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阅读和评价林莽先生的诗歌，应该把握这样几个关键词：见证、秋天、雾、忧伤、寂静、火焰。这几个关键词，基本勾勒了他诗歌创作的大致线索，基本表现了他的诗歌艺术价值，基本呈现了他诗歌的文学意义和社会意义，由此，也构建了他独特的诗歌文本。

一个时代的诗歌见证

林莽先生的诗歌贯穿了从白洋淀诗歌群落到当下诗歌创作实践的全过程，正像他的一本诗集的书名《我流过这片土地》，像一条诗歌的河流，见证了他流过的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是他见证了这一过程的诗歌，诗歌也见证了他的心路历程，和他所处的时代。作为一个诗人，看上去是他在写诗歌，但实际上是诗歌在写他，在写他们，也在写我们。

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一书中说：“在我们的时代，我们老是听人说，诗歌是一份擦去原文后重写的羊皮纸文献，如果适当破译，将提供有关其时代的证词”。林莽先生的诗歌就是一份这样的“羊皮纸文献”。尤其是他的早期作品，充满了对祖国的忧思、对现实的忧愤、对青春的忧伤。因为他意识到了“危险在威胁我们所爱的事物”，从而感到了“时间的向度”，在他“所看见和碰触的一切事物中”感到了那个时代的存在，我们通过他的诗歌感到了那个并不遥远的时代的存在。

在谈到为什么写作时，林莽先生说：“我们这一代诗人，在青年时期经历了一次次的精神的幻灭，是诗歌给了我某种救赎，是诗歌让我内心的爱有了方向。”“也许，只有艺术是永恒的，它用我们情感的符号记住以往，它把每个时代的人们嵌入历史。我相信，我们那个时代的诗人们所留下的作品也将会这样。”现在，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已经这样了。

如果说到见证，我们还必须要说到，从白洋淀以来，他始终是一位现代诗歌写作的研究者，也是卓有贡献的诗歌活动的优秀组织者，同时也是一位具有现代意识和中国传统风格的优秀诗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林莽先生是当代中国诗歌的一根链条，他把自白洋淀以来的中国诗歌连接在了一起。依我看，中国的百年新诗有四个“波峰”，我没有说是山峰，而是说波峰，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中国新诗的初创期，二是朦胧诗对中国新诗创作的推动，三是上世纪80年代新诗的大规模尝试，四是新世纪以来诗歌的基本成熟。林莽先生是从朦胧诗以来中国诗歌的在场者、见证者、研究者、参与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颗诗歌良心。

今天，我们讨论林莽先生的诗歌，在向他致敬的同时，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向白洋淀这片北方的水域深情地致敬，感谢白洋淀，是这片水域给了林莽先生和他的诗歌以立足之地，那里起伏的芦苇、水面的波纹、划过天空的小鸟都触动过诗人敏感的神经，白洋淀是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个摇篮，是一个诗歌群落的保姆，如果没有这片水域，就没有林莽先生和他的同伴们落脚的地方，就没有白洋淀诗歌群落，中国诗歌史就会少了令人沉思的一页。林莽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然而我们依旧是‘幸运’的，因为‘我不相信’，我们选择了白洋淀这个距北京仅仅一百多公里的华北水乡，……相对自由的空间与处境相似的一伙人的相互撞击和启发，形成了白洋淀知青的一种独特的文化氛围。”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白洋淀是林莽他们的幸运，也是中国诗歌的幸运。

秋天停滞的时间

读林莽先生的作品，我总感觉这是一位一直在秋天写作的诗人。虽然他的作品题材比较广泛，但凡能够触动他心灵的事物都可以入诗，他写春天、写冬天，尤其是有《夏末十四行》这样优秀的作品，但不管他写什么，怎么写，我都能感觉到这些作品中秋天的气息。单从题目看，就有《深秋》《暮秋时节》《秋天的韵律》《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声》《圆明园 • 秋雨》《深秋季节》《秋天的眩晕》《在秋天》《午后的秋阳》《再临秋风》等等，在他的诗集《记忆》中就有14首在题目中出现“秋”的作品，在这些诗中，我信手摘出一些句子：

