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一个崭新的结局：午夜的

电影院，空旷、沉静，一如当晚的星野，

又仿佛时间精巧的瓷器上永不消退的裂罅。

银幕上，滚烫的爱情再次沸腾：

秋日大街，未落的雨，他手握玫瑰花束

走进布尔什维克俱乐部，歌声是

兀鹰叼来的时代口号；那女孩转身，把自己

藏进一枚镍币，跃入劣质的

伏特加。宵禁的铁蹄踏破黑夜，他们拥抱，

裹紧彼此；那未说出的誓言，像风衣里

上膛的手枪。在每一帧的缝隙，

你总会降临，却守口如瓶。生活反复印证，

记忆只不过是一只始终在寻找新鲜肉食的狐狸，

承认吧，你我从开始就已经忘记，

像凶猛的潮退，而我们是无法幸免的

鱼，终其一生都在回溯。

“你会照顾好自己的，不是吗？”

沉默。沉默是回忆里散落一地的弹壳，

是离别时滴淌于唇边来不及发芽的蜜语。

（后来，你知道的，命运指引了它们，这与选择无关。）

零星的观众，将眼前的电影嫁接于

尚未衰败的往事；明灭不定的光，提醒我

张贴于店门外的歇业公告：你终将融入黑暗。

屋外，雨从夜红色的金属天空

落入记忆盛水的筛子，抒情成为

最沉重的病症。噢，时间只不过是真诚的骗子，

你不会出现在今夜，今夜无需挥手，

不说再见，没有爱情神圣而欢愉的忧伤。

我一无所有，如拥抱后的余温。

在凌晨四点的梦境，我纵身跃出，

像一次即兴的自由落体。窗外，

诞生于黎明的风，是秋天唯一的

木舟日益皱缩，久而久之变成

一截从神祗口袋遗落的火柴，

忙于寻找光与温吞的火。慢下来，

世界就会挤满晚点的绿皮火车，

我从明天的车站坐回去年的月台，

沿途绕开密布年轮的悬崖，时间

滚烫的发酵桶，和丛生玫瑰刺的

塞壬歌声。我用网打水，在某个

难以辨认的岔路口来来回回。

六点，这裸露而锋利的时刻，我

听见身体中隐秘的河流上锁，

钥匙落入肺叶内部的声音，仿佛

尚未苏醒的人群即将被月光点燃。

被遗忘的旧物仿佛幸存的烟蒂，隐喻她

凋落的往事。红色高跟鞋、吸血鬼

指环，还有变幻莫测的假发，

像一截从年龄上脱落的痂。年轻的

美人鱼，反锁于瞳孔黑暗的阁楼，

而日益粗糙的鳞片，令她多次掐断内心

乱窜的火苗。日子开始泛黄，

这充满奶粉和洗洁精的两室一厅，

像时光静止的囚室。记忆加速变形，

那个禁闭于情书、端坐在老式胶卷的海的小女儿，

沦落于想象力的黑白，像回忆年久失修的反光：

“她仍是自由的吧。”

