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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出《诗选刊》2018年5月头条诗人——李元胜。
>>>五月更多头条诗人
李元胜(诗人主页),男,1963年生。诗人、生态摄影师。1983年毕业于重庆大学电机专业。1985年开始媒体人生涯,2015年起专事写作。现为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诗刊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诗集《无限事》获鲁迅文学奖。
李元胜自选诗
李元胜
即使日落大道
也不拥有所有人的日落
比如我的,夕阳
只不过给手中的咖啡
盘旋在心里的
和世界之间的隔离感
耐心地勾上金边
比如,西木区的一位女作家
只有公寓楼的居室
为她灯火通明地安静了三天
窗外,几只鸟低声聊天
其中一只沉默的名叫张爱玲
其他鸟不知道
它自己也不知道
滑过的雪,没有滑过的雪
被宠爱过的,被侮辱过的生命
都会回来,在某个阴雨的下午
在一片萧瑟的嵩山之巅
遍地春风的时候
我还独爱这群峰之上的萧瑟
沿着四周险峻的小路
逝去之物正在汇聚
惟有萧瑟之人,才能看到它们
他走着,步履迟滞
因为昔日的滑雪板擦着头顶飞过
某对恋人,再度漫步在他的山谷中
一个下午,无数日出日落交替
惟有萧瑟之人,收容了它们
今年、去年甚至更久远的雪花
雪花一样的事物
在阴雨中,一步一步
把它们仔细推敲、衡量
做梦的时候,我创造了一个世界
它悬空在时间以外
写作的时候,我创造了另一个
没法独立,它镶嵌在身边世界上
就像教堂的彩绘玻璃
允许别处的光透进来。剩下的时间
我才断断续续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们的相爱程度
决定了我和它互涉的深浅
只有从未离开故乡的人
才会真正失去它
16岁时,我离开武胜
每次回来,都会震惊于
又一处景物的消失:
山岗、树林、溪流
这里应该有一座桥,下面是水库
这里应该是台阶,落满青冈叶
在陌生的街道,一步一停
我偏执地丈量着
那些已不存在的事物
仿佛自己是一张美丽的旧地图
仿佛只有在我这里
故乡才是完整的,它们不是消失
只是收纳到我的某个角落
而我,是故乡的最后一只容器
我有一个忘年交
很多年,在嘉陵江上修建大坝
很多年,建造悬崖上的公园
在公园最高的地方
他还有了带露台的住宅
那应该是看湖最好的地方吧
我经常设想:从露台上俯身向下
一生高低错落,尽收眼底
那该是何等气象万千的黄昏
终于,有机会去拜访
置身于想象了很久的露台
有点震惊:密布的灌木让它像一口井
天色将晚,他也体态臃肿
似乎无心回忆,也无心观天
看起来,一切都不适合俯身向下
如此沉重的头颅
如此纤弱的身体
清晨,还要挂满露水,再挂满蝴蝶
黄昏,还要加些盛年,再加些暮年
它微微摇晃了一下,又努力站稳
还能如何,谁不是站在时间的悬崖上
又一次,在如此渺小的容器里
宇宙放下自己的倒影
又一年,它们复杂而甜蜜的齿轮
在黑暗中运转,朝着不可预测的未来
世界或许正由此进化,永不停息
有时凭借它们的奇特思考,有时凭助
它们突然遭遇的阵阵晕眩
这肯定是疼痛的,也是漫长的
把大地缓慢地卷成一个果实
它一个春天,需要几十万年的缓慢
像一张地图
把北京、上海、乌鲁木齐、三亚
卷起,这些多汁的籽终于挨在一起
但是怎么能紧紧抓住所有的
特别是春风四起的时候
在我的惊呼中,
有一个省正快速滑向你
这肯定是疼痛的
是几乎不可能的,
如何能把一场暴雨卷起
如何能……唉,那青春里的泥泞
肯定需要几十万年,才能把星辰
缓慢地卷在一起
夜空,这张不再发光的旧桌布
多少道路,会在这个过程中折断?
