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蜀绵州,有一处名为“东津”的地方。2002年至今,我一直客居于此。
从城市地理上来说,“东津”是指绵州城穿城而过的涪江之东岸渡口;从邮政地址来说,“东津”则是指今日的绵阳市游仙区东津路。“东津”在过去或许只是一个方位概念,而在今天它已是一条具体的街道“东津路”。东津路与绵阳其它大大小小的街道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因为它与诗圣杜甫曾经有过关联,所以它又是一条诗意的街道。
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鱍鱍色胜银。渔人漾舟沈大网,截江一拥数百鳞。众鱼常才尽却弃,赤鲤腾出如有神。潜龙无声老蛟怒,回风飒飒吹沙尘。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徐州秃尾不足忆,汉阴槎头远遁逃。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杜甫这首题为《观打鱼歌》的诗,即写作于绵州东津。在中国诗歌史上,它或许并不重要,知晓的人大概也不会多,但对于绵阳这座有着2200多年建城史的古老城市来说,《观打鱼歌》就是悠久历史的标签之一。而对于绵阳这座历代以来诗歌皆很兴盛的诗歌之城来说,它更是深厚文化的名片中的一张,而且是很生动很漂亮的一张。
据百度百科,《观打鱼歌》“作于宝应元年(七六二年)七月,当时杜甫所依仗的至交老友严武被召还朝,杜甫恋恋不舍,坐船一直送了三百多里,从成都送到了绵阳(绵州)。绵州的地方官是杜甫的从侄孙,设宴招待。这设宴的地方,也就是观渔的所在。诗写打鱼,现打,现卖,现做,现吃,写得活灵活现。”也就是说,因为在1346年前,途径并逗留绵州的杜甫曾在“绵州江水之东津”写诗,才有了今日的“东津”。
诗歌的确可以让历史长存,如浩荡江水不息流淌,通过我们对于先辈诗人的怀念与敬仰,通过我们对其诗歌作品的阅读和传颂,当然也通过我们对一个地方诗歌文化的继承与发扬。或许正因为此,今日的东津路依然文风兴盛,成为绵阳文学艺术的中心地带——绵阳市文联以及具有四十年历史的《剑南文学》杂志社的驻地所在;也或许因为此,今日的东津路诗人辈出,先后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的诗人有数十人之多。
我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诗歌写作,至今已近三十载。而在客居东津路上的十六年间,我自然而然地将大量的笔墨倾注于这片诗意浓厚的土地,写作了与东津路及其相关地域沈家坝、富乐山、越王楼等有关的诗歌大约百首,其中包括《市郊之歌》《夏天》《诗歌论》《东津路上》《越王楼纪事》《钓鱼者说》等作品,以及大型组诗《后山》。而《诗歌论》,大概是其中最意外的一个收获。
写作《诗歌论》的时候,时值2009年冬天,我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从事策划工作,具体地说就是为楼盘销售搞宣传。表面上,我做着一种在当时较为时髦而薪酬也不差工作,而从内心来看,因为它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而只是迫于生计,所以成了一种煎熬:早出晚归,疲于奔命。因此诗歌写作在彼时,更加成为了我的一种“自我救赎”或释放途径。
清晨街道上,见一老妇人/背两扇废弃铁栅门,感慨生活艰辛。/夜晚灯下读诗,恰好就读到/史蒂文斯《人背物》,世事如此神奇。/难道诗歌真能预示,我们的人生际遇/或命运?又或者,正是现实世界/早先写就了我们全部的诗句?……
在《诗歌论》的开篇,我不仅直抒胸臆地将其产生背景和盘托出,同时也已经将我当时的生活状态“交代”清楚:正是东津路上的现实境遇与史蒂文斯的经典诗歌在一早一晚发生的“神奇”对应,让我写下了这首偶然又必然的作品。读者朋友可以看出,这首诗歌的全篇几乎是通过夹叙夹议的手法,表达了我对于诗歌与现实之关系的一种认识。可以说,它既是我对于个人生活的一次反观,也是对于普遍意义上的人之生存意义的一种反思。
前面我说“《诗歌论》大概是其中最意外的一个收获”,其意思是:一方面它被写出来很意外,另一方面因为它后来得到了著名诗歌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清华先生的好评和鼓励:
