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她在风里
喊热一个名字

她在瓦檐下喊在轮椅上喊
在柿子叶里喊在麻雀翅尖上喊在蜜蜂甜甜的复眼里喊

在麦田里喊在菜地里喊在水井边喊
在墓草里喊在遗像里喊：

立夏，立夏。
然后呢？小男孩一问再问

然后，他们相爱了，流了好多好多眼泪
说起往事，老祖母毫不避讳

相爱的人都流泪
只有相恨的人才有毒酒和火焰

看，春天的花都落尽了正变成幼小的果实
该是怎样的一条河流滔滔不绝呀，从童年到暮年

      *虞美人

替他的江山噙着一口鲜血
只要一皱眉，尘世就会为你下一场苦雨

替他的背影擎着一枝长明的灯盏
招魂。吊一吊自刎的霸王亡国的书生

他不回来，春花秋月不值一文
朱颜为他留着阑干为他留着往事为他留着

春色渐远。说书人叹息一声江水便瘦下一寸
你念念不忘的故乡，有人捕猎，有人放生

      *微小微小的童话

我喜欢你是微苦的
大地上随风奔跑的飞鸟和村庄

我喜欢你是微毒的
叶子上匆匆爬行的昆虫和藤蔓

我喜欢你是微疼的
五月里缓缓落下的尘土和夕阳

我喜欢你是微笑的
田野里晃动不止的麦穗和亲娘

哦，她背后的小植物已落满蝴蝶长满麦芒
蹦出淘气的青果和羔羊

      *初夏即景

平原持续升温
一盘小小的棋局不断长高：
这是春，这是夏，这是秋，这是冬
界线曲折，泥泞，各不相让

云朵寂静，鸟鸣喧嚣
寂静是一种美德
我想抓住一朵德高望重的云
我想捧起患有重度忧郁症的雨水

我们积攒果实和尘土
我们积攒的果实和尘土已长满芒刺

平原多么巨大多么美好
蚂蚁们抬走春天遗忘的绿旗帜，多么美好

那些微小的碎裂和塌陷
我只留给自己

      *小满

最难画炊烟
还没展开记忆的大平原，它就跑远了

炊烟跑到天上，跑成积雨云
腥膻的羊群在哺乳，多芒的麦穗在灌浆

归鸟啄食村庄，仿佛一群寂静的动词
落下，又飞走。仿佛那个祈祷的人

跪下，又起身
哦，孩子的伤疤娘知道

      *麦田颂

来吧夏天，来吧黎明
平原的芒刺、麦香和青虫都是上苍赐予

一场浩大的还魂术喊醒人间
一阵执拗的干热风把我们从黑夜里拯救

农人擦亮农具
麦穗举起黄金
草木捧出青果
河流山川酿着烈酒

远走他乡的人啊且留步。你听
母亲的叮咛胜过诸神的耳语

      *高铁上

和谐号疾速驰过江南
如滚烫的银针缓缓穿过一袭烟雨的蓑衣

身后这巨幅的绿刺绣，留给你
大地的余温，母亲的掌纹

      *走乌镇

和一条曲折的水边走边聊
不骑马，不坐船

时光和流水渐渐发暗
桨声里的乌篷岸上的屋舍都发暗

孤独的人永远不会说孤独
桥上的人群和河里的影子渐次粘稠

我能捞起些什么呢，越来越沉陷的江南
又或者，我能抛弃些什么？

我和乌镇
是两个暗中比赛黑暗的人

      *梅家坞

放下舟车和征袍
哪里有苦海？

万水千山
不过是一盏新沏的热茶

女导游眉梢一颗红痣，一笑很妩媚
梅家坞宛如杭州城眉梢的那红痣

不见一枝梅花
只有蜂拥的散客和新鲜的厨娘

我总被人潮挟裹，向前奔，奔向前世
莫名想起宋朝那场大病
仿佛疲惫的伤兵丢了战马，苦读的秀才交了白卷

骨头上开白花，鲜血上开红花
世界微微一痛，天下依然太平
鼓角铮鸣升起楼台歌舞，刀剑锈处长出山外青山

看风景的人都是风景的一部分，不必怀古
纵有万般悲喜先摁着。如此旖旎的名字
一定有美好的爱情流传

爱和恨，先忍着。
来呀，得趁热，和这壶初夏的龙井好好谈谈

      *遗爱寺

你将诗与远方走成一部多皱的白氏长庆集
将唐朝的一柄琵琶弹出无穷无尽的明喻暗喻

春天的源头一定是苦的
每一朵未凋的花都在修行
人的前半生也一定是苦的
奔波的过程不过是卸去苦楚的过程

遗爱寺，绯红的名字已不可考
谁的真爱被遗失被遗忘被遗弃
谁又被孤单如蝉蜕的寺庙搂在怀中

人间居之不易
白居更是难上加难
无妨。小沙弥清如莲子，微涩微苦微喜微悲
泠泠泉水尚能煮好一瓯新采的雨前白茶

我们都是贪杯之徒，无药可救
一边剃度，一边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