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的反抗者（组诗）
王志国（藏族）


【春夜记】

春天一到，心就乱了
你坐在花下
像一个待放的花蕾
有着不为人知的哀愁和娇羞
那一晚，在后花园
春风送来淡淡的花香
我躲在暗处，像一棵卑微的小草
满怀期待，却又迟疑不绝
空攒着一身气力
最终没敢，从树荫里探出羞涩的头
2016.04.11


【没动过歪心的人】

小时候，妈妈对我说
没动过歪心的人
走到哪里，腰都是直的
就像佛前的酥油灯
持续跳动的火苗，源自一根端正的芯

这么多年过去了
酥油灯依旧在佛前摇曳
大慈大悲的菩萨仍在受用人间的香火
妈妈却不在了，五年前
这个一生都没有动过半点歪心的人
在与疾病搏斗了十六年之后
面对持续的病痛、日渐腐朽的身体和亲人含泪的眼睛
她终于向命运卖出破绽
颤抖着，像一个对尘世动了歪心的人
满怀歉疚的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婴儿
最终微笑着在我们的怀抱里，伸直了腰身
2016.04.11



【无邪】
 
夏天的午后，阳光从树荫漏下来
到处都铺洒着闪亮的碎屑
梦一样虚幻
 
你的笑，像一朵待人来嗅的玫瑰
开得天真无邪
仿佛春天的枝桠
从你的心里伸长出来了
 
除了阳光落下，院落里
回荡着没心没肺的欢笑声
仿佛青春的花瓣
在风中起落
 
那一天，太久远了
犹如从前……
 2015.02.04
 
  
【青春期】
 
青春的额头布满荷尔蒙的爆点
少年的嘴角，上翘着还未被驯服的胡须
少女的胸前鼓荡着波涛汹涌的春潮

那时，什么都很用力
抽烟、喝酒、打架……
就连说出的话都骚气冲天

那时，行为是变形的
仿佛在与整个世界过不去
爱得死去活来
恨得不管不顾

那时，爱和恨都是真的
孤独与喜悦也是
就像活了今天
就没有明天那样
2015.02.04


【大风吹过雪山】

大风吹过山谷
吹过雪山上
耀眼的白

像一个念头
闪过心头
转瞬，就消失了

一粒入定的雪花
差一点儿，就在自己松动的俗念里
融化了

大风，不停息
像一群提着快刀的神秘人
匆匆而过
谁也没看清他们的脸
就带着野心勃勃的背影
翻过了雪山之巅
2014.12.25


【雪花的反抗者】

只有它不屈服
从第一片雪花落下来
就不妥协

看吧，大地上扔满了白晃晃的雪片子
毫不费力就获取了山川、草木
隐藏的秘密

只有那一缕炊烟
还那么努力，提着尘世间的房子
满世界跑
像一颗勇敢的心
在找寻英雄
2014.12.26


【通往春天的路】

每一条都是歧途和陌路
青草的波涛，势不可挡
却又无声无息

槐花一串串，像挂在枝头的鞭炮
风中炸开阵阵清香
麦苗青青，一垄垄
像兵士，列队亮出刺刀
一株并蒂生长的蒲公英
——这春天最亲密的姊妹
一枝捧出金黄的小花
一枝正打开梦想的伞羽
随时准备御风飞翔……

太耀眼了，这些春天的勋章
佩戴着惊雷和芬芳
一路奔跑，停不下来

直到时间的野马，蹄印踏遍天涯
直到弯弯曲曲的来路上
只剩下人间的孤独与疲倦

尚在路上的良人啊
如果你还年轻，就让十里春风吹彻你
让时间缓慢地缓慢地流过你的胸膛
如果你已苍老，也不必忧伤
且平静地踏上落满花瓣的归途
不动声色的
把沧桑踩在脚下
2016.04.10