有时午觉醒来，波浪状的床单褶皱将她

送往身上喑哑的大海，那形销骨立的华年。

她偷偷翻阅日记，那破旧的

棕色封皮，和快要褪色的钢笔字迹，像无名的

毒素，刺激她不再年轻的锁骨；

而现实是唯一的止痛药，却还需忍受

强烈的副作用。某个夜晚，积聚的火星劈啪作响，

她幻想冲破孤独和绝望交织的停战协议，用星斗

引燃心渊的荒芜。但什么都不会发生，

隐形的网越缩越紧，难以再有

漏网之鱼了：她脱下昨日，扮演自己的安徒生。

黄昏是时间的巨翅翕动，半个

星球的乌鸦掷向摇摇欲坠的枯枝，

如阴影山雨欲来：生活似乎永远

在别处，直到我们杳无音讯。

列车晚点，这骄傲的缺席，如同

往事，或留下空白的那个人，反复

冲刷记忆的河床，令你一无所获。

平静，始终诞生于喧闹：在鼎沸的

候车厅，呛人的分贝是唯一恰当的

修辞，而你依旧沉默，沉默如猎手

放下武器。徒劳是最真实的词，

当云涨满天空，那些未说出的告别，

成熟于今夜残缺的弦月，像等待

镰刀的麦子。希望是另一种词，

仿佛黑夜中闪光的白鸽集结，为你

拆毁歧途。已经无需再去引燃什么，

当遥远的汽笛撕破夜空铁一般的幕布，

风中摇曳的，是你讳莫如深的事物。

遗憾的是，比喻已经无法拯救眼下的生活，

柏拉图的洞穴已被山崩摧毁，无休止的钟摆

是叔本华的痼疾，噢，萨特，更像一个纸篓。

不必等天黑，不必退回虚无中，勇敢地撕碎

面具，去寻找那只一出生就卡在喉咙里的猫。

它蛰居于永恒的暗箱却好像流离失所，足以

致命的定时炸弹一直盯着它，危险是每一次

呼吸；猫永远生死未卜，如同我们不明生死。

那条踏入两次的河流，那钢铁和火药锻造的

年代，杀戮像一场游戏：当你在错误的时间

打开一扇错误的门，总以为它是无关紧要的

插曲，潮退后又都会如同过去。像猫的主人。

暴风雨中必有红色闪电，适应潮流如同适应

新的疾病。在信中，你坦言世界荒唐、凶险，

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又如无穷多的岔路。

你应该想到，完美主义就是不可消弭的时差。

捕食。求偶。死亡。填充弥漫道德感的历史。

当你置身通向真理的迷宫，你渴望遇见上帝，

还是掀开另一种从未设想过的谜底？当太阳

东升西落，生命的历史缩写成一个词：分化，

这不可逆的时间长轴，完美得如同不确定性。

（What the fuck! 虚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是墙，不是零，不是黎明的火种，宇宙的

中心。像耀眼的空中楼阁，夭折的巴别塔。）

第一千零一个哈姆雷特，你在不存在的世纪

埋头寻找永恒的火焰：生存，或者毁灭，这

不是个问题！不惑之年，你本应该拒绝辩护，

相信任何可能：那水做的天空，那紫水晶般

高贵的绝望，是上帝涂画在情书上的玫瑰。

坍缩，一个似是而非的出口：当骰子突然

停止转动，我躲进人群，伪装成我们；而你

等待钟声响起，一刀剪断天文数字的长尾巴。

（虚无或许还近似佯谬，不如问问弗罗斯特：

同一片树林分出两条路，你会不会选择人迹

罕至的那条？噢，也许上帝并不愿意当赌徒。）

黑夜中，有多少暗处就有多少勇气。我默诵。

我偏安一隅，占领了实验室的零族位置，

闲适的目光推窗而出，贴向夕阳簇拥的

细碎的武汉。空气中仿佛有一条长江，

让我想起时间的发酵罐里，被氧化的

赫拉克利特。对于胃，晚餐约等于开始

退潮，像一次始于珠峰的抛体运动。

我打开杯盖，试图在温热的咖啡里找到

杯子的第三条河岸，而远处的实验台，

刚从灭菌锅完成受洗的广口瓶，祷告声

纷纷升起，又迅速落幕。计时器上

闪烁的数字不断脱落，像灵魂的端粒，

被时间纠正一遍又一遍：每个人的口袋，

都装着同一个精通分身术的死神。天暗

下去，光仿佛重新回到米勒的曲颈烧瓶，

去偷盗新的氨基酸。都市的标准曲线，

把我电荷般的身体悬挂在拐点：一枚

普通的大肠杆菌。傍晚时分，我总感觉，

无处不在的列文虎克在显微镜下观察我。

即将站着入眠的瓶瓶罐罐，是装盛这个

午夜的良好容器：我与零点的钟声，

都在时针的尖端打捞尚未成熟的巴斯德。

离心机卸下漩涡，水浴锅煮着冰，所有的

加样枪都在稀释空气暗藏的风暴。暂时的

安静，让通知书更像停战协议。日光灯

剜出长着霉斑的光，落向我吱吱作响的

黑色眼睛。耳廓边缘，芽孢以主人的身份

吐出一张雅思成绩单，陌生的口语挣脱

它的英联邦。门的背后，摞起的平板

充当通向未来的门票：我是危险的持有者。

地图别在菌群体内，都在一次加速后

朝着深处伪装，仿佛被黑暗淋伤的蚂蚁，

攥紧室温中的陷阱。此刻，我与氯化钠

无异：把多余的身体，发配在时间的

摇床上，跌跌撞撞。易受潮的我，黯淡

如窗外黄铜色的月光，在等待被涂布

形状的培养基上，浸入历史的福尔马林。

（选自《我听见了时间：崛起的中国90后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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