“深秋临冬的湖水，/清彻而寒冷。/淡云深高的天空，/时而传来孤雁的哀鸣。”（《深秋》）

“那短暂的幸福/是属于秋阳的/在初秋/这午后的阳光下的幸福/多么寂静”（《午后的秋阳》）

“这几日内心变得豁然/这几日我告别了最亲近的人/面对死亡 人世淡漠/生命再次感到了高远的秋天”（《再临秋风》）

……

除了以秋天命名的这些诗，在其他诗歌中秋天的意象也比比皆是，比如他在《黄昏回想》中说：“当夕阳坠落/当秋风来临/当我们老了”，“那是秋风中停滞的时间”；在《记忆》中写道：“秋天飘落了它最后的叶子/光秃秃的枝干指向湛蓝的天空/短暂的激情骤然冷却/草丛小径上留下零乱的身影”，“如今我才知道/白洋淀的秋风为什么那么凉/白洋淀的浓雾为什么那么浓”；在《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中说：“祖国没有抛弃秋天般的乡愁/风吹不散我久已的情思”……

如果说，把人的一生也划为四季的话，那么青年时代是属于春天的，但林莽先生在青年时代就开始抒写秋天。在他的人生历程上，在本应该播种希望的季节，却遇到了悲凉的深秋，秋风、秋色、秋景、秋的愁绪，便成了他早期诗歌中的主基调，那时天空“时而传来孤雁的哀鸣”，那时“一群瘦弱的孩子/摇着细长的手臂说/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不要”，但什么也没有的诗人，却有梦境，“深秋的人啊/何时穿透这冥想的梦境”；进入上世纪80年代，本来已春回大地，但他依然心有余悸，一再回想起他和他的同伴们经历的秋天的萧瑟，这一时期，他诗歌中的秋天由原来面对的秋天现实，而进入对“那个秋天”的回味和思考，他在《心灵回声》中说：“我将在那儿/在雾气升起的地方/在天边那条曲线的无数描点上/抹平橙色的天空/布置蓝色的晚霞/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来，诗人已人到中年，游历过祖国和海外的一些地方，事业和生活都进入了安静和成熟的阶段，幸福感也油然而生，作品中的语言多了平和和温情，正如他在《在秋天》中所写：“是的秋天 它让我浮想联翩/有如湖水在秋天的思考/即使是一条河流/它少了源头溪水的欢快/在近海的地方 开始流得宽广而舒展”；在《午后的秋阳》中他直接说出了在他的诗中少有的“幸福”一词，他说：“多好啊/时间你别动/我在这午后的阳光下读书/幸福得像一块山崖/一棵树 一片草场/群山怀抱里悠然自得的羊群”，有着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境界。

这里需要提及的是，林莽先生在他的母亲去世后，写下了一大批悼念母亲的诗歌，我把它们也归入“秋天”诗，这些作品语言朴素、质朴而意蕴深厚，看似几乎不受任何诗歌技巧的束缚，是直接从心底流出的血和泪，这些直抵人心的作品，迥异于他的其他作品，是他创作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

古往今来，写秋天的诗可谓不胜枚举，优秀的作品也很多，但把秋天作为写作的基调，几十年来把秋天融入生命、融入时代，多层次体验，多角度抒写，写出一代人的生命历程，写出时代的沧桑变革的，林莽先生当属第一人。

像雾一样的忧伤

忧伤，是林莽先生诗歌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如果说秋天是他诗歌的基调，那么“忧伤”是他诗歌的主旋律，或者我们称之为风格。这与他的经历和气质有关。在青年时代就遭遇秋天的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说：“怀疑与反抗的情绪把一个一向积极热情的青年引向了内心与深沉。”“天地是如此的广阔/我却只有曲曲弯弯的小路”（《列车纪行》），他的内心是忧伤的，他的深沉是“沉郁”的。

他在近期的《哀伤》中自己追问：“为什么我心中总会有一丝由衷的哀伤”？即使在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故乡、菜花地、树丛和我想说的第一句话》这样一首写春天的美好的诗里，也写下了：”春把希望和一丝过去的忧伤同写在二月”；在他近期的作品《当大风呼呼地刮过》中，依然写出了：“歌声穿过久远的岁月/突然停滞于那组感伤的音乐”，欢快的情绪中忽然掠过一丝忧伤，让人有种心有余悸的痛感。他“从累累伤痕的记忆中/称出历史的重量”（《海明威，我是海明威》）。