在诗歌中讨论“诗歌如何写”,当然不是当代人的发明,李白和杜甫早就常常用诗的方式讨论别人的写作,“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李白还不停地在诗歌中表达自己的好恶与主张;而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干脆以诗来一一对前人的写作予以评点。这样的写法套用结构主义者的概念,也可以叫做“元诗歌”。在我看,白鹤林的一首《诗歌论》也许是一个好的例子,它从另一角度阐述了这代诗人更加准确和老实、当然也是更加智慧和令人钦敬的写法――“在最真实处获得最高的虚构”,你当然也可以将之看做是得自史蒂文斯的启示,但我以为,更多的还是得自诗人自身的彻悟。它形象而生动地阐释了诗歌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对于智者来说,诗歌仿佛就在现实之中,与它重合一体;但对于只试图用概念来框定它的人来说,却又仿佛永远不可企及……我几乎无法言喻它的妙处,只能说,它对于真实与虚构、现实与诗歌之间的关系,阐述到了无以复加地精确和含混,清晰而微妙的程度。(张清华《“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从<原诗>说到青年诗界》)。
后来,张清华先生还在他发表于《诗刊》 2016 年 6 月号上半月刊“诗学广场”的《文本还是人本:如何做诗歌的细读批评》一文中,再次提到了我这首《诗歌论》:“在这首诗中,写作者揭示出许多用逻辑推论都难以说得清楚的道理。比如:诗歌与人生的必然的交集与印证关系;真正的诗歌都充满了“先验”意味、仿佛早已存在一样;诗歌作为生命的结晶,可谓既是‘纯粹现实的’,又是‘最高虚构的’……”。而2017年,张清华先生出版他的专著《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关于当代诗歌的细读笔记》时,甚至以我《诗歌论》中的句子“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作了书名。
我之所以在此大段引用张清华先生的评论,除了因为名家的肯定自己的确得到了鼓舞,更主要的原因是张清华先生的评论已经十分精确地说出了我的写作思想和作品特点,我就没有必要再进行过多的自我阐释了。我要做的唯有以张清华先生的鞭策为动力和方向,去思考我的写作,并希望有一天能够写出真正意义上的好诗。
杜甫既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也是以诗论诗的先行者。我理解的“元诗”或最高意义上的诗歌写作,其中的要义除了对人类现实生活的体察,更应该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观照。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还任重道远。
2018年5月10日初稿于绵阳梓潼
2018年5月12日修改
每日好诗欣赏
诗歌论
白鹤林
清晨街道上,见一老妇人
背两扇废弃铁栅门,感慨生活艰辛。
夜晚灯下读诗,恰好就读到
史蒂文斯《人背物》,世事如此神奇。
难道诗歌真能预示,我们的人生际遇
或命运?又或者,正是现实世界
早先写就了我们全部的诗句?
我脑际浮现那老人满头的银丝,
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落在现实主义
夜晚的灯前。我独自冥想——
诗歌,不正是诗人执意去背负的
那古老或虚妄之物?或我们自身的命运?
背门的老人脸上并无凄苦,这首诗
也并不须讨厌和虚伪的说教,
(像某些要么轻浮滑稽,要么
开口闭口即怨天尤人的可笑诗人)
我只是必须写下如下的句子:在我回头
看老妇人轻易背起沉重铁门的瞬间,
感到一种力量,正在驱动深冬的雾霜,
让突然降临的阳光,照澈了萎靡者的梦境。
诗人随笔欣赏
老乡陈子昂
白鹤林
我是遂宁人,是陈子昂的老乡。嗯嗯……等等……我知道此语一出,有人肯定会觉得我这是牵强附会攀附名人,是扯虎皮拉大旗:人家陈大师是一代大诗人、海内文宗啊!况且都离世一千三百多年了,跟你一无名小卒有半毛钱关系吗?
