的无限冲动,但悖论的是,诗性生成的前提却是必要的限制。正如陈先发说过,“好的东西一定是在一圈小围墙的限制下产生影响力的”。九章诗体正是九道小围墙,有效阻断了诗歌中单一情绪情感的历时延续。但与此同时,这些小围墙又在很大程度上把进入诗歌的一切都变共时性的,让它们在同一个平面上,“交叉,滑行,获得它们似是而非的璀烂形体”,(《黑池坝笔记》),并得以重新命名。因此,这些小围墙不仅是限制,也是敞开,不仅让诗思凝定,同时也把它逼进一个更为辽阔的自由无碍的空间。最后,九章还让我联想到中国的古代戏剧。九章的每一章就像戏剧的一出剧情或一个唱段,在其中,“我”得以戴上不同的面具,分饰一个不同的角色,用不同的声音说话。这样,“我”就不再是一个单一的抒情主体(这种主体不免是虚假的),而是化身为生、旦、净、末、丑,在每一个角色中都演绎出一个真实的生命。“我”作为一个主体的复杂性乃至内在的撕裂就能够客观地呈现出来,诗歌本身也由此获得一种更具包容性的复调空间。


(综合整理自:安徽画报、安徽省文联、诗歌月刊)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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