【春天说出的话】

桃花，像媚言
蛊惑野风掀起波浪
梨花，像稚语
每一朵都清纯无邪

迎春、玫瑰、蔷薇、芍药……
是不是春天的姊妹，聚在一起
聊的都是红颜命薄

只有槐花不矜持，一开口就是一长串
像我那位伶牙俐齿的小学女同学
一说话，就露出一排小白牙
既使瞪着眼睛骂我
微风中也会传来好闻的清香味

春深处，每一朵花
都是春天用心说出的话
每一句都藏着风雨

凋谢的，零落成泥，已成旧事
过了今年，再也不会被谁提起

藏在蓓蕾里的
是不是真的，还没有准备好
春风的舌头
2016.04.10


【倾诉】

风从远方吹来
大地上到处是倾听的耳朵

风用吹拂
把内心的话语说给万物听
时而微弱，时而粗暴
只有草木最忠实
一听到风说话
就默默地弯一弯腰

不像我年老的父亲
即使带着助听器
也听不清世间的声音
在母亲的坟前
一坐就是大半天，谁喊他
都不应答
2014.12.25


【白雪乌鸦】

雪下了两天一夜
天地不负众望
捧出一片苍茫的素白
回馈上苍的垂怜

除了奔腾的大金川河
依旧碧绿如带汹涌远去
除了卑微的草木托举着寒凉
整个雪地里
就只剩下父亲弯腰扫雪的身影
和不远处成群的乌鸦
起起落落的翅膀

白雪大地，乌鸦如墨
扫雪的父亲
像一个笨拙的画家
一心想在迷茫的悲伤里
涂画一条自己可以掌控的路

屋里的咳嗽声
一声声传来
像被敲击的洋铁皮桶
空洞而虚弱

咳嗽一声，惊飞一群乌鸦
雪地上慌乱的黑影
起起又落落
像炊烟下那个暗自落泪的人
千里迢迢赶回家
依然忐忑的心

那一年大年三十
母亲高兴的从医院回到家里
她并不知道，医院拒绝继续治疗的通知书
那一天早晨被我悄悄地塞进了灶炉
焚烧的纸片，放肆地攀爬上炊烟的阶梯
又绝望的纷飞而下
像雪花飘进了雪花里
2014.12.25


【向上的木梯】

没有人攀爬的时候
那一根圆木砍伐而成的梯子
就在自己的伤口上喂养阳光和风雨

无人的木梯一直希望
太阳帮它
圆一棵青松向上生长的梦
可太阳总是那么无情
到暮晚才把余晖递给细长的影子

梦一样短暂的快乐
总在夜晚终结
向上的木梯
只好踩着自己的伤口向上爬
爬到苍穹里
把一棵树的愿望一颗一颗点亮
直到太阳重新升起
它才一步一步走回人间，把孤独
像埋藏火种一样
埋在脚下
越来越深的阴影里
2014.12.25



【后山】

从后山扔下的
一根绳索
颤微微垂到了山脚

攀着这根绳索行走
山里人
像荡秋千
一会儿在山的左侧
一会儿在时间的右边

春天的草绿上来
秋天的树叶落下去
岁月的枯荣
遮不住
我的亲人们急促的脚步

最快的是下山
来不及回头
雪山上就只剩下
母亲头上那一抹白霜

只有游子归来最慢
经年累月还在路上
不是背上的行囊太重
不是弯曲回环的山路
漾出了眼里失衡的泪水……
从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开始
我再也不敢，独自一人
走上这条回家的路
不是山路陡峭
不是虚胖的身体再也无力攀爬
是绳索的那一端
母亲已经松手
退到了后山……
2014.09.25


【山路上的歌】

在这根琴弦上演奏的
都是苦命的乡民
他们唱歌，不为吟诵赞美
只为心里的苦
找个出口

那一年，父亲意气风发
牵着乌青马
从遥远的乌斯河回来
马背上的驮子
比马裆里的睾丸鼓得还圆

“哐铛，哐铛……”
乌青马脖子上的铃铛
响了一路，像是一曲欢歌

那一天，风中传来复杂的气息
轻快的口哨，水果糖的芳香
淡淡的香皂味、白酒的醇香……
这些，都来自于
一个离家三个多月的男人的归来
一个用苦力去远方挖药的人
不管他走了多远的路
不管他的脚步怎样轻快
他的身上浓烈的羌活味、木香味
和苦涩的黄连味，像山里人无法改变的命运
始终紧紧地跟随着他

那一个暮晚
我们三兄弟从山顶跑下来
坐在半山腰灯盏坪的核桃树下
听欢快的口哨在风中飘散
等父亲口袋里水果糖
从酸转化成甜

当父亲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那一刻，我们什么都没说
漫天星光下，只有月光冰凉地覆盖着我们
山路上，只有马蹄声铃铛声一路应和
呼呼的山风，吹着
像一双手，在撩拨
弯曲的山路上
五个疲惫的音符……
2014.09.25


【秋天独自走上山冈】

群山起伏，仿佛大地的阶梯
向天际传运送云朵
一棵落光叶子的白杨树目送着
秋风已经在它的身上用尽了力气
在向更遥远的山谷吹动时
只剩下悲伤的轻叹

此时，白云托举蓝天
枯叶落满大地
一个孤独的男人，头发稀疏
一棵正在落叶的树木，覆盖着他的青春
生活的担子正在加速他的衰老
走进生命的秋天
一个男人就是一棵行走的树
有着秋风的疲倦和人类的无助