我这年久失修的桥,
承受着无数悲愤的自己
就像承受着无数飞驰的货车
终于,没有花了,也没有日出日落
一切都卷到里面,包括我们的一切
眼前,没有了世界,只有世界的背影
那些祈福的走了,那些掠夺的也走了
这世上,仍然这么拥挤
我们成群结队地夜游
看过诸佛,又看一个坏人留下的好字
你说,坏人为啥能写这么好的字
为啥坏人的字还能保存得这么久
经常是这样,在人群里茫然地走着
栖身于奇怪的问题
其实分不清楚身边走着的
是低眉的菩萨,
还是比我更茫然的石头
或者,我们都是这些石头
只是轮流在世间走动,喝茶、吟诗
倾吐缓慢如千年的风化之苦
最终,我们都要放下骑了一生的白鹿
回到北山的石壁之上
或者,在另一座南边的山下
一群人走着,其中有一个茫然的人
是我的菩萨,我们错骑了彼此的白鹿
这不是错误,只是上天有趣的安排
他一定还安排了另一场夜游
让北山的夜游人,拥有
工匠们精雕细刻的法相,让山巅诸佛
做一天人间的悲欢血肉
让另一块茫然的石头,比如你
在南方低眉俯视着我
我必须赞美,赞美你成为我的菩萨
以及,这其中曲折而漫长的因果
没有深思,甚至没喝一杯咖啡的一天
就这样结束了。还好,天空很蓝
这里的人间太浅,一不小心
我又露出了自己的刺
瓦上开满低矮黄花,
溪里晃动修长水草
古城为所有事物准备了尺度,包括我
只是一天太短,那么多悬空之人
我来不及,给他们准备好下来的梯子
每一天都过得不像自己,但加起来
还真是他们的一生。在哪里,
也没人例外
去它照顾着一座空山的寂静
一边接纳我,
一边安抚被我打扰的一切
其实我来了,山也仍然空着
万物终会重归寂静
两种寂静的差异
让它结出了新的菩提
有一些风雪我们未曾经历
有一些北方
永远不能成为我们的生活
我还是爱着南方,爱着这个
偏执的闷热的南方
也爱着多雨、植物繁茂
它的细腻和不可知
就像我爱着你,辽阔冷峻的你
也爱着,偶尔闪现
那一小块疯狂的你
是的,不同的你重叠着
有时和解,有时冲突
我爱着,它们之间的缝隙
点点野花悄然生长
我也爱着,它们交错时形成的——
破碎、弯曲的夜空
上面缀满陌生的星星
在我病卧的时候
谁在代替我奔跑,碰落一地露珠
在我灰心的岁月,是谁
在代替我爱着,像杜鹃
流出身体中的热血
在另外的星球,谁在代替我凝视
即将飞走的鱼群
在另外的时代
谁在代替我出生,代替我召集族人
渡过湍急的河流
是谁在代替我蒙难
谁在代替我哭泣,当群山沉沦
仁者不再出现
谁在代替我,经受
漫漫千年的屈辱
我沉默,但沉默得不够
我骄傲,但也骄傲得不够
总有此时,我在
代替着那些奔跑的人,
那些歌唱过的人
那些未能渡过河流的人
代替他们呼吸、行走,承担生之琐碎
代替着那些不能来到这里的人
代替消失的文化,灭绝的美丽物种
总有此时,大陆沉默,星光闪烁
我代替他们写下诗篇
我们口音还算接近,细小的差别
标志着我们的出发点
相距有百余公里
听得出来我们自私相同,虚荣接近
偶尔有些善意的想法
往往不切实际
听得出来我的故乡群峰高耸
而你那一带河叉密布
我们的分歧在于我需下山再下山
而你需要筑堤再筑堤
我们的共鸣在于
有些人既无须下山
也无须筑堤
这不公平,很不公平
总的说来
我有点上游的心不在焉
你有点下游的心怀怨恨
我喜欢你尾音里的那一段好听的滑翔
现在想起来
和我们之间那条河
那一段美妙的缓缓转弯有关
当时对这个细节有点忽略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好听
可惜为时已晚
我能记起的,是一生中的某些年
一年中的某些天
它们就像景象不凡的树林
每过一天,就会更加繁茂
其他的日子
不过是通向它们的小路
围绕着的田野
或者,什么也不是
只是那片树林的摹本
对它们的再次回忆,或模仿
这当然很不公平
我尊重每一个日子
每一份,被称为当下的时空
但记忆有自己的选择
而且非常固执
有时我倾向于服从,比如
在小区的夕阳里散步
想起几位死去的故人
阳光,突然呈现某种荒凉之美
仿佛光线,经过他们时
发生了奇异的折射
是否那样的一天才算是完整的
空气是波浪形的,山在奔涌
树的碎片砸来,我们站立的阳台
仿佛大海中的礁石
衣服成了翅膀
这是奇迹:我们飞着
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们闲聊,直到雾气上升
树林相继模糊
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闲笔
那是多好的一个黄昏啊
就像是世界上的第一个黄昏
晨光里,我想拍好
紫色的喇叭花,但相机力不从心
镜头没法解释如此美的紫色
始终犹豫着,在红和蓝之间
而我,只能看到酒杯般的花瓣
美得过份的紫色,斟得太满
简直就要溢出,它经过漂亮的曲线
突然收窄,仿佛那里有
不想公开的楼梯
