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晓琼

读游天杰新诗集《野兽与花朵》之前，我恰好在读一本《纽约派诗选》，诗集中肯尼斯·科克在《诗歌的艺术》中对诗歌的相关阐述，令我十分动容。他这样写道：

诗歌无害于美和生态，也不降低人的心灵
永远不会使世界之灵难于呼吸。因为一首诗仅仅
感动我们
并“存在”，真的，如果说有价值，不会有太多

我不刻意贬低诗歌的价值，但仅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而言，我并不奢求诗歌能在多大程度上发挥其意识形态的社会功能，也不渴求一首钟意的诗如何能在漫长岁月中升华为经典——在当下的浮华社会里，能被几句简单朴素的言语打动，感受愉悦，足矣。即使这种愉悦是即时、匆忙的，对心灵的敲击却可以是重复的。实际上作为普通的生命个体，我们常能惊喜地在诗人的笔下捕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共鸣。

午后小憩
短墙外
二三小鸟

这节小诗用极其简洁明了的意象概括了一幕日常生活场景，我的想象不由得也跟着诗中小鸟在天上腾飞。私以为，诗歌能带给我们的最真切的东西，始终是借以原始且不事雕琢的文字载体来呈现。比起华丽的辞藻堆砌，这种文字简练而意境深远的诗歌，更要求作者对万物具有敏感的嗅觉以及将文字运筹帷幄的工夫。如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全诗虽然全无修饰，但无人能否认这首诗给我们提供的无穷的诗意空间以及流淌心间的温润与美好。诗歌的形式并无好坏之分，只要能把作者想呈现的东西恰如其分地展现出来，给读者提供诗意的想象空间，这就迈出了成功的一大半。

从前的孩子
拉起弹弓
双眼发亮

从前的姑娘
抱着稻草
两眼迷茫

作为一个在乡村长大的孩子，我个人初见这节短诗之时便觉一种分寸的适宜与情感的惊艳。读过游天杰的《骰子的秋天》的读者或许也对其现代前卫、桀骜不驯的诗歌风格以及精美成熟的用语深有体会，他此前的诗集要么热情犀利，要么温和冷静，偶尔还带着点悖驳理性的荒谬色彩。而在这本《野兽与花朵》中，那种锋芒毕露的用力姿态有所减弱，纯粹而柔软的倾向尤为明显。拉弹弓的两眼发亮的孩子与抱着稻草的双眼迷茫的姑娘，不仅是作者深刻的童年烙印，带着时光欲语还休的迷雾，悠远且清晰，也是我记忆中的乡村印象。就算是没有过类似生活的读者，也能透过想象勾勒大概，顿而心生向往。

清爽的拂晓沿着山路行驶
银杏叶纷飞的路上
圆滚饱满的音乐和愉悦感
袅袅轻烟的漫不经意
我想你……

这节短诗前四句的用笔极其细腻清美，当我们还在为那一幕幕美好的自然之景流连忘返时，诗人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结尾直接而含蓄的“我想你……”二话不说地把这首诗歌的谜底揭开了：如爱屋及乌般的，“你”不动声色的浮现，才使得这平凡之景也有了几分绝色；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我们深深为一个人着迷时，万物都藏有她（他）的一个影子，所以哪怕此刻万籁俱寂，自有无声音乐流淌心间。爱情自古以来都是文学作品的主要题材之一，好的爱情抒情诗，应能透过日常通俗的题材来对其进行诗意的提高与拓展，乃如以下这首：

每一次想你
白云就会变成一棵云杉
风撩起你的衣裙
小兽在天空奔跑

每一次想你
落日隐没于山崖后
野花停滞在岩石间
我握住第一颗星星

每一次想你
我谁都不告诉
只告诉一只小蚂蚁
它轻轻地啃着我的诗句

在每一句浅白的“每一次想你”之后，诗人细细将人间小美娓娓道来：落日隐没于山崖后∕野花停滞在岩石间∕我握住第一颗星星，咋一看前三节都是如此地“顾左右而言他”，但其实则不然——多余对诗歌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但这里的落日、野花与星子在拓展诗歌空间的同时，也是在不断铺垫“想你”时的愉悦与心动，使结尾“每一次想你∕我谁都不告诉∕只告诉一只小蚂蚁∕它轻轻地啃着我的诗句”这倔强且含蓄的告白来得水到渠成又不乏气势。但倘若诗人将“每一次想你”的句式在此基础上增加，那想必与此而来的累赘感会使诗歌带给人的放松、治愈之感大打折扣了。绮丽的铺垫、适度的抒情以及具有跳跃感的诗歌节奏，使这首诗不失为该诗集中的上乘之作。
诗集里我比较喜爱的还有下面这首诗，不事雕琢而言之有物：

无缘无故突然醒来
午后的风与光
化为鸟鸣

也许大多数人都曾有过这种经历：即在某个午后突然迷迷糊糊地醒来，房间里独自一人，唯有透过从窗帘透过来的光线之强弱长短来猜测时间。在头脑还未觉醒时，窗外的微风与光热好像都被融进一片敞亮的鸟鸣之中，而这首诗通过质朴的言语与奇特的想象把这幅私人化的日常生活图像完好地呈现出来了。类似的还有这首：  