在路边，他倚靠着白杨树
用香烟把自己点燃
像一名把自己钉在刑架上的犯人
孤独的替秋天赎罪
而他嘴里喷出的烟圈，像梦想一样
还没有开始，就瞬间被风撕碎

未来的路途究竟藏着怎样的艰险？
寂寥天地间，一条小路从远方递过来一个方向
一个男人的背影，轻薄、孤单
像秋天独自走上山冈
2013.05.08写就，2015.01.16修改




【岁末书简】

过了今天，就是除夕
随后，是爆竹声中一岁除
紧接着是春天的脚步
踩着杏花、桃花一路绽放

岁末，是农历上还没有撕下的那一两页纸张
是光阴的念想，流水的回声
看春天的门环都绿了，春风已开始洒扫庭除
而我还在旧历里羁绊
像一个念旧的人
久久把自己置放在往事的灰烬里
无法脱身

光阴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
但每一天却是新的
晨光清新，落日鲜红
云雨变幻阴晴难测
每一天都在辞旧迎新
每一天都是缓慢地流逝
和默默地承受

岁末，铺开书简写一封信
就像一个人提前梳理自己的晚年
语速缓慢，语调中满是不舍与怀念
心在故乡的人
身却在异地掐指算归期
千里之遥，故土难回
家，一个温暖的词被反复念起
新春那么近，回家那么遥远
电话那端白雪纷飞，是亲人的呼唤
和老父亲望眼欲穿

山高，水长，路途远
念念亲人于心难安
过了今夜
一日是一年……
2015.02.17


【他们都很悲伤】

星光照耀着环山的雪
环山的雪拱卫着十一月的村庄
秋风的手小心地扶着
夜里的一盏灯

终于还是撒手
那个夜晚，在我们兄妹的怀抱里
母亲放下了身体的疼痛和一生的悲喜
从人间退位，像那一串燃尽的鞭炮
经历疼痛和炸裂
最终把那一束星光还给了上苍

那一夜，星空浩瀚
四面八方赶来的亲人
把每一颗星星都用泪水擦洗了一遍
每一颗星星都像是一滴泪
闪着冰凉的光
挂在悲伤的脸庞

他们都很悲伤
灯火照亮的都是含泪的眼睛
那一夜，我把母亲的脸
深深地抱进怀里
那一夜，我跪在堂屋的棺木前
像一个灯盏
被拔掉了灯芯
2015.02.17


【群山合唱】

空旷的山谷
牧歌在风中传唱
是谁的嘴唇唱出了祖先的歌谣
是谁的孤独，刀子一样闪亮
把群山划伤

春风爬上山岗，青草绿得迷茫
每一朵开口的格桑都在吟唱：
群山的怀里奔跑着撵青的牛羊
牛羊的肠胃里住着一座慌乱的天堂

牧歌在唱，山风在响
一座春天的山谷
荒凉的内心无处安放
听——
经幡在风中念唱
雪水在山谷里哗哗地流淌
一首轻轻唱响的牧歌
是谁的忧伤
竟然动用了群山来合唱
2015.02.17


【孤夜饮酒】

酒杯空着
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只有清风
不断的与自己的影子干杯
一句话，一杯酒

孤独是说出的话
听不到回声
烈酒泡软
一把漂泊的骨头

初二的月光太瘦弱
扶不起人间醉酒的人
是谁?独自斟满一个夜晚的寒凉

整个天空都是空着的酒杯
尘世里的灯火
星星点点
犹如孤夜饮酒人
破碎的心
2015.02。20


【仰望】
 
天空像一张被废掉的宣纸
蓝色过重，白云又太轻
一个外乡人眼里饱含的热泪
是抬头的悲伤，汹涌不绝
浸润着天边起伏的群山
 
内心潦草的人
读不懂色彩的语言
但有一颗比露水还干净的心
只要在草地上躺下来
青草就会弓着身
合力托起一段翠绿的梦
向风雨打听飘零的前世
 
浮生不过如此
越是虚幻，人生就越荒芜
我总是喜欢仰望天空
就是不想让蔓生的杂草遮蔽了脸上的阳光
2015.02.04
 
 


作者简介
王志国，男，藏族，1977年11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民族文学》《青年文摘》《读者》等有诗歌刊载，有作品入选选本和获奖并被翻译成英文、蒙古文、藏文、哈萨克文、维吾尔文、朝鲜文等。出版有诗集《风念经》《春风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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