在他表达忧伤的时候，用得最多的意象是“雾”，只有雾中的忧伤最使人难以忍受。他在《记忆》中写道：“那是一个灰色的年份/湖水在一片大雾中”，他面对的湖水在一片大雾中，湖周围的一切都在大雾中，包括一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在《夏末十四行 裂痕》中写道：“我突然感到了心灵的裂痕/阳光不再明媚 仿佛车窗的玻璃/被钝物撞击 塌陷 龟裂 成为浓雾/清晰的影像骤然变得模糊”。他在《滴漏的水声》中说：“你裹紧身子/匆匆地穿过车流不息的雨雾”，“有时候人们在一片烟雾中 抵毁爱情”。在他诗中，有烟雾，有水雾，有雨雾，有雪雾；有眼前的雾，有心中的雾。早期作品中的雾是迷茫的，80年代的雾是透明的，90年代的以至近期作品中的雾是梦境的。总有一些雾，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笼罩在他的诗歌中。

我想他作品中多次出现的“雾”，并不是作者特意而为之，一是华北那片水域的多雾是客观存在的，在作者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二是用“雾”这样一个意象，最能表达他的心境，在写作中自然而然地有一片雾就会来到他的笔下。

有人说，诗人不同于其他人，是因为他的童年不会结束，他的青年也不会结束，他终生在自己身上保持了某种童年和青少年的东西，因为这个时期的感知力有着伟大的持久性，他最初那些诗作已经包含他了后来全部作品的某些特征。毕竟，这个阶段他所体验的快乐或不快乐的时光，决定着他以后的性格。我认同这个观点，从很多诗人的经历和创作中也印证了这个观点的正确。正是林莽先生的青年时代的那一些经历，使他敏感的心灵被一次次的伤害和震撼，造成了他的性格中的沉稳、深沉、沉郁的特点。在这样一种情感中，他不断追问和思考，因此形成了他诗歌的一个显著特色。 

寂静中的火焰

“寂静”同样是林莽先生诗歌中频频出现的一个词。把这个词从他的一首首诗歌中找出来，我们就会发现，这每一次的“寂静”是不同的，有时候，“寂静”是有色彩的，比如他写道：“那是寂静中有农舍与树阴的风景”，“一棵大树在风中摇曳/隔着寂静的池塘 我看见”，甚至他还十分具体地描写说：“寂静的微澜是淡灰色的”；有时候，“寂静”是有声音的，他说：“净月潭在寂静的春夜/倾听着大地的心声”，“倾听灵魂中最寂静的时刻/一股股旋律在内心不停地撕扯”，“寂静中听血液里每一颗微粒相互碰撞的声音”；有时候，“寂静”是有温度的，他说：“土陶历经千年/寂静中呈现出温润的气息”；有时候，“寂静”还是有动感的，他说：“我在寂静中翻书  抬头看见/几棵小树在风中倾斜”，他说：“午后的寂静中/我们走向坡地的小站”；同时，他的“寂静”也是可以怀想的，他说：“下午茶的瓷杯轻轻地相磕/寂静中的小小声响/在秋天  让我想起了少年时代/那些难以诉说 的怅然若失的童年”；有时候，他的“寂静”中有忧伤，也有幸福和美丽，他说：“在初秋/这午后的阳光下的幸福/多么寂静”，他说：“那些落满山坡的花瓣啊/曾是那样的寂静/犹如月光一般的寂静”。

那么喧闹的时代，他是怎么发现那些寂静的呢？他在《清晨的蛛网》中说：“时间磨损的岁月/让我静下心来”。正如一个老人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就会变得慈祥一样，一个一次次经历过生活和内心的风暴的人，一定会变得安静。但他的“寂静”，只是大海表面的平静，平静的海面下是波涛， 他在《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声》中这样设问：“秋天的火焰在树丛中燃烧/作为回答我应呈现些什么”？后来，他在《慈航》中说：“世俗的疑问如何抵达神圣的起点/虔诚的火焰 永恒而寂静地燃烧”，由此，我们终于明白，这“寂静”，也是“火焰”。

（作者简介：牛庆国，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日报社高级编辑、文艺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