夏日午后
明亮的风

松杉青翠
袖里装白云

一个人躺着
空旷又无聊

初见便觉文字朴素、意象明净，因为“一个人躺着∕空旷又无聊”这一具有反差性的口语独白，前文所言之物才被注入了生命源泉，夏日白云与青翠松木才顿时显露出一派空旷之感，让人不由得回头领会一番，而“我”此刻极平常的无聊之感也被瞬间点亮了。当然，在文学作品中能不能找到一丝一毫的共鸣是需要运气的，共鸣首先是建立在作者与读者直接或间接的共同经历之上。正如下面这两句：

我常怀告别之心
去做深爱的事情

透过古典而严谨的齐整句式，用私人化的角度剖析自己而启示读者，态度是十分亲和的。继而让我想起余光中先生所说的，“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但是大概没有读者会喜欢“要（请）常怀告别之心∕去做深爱的事情”这类建议式的“诗歌”——我始终认为，诗歌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传达诗人当下的心境与真善美，而非大摆事实讲大道理。假如诗歌太过直白生硬，那么诗意便也得不到栖居，这是真正的诗人跟读者都所不能忍受的。或许应予以读者多点尊重与信任，最想传达的诗意与真理，且让读者们自己慢慢去品。如下面这首：

如果音乐是垂直的，
那我们就水平躺下。

忠于音乐的听众自然能理解诗人在这里的妙比。唯有引而不发的含蓄与适当的留白，才能做到如此地让读者大呼“原来如此”或是醍醐灌顶的效果。下面这首诗亦不失为优美的示范：

在人迹罕至的山谷
一只鸟
磨
损了声带

一山一鸟，十分空荡。虽不知鸟为何而鸣——为伴侣、为孤独、还是为这清幽的山谷，一个独具匠心的“磨”字，把诗中所有暗藏的情节与情绪悉数聚焦起来，漫进这空空的山谷之中，一股漫无目的的情绪与空旷的意境在这里被隐晦地无限放大，鸟儿的声带磨损了，诗意也在留白的平衡中显得更加开阔了。
而下面这首带着强烈画面感的诗作，则是从一个更为全知的视角出发：

淡绿的芭蕉树下
小学生在读书识字
一个姑娘在日光里晾洗好的衣裙
嗓音轻轻，在和缓的风中
一只山雀飞来又飞去

这首短诗极具的画面感甚至要大于诗意，好比一篇幅短小的清淡散文，形散而神聚，尤其是最后一句“一只山雀飞来又飞去”，完全把读者翩跹的思绪悄然扯向了远方，而我们仍无回头的愿望，耳畔却是姑娘轻轻洒落的嗓音。实际上我在诗人游天杰的这本诗集中看到了很多乡村与自然的影子——但到底这些诗中所叙述的是诗人过往的童年经历呢，还是其目前所向往的悠和恬静之生活的诗意写照，都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钟情于山水田园的文字，无一不是在述说对美好生活的笃定与热爱。而说到中国的山水田园诗，无人不知王维，还有东坡对其所作美誉，即“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人游天杰显然深知这种诗与画互为成就的经验，并把它成熟自如地运用到其各种写景抒情中。

一树杏花瞬间落了满地
步履未停
呼吸慢了
几拍

这首诗的画面不仅十分秀美，所言之物也很贴近现实生活，有那么一瞬间让我得以欣喜地重新复习花红柳绿带给人的治愈之感了。我不由得想起五月的一个早晨，在匆匆步行去上班的路上，校园里的白色杜英花开得正是时候，忽觉自己见识了“春风不识杜英树，待到夏季如云开”的绝美之景了，一方面是内心惊叹连连，一方面是步履不停生怕迟到，呼吸仿佛跟着心灵化为一体，比不敢懈怠的脚步慢了好几拍——美好的事物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的，仿佛如此才能全身心地投入，达到一个欣赏与感受的绝佳体验。
我想读者朋友们只要稍加翻阅几首，便可发现这本诗集里随处可见的温暖质朴与微小触动。也许是出于已经三十而立的自我重新定位，也许出于成家立业之后的身份转变，作为一个读者，我很乐意看到诗人游天杰在诗歌写作上的这种尝试与转换，有如凛凛硬汉突然间变得柔情了，《野兽与花朵》之名的由来仿佛也在心里有了答案。所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不管身为现代人的我们多么热烈地追寻爱情与面包、金钱与名利，也不管整个社会如何如何强调回归传统、回归自然，仅仅是作为至高无上的、也是无比脆弱的个人，我们需要这份微小的感动，我们总要回归田园——就像我们最终会归于尘土。
回到文章开头，“一首诗仅仅∕感动我们∕并‘存在’”……愿你能在《野兽与花朵》的这份细微的安然与秀美中，寻得一点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