漆黑的地下室,凌乱的砖头
遮掩一条神秘的路
在路尽头,没有紫色,没有相机
世界尚未开启,我们尚未出生
我们之间隔着时间,就像
早晨和正午之间,隔着突然的雨雾
来到和离开,构成同一张纸
我们是彼此的背面
中间是不着一字的空白
而撕开时,它比想象的更结实
在爱和忘却之间,这么快
竟有了如此多,疼痛的纤维
我把自己撕开了,
大部分留在初夏徘徊
小部分挣扎向前
车穿过熟悉的路,熟悉的倾斜
熟悉的颠簸,
我们之间隔着这么多的熟悉
就像隔着,一本迷恋过
又必须遗忘的书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
满目的花草,
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一个坐在湖边的人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羡慕
芦苇像他曾经的生活
规矩而仔细的仿宋,风一吹
成了凌乱难堪的草书
湖水也像他曾经的生活
一排排玻璃房子,摇晃着
这么多年了,他住过的每一间
仍在黑暗中莫名颤栗
就这样吧,他微笑着说
像是自言自语
一座废墟夕阳中镀金
仅仅一个傍晚
他便放下了万顷芦苇和湖水
夜读“红楼”,市声如织,
徘徊一场旧梦
隔一条街,
曹氏还在消遣心中那块顽石
一个人从深渊回到世上
他带回的涟漪,其实仍旧是无用的
棋局中奔跑的卒,
只看得见前面的楚河
孤独终老的人,
忘了自己也曾命有繁花
新的一天,我们还得握紧绳子,
缓缓放下竹篮
时代的,小说的,曹氏的涟漪,
在空中挣扎了一下
都回到了之前的漆黑中
从纸上拉起一片湖水
或者,在一首诗里放下你的倒影
一部剧,一张虚空中的网
拽着不同时代的失意人
让我们跃出苦涩的湖水吧
经历又一次重逢、相爱和失之交臂
我在这厢徘徊,心头强按下水中月
你在那厢惊醒,镜中开满繁花
生活,折叠我们只有一次
而它的错过反复消磨着我们
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仙境
也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寒庙
而一部剧是一个时代的后院
一个名字是一群人的突然缄默
这无限折叠的人生,
无数朝代里的活着
我多么恐惧着,身边突然的加速度——
一曲唱罢满头新雪,而你,
仍旧宠着我的喋喋不休
“再讲一次吧,
从满头新雪开始往回讲
我迷上这倒叙的爱,
爱着你倒叙的一生”
你读到爱时,爱已经不在
你读到春天,我已落叶纷飞
一个人的阅读,和另一个人的书写
有时隔着一杯茶,有时,隔着生死
我喜欢删节后的自我,很多人爱着,
我剪下的枝条
直到,奇迹出现了,
你用阅读追上了我
你读到一粒沙的沉默
而我,置身于它里面的惊涛骇浪中
写诗就像采气:当我们偶遇到这个世界的奇异事物,必须调动全部的心智和语言天赋,才能对它进行把握,诗歌就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
所以,我从来没法规划自己要写什么,甚至怎么写。我们能遇到什么样的事物,能产生什么样的经验,更像是宿命。也只有经历和世界突出的这一部分的相互接触后,才会发展出与这次经验匹配的写作。
这一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多数时候,我们没法把获得的新经验纳入自己的写作,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我们对自己诗歌的定义过于狭窄,以至很多重要经验被排斥在写作之外,比如我们尚无能力处理陌生的经验,更多时候,是我们的认知,并未真正理解和世界的此次遭遇。
基于以上种种,我的写作往往出现写到一半不得不停工的情况,我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强行进入下半场,或强行结尾。我会从这个未完成的建筑工地退出来,重新审视,重新等待。退下来,对陌生的经验重新把握,直到真正找到与之匹配的诗歌写作。
所以,我的写作是不断放弃的过程,放弃已有的诗歌知识和经验,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写诗,因此十分有趣也富有挑战性。所以,这就是我的常态,我看似无所事事、目光茫然地走过你面前,其实我满载着几十个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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