细究下来,我觉得话还真不能那么说。因为在这个科技、交通和信息等等都已发达到让大地球真正变成小“村庄”的时代,如果我们在月球相遇,我们就是地球老乡,如果我们在巴黎相遇,我们就是中国老乡……而除了人类活动空间上的巨大延展与变化,时间好像也早已不是什么问题了吧。时空穿越星际旅行或者长生不老克隆复活之类的,不是已经或者快要实现了吗?所以,一千多年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也不过就是人类历史的一次“蓦然回首”。况且,很多时候只需一首诗或一篇文章,不是就足以让我们“听到”古人的声音,“看见”他们的生活吗?我阅读一本《陈子昂诗文选译》,老乡陈子昂的命运与思想、叹息与呼吁,就已经历历在目地重现,如同他老人家亲口在向我这个“来者”讲述吧。
那么好了,言归正传。目前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鄙人的确出生于遂宁市蓬溪县象山乡(现属分家后的大英县),与陈老师的老家遂宁市射洪县金华镇离得不远(大概一小时车程)。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蓬溪县象山乡初中上学时,班上同学大概是因为组织春游之类的活动就曾去过射洪金华山,去过陈子昂读书台。虽然现在我早已记不清当时是因为什么天大的原因自己居然没去成,遗憾了若干年因而也念念不忘了若干年。
见老乡陈子昂一面,在那些年真是不容易。除了当时的交通毕竟很不便,最关键的是世事难料——我在初二下半学期的时候,突然就因为“农转非”跟母亲妹妹一起举家迁移到了父亲工作的城市绵阳生活了。然后就是漫长的升学和就业,十多年间,竟然都没有机会到射洪,没有机缘去拜访老乡陈子昂和他的读书台。
直到2009年4月18日,我与绵阳一帮诗人雨田、胡应鹏、郭诗莉、罗铖,应遂宁诗人、刚刚从大英县县政府调到遂宁市残联工作的何弗(何昌勤)先生之邀,到遂宁市区参加他们组织的一个民间诗会。次日,我才第一次有机会匆匆游历了那个因为四句绝唱而闻名天下的古读书台。大概是因为太过激动和诚惶诚恐,那次我没有写一句诗,只写了一篇博客日志《终于见到陈子昂》,发在我的新浪博客上,表示我终于去过了陈子昂的老家,终于见过了老乡陈子昂。这里引用其中的一小段以作旁证:
“……陈子昂读书台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坐落于一孤立的山上,临涪江,确实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我们到山上的时候,游人并不多,比较幽静。有一些学生在山上读书、游玩。也有游客在山上休闲甚至打牌,原汁原味的中国民间镜像……”
2017年3月22日,因为遂宁市文化馆苟祖国老师的推荐和遂宁市文广新旅局陈立副局长的邀请,我第一次以嘉宾身份回家乡遂宁参加官方文化活动,活动与陈子昂有关——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颁奖典礼。那是我第二次有机会见老乡陈子昂,并得以重游陈子昂读书台。或许是因为家乡遂宁特别体谅我这个身在不太远的远方但也算是游子的小老乡,不但让我又和陈大师亲密接触,还额外赠送惊喜——让我在活动上见到了仰慕已久感激已久的著名诗人和评论家张清华老师(他是该年度陈子昂诗歌奖理论奖的获得者)。
张老师是大教授大评论家,北师大文学院的副院长、博导,闻名海内外,但他曾两次在其论文大作中给予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作者以鼓励,让我受宠若惊,激动了很久。所以,见到张老师的兴奋和感动,已经跟见到老乡陈子昂陈大师差不了多少。当然,与陈子昂老乡的第二次见面还有一个小收获,那就是我终于忍不住写了两首虽然不太拿得出手,但终究是发自真心真情的习作。无论如果,算是自己给自己几十年之夙愿的一个交代吧。
陈子昂是大唐开先河之诗人,也是影响了包括李白在内的唐朝诗人以及无数后来者的先行者,甚至有人说没有陈子昂就没有李白。这些,当然是诗歌史研究者和历史学家操心的事,我不是太懂也不想深究。我只想说,感谢我的家乡遂宁出了个陈子昂,因为他,遂宁历代以来才会有浓郁的诗歌氛围,才会有悠久的诗歌传承,才会有一代代一批批的诗人涌现。包括当代,遂宁的诗歌非常之兴盛,诗人数量大水准高在四川位居前列,诗歌活动持续不断比如陈子昂诗歌奖已连续举办多届,诗歌书刊也不缺位包括《遂宁日报》之月末版《华语诗刊》在华语诗坛影响很大。
所以,我为我是遂宁人而骄傲,我为我是陈子昂的小老乡而骄傲。因为从文化发展与精神传承的意义上来说,陈子昂是今日我们所有中国人的老乡!而陈子昂的忧患意识和自然关怀,则更是全人类的文化乡愁!
2018年4月3-5日于梓潼
白鹤林,本名唐瑞兵,1973年生于四川蓬溪,现居四川绵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诗集《车行途中》、诗歌赏析集《天下好诗:新诗一百首赏析》等。有诗歌入选《70后诗选编》《中国诗典1978-2008》《打破新天:中国当代诗歌选》(英文)等国内外数十种选本。曾获四川十大青年诗人、全国鲁藜诗歌奖诗集类一等奖、骆宾王青年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诗人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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